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那天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是多云有雪,所以被白色圣诞的浪漫心思又获得人们从上午就在期待下雪,偏偏一直到快天黑雪还是没有下来。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圣诞的气氛,该热闹的还是在热闹,该浪漫的还是在浪漫,该温馨的也没有少一丝一点温馨。
至少李慕白是按时地跑来接如风了,他们约好了一起吃饭再去世纪广场看烟花。
若水开了门,倒了杯开水给李慕白,告诉他如风正在换衣服一会儿就好,便坐回去继续织她那条围巾。
李慕白顺手捞起她织好的部分看了下,不由怔住了,“喂,若水,你这织的是围巾吗?”
若水也怔了怔,这个不是围巾是什么?
李慕白把那堆半成品拉过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你看你看,哪有这么长的围巾呀,够把我包成木乃伊呢。”
若水看着那条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围巾的东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呢,太长了。不知不觉之间,居然织了这么长。
她叹了口气,将毛衣针抽出来,顺着线头就往下拆。李慕白连忙按住她的手,“别忙着拆呀,织了这么久呢。”
于是若水便放了手,看着那一堆半成品发呆。
李慕白看着她,又怔了一怔。这时如风已换好衣服出来,看着他们两个对着一堆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的毛线发呆,不由皱眉叫起来,“喂喂?刚刚有人在这里施了定身法吗?”
若水回过神来,收拾了沙发上那一堆东西,向他们扬扬手,“没什么,你们快去吧,迟了要赶不上放烟花了。”
李慕白点点头,转过头看向如风,“走吧?”
如风看着姐姐,皱着眉,“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说什么呢?这种晚上做电灯泡的人会遭天谴的。”若水微笑着,将那两个人推出门去。
“可是——”如风还想说什么,若水已将门合上。她皱起眉来,“韩磊那个混蛋,最好不要让我找到。”李慕白也皱起眉来,“韩磊还是没出现吗?”
“嗯,一个电话都没有,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李慕白若有所思道:“韩磊没消息,我这儿倒是有条关于楚依云的爆炸性新闻,你要不要听?”
“啊,这个三流女配角还有戏好演么?”
“她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没戏演了——她被公安机关刑拘了,说是她与某超市的一起可乐伤人案件有关。”
“这有什么好‘爆炸’的,夜路走多了终会遇到鬼,她迟早会有今天——”如风嘴边忽然泛起一个得意的微笑。
“啊——原来是你!我正纳闷是谁告发的呢!”李慕白恍然大悟,随即又埋怨如风这件事情为什么要瞒着他。
“呀,这不是要瞒你,是要瞒若水。她就知道做烂好人……”
李慕白瞪大了一双眼珠子:“怎么,若水还拦着不让你去告发不成?”
“是了啊,她说,反正她都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是你想想看,她今天没事不代表明天也没事啊,而且,楚依云的这种行为如果不得到警告,谁晓得她下一个侵犯的对象会是谁,他们能不能幸运地安全躲过!”如风说起这事仍旧愤愤不平。
“好难得,我们的如风居然开始懂得拳头解决不了具体的事——”李慕白斜斜地睨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如风丝毫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嘲笑之意,仍在喋喋不休:“你想想看,楚依云还真是个法盲耶,这花盆砸头、险些制造车祸以及既成事实的可乐瓶伤人……这三件事若查实都是她干的,她的明星生涯恐怕就别想再继续了……真是,漫画跟韩剧看太多了,以为现实生活都是童话世界般,做坏事只要悔过就可以既往不咎。哼,要不是我看韩磊跟我姐姐交往后变了许多,我还要告他聚众殴打你的事呢!居然敢欺负我萧如风的……”
“咦,你说韩磊为什么一直不见人影呢?”如风思绪忽然一个急转弯又回到了韩磊身上。
“不会出什么事吧?”李慕白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像他们那种整天在外面混的人,很难说会不会弄到医院或监狱去。
“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如风往地上啐了一口,一颗心却也不由得提起来。如果是分手还好说,如果是他出了意外的话,以姐姐的个性岂不是要惦念他一辈子?
李慕白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本开黑沉沉的夜幕里有五彩纷呈的烟花炸开来。他们看着烟花,记起来这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圣诞夜,韩磊的事明天再想也不迟,但圣诞夜过了,就只能等明年了,于是相视一笑,手牵手地走下楼。
烟花在窗外一个连一个地燃放,但若水却全然看不见。
她只坐在那里,看着那一堆毛线。
她想他的时候,就织那条围巾,结果围巾已经长到可以拿去制造木乃伊,他却音讯全无。其实算来也不过就是几天而已,但在若水看来,却如同整个世纪。
她想,她或者可以理解如风住院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一旦那个人在心里扎下根来,那么即使是分开一秒,也会产生一光年那么长的思念。
若水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直到她的手机响起来。
她喜出望外地跑去接,因为手指颤抖的关系,甚至差点将手机摔在地上。
但是,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若水又怔了一下,又“喂”了一声。
那边的人还是沉默着,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表示他在听。
“韩磊。是你对不对?”若水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那边的人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若水叫起来:“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你在哪里?”
那边的人沉默良久,终于轻轻道:“仁和大厦的顶楼。”
若水点点头,“我知道了,我马上来,你等我。”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便将电话挂了。若水拿了包,抓起外衣便冲出门,叫了车直奔仁和大厦。
仁和是幢很老的楼,只有七层,和别的建筑比起来,根本够不上大厦的资格,和热闹的市中心相比,这里像是被圣诞老人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很。
韩磊靠在栏杆上,微低着头,看着下面。
那边有一个教堂,古朴典雅的哥特式建筑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圣洁,这时候唱诗班正在神父的指挥下唱着颂歌,隐隐约约传到这边来已成了听不清字节的片段,但还是有一种令人庄严肃穆的感觉。
韩磊靠在那里,像是听得入了神。
若水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去,一推开通巷顶楼的的安全门,便看到一条黑色的人影,光线从别的大楼照过来,勾着那人的边,留下个薄薄的浅色轮廓。
“韩磊!”
若水大声叫喊,看到自己呼出的气化成一团白雾。
韩磊轻轻地转过头,看着她。
最终他还是打了她的电话。他对自己说,总要面对面地亲口告个别吧。
是,那是他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
其实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他就是想见她,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没有任何理由地想要见到她。
若水走过去,依然喘着气,胸前始终有时大时小的一团白雾。韩磊皱了眉,恨不得要一把将她拖到面前来看清楚。他伸出手,然后看到自己袖子上沾到的血迹,手僵在半空。
他记起来他为什么要跟她告别。
他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而他自己,到这里来之前才跟人狠狠地打过一架,他身上被人扎了一刀,现在还流着血。
他是答应过她跟过去的日子告别,但过去牵扯了太多的事,他一时无法了断。他对保护若水失去信心,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摆脱过去,对以后的生活他感到茫然……这次他是躲到这里来的,然后就听到那边教堂的歌声,不知道为什么,就拨了她的电话。
然后,她说要来,他就在这里等,哪怕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他都不想她扑一个空。
“你这些天上哪——”若水走近他,话问到一半变成惊呼,她看到他腹部的伤口了。“天啊,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她牵起他的手,将他往安全门那边拉。韩磊不动。若水转过身,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知道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她是不可能令他做任何事的。
比如说,他的身上又开始有烟味了。
她想,或者那预示着一个转折,转向结果,或者另一个开始。
“你又抽烟了。”若水说,语气平淡,不是指责也不是娇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磊点点头。他因为她说不想抽二手烟而戒烟,但是他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她,便不用顾虑了。
有她在的时候,他什么也能戒掉;但是,他要靠什么才能戒掉对她的思念?
本来准备一见面就要说出来的话,一直在他的喉咙里堵着,他开不了口。
只一眼一眼贪婪地看着她。
看一眼少一眼了,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有点模糊,于是这种念头不自觉地浮上来。
“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受伤了,你需要治疗,让我陪你去医院。”若水以同样的平淡语调说着这些话。她不知道韩磊那样看着她意味着什么,但那带着种绝望的眼神令她从心底泛出一种痛来。
撕心裂肺的痛。
韩磊看了她很久,终于问:“你爱我么?”
若水怔住。
她没想过他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问出这种话来。
“不爱吧?”他自己回答,有点自嘲的意思,“一直都是我在自以为是地作决定,我想再见你,就满世界地找你;我想一直见你,就叫你做我女朋友,其实你自己并不想见我不想和我在一起的吧?你明明很怕我……你提的三个条件,我没有做到……”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慢慢地就被喘息取代。
伤口很痛,可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胸口比腹部的伤更痛,就好像心脏被人生生剜了去一般。
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抚上若水的脸,“你没有爱上我比较好,你走吧。我不会再去找你了。”
若水很安静地看着他,如初见时一样,眼神平静,而手指颤抖。唯一不同的是,初见时是因为害怕,而这一次是因为悲伤。
原来他始终不肯走进她的世界,也拒绝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这就是他这几天消失的原因。
而让她走,说不会再去找她,就是他斗争了几天之后的决定。
若水吸了一口气,决定尊重他的决定。
她轻轻地拿下他的手,轻轻地笑了笑。“是吗?那么,再见了。你自己保重。”
然后她便转过身,从他的视线里,也从他的世界里离开。
韩磊目送她走进那扇安全门,消失在黑暗里然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后倒下去。
下面教堂里的唱诗班正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天空飘下了第一朵雪花。
远远地,能听到市中心人们的欢呼。
雪终于下下来了,而且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夜。
若水坐在自己的床上,身旁的窗户冰冷,屋里的暖气扑过去,积成了厚厚的白雾。若水伸出手指,在窗上写下“MerryChristams,韩磊”。过了一会儿,她又将“韩磊”两个字擦去,呵了一口气,写上“若水”。又过了一会儿,在再下面一点的地方,又写了两个字,“再见”。她的手指点在“再见”后面的地方,却再也动不了。
她要跟谁说再见?
韩磊?
自己?
还是他们还没能完全展开便已匆匆收尾的爱情?
没等她决定下来要写什么,字迹已流下了长长的水渍。
如同眼泪。
句子化开了,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若水收回自己的手,抱紧了那一堆围巾的半成品,泪涌出来。世界如她写下的字,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圣诞节只短短的一天,很快就过完了。有些人的世界一如既往,而另一些人的世界早已翻天覆地。萧如风看着想趁她没睡醒往她床尾搁礼物,却在离开时绊倒她的拖鞋摔倒在地的萧若水,皱起眉来很无奈地叫道:“姐姐……”
若水坐在地上,很无辜地笑,“呀,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如风伸手拉起她,静了一下才问:“昨天后来韩磊有打电话来么?”
说起这一点,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昨天玩得太晚,结果回来倒头便睡,连姐姐那时在不在家都不知道。
“打过。”若水揉着摔痛的地方,淡淡地回答。
“哦?算他有良心。”如风哼了一声。“之后呢?没有出去玩么?”
“出去了。”
“去了哪里?”
“去了仁和那边听教堂里的小孩子唱诗。”
“呀,看不出来嘛。”如风眼睛亮起来,“你们居然还挺浪漫的。然后呢?他有没有说什么?”
“有啊,他说,你走吧,我不会再去找你了。”
如风怔住,睁大了眼,看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轻描淡写的若水,喃喃道:“你们——”
若水一摊手,淡淡地笑了笑,“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应该称为分手吧?”
如风又怔住,她怎么还会笑得出来?之前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放弃李慕白,便已痛苦成那样子了,何况姐姐是分手?
若水看着她,“真是无情的妹妹呀,你都不安慰我吗?”
如风一掌排在她头上,“你要有一点失恋的人应该有的样子我才好安慰呀,你现在分明看起来比恋爱之前还要正常。”
“说得也是。”若水应了声,转身想走出如风的卧室,结果又绊倒另一只拖鞋,叭的一声,又摔在地上。
如风伸手掩住自己的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早上开始,萧家的生活除了如风偶尔会跟李慕白约个会什么的之外,和秋天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若水平常不在家,要是在的话一定又是摔跤或者撞到东西被褥丰厚得眼泪汪汪,大家都似乎要忘记韩磊这个人的存在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已经忘记了。
照如风的意思是,那种混蛋早点分手也好,不然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事,说不定到时更麻烦。
圣诞过后,很快就到了一月,期末了,大家都开始备考,连如风和李慕白都已经很少见面。所以那天如风正在教室里狂抄笔记时接到李慕白的电话还很意外地问他为什么这时候打来。
李慕白的声音少有地失去温和,很急切地问:“若水想做交换生去德国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如风吃了一惊,“没听说过呀,也没听她跟爸妈提起过,什么交换生?”
李慕白解释道:“我们学校和德国一家大学达成了协议,每年有一个交换生的名额,学校负责一半的学费——主要也是为了扩大影响的举措啦。”
“去的话,要多久?”
“那就看若水本人了,一般来说是两三年吧,如果她想继续在那边求学工作也不是不可能……”
“啊?那么久?”如风急起来,“若水会选上么?”
李慕白叹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你姐姐么?她要是认真起来想做一件事,哪有做不成的?我只是担心,不知她是真的想去,还是一时赌气。”
如风怔了怔。她从没听姐姐提起过想出国,她甚至都不曾想过若水要一个人去邻市生活,何况是德国那么远。
她知道若水必然是为了韩磊。
她叹了一口气,若水居然爱得那样深。
深到必须要远走他乡才能回避这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李慕白没有听到她回话,在电话那端叫了声:“如风?”
“嗯,我在。”
李慕白道:“你去劝劝她,最好能叫她留下,我觉得出国不适合她。”
“我劝不住她的。”
“可是总要想想办法。”
“去找韩磊吧。”
李慕白怔住,如风已接道:“我也去找,多叫些人帮忙,一定要找到韩磊,不然是没有人能劝得住若水的。”
如风在第二天找到韩磊,枫叶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何况是韩磊这样的发光体,他一出现在枫叶校园,如风只隔几分钟便得到消息,便跷了课跑去找他。
他正望着自己面前的一个邮包发愣,里面是一条暖橙色和白色相间的围巾。他伸手拿了出来,有一种温暖,如同羽毛般的轻柔,沿着他的手指无限温柔地覆盖上来。
然后他就想起某个中午,有个女生合起他的手,往上面呵了暖暖的一口气。
韩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围巾戴起来,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后,不由得皱起眉来。她当他是长颈鹿么?
一张纸条从散开的围巾里飘出来,韩磊伸手接住,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这里的每一根毛线都是用思念织成的,爱有多深,围巾就有多长。但是,既然你希望我不爱你,那么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就是满足你的愿望。我不再爱你了。
没有署名。
但是除了若水不会有第二人。
只有她,才会想着他冷不冷,才会想着他是不是又淋了雨,只有她才有资格说,我不再爱你了。
于是如风跑过去的时候,所看到的景象便是韩磊身上缠着那条长得过分的围巾,手里捏着一张纸,站在那里发愣。
如风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韩磊如机器人一般缓慢而机械地抬起头来。
如风走过去一言不发就给他一拳,看着他痛得站不稳身子才指着他的鼻子骂:“不要以为你带着若水织的围巾我就不敢打你。你马上去给我劝若水放弃去德国的念头,不然我就打得你站不起来。”
韩磊皱眉:“什么德国?”
“若水要作为交换生去德国,她说不会再回来了。”后一句是如风自己加上去的——为了加大震撼力。
韩磊果然变了脸色。
如风揪着他的衣领继续道:“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狗屁理由和我姐姐分手的,总之她要是真的走了,我就拿你是问。你这个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的笨蛋懦夫窝囊废!”
加强语气一般重重地哼了声后,如风放开他,径自走了。
韩磊退了几步,靠在桌子上,还没有从如风的话里回过神来。
若水要去德国?
不回来了?他才刚刚从她的邮包里意识到在她心里他有多重要,她就居然要走?还一去不回?
这怎么可以?
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听到同寝室的人在说楼下有个帅哥,也不知道在等谁,站了一下午了。若水并没有怎么在意,一方面,她本身就对这些八卦没什么兴趣,另一方面,她正在整理材料写竞争交换生的申请书,根本无暇旁顾。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倪虹打开水回来,还没来得及拍掉沾在身上的雪花就先将她拖到窗前的时候,她才开始正视楼下有个不知道在等谁的帅哥这件事。
外面在下雪,天空阴沉沉的,带着点郁黄色,更显得那雪花洁白,随着风不急不慢地飘下来,铺了一地。
他站在树下,一身黑衣,低着头,抽着烟。干净的苍白的脸,乌黑的孤独的眼。
若水微微眯起眼。从理论上来说,以她近视程度根本不可能看得那样清楚。
可是她就是能看得那样具体,甚至连他呼出来的每一口气,他睫毛的每一个颤动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因为那个人,是韩磊。
倪虹轻轻推推若水,皱着眉,“若水,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不下去看看么?”
若水咬了牙,不动。
为什么她要下去看他?明明是他说要分手,明明是他说要放开她的,明明是他说再也不会找她的。
但是,手指捏紧了窗台的边,若水看着自己因用力而微微变形的指节。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在说了那些话之后,在她将围巾寄出去,在她决定将这一切都放下遥远走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若水觉得自己的眼底有一种涩涩的感觉。
可是她明明已经决定不再爱他了呀。
倪虹看着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若水推出寝室,“去吧,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他如果没走我就不让你进寝室。”
于是若水看着关上的门,愣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往楼下走。
若水站到韩磊面前的时候,他怔了一下,手一抖,还剩半截的烟便掉了下去。暗红的烟头在雪地上一明一暗地闪了几下,便被雪浸湿了,黯黯地灭下去。
韩磊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烟,半晌没说话。
他从如风那里听到若水要走的消息,巴巴地就赶了来,但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面对若水的准备,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向她开口。
跟她说你不要去德国?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她?那天晚上把决绝的话说漱口的人,是他自己啊。
所以他站在这里,忐忑不安地,没办法再向前走一步。
但是他没想到若水会出来。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就那样清楚明白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吓了一跳,越发地局促起来。
反而是若水先开了口,“你的伤好了么?”
轻轻的,柔软的,直渗到他的血液骨髓里的声音。
韩磊又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看着面前淡淡微笑的女生。与他的不安比较起来,她真是太过自然了,带着那样春风拂过水面般轻柔的微笑,像问候老朋友一样自然。他连忙应了声:“嗯。”
若水轻轻点头,“那就好。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来做什么?
这句话问得真好。
但是没有答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或者他只是想看她,那个女孩子就像附到他骨子里的毒,他上了瘾,他戒不掉。
他看着她,轻轻问:“你,好不好?”
这是句很多余很恶俗的话,可是他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应该故作坚强地说很好么?若水笑了笑,很坦白地说:“不太好。你能指望一个失恋没多久的女生好到什么程度?”
韩磊怔了一下,心一揪,眉皱了起来,“若水,我——”
“我知道。”她看向他,依然淡淡微笑,“我们的世界始终是相隔的太远,你既不愿让我走进去,自己又不在想走出来,那么早一点分开,对我们都好。”
韩磊抬起眼看向她,久久之后才能将那句话问出来,“我听说你要去德国?”
“嗯,目前还在争取,不过大概有六七成把握吧。”
“若水。”他沉沉地唤了一声,乌黑的眼里有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为什么?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若水抬起头,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我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吧?”
他轻轻点头,沉默下去。
若水笑了笑,“我说了谎。”
韩磊怔了一下,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于是若水解释道:“我说不再爱你了,那是一句谎话,我做不到。”
“若水。”韩磊颤颤地叫了一声,伸手想要去握住若水的手,若水避开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看向他,淡淡地笑,“可是我相信要我走并不是你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你那样说了,我做不到不爱你,所以只能求助于距离。我想德国够远了,大概可以让我平静地忘记你。”
韩磊怔住。
他是喜欢这样子从容淡定的若水,可是,她现在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话,却每一字都像一把扎向他胸口的刀。正是因为这样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所以才尤为心痛。他错了么?
一时间,他除了低低切切地唤她的名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若水,若水,若水。
一字字重重地锤在若水心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该来这里的。你有你的骄傲,我有我的矜持,既然已经都做了决定,也就没什么好再说的了吧?”
韩磊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连“再见”也不说,转身便走了。
若水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然后伸出手来,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的皮肤上慢慢融化,变成了晶莹剔透的一滴水珠。
以前有人说,雪融化了,就是春天,可是在现在的若水看来,雪融了,不过也还是一滴冰凉刺骨的水而已。她的世界,在圣诞节的那个晚上定格,永远地停在了大雪纷飞的冬夜,再看不到春花。
结果他就这样回来了。
韩磊坐在窗台上,看着桌上那一条长得过分的围巾,面无表情。
他没能劝若水留下来,他根本开不了口。
也不能算一点收获都没有吧,至少,他见到了若水,他知道她还爱他。可是那又怎么样?说要分开的是他自己,他想保护她,所以不能爱她。
韩磊忍不住要苦笑,这真是想如风说的那样,是个狗屁不通的理由。
但是,是事实。
他说分手,是理智的,若水要出国,也是理智的,他们都想得很清楚,这应该是正确的决定。
于是他在这样寒冷的一个雪夜里,坐在窗口,看着桌上那一团橙色的、柔软的、温暖的、用思念和爱织成的围巾,连手都不敢伸,只怕一旦触及,就会被那些思念淹没。
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笑,她将他的手牵到唇畔轻轻地呵出来的那一口气。
她的一切!
他全都喜欢,没有理由地,中了魔一般地喜欢。
韩磊握紧了拳,突然意识到,若水错了。她自己也承认说谎了不是么?感情这种东西,不会像她说的那样,围巾收了尾,感情就跟着结束了。
如果她像他爱她那样爱他的话,即使跑到德国,也忘不了他。
他们早已住进彼此心底,如影随形。
不论到哪里,不论过多久,他们都不可能逃得开自己。
而他自己错得更离谱。
如果她不爱他,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他们明明如此相爱,他怎么能就这样让她从他身边离开?他怎么能给她机会让她忘记他?
“这里是我的申请书,请老师——”
“不准去。”随着一声大叫,办公室的门被狠狠地踢开。
正准备交申请书的若水和正要伸手去接的老师都怔住。看着那个身上缠着一条长得过分的暖橙色和白色相间的围巾的男生冲进来,一把就将若水手里的申请书抢了去,三下两下便撕得粉碎。
若水皱起眉来,“韩磊,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准你去德国。”韩磊一双乌黑的眼看顶她,一字一顿道:“除了我的身边你那里都不准去。”
若水扬起手来就是一个耳光扇下去,咬紧牙,骂道:“你这笨蛋,一辈子都学不会尊重人家的意见吗?我是你什么人?你到底要干涉我到什么程度——”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韩磊被那一耳光甩得微微偏了头,但并没有退开,伸手便紧紧地抱住了若水,“之前是我错了,我道歉,我再也不会放手让你走了。就算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若水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女人就是这么可悲的生物呢,明明决定不管怎么样也要离开了,可是偏偏他跑来这么一闹,便什么决心也早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的眼,他的手,他的气息,他的心跳。
怦怦怦。
一声又一声,渐渐地就和自己的心跳同步起来。
若水又叹了一口气,手臂抬起来,搂住他,嘴角也慢慢地上扬成一种弧度。微笑。
年轻的老师一脸感慨地看向窗外,“唔,又下雪了呢。”
窗外的如风和李慕白握紧了彼此的手,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2月14日,小雪,东北风3-4级,最高温度4℃,最低温度-3℃。
那一天的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
但是萧家姐妹上天台去放烟花时,雪已停了,风也并不大,只能轻轻扬起人们的衣角。
如风还是叫韩磊混蛋。
她指着韩磊的鼻子吼:“姓韩的混蛋,去把那个三十八响的礼花搬过来。”
结果去搬的是李慕白,韩磊只挑了眉看她一眼,依然守在若水旁边,轻轻弹去她在栏杆上占到的雪。
烟花被点燃了,李慕白拖着如风跑到若水这边来,砰的一声巨响,几个人下意识地捂起耳朵来,目光跟着那道闪亮移向天空,看着它散开来,绚丽多彩地在夜空中闪耀。
如风跳起老,哇哇地叫:“哇,没想到一开始的时候,会那么响呀!”
回应她一般,又是砰地一声响,第二颗升上天空,将几个人的脸映得通红。
若水看着身边的人,轻轻微笑。
从没有想过这样的组合呢。
但冥冥中就像是有一条红线,将他们牢牢捆在了一起,编成了结,同心结。
吸引,被吸引。
救赎,被救赎。
误会,谅解。
离开,回来。
爱,更爱。
就这样兜兜转转,系成了一个再也解不开的结。心心念念。
韩磊轻轻搂过若水的肩,“在想什么?”
如风一个白眼翻过来,“放个烟花还能走神的,也只有若水你这笨蛋吧。”
于是大家笑起来,若水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烟花已经散尽,天空是暗蓝的,星光自云层中透出来,疏疏落落地点缀着。若水笑,“看星星出来了。”
“明天会是好天气吧。应该不会这么冷了。”一旁李慕白接了口,宠溺地将围巾系上如风的脖子。韩磊想起自己那条长得很过分的围巾来,温暖的笑容爬上嘴角,随后便牵住了若水的手。若水看他一眼,也淡淡地笑,靠在他肩上。
两对情人在情人节的晚上,坐在积雪的天台上,依偎着彼此的另一半,仰望着夜空里的星辰。
世界化成无声的细腻,天地纯白如创世之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