我爷爷死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逃学了。
我爷爷是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我认为可以申请专利了,用我爷爷的名字命名。
我赶到我爷爷停棺材的仓库,我看到我爷爷脸上盖着黄布,穿着皇帝的衣服,戴着皇帝的帽子,穿着皇帝的鞋。周围摆着好多花圈。可见我爷爷是个老好人。
仓库里香烟缭绕,特别多的灰尘,还有粮食的味道,还有香的味道,叫人透不过来气。
出了仓库,顿觉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啊!我的身体多么健康。
终于见到我奶奶了。只见她在国家公民兼我爸爸的搀扶下,一步一个坑地向我走来,走到离我一米的地方,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曲调是民间流传的一种,我还第一次听到。甚是新鲜,没想到我奶奶还会唱歌,其实是半说半唱:
“爷爷呀(我奶奶习惯叫我爷爷叫爷爷)~~~你不要走呀~~~我的心如刀绞啊~~~你的命好苦~~~早上你还吃了一碗油盐饭(即鸡蛋炒米饭)~~~你大儿子好啊,二姑娘好,三儿子好啊,四姑娘好,五儿子好啊,六姑娘好啊,七儿子好(七儿子是我爸,所以我就等着这一句)~~~你为啥要走勒~~~~~”她边唱边拍自己的腿,很具有中国特色。我喜欢奶奶唱的两句“我的心如刀绞”和“早上吃了一碗油盐饭”,偏偏奶奶这两句唱得最多,后来就唱得没什么顺序了,比如我是七孙女,但是却唱在三孙子前面了。
我回到仓库里去了,这时候,仓库里的人已经很多了。我爸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认亲戚:
“这个是你二姑奶奶,这个是你三姑奶奶,这个是你七姑爷爷,人家七姑爷爷比你还小呢,你让着人家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终于可以对着棺材磕头了,按规矩应该磕三个,我为了锻炼背部肌肉,连磕了九个,后面排队的七姑爷爷等得不耐烦了,照着我的屁股踹了一脚,我不得不爬了起来。
磕头不成,我又想烧纸,这是在葬礼中唯一能够消磨时间的项目。但是他们紧抱着“男尊女贱”的封建观念,一看我烧纸,就慌忙过来规劝:
“娃呀!女的不能烧啊,玩去!玩去!”过了一会儿,外面渐渐地热闹起来,送花圈的人连绵不断,于是我主动担任起了倒茶送水的任务,陪同的是我的七姑爷爷。
我十分敬业,十分热情,人家杯子还是满的呢,我便凶神恶煞地走过去,把人家的水倒了,再倒上一杯。我的宗旨是,喝了一口,倒!凉了一点,倒倒!洒了一点,倒倒倒!我的目标是:争取评上最佳服务员!跟我抗衡的是七姑爷爷,为了方便倒茶,我们干脆不关保温桶的水龙头了。
后来想关也关不上了,沥沥拉拉的水,流得满地都是,先用一个茶缸接着,再用一个脸盆接着,再后来,就只能用桶接着了。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请来了四个交响乐队,第一个只会奏哀乐,第二个是流行乐队兼点歌台,第三个是戏班子,不过不化妆,第四个是锣鼓班子,全是由残疾老头组成的。
这里最敬业的就是残疾老头乐队,虽然他们不是瞎子,就是跛子,但他们仍用他们的鼓和锣,谱出了一只春天的哀歌,他们对外界不闻不问,不听不看,不恚不怒,不走不蹦,化悲痛为力量,化干戈为玉帛。令人赞叹的是,他们敲的全是一个节奏。更令人赞叹的是,一喊“开饭了!”,他们聋的也不聋了,瘸的也不瘸了,瞎的也不瞎了,互相搀扶着,团结一致,奔向饭桌。
最多人光顾的是点歌台,主唱是一名年轻女子。只见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脚踏松糕鞋,身穿抹胸与皮裙,身材削瘦,手持话筒,睫毛下垂,弱不禁风,她的拿手歌是〈杜十娘〉,嗓子特别高,带着哭腔,带着浪腔。第一个点歌的,是我的三姑奶奶的女儿的男朋友的女朋友,她自己上台,说:
“我为蒋爷爷唱一首〈真的好想你〉,表达我对蒋爷爷的去世,表示很大的悲痛!”我一听,就赶紧跑到厨房里,看看今天吃什么。因为她唱得像火车鸣笛。太响了。
掌勺的大树叔叔说:
“这么早就想吃饭了?跟你连翘姐姐上街买点菜去。”姐姐拿了菜单去菜市场,我也跟去了。姐姐左挑有挑,上选下选,可能是看哪边便宜。终于,她停在一个卖胡萝卜的摊上,仍然在讨价还价。
我像是观众,就蹲到了地上。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地上有个绿辣椒,我仿佛看到了一盆酱烧辣椒。
我连忙把它捡起来,把胳膊抄在胸口前,把辣椒抄在胳肢窝里。这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啊!
谁知,姐姐付钱时,那个卖辣椒的说:
“娃儿啊,你那个妹妹拿了个辣椒啊!”妈呀!我遇到了孙悟空了!火眼金睛啊!
我紧张得恨不得找块豆腐碰死。但还是急中生智。我把手一松,辣椒掉了下来,我立刻把两只手都摊开给她看:
“没有哇!没有哇!”姐姐一把把我领了回去。
我回头一看,卖辣椒的却一直跟我笑,我不知那是不是奸笑。
回到厨房,人人都在干活,特别是当大厨子的大叔伯叔叔大树叔叔,和小叔伯叔叔大叶叔叔,正在给一整个猪刮毛,我看削荸荠的活不是很累,便主动加入了妇女的行列,她们全是我的N妈和N姨和N姐和N姑,但是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大杏,大柳,大柿,大桂,大栗,大椿,大榆,大榕,大樱,大桦,大桕……
大桕朝我扔了一把菜刀,我及时接住,大桕说:
“啊削!”我赶紧开始削,但是刀太大了,我有点握不住,只好拿嘴啃,大樱见状,扔给我一把剃须刀,削荸荠变得简单明了。在我的鼎力相助下,荸荠泛滥了。
随着大厨师大树叔叔一声断喝:“刮好了!”——猪刮得像白冬瓜一样。
大叶叔叔说:“上菜了!”菜就多得像喂猪的一样。
我当然又得上菜了,和我一起上菜的全是我的N姐N哥,姐们名字叫:连翘,紫荆,木莲,木槿,哥们叫枇杷,凤梨,菠萝……
枇杷哥哥上菜的态度十分恶劣:“让让让让……”砸了两个盘子,一个碗。
我很活泼,还带报菜名的:“当当当当……猪来了,鸡来了,鹅来了…
…”客人总算是吃完了。因为饭桌上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哥们姐们,插不进去,不像叔们姨们,在厨房里都偷吃饱了。
我们这些跑堂的,干完了活,围坐在一张空白的桌子上,满心希望能到一桌劳动果实,我们说说笑笑,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有菜上。于是,我们便在枇杷哥哥的带领下,气势汹汹的来到厨房。
厨房中,大小叔伯叔叔、大小姨妈嫂嫂正吃白斩猪呢!见这么多人一齐来了,便知来者不善。
最大的连翘姐姐,摆出诗朗诵的姿势,带动作的,左边一比,右边一划:
“我们的吃,我们的喝,我们的饭食在哪里?”大树叔叔,左腿翘在椅子上,右腿戳在地上,大手一挥,说:“你们的吃,你们的喝,上菜全部都上完了!”
岂有此理!我们白白地干了一上午,吃饭的时候,竟然把我们忘记了!
我们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对几个辛辛苦苦上菜的孩子,不给留饭!
此时此刻,较善良的小叔伯叔叔温存的说:
“娃儿,要不这样吧:把像样点的、只咬过20几口的菜,给摆上一桌子算了。”我举目四望,观察了一下四个姐,三个哥的面目表情:大姐与二哥三哥神色冷竣,表情坚定,看样子是决定罢吃了;二姐三姐四姐与看上去凶巴巴的大哥,显然是饿急了,显露出了渴望的神色;我是天生的墙边草,意志十分不坚定,虽说我是有点饿了,但我却从来没吃过剩菜,这个时候,无论谁动员我一下,我就跟他走了,但似乎还没人注意我。
就在这当儿,剩菜已经端上来了,竟然全是清一色的鱼,都被不同程度的咬了几口。
我做出了思想者的姿势,仔细想剩菜都是鱼的原因:一是因为鱼特别难吃,没有人吃,所以剩得多;二是因为鱼才可以看出来,那个地方被筷子撬掉了一块,不至于发生误会,吃到别人吃过的地方。
二哥与三哥见到了食物,竟变了心,与大哥同流合污。预备吃了。
我见优势转到了吃东西这边,当然拿起了筷子。
就在这时,连翘姐姐大吼一声:
“不许吃!”吓得我一个冷战,筷子掉了。我捡筷子时决定——跟大姐走。说不吃就不吃!
我起来后,就决定不碰筷子不碰碗,不碰盘子不碰鱼,我傻乎乎地看着大姐,大姐多年积累的眼泪,一迸而发:
“给我们吃这些!哼!给我们吃这些!哼哼!哼哼哼!”但是,听了她的哭诉,N哥N姐照样吃,甚至有人跑到厨房里添饭,连翘姐姐为了再一次证明自己的影响力,决定举手表决。
“吃饭的举手!”五只手都崛起了。
“不吃的举手!”我悄悄地伸出了一根指头。
连翘姐姐知道自己还有一根指头支持,便使出了浑身解数,掐着我胳膊上的一丁点肉,让我跟她走。看到连翘姐姐使用暴力了,我干脆哭,大声哭,用力哭。所有的姨,所有的叔,所有的姑,所有的爸爸妈妈都赶来了。
他们有的递水,有的就把他们正在啃的白斩猪,从嘴里拔出来,递给我。
最善解人意的大樱姑说:
“娃儿啊,有孝心啊!想你爷了吧?爷去了!别哭了!”
这时候,我终于想到我的爷。我想起了我爷爷去世前,我做了一篇作文。
他们从我的书包中,翻出我的作文本来,随着一阵吆喝:
“听碑文罗!听碑文罗!”枇杷哥哥一把抢过去,念了起来,括号里的话是他加的:
“春节,我回老家去了(废话),我看到了病重的爷爷(小心长针眼)。
爷爷躺在沙发上,虽然消瘦,但很慈祥(你骂爷爷瘦)。
爷爷从小给黄世仁放牛,推磨,倒洗脚水,卖报。一天,下雨了,爷爷躲到小桥下面,遇到我奶奶(嘻嘻嘻),他便对我奶奶一见钟情,但是我奶奶却只对他有一点好感(我爷爷好衰啊)。我爷爷买了一匹蓝底白花的布,到我奶奶家提亲,并给我奶奶三天时间考虑。我奶奶正在犹豫的时候,一天夜里,小偷来了,偷走了那匹花布。我奶奶赔不起,只好以夫妻的名义相伴我爷爷五年,然而在这五年之中,奶奶渐渐地爱上了爷爷,便无期陪伴爷爷,直到永远(说不定那个小偷,就是我爷爷)。
我爷爷对我特别好,我每次回去,他就把最肥的鸡宰给我吃。但是我却把他平时舍不得吃的糯米喂鸡,因为我不认识糯米(爷爷怎么不给我宰鸡呢)。
爷爷死之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睛里含着泪花,直直地盯着我(好恐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