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你还问我为什么!”妙水大笑起来,一个巴掌扇在教王脸上,“你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二十一年前,楼兰一族在罗普附近一夕全灭的事,你难道忘记了?”
教王瞬地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从藏边带回来的妖媚女人,失声:“你…不是藏人?”
“我是楼兰人。想不到吧?”妙水大笑起来,柔媚的声音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傲然杀气,仰首冷睨,“教王大人,是不是你这一辈子杀人杀得太多了,早已忘记?”
“啊!你、你是那个——”教王看着这个女人,渐渐恍然,“善蜜公主?”
“你终于想起来了,教王。”她冷冷笑了起来,重新握紧了沥血剑,“托你的福,我家人都死绝了,我却孤身逃了出来,流落到藏边。十五岁时,运气好,又遇到了你。”
这个妖娆的女子忽然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发出了恶鬼附身一样的大笑,恶狠狠地扭转着剑柄,搅动着穿胸而出的长剑,厉笑:“为了这一天,我陪你睡了多少个晚上,受了多少折磨!什么双修,什么欢喜禅——你这个老色魔!去死吧!”
她尽情地发泄着多年来的愤怒,完全没有看到玉阶下的妙风脸色已然是怎样的苍白。
善蜜!
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似乎是雪亮的闪电,将黑暗僵冷的往事割裂。
※※※
故国的筚篥声又在记忆里响起来了,幽然神秘,回荡在荒凉的流亡路上。回鹘人入侵了家园,父王带着族人连夜西奔,想迁徙往罗普重建家园。幼小的自己躲在马背上,将脸伏在姊姊的怀里,听着她用筚篥沿路吹响《折柳》,在流亡的途中追忆故园。
而流沙山那边,隐隐传来如雷的马蹄声——所有族人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
是马贼!
死神降临了。血泼溅了满天,满耳是族人濒死的惨叫,他吓得六神无主,钻到姐姐怀里哇的大哭起来。
“雅弥,不要哭!”在最后一刻,她严厉地叱喝,“要像个男子汉!”
她扔掉了手里的筚篥,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刀,毫不畏惧地对着马贼雪亮的长刀。
那些马贼齐齐一惊,勒马后退了一步,然后发出了轰然的笑声:那是楼兰女子随身携带的小刀,长不过一尺,繁复华丽,只不过作为日常装饰之用,毫无攻击力。
她把刀扔到弟弟面前,厉叱:“雅弥,拿起来!”
然而才五岁的他实在恐惧,不要说握刀,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肃杀:“楼兰王的儿子,就算死也要像个男子汉!”
他被吓得哭了,却还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难为你了啊。”她看着幼弟恐惧的模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忽然单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额头,温柔地喃喃:“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雅弥,闭上眼睛!不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斩向自己的颈部!
那一瞬间,孩子所有的思维都化为一片空白。
王姊…王姊要杀他!
那些马贼发出了一声呼啸,其中一个长鞭一卷,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惊呆了的孩子卷了起来,远远抛到了一边——出手之迅捷,眼力之准确,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马贼。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刹那,女子脸色一变,刀锋回转,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儿。”黑衣马贼里,有个森冷的声音笑了笑,“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边,疼得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马贼涌向了王姊,只是一鞭就击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五岁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撑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后有人辟头便是一鞭,登时让他痛得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悬,狼嚎阵阵。
族人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数莹莹的碧绿光芒在黑夜里浮动——那是来饱餐的野狼。他吓得不敢呼吸,然而那些绿光却一点点的移动了过来。他一点点的往尸体堆里蹭去,手忽然触摸到了一件东西。
——是姐姐平日的吹曲子用的筚篥,上面还凝结着血迹。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绝望。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被遗弃在荒原的狼群里!
“救命…救命!”远远地,在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幼小的孩子脱口叫了起来。
金色的马车嘎然而止,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一路踏过尸体和鲜血,所到之处竟然连凶狠的野狼也纷纷退避,气度沉静如渊停岳峙。
“是楼兰的皇族么?”他俯下身看着遍地尸首里唯一活着的孩子,声音里有魔一样的力量,伸出手来,“可怜的孩子,愿意跟我走么?如果你把一切都献给我的话,我也将给你一切。”
他瑟缩着,凝视了这个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对方手指上带着一枚巨大的宝石戒指。他忽然间隐约想起了这样的戒指在西域代表着什么,啜泣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将唇印在那枚宝石上。
那个男子笑了,眼睛在暗黑里如狼一样的雪亮。
命运的轨迹在此转弯。
他从楼兰末代国王的儿子雅弥,变成了大光明宫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风”——教王的护身符。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甚至没有了祖国。从此只为一个人而活。
那之后,又是多少年呢?
那个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终于在血池的浸泡下长大了,如王姊最后的要求,他再也不曾流过一滴泪。无休止的杀戮和绝对的忠诚让他变得宁静而漠然,他总是微笑着,似乎温和而与世无争,却经常取人性命于反掌之间。
他甚至很少再回忆起以前的种种,静如止水的枯寂。
然而,那一支遗落在血池里的筚篥,一直隐秘地藏在他的怀里,从未示人,却也从未遗落。
※※※
二十多年后,蓝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里的剑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姊…王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呼唤,越来越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而他却僵硬在当地,心里一片空白,无法对着眼前这个疯了一样狂笑的女人说出一个字。
那是善蜜王姊?那个妖娆狠毒的女人,怎么会是善蜜王姊!
那个女人在冷笑,眼里含着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说给被钉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年前,我父王败给了回鹘国,楼兰一族不得不弃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鹘王的钱,派出杀手冒充马贼,沿路对我们一族赶尽杀绝!
“一个男丁人头换一百两银子,妇孺老幼五十两,你忘记了么?”
“——可怎么也不该忘了我罢?王室成员每个一万两呢!”
沥血剑在教王身体内搅动,将内脏粉碎,龙血之毒足可以毒杀神魔。教王的须发在瞬间苍白,脸上的光泽也退去了,鸡皮鹤发形容枯槁,再也不复平日的仙风道骨——妙水在一通狂笑后,筋疲力尽地松开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着耷拉着脑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声,一脚将死去的教王踢到了旁边的地上,“滚吧。”
纤细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来的玉座,娇笑:“如今,这里归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睥睨地俯视着底下,忽地怔了一下——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感情,深不见底,几乎可以将人溺毙其中。
是妙风?她心里暗自一惊,握紧了滴血的剑。
光顾着对付教王,居然把这个二号人物给冷落了!教王死后,这个人就是大光明宫里最棘手的厉害人物了,必须趁着他还不能动弹及早处置,以免生变。
她握剑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风使,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保护教王么?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声音尖利而刻毒,然而妙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坐在染血玉座上的美丽女子,眼里带着无法解释的表情。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抬起头来,厉声。“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们的!”
“哈哈哈…女医者,你的勇敢让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却让我发笑。”妙水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无比的得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凭什么和我缔约呢?约定是需要力量来维护的,否则就是空无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