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海砂依靠在海琴的肩膀上,机舱里光线昏暗。四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睡觉或者干别的。
原本属於零的位置,因为他的离开,被航空公司临时安排给了一名五十多岁的外国男游客。
那位游客从能够打电话起,便不停地跟家人讲电话,讲述今天上午发生的那场奇异灾难。
「据说是被一个人毁掉了……那座卡夫拉王金字塔……」
「真的!还有蟾蜍雨……世界末日要来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魔鬼……」
……
海砂不想听他的唠叨,每一句都能让她回想起零瞳孔中的冰冷和无望。
「海砂,我该怎麽办?」
肩膀下忽然传来海琴柔软易碎的句子,海砂从未听过海琴这样的声音,那个人就算受伤也会把背挺得直直的。
「哥哥?」
「我不知道我该怎麽办……」海琴侧脸靠在舷窗上,海砂也没有去窥视他此刻的表情,她知道他需要的是聆听。
「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救了,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明知道他要带走你,或者带走爸爸,明知道他会是我的敌人,却一次又一次没用地让他救了。恨不起来,已经彻底恨不起来了,心这里……」他抬起手拍了一下胸口,力度很轻,声音传到海砂耳朵里却很响。
「就像被堵住了。恨不能继续仇恨他的我,也恨还要继续仇恨他的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我好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其他人,一直被大家保护着,还不断地……不断地……」
海砂听到他的声音碎掉,再也不能继续。
「哥哥,我也不知道怎麽办!和你一样,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不明白他对我而言到底是什麽!和你一样,我不甘心,对只会哭的自己好不甘心。」
海砂搂住他的腰,搂得很紧,让话说出来,不用听,就通过他们紧紧相连的身体,传到他的心里。
「哥哥,我们两个都一样,所以不要再怪自己了;你越怪自己,海砂就会更加地自责。我们还有零丶透丶雪莉,在一起,不管将来要发生什麽,现在一定要在一起!以後要怎麽做,未来会是什麽样子,想不出出路,就不想了,好不好?在一起,现在在一起就好了,谁都不要责怪谁,责怪自己也不可以。在一起,直到实在到了最後一个人,实在是没有力气,再也抓不住了,好不好?」
海琴听到心脏被撞击的闷响,将泪水咽了下去,答应她。
「好!」
「嗯!」
Ⅱ.
时间过得飞快,海琴走下飞机,天还没黑。和其他人一样,他们都不知道零为什麽要离开,但他们都相信,天黑後他一定会回来。
海琴拖着箱子离开机场,心情跟晴朗的天气正好相反。
虽然在埃及引起了不小的风浪,但回到船舱後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收尾工作。
雪莉和他赶紧联系拉斐尔家族和加百利家族,动用两大家族的人脉,屏蔽掉了一些不良消息的传播。而透也运用幻想能力,做了他力所能及也愿意去做的补救工作。
因此,海琴相信他们的行踪应该还没有暴露。不过他们还是选择了贵宾通道,以免会有意外的麻烦。
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才走出贵宾通道的大门,甚至才露了半个头,铺天盖地的闪光灯和卡嚓声就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瞬间便将他们袭倒,完全失去反抗力。
4个人站在贵宾通道的大门口,被上百架照相机和摄影机捕捉,谁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麽事。甚至在贵宾通道外早就有维持治安的机场警察赶到,站在两边为他们开辟出一条狭窄丶令人紧张万分的人肉通道。
怎麽会这样?是谁走漏风声了?
海琴来不及思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就已经在人流的推动下,被警察簇拥着向通道口走去,脚都好像变成了别人的。
一名记者拚命拥了上来,奋力将话筒递到了海琴面颊上。
「请问你和雪莉真的已经未婚同居了吗?她真的已经为你堕过三次胎了吗?」
记者的问题,让海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原来是娱乐记者,原来他们被包围的原因是他和雪莉未婚同居,以及堕胎,还好,还好……
好什麽!
「胡说!才没有!」海琴奋起反抗。转眼间,更多的记者突围过来,把话筒和摄像机凑到他们边上,号叫着将一大堆问题倾斜过来。
「雪莉小姐,据知情人透露你和颠倒橘子乐队的贝司手海琴已经同居两年了,这是否属实?」
「杨基队的透·冯碧,请问他们俩是您介绍认识的吗?还有据知情人透露,你原来也是追求雪莉小姐的,因为海琴的介入,才转而追求他的妹妹,是吗?」
「海砂小姐,请问你哥哥是不是为了雪莉小姐,才将你介绍给透的?」
「海琴,你放弃全球巡演,是因为雪莉小姐第三次怀孕吗?」
……
「才没有!我怎麽会让这个女人怀孕?」海琴才辩驳了一句,更多的问题就砸了过来。
「那你让哪个女人怀孕了?」
「这个女人,看来你们已经很亲密了!同居应该是真的吧?」
「我才没有……」海琴还要说「这个女人」就被身後的雪莉强力制止住了。雪莉一把把一干人扒到身後,狠狠地丢下一句:「有什麽事问我的经纪人,他全权代表我。」
说完,目光锋利地扫过众人,在记者被吓退的零点几秒内,拉过其他人,强行突围了。
Ⅲ.
雪莉推开酒店的推窗,往下看了一眼,酒店门口围着密密麻麻的记者。可以确定在目前的形势下,他们要做任何事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雪莉紧急召来的公司特派的紧急事件处理人阿诺,在套房的会客室里和颠倒橘子乐队的经纪人通过电话後,做出了紧急决定。『他拿了一张A4纸进来,雪莉关上窗户,从他的表情得知这张纸上写的东西就是他们决定下来的东西,便主动接过来看。
「什麽?说我和他确实在交往,只不过没有同居怀孕?」雪莉惊讶得差点要把那张纸揉碎。
海琴也不相信这会是他那个清教徒经纪人的决定,从雪莉手中夺过来一看,上面还有经纪人亲笔签名的确认回执,确认是让他承认正在与雪莉交往。
「为什麽?凭什麽?我怎麽可能和她交往?」海琴吼完,发现现场所有人,除了雪莉,居然都是一副「你在说谎」的表情。
「我们确实没交往!」两个人不禁齐声高呼,动作高度的一致,让其他人怀疑的表情更甚了一些。
「你们怎麽这样?我怎麽可能跟这种人交往?」又是高度一致的话,两个人顿时沉默下来,大家彻底不相信他们了。
「算了!」海琴明白他是扭不过经纪人的,颓然倒在椅子上,瞟了雪莉一眼,接受了这个事实。
雪莉一肚子不爽,回想起整个事件的经过,更是疑惑重重。
「究竟是怎麽回事?记者口中那个知情人是谁?我们的行踪应该很保密才对。」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阿诺一脸愁容,不过语气十分平静。雪莉才17岁,传绯闻已经足够糟糕了,还是跟朋克乐手传,简直想不负面都难。
「只知道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米兰所有的媒体记者都接到了同一个人的电话。他不但爆料说你们几个下午5点左右会到达米兰机场,而且他还说你和他已经同居3年以及……那些你都该听到了。而且他说还有更重大的隐情会在明後两天通报。我已经通知了公司在米兰电视台的内线,让他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并给我30分钟的应对时间,再考虑对外发布。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到目前为止,他说的话,你们坐的飞机班次,到达时间,都非常准确,唯一不准的是,他说你们是5个人一起,除了你丶海琴丶透还有海砂小姐外,还有一个神秘男子。」
阿诺看了雪莉一眼,埋下头,继续说:「看来,的确有这样一个神秘男子和你们同行,是吧?」
雪莉没否认,公司派来执行紧急任务的人,目光必定毒辣非常,再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逃不过他的观察。
「由於他说的很多细节都应验了,所以现在全盘否定掉你和海琴交往的事,就会显得很不可信,而且也解释不了你们为什麽在一起这个事实。所以明天的新闻发布会,你们先承认你们在交往。然後,我会安排你们参加新闻发布会後在国家博物馆举行的『盛雪之嫁』时装发布会,当走秀嘉宾,增加你们的曝光率,和媒体做一些良性沟通。这样的话,那个知情人再爆负面消息,我们也好应对一些。」
「等一下,『盛雪之嫁』时装发布会?」海琴嗅到了危险信号,「走秀嘉宾是什麽意思?当模特吗?」
「嗯哼。」
阿诺简洁回答,把他的经纪人的授权信又给他看了一遍。
海琴无话可说。
透瞧着那张经纪人授权信上有个签名好熟悉,凑过去一看,忍不住摸脑袋:「为什麽我的经纪人签名也出现在这张授权信上了呢?」
「因为你也要参加明天的新闻发布会,以及明天的走秀。」阿诺抬了一下眼皮,语调轻松地命令道,「也就是说在米兰期间,你所有的行动都由我安排,包括睡觉丶洗澡,明白了吗?」
「啊?」
透的惨叫被直接忽视,阿诺转向海砂,对这个什麽身份都没有的女孩表情和语调忽地柔和下来:「海砂小姐,你能配合我的安排吗?」
海砂想了想,点头道:「可以,只要能让我们顺利渡过这次媒体危机,做什麽我都愿意。」
「OK,看来只剩下最後一个,那位神秘男子了。」阿诺揉着太阳穴说,顺道瞥见透在发短信,於是又补充了句,「在米兰期间,你们的通信都由我接管。你的手机给我,还有你们的。」
说完,阿诺夺过透的手机,发现他回信的内容竟然是他们所在的酒店地址和房间号。
「你把我们的位置发给谁了?」
「我发给……」透来不及说完,便听到了敲门声。
「谁?」阿诺抢在透之前走到门边,打开门。来不及问话,零就推开他,走了进来。
「你是谁?怎麽乱进别人的房间?」阿诺跟在零身後追问。零就跟完全不知道身後有人一样,走进来,直接打开一扇卧房的门,走进去,朝着床倒了下去。
「零!你好快!」透追到床边,发现他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这就是第5个人?」阿诺也追进来,不相信零这麽快就睡了过去,上去推了他一下。
「嗯,他就是。」透拉开阿诺,回头把门合上,「他是我们的同伴,零。」
「啊!」
一直注视着零的雪莉,想到了什麽,大叫一声後,赶忙打开电视。在各个台搜索了一遍,大约5分钟後,电视里终於有了她一直在找寻的消息。
「……今天早上被神秘男子毁掉的卡夫拉王金字塔,奇迹般地又在今天晚间的8点过10分恢复了原貌。没有人可以解释这一现象。据目击者描述,有一个男人似乎与该事件有关……那个男人年龄在二十岁左右,身高接近1米9,头发为……」
「黑色,相貌十分英俊,体态修长漂亮,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阿诺跟随播音员将後面的描述重复了出来,虽然只是仓促一面,但他可以肯定刚刚冲进卧室的那个人就是播音员描述的人。
「这是怎麽回事?」阿诺看了一下表,又看了看新闻,「新闻是8点10分发生的,现在是8点16分,怎麽可能?」
「阿诺,明天的时装表演上我想做一件事,你看可以吗?」
「什麽事?」
阿诺循声转向雪莉,惊讶地发现这个女王般的女孩,此刻面对着电视屏幕,竟已泪流满面。
Ⅳ.
零艰难地撑起身体,全身筋骨都似不是自己的,让人想到死亡的剧痛。胳臂好不容易撑起来,又折弯,瘫软下去。零陷进床垫,身体沉重得连呼吸都要停止。
他从裤口袋里摸出他的药丸,艰难地倒出些来,也没看到底有多少颗,就一齐送进了口里。
吗啡的药力渐渐使胃温暖起来,疼痛随着胸膛中心的温暖逐步消失,但麻痹感随之而来。很快,零看到天花板在不断变形。他知道这是为了止痛而付出的代价,毒品正在摧毁他的神经和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於能感觉到四肢可以活动了。他抓住床沿坐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居然是亮的。朝阳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显出一种柔和的暖红色,非常漂亮。
新的一天,零转过身,面对房间里的穿衣镜,发现自己好像又瘦了些。
零洗了个澡,选了一件全新的白色衬衣丶一条黑色的长裤和一件修体的长风衣,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好,很轻地打开房门。
阳光通过乳白色的纱质窗帘射进来,清晨的客厅彷佛迷雾包围的树林,连家俱和地毯都似沉睡了。
他很小心地绕过沙发,将一张预先写好的纸条放在茶几上,静悄悄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後半个小时,海砂从突发的噩梦中惊醒,虽然想不起梦中她究竟看见了什麽,但那种难以退去的心悸使她无心再睡过去。
她爬起来,第一个看到了零留下的纸条。
「我晚上回来。」
晚上回来,下午我们还要进行走台彩排呢!海砂想起零还不知道他们的行程,又猜测零究竟是要去干什麽,独自一人,难道他想逞英雄,独自去寻找第五启示,不再依靠他们了吗?
想到这里,海砂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但是拨通他的电话,铃声从他卧室的床上响了起来。
海砂走到床边,白色的床单上一颗黑色药丸跃入眼帘。她没想到零还在吃这种药。看到这颗药丸,她立刻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是快递公司吗?我想邮递一个东西到法国的加百利病理试验室。对对,要快,是血液。告诉我你们的地址,我把东西送过来。嗯。」
挂上电话,海砂从提包里翻出了那只保存着零血液的挂坠,带上钱包和手机,也留了张纸条「我去找那个家伙了,你们在时装展现场等我,保证准时过来彩排」,离开了。
Ⅴ.
蓝和黄的色彩映在清晨的建筑上,混合着微咸的风吹过来,路边发黄的梧桐婆娑起舞。
街边一些营业稍早的街头酒吧,已经有穿着墨绿色过膝围裙和雪白衬衫的侍者,出来撑阳伞丶摆桌椅了。
零在靠近教堂广场的一家酒吧外设的露天餐桌边坐下,习惯性地点上加缪最喜欢的卡布奇诺咖啡和乾酪蛋糕,摊开报纸。不远处的教堂广场上忽然有鸽群一起展翅,飞起来,穿过一道道朝阳金色的光纹,伴随着大教堂庄严宏伟的尖顶,飞入蓝得纯粹的悠远天空。
时间慢慢地流逝,广场上人渐渐多起来。零周围的座位也逐渐被人坐满。
三三两两坐在街边酒吧的人,品尝着香浓的咖啡和可口的早餐,看着报纸开始米兰优雅而美丽的一天,是这个千年古城特有的风景。
零无心看手中的报纸,也无心於身边逐渐多起来的人。在这个被命运注定的日子里,在等待的时光中,唯一能吸引他目光的,看起来只有那群不时飞起的广场鸽。白和灰的点,突然一起飞入天际,翅膀振动的声音,让时间分外宁静。
零跟随着那群鸽子望过去,视线在教堂尖顶的雕塑上穿行而过,再沿着被染成金色的玫瑰窗落下来,再往下。就这样,偶然又命定地,与他沉黑深情的双眸重叠了。
卡斯蒙从广场中央走过来,广场鸽飞起来,从他的两侧冲上天空,彷佛为他开道的卫士,在他所经之处翱翔致敬。
他走过来,深红的长发随风飘散,流光溢彩,衬托着他令人叹息的容貌和超越完美的修长身躯。
不论在哪里,他都是吸引人,让人惊叹丶注目的,特别是在清晨的广场明媚镏金的阳光下。
零也站了起来。几个坐在他旁边餐桌的少女,早已被他神赐的风采吸引。见他终於有了别的行动,视线随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一同被远处缓缓靠近的卡斯蒙惊呆了。
怎麽会有这样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还用那样的表情,互相对望?他们凝视着彼此,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卡斯蒙。」
零唤出了他的名字。
卡斯蒙走过来,在他身边将一条腿半屈,低下身体,用唇亲吻了他的手背。
「零,我的王。」
零不介意他的亲密,连他都不明白,一向对陌生人抗拒排斥的他,怎麽会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他,接受他的吻,接受他的靠近。
虽然,真正的见面,真正的接触,都是第一次。
零却抬起手,让手指插进他美丽的头发,抚着他,让他抬起头来,重新望向自己。这一切是那样自然,彷佛几万年前就注定,应该如此。
「卡斯蒙,我的兄弟。」
「我的兄弟。零。」
卡斯蒙纤长温暖的手指与零冰冷却同样精致优美的手指,十指相交,紧紧贴在一起的双臂,在手腕的地方,两道同样的疤痕深入骨髓。刹那间,伤疤上皮肤最敏感的触觉,让零身体中的血液集体沸腾了起来。那是共鸣,血脉相连,感同身受,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相逢拥有的共鸣。
「你的疤,很深。」
「你的也是。」
两个人说完,零终於笑了,一种来自身体丶强大的自然力驱动的微笑。然後,卡斯蒙让自己离他更近,下巴嵌入他的脖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米兰开阔广场的阳光下,拥抱住零。
「兄弟,我的兄弟!」
「……」
零犹豫了片刻,忽然感到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双臂自然就合紧,将卡斯蒙拥入怀中,亲密到窒息。(插嘴:这场面还真有点像同性恋……!当然不是了!)
「兄弟,我的兄弟!」
周围的人已经不再是驻足,不再是注视,不再是惊叹,当美的场面超过了曾经想像过的一切,那麽除了对造物神奇的崇敬,其他的感觉都微小得能被轻易湮没。
时光在不忍呼吸的宁静中流逝。直到旁观者都被脖子的疼痛惊醒,意识到他们已经入迷了太久时,零才终於松开了他的手,把卡斯蒙从他的怀抱里拉出来,望着他,百般用力。
「卡斯蒙,我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
卡斯蒙微微一笑,用表情让零暂时停住他冷酷的宣言。
在到达米兰的火车上,卡斯蒙已经得知卡夫拉王金字塔被修复的消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麽,但他不相信这就是失败。
如果那是失败,那麽今天,在米兰,我和你命运的相见又算什麽?刚才的拥抱又算什麽?
卡斯蒙拉着零的手,和他一起坐到桌边,招呼侍者,点了零最爱的黑咖啡。
「我坐的是半夜的火车,从威尼斯到米兰。」卡斯蒙抿了一口咖啡,继续微笑道,「很累也很饿,让我吃点东西,再把你的决定告诉我,行吗?」
很少妥协的零,妥协了。
他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卡斯蒙,他的眼睛,他的唇,那样亲密。在他的美好身体里,究竟有怎样的灵魂?是不是也是不甘的?
对命运,这个世界,还有那个从未见过的存在——神!
卡斯蒙放下空杯子,又点了两杯黑咖啡,零摆在那里未动过的卡布奇诺,被他移到了桌边。
「你一定喜欢黑咖啡,和我一样。你的早餐一定是乳酪蛋糕,也和我的选择一样。」
卡斯蒙抬起头,蓝天映在他深夜般的眸子里,彷佛幽谷里水池中的树影。
「你还和我一样喜欢黑和白的颜色,因为在我们的眼中,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单调。在神的旨意下,我们只有两种选择,所以再多的颜色,也只不过是麻醉凡人的把戏。还有花丶草丶动物和人,看着它们,就是看着它们,很远,一切都很远,包括食物的美好和音乐的优美,都像镜中的幻影,遥远而不真实。因为真实本身就是一个游戏,所有人都是为游戏而存在的棋子,没有意义的生命。」
「我们为能力而生,为神的棋局而生。你和我,生下来没有寄托任何人的爱。被最亲的人抛弃,被所有人惧怕,又被所有人依靠!为了什麽?这样的人生有什麽意义?这样的存在有什麽意义?这样的神,创造我们的神,凭什麽值得我们去爱?这天空,这大地,可笑!绝望地可笑!」
卡斯蒙眼帘垂下来,细密的睫毛盖在忧郁的泉眼上。他没有笑,似乎从不会从他面容上消失的完美微笑,没有了。
零端起那杯黑色的液体,味道果然是他的最爱。没有意义的生命,反倒是苦涩更容易让他感触到美好。他不愿意欺骗自己,欺骗卡斯蒙。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许久的沉默後,卡斯蒙擦粲然一笑,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你看到他们的眼睛,昨天,在黄沙之上,那些人的眼睛,盲目而仇恨,那就是末日的徵兆。这片土地上,他们活着,都不知道是为了什麽!活着,为了荒唐的目标而杀戮,为了一个个谎言而撕碎真理。我不知道毁灭後,我们到底会怎样。真的,我不知道,也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跟随他们一起毁灭。但是这样的世界,更没有存在的必要,没有,一点理由都没有!没有!」
「别说这些了。」零打断他,却握紧了他的手,因为他在颤抖。
零明白他的颤抖,这种工具般命运的无奈,只有他了解。
「我知道你所看到的。」零让自己稍作停留,带激动的哽咽从嗓子里消失後,平静地说,「在冰源上,我看到过被剥皮的海豹幼子,成百只小的尸体,鲜红得破碎。电视上,网站首页,都是悲伤的新闻,战争丶瘟疫丶海啸丶地震……灾难在不停降临,他们却依旧在每年的夏天杀死那些还未满十周的海豹,剥掉它们的皮,让它们在痛苦中与冰面粘在一起。我看到过,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希望。我知道,卡斯蒙。」
零让目光直直地洞穿他的眼睛,盯着他,与他融合。
「我一直不知道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个。」
零停住了,没有理由地不再继续,单是望着卡斯蒙,似乎想让他直接从他的眸子里读出答案。
卡斯蒙读不出来,但他感到零冰冷的血在沸腾,从未有过地沸腾。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住他的手,起码让身体与他融合。
Ⅵ.
卡斯蒙望着他,目光倾注了他所有的信念和力量,乃至他的灵魂。零望着他,又哪里还有别的力气去顾及其他?
繁华的街道在最热闹的时间,突兀地一片寂静。路过的丶驻足停留的,所有人都选择了缄默和屏息,彷佛在神坛前自然的肃穆。
海砂穿过街角的拐弯,远处的大教堂吸引住她。她向着教堂广场走去,走着走着,发现街上的行人都自然地望向街边的一角。
她也望了过去,惊喜地看到了零。
她本来立刻就要大喊他的名字,却看到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美若天赐的男人。男人凝望着零,从海砂的角度看不清零的表情,可零的手却和男人紧紧相连。
海砂没去想那些污秽的事,却也感到胸口强烈的难受。稍微收拾了下心情後,她跳了过去,走到两人很近的地方,过於投入的零和卡斯蒙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零!终於找到你了!咦……这是你的朋友吗?」
与卡斯蒙相连的手顿然分开,零仓皇回头。
「海砂?」
「海砂?」卡斯蒙注视着这个突然降临到他和零身边的小姑娘,声音和笑容瞬间恢复到了最完美的尺度,起身拉开一张椅子,安排海砂坐下,在她耳边礼貌地轻声问,「海砂是加百利的贝海砂小姐吗?」
卡斯蒙非凡的外貌,还有他对加百利族姓的了解,让海砂自然猜测到他也是家族中的一员。
「你也是……」
「是什麽?」卡斯蒙别有用意地微笑。
海砂还不能对陌生人说出那些话,愣了一下,才说:「你是零的朋友?那麽你也跟我们一样吗?」
「跟你们一样?我?呵呵,也许吧。」卡斯蒙笑着抬起茶杯,海砂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打开的衬衣衣袖内,手腕上和零一模一样的疤痕。
「你的手上,怎麽也有疤痕?」海砂尖叫着,感到她的座椅在缓缓地移动。
零将她拉近,和他靠在一起。海砂茫然地回头,零盯着卡斯蒙为她介绍:「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
「啊,不要听他的介绍,他从不会好好介绍别人的!」卡斯蒙打断零,站起身,对海砂微笑道,「不管我是谁,我是住在这个国家已经十多年丶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而现在,我是你今天在米兰参观的向导,加百利小姐。」
零看着他,海砂看着零。
「不错。」
零笑起来,拉起海砂:「如果你愿意,就这样决定了好吗?」
海砂奇怪零竟然会用商量的口吻和她对话,更奇怪他脸上那种欣慰安宁的微笑。
「我们下午还要……」
「我知道。」零点点头,他已经从海砂心里直接读到了那些他未曾经历的信息。
「我也知道。」卡斯蒙也点头笑起来。零回过头望向他,虽然明知道他心里的所想他一定能立刻知晓,还是说了出来:「今天,不,今天上午,就让我们抛开一切,游览米兰吧。」
「嗯。抛开一切。」卡斯蒙扬起眉毛,笑容被阳光捕获,新生般灿烂。
不论未来如何,也想和你一起,今天,在这里。
同一刻,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零站到他的身旁,果然,他们连身高都是一样的,不差分毫。
三个人一起,从着名的杜莫主教堂出发,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就跟相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卡斯蒙从路边的花商那买来一簇沾满露珠的百合,用乾燥的羊皮纸包住,递给海砂。洁白的花,和卡斯蒙温和明朗的笑,让海砂很快地接纳了他。他就像一股温泉,不管流过哪里,很快就会被吸收接纳。
他们来到欧洲闻名的维托伊曼纽二世拱廊,每个橱窗都是一幅优美构图的着名商业街。渐渐多起来的人流,让卡斯蒙紧靠在海砂身边,扮演起护花使者的角色。同时,零在海砂的另一边,也让自己靠近她,近到不可思议。海砂不明白零反常的原因,但有一种感觉强烈到让她不用置疑。在她肩膀的两边,那两个人之间,有股强大到不可分割的力量,在拉扯牵绊着他们。
他到底是谁?是什麽人?
好几次海砂藉机问他名字,他都装作失忆,顽皮地躲过。而零,也会在这时帮着他,用反常的姿态,制止住海砂。
他们俩很少交谈,甚至零除了必需的语言,都会选择沉默。他就像不愿意说话,恐惧话说出来,会浪费掉时间。
路边不时有人停下来,向他们三个行瞩目礼。海砂被看得躲闪的同时,心底也有种难以名状的爽快。
和一个零这样的人,一起在街上游玩,本就足够自豪,何况现在还是两个。
边走卡斯蒙边耐心地为海砂介绍着两边的商店,介绍商店品牌的由来和建店的历史。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海砂望过去,维托伊曼纽二世拱廊的出口到了。
又走了两步,卡斯蒙停下脚步,第一次收敛住微笑。手表的指针刚好停在中午12点。零也停下来。
海砂明白是分开的时候到了,不过她不明白这次分开的意义。两个朋友分开,以後再找机会见面不就行了吗?
左边的零凝视着右边的卡斯蒙,海砂忽然发现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