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二天,我独自回了北京。
我给肖哲回了信,告诉他我想要出国,越快越好。但是我没有任何准备,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先做什么事。在等待肖哲回信的时间里,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急着出国。在艾叶镇,那只是一个用来分手的借口而已。出国?我连托福的书都没摸过,出什么国?
肖哲的回信来得很快,他甚至没有问我如此仓促决定要出国的原因,就给我提供了他认为最好最快的方案:先申请来美国读语言课,再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邮件里还附带了他从他学校的国际学生办公室那里要来的一大堆相关资料,详细无比。
那些材料全是英文,那晚我喝了三杯咖啡,读到了早晨。读完之后,头昏眼花,好像当即忘了大半。我盯着放在一旁的手机看了好久,没有一点动静。
他再也没有出现,再没有一条短信一个电话。我想我们大概再也不会相见,这一次分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决绝,他什么都可以伤,除了自尊。
然而,像过去的无数次,重逢总是发生在不经意间。若再遇到,我或许仍会一头栽进那无法抗拒的漩涡之中,作茧自缚。莫非,我如此急于逃离这里,不仅仅是要找个地方默默疗伤,更是希望能够与他不再相见,也就不再相爱了吧。
某天,洛丢丢忽然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方律师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鉴于他表现良好,将侵吞财产悉数吐出,所以,没再判的更重。吴媚媚当然还是要负一定的法律责任,还好,只有一年而已。
方律师最终为何决定自首,原因我未可知,甚至连整个案件的调查和审判,我都没什么兴趣去了解。也许是他知法犯法的行为让我失望,毕竟我是那样敬重他,一直视他为我在律师这个行业里的榜样和努力的方向。但如今,我连到法庭看他如何为自己做最后辩护的勇气都没有。只听说他在法庭上落下泪来,兴许是念及他与吴媚媚的多年情谊,或是良心发现想为他那在旁听席嗷嗷大哭的脑瘫儿子积德祈福。
“姐姐,”洛丢丢说,“我想你。”
她刚说完门铃就响了,我打开门,门外站着挤眉弄眼的她。还给我带了礼物,一袋子水果外加一张陈奕迅的CD。
“我妈给我请了新家教,我答应在她出狱前重新回到学校,参加高考。”
“挺好。”我说。
“姐姐你不开心?”她察言观色。
“没。”
我可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泄露心事。但她真的变得不一样,也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没事的时候,她常来看我。在重新变的孤单和不安的北京城,那些时日,她真是我最大的安慰。
“为什么失恋啊?”有一天,她终于问我。
“因为我是孤儿,”我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因为我,又多出一个没爸爸的孩子。”
“可是你都不快乐。”她说,“值得吗?”
“还好吧。”我说,“总会过去的。”
“爱情难道不是自私的么?”她仰起脖子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有了肖哲的帮助,加之我成绩一向不错,美国大学的申请办的异常顺利。办完签证的那天,阿南也来到北京,开始为我预订机票打点行李。而我只是把学校寄来的材料和报到日期再看了一遍,就把它塞到抽屉里了。
无人值得相告,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庆祝。
毕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是要奔赴一场逃亡,一场逃离错爱的远行。
倒计时十天的时候,我才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将所有东西都塞进了皮箱,还反复检查保证他们既不会超重也不会因为被塞进了过多的东西而在中途就地崩开。办妥一切手续,又与颜舒舒几翻告别之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唯一摆着的一个日历上那个被圈起来的日子,竟然就在眼前了。
虽然出国的是我,但阿南比我更忙碌,他忙着收拾房子,彻底大打扫,给各个橱柜放樟脑丸,做最后的整理。
“爸,你不用这么着急,”我说,“等我走了你再慢慢收拾,又不是非这一两天不可。”
“你走了,我一天也不在北京多呆。”他的脾气比以前执拗多了,他执意要把这里留作我归国后结婚的“新房”作为同意我出国的唯一条件,而他自己,决定回老家陪着奶奶。
“你忙得连话都没空和我说,我出去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我说。
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可以用网络摄像头嘛,我们家电脑上不是有一个,难道你忘了?还是肖哲替我装的。”
我知道他故意提到肖哲是想探探我的口风,但我没接腔。
在他心里,肖哲是最适合我的人,就像他之于林果果。他经典的那句话“这是她最爱的人,而最爱她的人是我”我永远都记得。而他这次能爽快的答应我出国读书,除了他对我一贯的宠爱和支持,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肖哲,和肖哲在一起有个照应,他才能放心。
那是他希望我过的生活。至于毒药,聪明如颜舒舒、肖哲、阿南,都对他的名字绝口不提。只有洛丢丢偶尔才对我提起。
“帅哥哥茶社的朋友说他再也不会来北京了哦。”
“帅哥哥遗落名片一张,我总算搞到他号码了!”
“帅哥哥说他没钱给我打电话,我就给他手机充了一千块,结果他关机,NND!”
没心没肺如洛丢丢,才可以这样置我的分手旧伤于不顾,快乐的信口开河。
我不知道洛丢丢是怎么找到毒药的,但我唯一确定的是,自从夏花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北京。
这样想来,之前说的什么常来北京做生意的话,大概也是说出来哄哄我的吧?其实我并不怨他骗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每一次,我都选择相信他的甜言蜜语。明知道只是还未醒的梦境,仍是固执地闭紧双眼,以为这样就能把梦延长到它成真的一天。但是这一次,在他已为人父之后,在那个小生命面前,连交锋都不必,我已经输得彻彻底底。除了头也不回的离去,做什么都只会显出我的愚蠢并让我厌弃自己。
出发那天,阿南替我拉着行李,和我一起匆匆进入候机室,还没换登机卡,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我的名字:“马大姐!!!”
不用问,洛丢丢。
“马大姐,”洛丢丢说,“你就打算穿着这身去美国?”
阿南还没有习惯洛丢丢的风格,不由地说:“这位是……”
“洛小姐。”我说。
“有礼物给你哦!”洛丢丢面对我,忽然甩出一封信,“上了飞机才能看,别说我没警告你。”
临别赠言?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这一套。
见我把信收进随身的包里,她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又晃着膀子说:“你爹挺帅的哈,看上去很洋气,要不介绍给我妈得了。”
胡说八道一流,真拿她没辙。
颜舒舒怕她来送机会伤感得水淹首都机场就连机场都不肯来,只是非让我带上一件她老公家最热销的皮装才罢休。不过我们说好,回国的时候,她一定来接我。
我在机场接到她的电话,她说:“下次两个人一起回吧,要知道,这是我从高一起就有的最大的希望。”
“那怕是要变成你一辈子的失望了。”我打趣她。
“他真的好爱你。”颜舒舒说,“还记得那晚他喝醉了吗,在我家,他喊你的名字,喊了一夜。马卓,别傻了,珍惜啊。”
“嗯,你也保重。”我说完,挂了电话。
最后与我告别的,只剩了阿南一人。他一直走在我后面,也不说话。我在安检口前停下,转过身与他告别。分离迫在眉睫,我看着他,他老了,不是斑白的头发,也不是刀刻般的法令纹,而是眼神。那眼神如此安详,又如此疲惫,好像在默默地告诉我,我这么多年来欠他的每一笔他都不曾放在心上。面前这个与我毫无血脉之亲的男人,其实我对他的依赖的种子,早在幼年时第一次在他摩托车后座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种下了,可我却用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埋怨他,挣脱他;直到此刻真的要走了才明白,我错了。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却僵硬着身子无法向前。终于,是他上前来将我抱在怀里,那样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一如我童年时渴望的那样。
他拍拍我的头,说:“傻丫头,别哭。一路小心,到了记得马上跟我联系。我也在学英文了,学会了,就去看你们。”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又哭又笑的点了点头。
上了飞机之后,我拿出那封信,看到洛丢丢潦草无比的字体,她竟然用荧光笔写信,闪得我眼睛疼:
马大姐:
有一个秘密被我保存至今,希望你念在最后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事实的分上原谅我。
毒药的小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而是那个叫晶晶的黄脸婆和她前夫所生。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个,我本来想争取一下,让他爱上我。
但是我失败喽,他心里只有你。
别问我为何这么认真又确定,我可是无所不能的丢妹妹。
祝你旅途顺利,用餐愉快。
我将这封信反复读到第七次的时候,才撕掉它。
飞机正穿越气流层,高高的云层竟是烟灰色的,像静止不动的一抹污痕,往下望去,什么也望不到。是这样让人失落又迷惘,如同被错过的爱情和无法直面的内在。多希望永远都漂浮在这不可触摸的天际,不用思考对错,不用剖析自白。
整个机舱都暗了下来,我拉下挡风板,关了头顶的小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我突然好渴望能够梦到她。她已经好久不愿入我的梦来,好像在抗议我与她越来越像又越来越不像。我好想问问她,那个叫我挨打一定要还手的妈妈,你为什么没来得及教教我,该怎样勇敢面对自己心里那块阴暗的部分,该怎样将逝去的伤痛活成一种成全?
其实你也不懂吧,对不对?
黑暗之中我知道自己仍然没有忍住懦弱的眼泪,正如我知道自己这一次再也没有退路,虽然我已知道真相。
对不起,我的爱人,我那不允许被窥探的过去和与生俱来的倔强最终将我们的爱情推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谁叫我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安排。它叫我相信我们一次次相遇又分开,只是为了踏上今日这场无法逆行的旅程。
即使这样,我依旧感谢能与你相遇,如同感谢命运让我们再次分离。
当我飞行在三万尺的高空,我知道我正飞向一片新的海洋,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就像过去的每一次,我背负着新的希望和期许迁徙到另一个崭新的地方,12年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这一次,又从大洋的此岸飞往彼岸。让我坦诚的告诉你,在我23年的生命中,最值得期待的事其实是我的每一次离开。
因为只有离开,才会遭遇奇迹,宁可飞跃千山万水,我也不愿在梦里孤独徘徊。
别忘了,我是马卓。只有向前,向前,不会停,不能停。
希望终有一日,你能够亲手替我放一只纸船,微风拂过,至少你依旧记得我们曾相携云游过这段青春的日子。毕竟在千万次的相逢和告别之后,你和我的爱曾到过那么远的远方;只是现在,船夫摇桨,我已航向他方。
我终于明白,诺言与真相,命运与预言,都是乱象。不再重要,也不值得心有不甘。
这最后的断肠离歌,就让我当成无字的情书,只对你一个人轻轻讲述。
一辈子,不说后悔,不诉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