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轮回,众生之中,唯人最苦。
※※※
第二日,云开雪雯,是昆仑绝顶上难得一见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气啊!”
“是呀,难得天晴呢——终于可以去园子里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侍女在外头欢喜地私语。她有些发怔,仿佛尚未睡醒,只是拥着狐裘在榻上坐着——该起身了。该起身了。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冷醒而严厉。
然而她却有些不想起来,如赖床的孩子一样,留恋于温热的被褥之间。
——今天之后,恐怕就再也感觉不到这种温暖了吧?
身体里的毒素在一步步的侵蚀,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里,她的尸体又将会躺在何处的冰冷雪里。
那一瞬间,她躲在榻上柔软的被褥里,抱着自己的双肩,感觉自己的身子微微发抖——原来,即便是在明介和妙水面前这样镇定绝决,自己的心里,毕竟并不是完全不害怕的啊…
墙上金质的西洋自鸣钟敲了六下,有侍女准时捧着金盆入内,请她盥洗梳妆。
该起来了。无论接下去何等险恶激烈,她都必须强迫自己坚强面对,因为早已无路可退。
她咬牙撑起身子,换上衣服,开始梳洗。侍女上前卷起了珠帘,雪光日色一起射入,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见,只觉那种光实在无法忍受,脱口低呼了一声,用手巾掩住眼睛。
“还不快拉下帘子!”门外有人低叱。
“妙风使!”侍女吃了一惊,连忙刷的拉下了帘子,室内的光线重又柔和。
虽然时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风已然提前站在了门外等候,静静的看着她忙碌准备,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薛谷主,教王吩咐属下前来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东西都已带齐了。”她平静地回答,“我们走吧。”
然而他却站着没动:“属下斗胆,请薛谷主拿出所有药材器具,过目点数。”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下了怒意:“你们要检查我的药囊?”
“属下只是怕薛谷主身侧,还有暴雨梨花针这样的东西。”妙风也不隐晦,漠然的回答,仿佛完全忘了昨天夜里他曾在她面前那样失态,“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属下必须保证一切。”
“你是怕我趁机刺杀教王?”薛紫夜愤然而笑,冷嘲,“明介还在你们手里,我怎么敢啊,妙风使!”
“只怕万一。”妙风依旧声色不动。
“如果我拒绝呢?”药师谷眼里有了怒意。
“那样,就不太好了。”妙风言辞平静,不见丝毫威胁意味,却字字见血,“瞳会死得很惨,教王病情会继续恶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这座昆仑山。甚至,药师谷的子弟,也未必能见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风只是静默的看着她,并不避让,眼神平静,面上却无笑容。
片刻的僵持后,她冷冷地扯过药囊,扔向他。妙风一抬手稳稳接过,对着她一颔首:“冒犯。”
他迅速地解开了药囊,检视着里面的重重药物和器具,神态慎重,不时将一些药草放到鼻下嗅,不能确定的就转交给门外教中懂医药的弟子,令他们一一品尝,鉴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着,冷笑:“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会用七星海棠那种级别的。”
七星海棠?妙风微微一惊,然而时间紧迫,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个底朝天,然后将确定安全的药物拼拢来,重新打包,交给门外的属下,吩咐他们保管。
“薛谷主,请上轿。”
他挽起了帘子,微微躬身,看着她坐了进去,眼角瞥处,忽然注意到那双纤细的手竟有略微的颤抖,瞬间默然的脸上也略微动容——原来,这般冷定坚强的女子面对着这样的事情、内心里终究也是紧张的。
妙风看了她一眼,轻轻放下轿帘,同时轻轻放下了一句话:
“放心。我要保证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会保证你的平安。”
※※※
太阳从冰峰那一边升起的时候,软轿稳稳地停在了大光明殿下的玉阶下,殿前当值的一个弟子一眼看见,便飞速退了进去禀告。
“教王有请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话,一重重穿过殿中飘飞的经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轿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过一丝光,手指绞紧。
那一刻,身体里被她用碧灵丹暂时压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抬头,那种天下无比的剧毒让她浑身颤抖。
“薛谷主。”轿帘被从外挑起,妙风在轿前躬身,面容沉静。
她平复了情绪,缓缓起身出轿,踏上了玉阶。妙风缓步随行,旁边迅速有随从跟上,手里捧着她的药囊和诸多器具,浩浩荡荡,竟似要做一场盛大法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庄严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渐变得凝定而从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个医者,救死扶伤是她的天职。然而今日,她却要独闯龙潭虎穴,去做一件违背医者之道的事。那样森冷的大殿里,虎狼环伺,杀机四伏,任何人想要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她却要不惜任何代价、将那个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地狱去!
妙风跟在她后面,轻得听不到脚步。
她低头走进了大殿,从随从手里接过了药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处传来的低沉声音,摄回了她游离的魂魄,“你可算来了…”
抬起头,只看到大殿内无数鲜红的经幔飘飞,居中的玉座上,一席华丽的金色长袍如飞瀑一样垂落下来——白发苍苍的老者拥着娇媚红颜,靠着椅背对她伸出手来。青白色的五指微微颤抖,血脉在羊皮纸一样薄脆的皮肤下不停扭动,宛如钻入了一条看不见的蛇。
薛紫夜刹那间便是一惊: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过一夜不见,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诊之时,站在我身侧。”教王侧头,低声在妙风耳边叮嘱,声音已然衰弱到模糊不清,“我现在只相信你了。风。”
“…”他在这样的话语之下震了一震,随即低声:“是。”
“风。”教王抬起手,微微示意。妙风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阶——那一刹,感觉出那个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这样衰弱,他眼里不由闪过一丝惊骇。妙水没有过来,只是拢了袖子,远远站在大殿帷幕边上,似乎在把风。
薛紫夜将桌上的药枕推了过去:“先诊脉。”
教王不发一词地将手腕放上。妙风站在身侧,眼神微微一闪——脉门为人全身上下最为紧要处之一。若是她有什么二心,那么…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剑柄,薛紫夜已然松开了教王的腕脉。
“大人的病是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个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会脉,她便垂下眼睛,迅速书写着医案,神色从容地侃侃而谈,“气海内气息失控外泻,经脉混乱,三焦经已然瘫痪。全身穴道鼓胀,每到子夜时分便如万针齐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医者,点了点头:“完全正确。”
“呵…”薛紫夜抬头看了一眼教王的脸色,点头:“病发后,应该采取过多种治疗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来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隐隐焦急,截口:“那么,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笔笑了起来:“教王应该先问‘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阴沉下去:“这不用问吧?若连药师谷主也说不能治,那么本座真是命当该绝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没察觉教王累积的杀气,笑,“教王已然是陆地神仙级的人物,这世间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伤——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还真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