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六早上,我在家里。
阿南不在,奶奶却在。她告诉我阿南去了河南进货,要过两天才能回来。知道我还没吃早饭,奶奶给我下了一碗面条,外加一个荷包蛋。其实我并不太饿,但我还是坚持吃完了它。眼看着我喝完最后一点面汤,奶奶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都这么大了。”
这一声叹息让我像贼一样的心慌。关于“我”这个弥天大谎,不知道到哪一天才可以有光明正大拆穿的一天。这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她应该要有她真正的孙子或是孙女,这是她应有的权利,我不应该将其剥夺。
“马卓。”她若有所思地问,“你爸给你找个妈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小下,飞快地答:“当然好。”
“就是不晓得去哪里找,”她又叹息,“他要求又高,心里又老记着你妈,你合适的时候,替奶奶劝劝他吧。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他自己的日子总要过的,你长这么大,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对不?”
“嗯。”我应着,把面碗端起来,准备到厨房里去洗干净,奶奶一把抢过它说:“你去看书吧,不用管。你爸把我叫上来,就是照顾你的。”
“奶奶,你可以回县里去打麻将。”我说,“我一个人没什么的。”
“你爸的终身大事不解决,我什么心思都没有。”她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为此事而焦虑,连头上冒出来的白发都没空去管它了。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房间里温习功课,奶奶在阳台上晒被子,门铃忽然响了。我跑出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肖哲,他背着大书包,手里捧着一个小花盆一样的东西,笑嘻嘻地对我说:“还真是这里,我竟然没找错。”
“你来干吗?”我问他。
他把手里那小盆绿色的东西递给我说:“给你送这个来,可以开花的,信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我没有去接他的东西,我的惊讶只能用震撼这个词来形容。难不成,他竟然跟踪了我?
“是谁呀?”奶奶走到门边问。
“奶奶,是我,我是马卓的同学肖哲。”肖哲站在门边自顾自地大声地答。一面答还一面踮脚朝里张望着跟我奶奶打招呼。如此没有礼貌,冒冒失失就往女生家里闯的男生,我真是从没遇到过。
“谢谢。有什么事到学校再说吧。”我把他手里的绿色小植物一把抢过来,然后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谢天谢地,他没有再按门铃,而且很快,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但我还是捧着那盆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的鬼玩艺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同学找你什么事?”奶奶狐疑地看着门外。
“他来送个东西。”我说,“走了。”
“不请进来坐坐?”奶奶说。
“别理他,他少根筋。”我没好气地说。
“明天生日,想吃点儿啥?”奶奶忽然问我。
对了,生日到了。前些天阿南还提呢,奶奶不说我还真不记得了。可惜阿南不在家,不然做点好吃的,陪他喝点小酒,也算不错。
就这样,那个周日,我吃了极其丰盛的一顿午餐,却只有奶奶和我两个人。
我本来以为阿南会打电话回来,结果也没有。
兴许他给忙得忘记了,忘记了也好,免得他又逼着我跟同学庆祝啊什么什么的。不知道是谁发明生日庆祝这一“风俗”,我却一直不怎么习惯。从前在雅安,在成都,我都没有过过生日。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但是对我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受难日,因为那天我总是比平日更容易跌进那些湿漉漉的回忆里去。
那天晚上,奶奶坚持让我吃完晚饭才回学校,所以我到达学校的时候晚自修就要开始了。我在教学楼的过道上遇到老爽,他招呼我说:“马卓,我正找你呢!来帮我一个忙,好吗?”
因为成绩还行的缘故,这学期我被选上当学习委员,但我所做的工作甚少,所以老爽请我去教务室替班级申请期末补习教室的时候,我还是蛮愿意的。没想到的是我在办公楼的外面遇到王愉悦,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喊住了我:“喂!马卓!”
我没理她。
她上前一步,拦住我的去路,望了一眼我身后说:“颜跟班今天没上班啊?”
“她也许没有你这么有空。”我说。
她不介意,咧着嘴笑,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指望人家会喜欢你,除了安朵,他谁也不会爱。只是玩,你懂不懂?”
“没兴趣懂。”我冷冷地说。
“哈哈,颜舒舒的嘴硬是不是跟你学的?可惜,她那张嘴怕是再也硬不起来了哦!”说完这一句,她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我看了看她的背影,真是胖。颜舒舒说得没错,叶绿素充满了她的笨脑瓜,这样的女生,为了所谓的朋友连自我都常常忘掉,活在这世上不知道有何意义?
但人各有各活法,只要她不影响到我,与我何干?
等我到教务处忙完一切回到教室,天色已经暗了。所有教室都灯火辉煌,除却我们班。我走到门口才发觉教室里的灯都熄着。难道今天没有晚自习?我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灯光骤然亮起,我头顶被什么轻轻点了一下,我一抬头,是一盆五彩的花瓣,从我的头顶兜下,落进我的耳朵里衣服里。同学们爆发出整齐的掌声。我难为情地甩掉头顶的花瓣,睁开眼看看头顶的灯,居然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纱纸,有红有绿,整个教室都换了一番味道,变得朦朦胧胧的。
搞什么名堂?
我踩着花瓣走进教室,所有的人好像忽然从空地上变出来似的拥在了我的周围,其中有两个女同学拼命推拼命推,一直把我推到教室中央的空地上。
我这才看到,在这由桌椅拼成的空地中央,就是我的书桌。而在书桌上放着的,是一个蛋糕和一把新鲜的雏菊。
与此同时,我望了一眼黑板,好大的用五彩霓虹灯泡装饰的大字:
“祝马卓同学生日快乐!”
这是哪一出?班级规定?优生奖励?这么大的秘密,这么隆重的Party,貌似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所有的同学,包括抱着臂欣赏这一切的老爽,都用一脸坏笑回报我懵懂的表情和满肚子的疑问。
老爽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大家才停下嘻笑。
老爽开始了他的演讲:“今天,是马卓同学十六岁的生日。我们在这里替马卓同学举办一个特殊的生日晚会。希望今晚,不仅仅是马卓同学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也能成为我们高一(7)班每一个同学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因为我们共同走过我们的十六岁,走过这一生中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同学’。让我们共唱生日歌,为马卓祝福,也为我们祝福,祝福我们都拥有一个美好灿烂的明天!”
老爽话音刚落,大家的生日歌已经齐声响起。我在人群中来来回回搜索颜舒舒,奇怪的是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倒是肖哲,主动地跑到教室中央,掏出打火机,替我点燃了十六根生日蜡烛。
“你可以许三个愿望,”老爽说,“一定能实现。”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下头。那一刹那,教室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丁点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喧嚣过后陡然的静止,我觉得四周安静极了,犹如步入无人的旷野,连大自然都失去了所有的声响。
“三个愿望?”我心想,我该许什么?
许愿这种奢华的事,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我好像没什么愿望,又好像有太多太多愿望,可能是我思考的时间太长了,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脑子里的真正想法的时候,好几个同学已经一哄而上,帮着我吹灭了蜡烛。
可是,我还是被我脑子里忽然闪出的一个愿望吓了好大的一跳!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同学们排好队,正依次走到我身边来。一定是经过排练,他们如此有序,祝福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更动听。我忽然觉得,我心里那扇关了许久的门好像“吱呀”一声就打开了似的,好像一个被憋在水里许久的人忽然被拎上水面,重新有了畅快的呼吸。老实说,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从没想过会过这样的一个生日,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方式下成为主角;更是从来没想过,我的十六岁,会有如此华丽温暖的一个开篇。
五十二张贺卡。
每一张的风格都不一样,有的华丽缤纷,有的简单小巧;一张贺卡,就好像代表一个人。我低下头一一阅读。
“马卓,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勇敢,坚强的一个女生,从没说过喜欢你,但是真的喜欢你,祝你生日快乐!——文燕。”
“马卓,你知道么,每天我都在跟自己说,我的成绩一定要赶上我下铺的那个家伙,尽管她的脑子有可能是电脑做的,我也要跟她拼一拼,生日快乐,更加加油哦!——吴丹。”
“嘿!你知道我叫罗马么,虽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虽然我们从高一开学到现在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三句,我还是希望你记住我,一个羡慕你的男生!生日快乐!祝福年年!——罗马!”
“过生日了,老一岁了。不过不许哭鼻子哦,知道吗,你还是笑起来最美。在我心中,你就是天中的校花了,祝校花生日快乐,越来越美!——你最亲爱的:舒舒。”
……
哦,人未到卡片到。她到底在玩什么?
我来不及一一细读这些心意,只想言谢。但是当老爽让我说两句的时候,我只想得出一句话:“大家为了我牺牲晚自习的时间……”男生们一阵哄闹打断了我毫无创意的发言:“才没有呢,每天开Party我们才高兴,去他的作业吧!”
老爽一点也不生气,只有在大家哈哈大笑过后他才示意安静。
“想要分享马卓的甜蜜生日蛋糕,还得再等一会儿。今天是马卓的生日,我们玩点新鲜的,每组派出两个同学,一共十六个,分成两组,来做一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如何?”
全班激动得不可理喻,看来大家对这个游戏都相当明白,只有我。待老爽宣布了规则,我才勉强明白这个游戏的意思:
大家站成两排,与自己左边的人石头剪子布分出输赢,输的一方选择真心话(回答赢方的任意提问,必须是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完成赢方规定的任务),执行后自动退出。一轮淘汰后,继续与站在左边的人石头剪子布,依此类推,直到选出最后的一位赢家,和我一起共同进行石头剪子布的游戏。
这是一个注重过程的游戏,特别是执行大冒险或真心话时,需要的是赢者的智慧和输者的勇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俗气。
在“初赛”阶段,我一直坐在场边观摩,时而被大家奇异的提问和点子惹得大笑,没发现肖哲已经站在我身边。
他把手机递给我,说:“颜舒舒找你。”
我接过电话。
“宝贝儿,想我吗?”她听上去高兴得不得了,像捡到金子般的兴奋。周围虽然吵闹她还保持着动听的嗓音。
“你在哪儿?”我塞着一只耳朵对她说,“为什么不在?”
“是是是,我迟到了,该罚该罚。哈哈哈。知道吗,我得给你去弄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等着我哦。我一定尽早回来,蛋糕留一块,谢谢!”
说罢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把电话还给肖哲,看游戏继续进行。没想到经过两组一番吵嚷和讨价还价之后,最后的最后,居然是肖哲站在了我的对面。他是最后的赢家。我真怀疑这游戏本身是不是一个特大的老千。
他对我招招手,笑着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恍惚间有点像名人牙膏广告里的毛宁,不对,是年轻时的毛宁才对。
老实说,灯光下的他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憨,站在异性的角度看,他还是稍许有些帅气的。颜舒舒喜欢他,不是没有道理。
石头剪子布。
结果很快明晰。
肖哲的“剪子”输给了我的“石头”,没能将胜利保持到最后。
“真心话,或者大冒险?”我笑着问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有点怀疑他面前这个表情如此轻松自如的我,是不是他印象里的“修女”马卓。
“大冒险。”他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说。
整个教室里都万籁俱寂,等待着我对他发出最刁难的指令。
看看等待最终审判的肖哲,我轻描淡写地说:“那,唱首歌吧。”
连老爽紧握的双手都垂了下来,他半开玩笑半不解恨地说:“马卓,不要太善良啊。”大家都发出浅浅的嘘声,对我“放他一马”的行为感到一些不解和抱怨。
但是当肖哲的歌声响起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像被渐渐合上门的电梯隔绝了一样,忽然就安静下来。
他唱的是一首非常久远的校园民谣:
那天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岗
看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
走吧女孩
去看红色的朝霞
带上我的恋歌
你迎风吟唱
露水挂在发梢
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当岁月和美丽
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在唱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他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暧昧的话:“献给我心中的女孩。”
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从未听过肖哲唱歌。或许不止是我,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书呆子肖哲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歌声。它太过纯粹,太过深情,太过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令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还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在他的歌声里,我竟然哭了。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我没有这样地流过泪了。眼泪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但是却实实在在的一颗一颗,冰凉却流畅。
上天知道,我只是想起了可怜的阿南。
肖哲的歌声,太像他了。以至于恍惚间,我以为是他坐在那里,回忆他的林果果,以及他自己曾有过的,青春岁月里不堪重负的爱情。
当我终于止住泪水,在老爽的帮助下把蛋糕切分给同学们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她。她就像一句咒语,一旦被念起,就发挥无穷无尽无休止的魔力。她是如何做到明明自己撒手离去,却要别人偿还她欠下的债的呢?
十六岁生日的第一个夜晚,因着男生肖哲的这首歌,我的心中竟又升起对她薄薄的恨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