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放假那天,江爱笛声居然来接我。
因为不用像别的同学一样赶长途车,所以我基本上没有收拾东西,宿舍里很乱,过期的服装杂志堆成了小山,还有断掉的铅笔和用过的素描课作业纸,和不知到哪里弄出来的陈旧丝袜。江爱笛声敲门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女生都在,他穿了一件脖子里一圈鹅黄色的紫V领T恤搭配一件中长墨绿色大衣,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潮流。就在女生们正在猜测他到底是来找谁的时候,他径直走到我身边。
“醒醒。”他说,“我来接你。”
东北胖妞拖着她的箱子经过我面前的狭小过道,她故意用肩膀用力的撞我,我躲闪不及,差一点就没站稳,腰撞到外桌子脚,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她就像没看见,若无其事拖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喂!你等等!”江爱笛声拍拍她的背。
东北胖妞回头一笑:“有事?”
江爱笛声严肃的说:“你撞了她,你应该向她道歉?”
“是吗?”东北胖妞牙尖嘴利地说,“你随便进入女生宿舍,是不是也该道个歉呢?”
“好,我先说对不起,现在轮到你了。”江爱笛声面无表情地道歉,仍然不打算放过她。我拉回江爱笛声,这种人的道歉,我还不稀罕。
胖妞“哼”一声,终于拖着箱子扬长而去。
“素质问题?还是情敌?”他会砖头对我说话是已经换了种调侃的脸色。我紧闭着嘴不说话,他又说:“我看你以后不要住校了,就住家里算了,反正又离得不远。”
他是真不知道,我早已历经沙场,和天中的妖蛾子比起来,东北胖妞只是实习级别。我连蒋蓝的行李都敢往外摔,更何况她?我只是懒得跟她较量而已。不然她的脖子就要给我随时小心点。
我承认我也变得狠毒。但如果不这样,我该如何自保呢?
“就这么点行李吗?”他看着我手里的包说,“我爸非让我来,我还差点租个车。”
这对父子真夸张。
一只小包,一台电脑,是我全部的家当,他把它们都拿在手里,不让我碰。我跟他默默的往校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思考着我该如何告诉他我要去海边的事。我们坐上出租车,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说话了:“醒醒,我有一个惊喜想要给你。”
“什么?”我说。
“有个大礼物,在家里。”他神秘的说:“你猜是什么?”
我把头扭到窗外:“懒得猜。”
他也不说话。但事实上,我一路上都在猜,会是什么?除了阿布的风筝和纸飞机,我好想从来都没能收到过男生的礼物,更不能揣测一个男生会给我带来什么惊喜。或许,是一个大大的恶作剧也说不定?海归的人都不爱按常理出牌。为防止刚进门就兜头丢过来一个大蛋糕或者什么别人长毛怪物的刺激,我还是小心的好。
反正我不存在任何期望,所以也绝不会有任何失望可言。
不过我已经暗下决心,如果是昂贵礼物,我决不会接受的。
我们下了车,走进小区,电梯上了十七层,他一直没说话,只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就要扭开门把的时候问我:“真的不猜了?给你三次机会,猜中有奖。”
“礼物?”我向他确认。
“是啊。”他说。
“好吧。”我说,“夏吉吉的画册”他知道我喜欢夏吉吉的画,那晚聊天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提到过。
他摇摇头。
“新大衣?”他看过我做的大衣,觉得样式尚可,但布料不精致,所以整体效果不算太好。
他再摇头,叹息说:“想象力普通。”
我泄气:“不猜了。”
他却得意的扭开门,大声喊:“大变活人。”
他在跟谁说话?我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是她!
我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相信——她的头发留长了,围着一条粉蓝色的围巾,端坐在餐桌前,只是那微笑,还是那样一如当年,丝毫未便。
我站在原地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向前还是该退后,不知道该哭泣还是该微笑,不知道该沉默还是大声喊她的名字。
因为这个人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米砂。
我的米砂,就这样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再是短头发的她,而是留了一头微卷的头发。
我很想知道此事在她眼里的我,是不是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醒醒,你回来啦,我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她背对着我穿上围裙,用一根松松的头巾把头发束得高高的,脖子后的皮肤依然光滑如初。她仍然那么干练活泼,阳光都好像变成她的附属。
她连楞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等,更不要震惊会尴尬,就好象这几年只是几天之间,他不过是放了一个短短的假,又回到我的身边。
唯有她那头蓄起的微微卷起的长头发,提醒我她也从十七岁玻璃般的阳光里抽离出来好一段日子了。
我暗暗的想,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不是也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呢?
江爱笛声看上去比我兴奋上许多倍,他拍手说:“哈哈,要不要厨艺PK?我的意大利面可是一流哦。”
米砂不客气地说:“醒醒喜欢吃中餐。”
“那我乐得轻松!”江爱笛声说完,拍拍手,心安理得地坐到沙发上,看起他的电视来。电视上在唱京剧,他居然跟着哼,完全不着调,像个十足的老头子。
我一直无法自己替自己的脸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
于是我只能就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隔着一扇玻璃门看米砂在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厨房里欢快地忙碌。还忽然想起高二的那年暑假,我跟她在麦当劳重逢,她带我去她家。她学了整整一个暑假的烹饪,只为看着我吃得下她做的食物。
我还记她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看着我,冲着我大声喊:“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争气!”
她口中的“他”,是她自己的王子。是的,她把他自己的王子都借给了我,我却还不知道争气。
我不愿回忆起任何一次的发病经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仿佛重新考验过我的心脏和曾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胃。但唯独那一次列外。因为她一直紧握我的手,让我第一次直视自己的丑陋的病态,第一次试着撕开百转千回的伪装,学会勇敢去面对。我以为,只要永远握着那只不会丢下我的手,有那个一直提醒我PLEASEBEBRAVE的沙漏,有她和他一直温暖支持的目光,我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拥有一颗平凡却光明的心,好像她一样。我还记得我和她哭泣着拥抱跪倒在沙发前,那一次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以为年少的梦,是一朵用不凋零的花。我以为我们对彼此的爱会支持着彼此走过一切。可是,这些全都是以为,连同那些玻璃般透明纯粹的岁月,在她的王子为我冲进车海的时候被统统碾成碎屑,会飞淹没。
米砂,我亲爱的,我赔不起你,只能负罪潜逃。
我永远地消失,才是你们幸福的唯一指盼,不是吗?
所以,你还来干什么呢,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恨你依旧毫不介意甚至单纯如初的眼神。我该如何告诉你,我选择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在惩罚他的同时更加狠狠的惩罚我自己,我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善良纯净的我,我的心里早已种着复仇的肮脏种子,为了讨生活而苦苦营役。
我活该,不值得同情。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再也不配!
我更恨那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江爱笛声,他以为他是救世主还是我心里的虫子?他又什么资格把我的消息告诉米砂呢?
最好笑,是他把错误当成礼物,把我苦心逃避的过往重新扯回到眼前。
所以,上帝,请给我一张遗忘的面具。让我忘记来时走过多少迷途和那些半途伸来的温暖双手,让我可以和我的米砂,仿佛陌路。
当那盘橙黄色的土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终于说服自己心里回忆的小恶魔,我把椅子搬开了一点点。
米砂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摘下了围裙,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伸懒腰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闭着眼睛好像在静静等什么好消息,鼻子好像一个晒软的小橘子那样,有浅浅的皱纹。
“尝尝哦。”米砂说,“还有别的菜!”
“还好,不是太饿。”我笑着把那盘土豆饼往前推了推。
江爱笛声把电视关了,凑过来,赞叹说:“哇塞,真香,米砂。你的手艺比我棒,我认输。”
那语气,好像他和米砂,已经是多年认识的好朋友一般。
他就非要这么好客不可吗?这里有他什么事?我看他除了知道瞎积极,就再没有别的招可使了。
米砂把那盘土豆饼端起来,好像从前那样轻快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把盘子托得高高的。那有着雏菊和茉莉花糅合芳香的女孩,属于她的气味没有改变,属于她的眼神也没有。现在,她仍然侧着头,耐心的对我笑,恍惚变回那个下午刚刚和我抱头痛哭还未曾来得及抹去泪水的她。
她把盘子一直举到我面前,抓起我面前的筷子说:“醒醒,来,快些尝尝这个,看我的厨艺进步了没有?这是土豆饼,你还记得吗?高二的时候,你去我家```”
“米砂```”我心里一抖,随即把眼神转移到别处打断她,“对不起。”
“哦。”米砂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她看了看我,微笑说:“哦哦,对啊,没关系没关系。过去不要所啦,那我们说说现在,醒醒,你身上的大衣是你自己做的吧,什么时候有空,替我做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