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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失速的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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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支教的地方,叫做“幸福村”,我教书的小学,叫做幸福小学。
  这所小学,只有一二三三个年级,我教三年级的语文数学自然,还有所有年级的体育和音乐课。
  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二十几个学生。
  学校里只有一台破旧的风琴,所以,孩子们的音乐课是一起上的。
  虽然以前的音乐课都由五音不全的老校长兼任,但是每一节课,仍然是他们的节日。
  我带去了我的吉他。是摔坏过的那把。临走前我去了一家琴行,好歹把它重新拼在了一块儿,换了琴弦,它终于活了过来,虽然有点苟延残喘的味道。
  共鸣箱已经老迈,声音已经不再清澈,好几个音居然会莫名其妙地跑掉,就像一个缺牙的人说话漏风;我最忠实的伙伴,它和我一样,也是伤痕累累,提前老化。
  但是孩子们并不在乎。第一届音乐课,我教他们唱《送别》,孩子们扯着嗓子,唱得很响,很齐。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晓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干净而羞怯的童音,让我的心慢慢回归纯静。
  他们是一些拙于言辞的孩子,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我的喜欢和尊敬。
  每一次下课,我会让两个唱得最好的小孩来玩玩我的吉他。他们先是胆怯地伸出小手轻轻拨几下琴弦,然后胆子慢慢大起来,会模仿我的样子哼哼唱唱,笑逐颜开。
  我的小屋在学校旁边,边上就是村民的菜园,每次我回家,如果碰到正在侍弄菜地的学生家长,一定会拔几棵菜让我带回去。
  肥料的气味,水渠的气味,泥土的涩味,风吹过蔬菜叶子的喧哗,终于,慢慢使我不再那么伤痛。
  我决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一天,会在街头碰见怪兽和图图,他们幸福的笑脸,他们紧握的手,他们的孩子,而我永远也不必走上去说:“恭喜。”
  我毕竟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是不是?
  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日子过得静如止水。有时候我会想起七七的话,她如果知道我现在的生活,还会不会咧着嘴嘲笑我在让自己腐烂?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在试图忘记。她是旷世奇才,才懂得在一夜之间将所有的记忆移进回收站;而愚笨如我,恐怕用尽一生时间,也没有办法彻底地抹去一个人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还有曾经那些海枯石烂,愚蠢的幻想。
  所以说,忘记真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每个星期,我要去镇上进行一次必要的采购,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顺便去看望介绍我来这里的朋友,以前在大学的时候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阿来。
  阿来毕业后没有去找正式的工作,而是在镇上开了一个网吧,网吧很小,电脑速度也不快,但生意不错,来上网的人很多。每次我去了,阿来必请我喝酒,在网吧边上一个邋遢的小饭店,一盘花生米,一盘拌黄瓜,一盘肉丝,我们喝到心满意足。
  “南一。”阿来说,“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么?”
  我沉默一下答他:“兴许吧。”
  “我们都认为你会有很大的出息。”阿来说,“你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看就不一样,而且就讨女孩子喜欢。羡慕死我们!”
  “不谈女孩子。”我说。
  “失恋嘛。”阿来劝我说,“不可怕,不过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就有些不值得了。”
  因为这个话题,那一天的酒喝得不是很痛快。阿来回到网吧的时候,我跟着去了。我已经很久不上网,我在一台空机前坐下,劝说自己,或许也该去看看国家大事,海啸干旱,飞机失事,我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就算一如既往地灾难频仍,但这些已经不能再影响到我,所以,关心一下也无妨啊。
  至于过去常去的网站和论坛,已经跟我绝缘。
  除了一个。
  犹豫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去看了看“小妖的金色城堡”。
  我放不下七七。
  小镇的网吧网速很慢,在网页终于打开的时候,令人惊愕地跳出来一个对话框,就像一面旗在大风里飘啊飘的形状,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寻找林南一。
  我看见她们写:林南一,男,年龄20-30,血型不详,星座不详。性格暴躁,爱弹吉他,不太快乐。如有知其下落者请速与我们联系,即付现金十万元作为酬劳,决不食言。
  留的联系人赫然是,优诺。
  就像当年寻找七七一样,她们在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我。这是为什么?难道又是那个心理医生的好主意,让我回去唤醒七七的记忆?或者是七七哭着闹着要找我,他们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值这么多钱。
  十万,我的天。
  搞笑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看了看,已经有超过200条留言报告我的行踪,每一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我看见自己上午在甘肃下午就跑到了海南,实在忍不住笑了。
  遗憾的是,我在网上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她们通报七七的病情,倒是暴暴蓝的新书搞了个“主题歌”的噱头正在做宣传,她新书的名字,居然叫做《没有人像我一样》。
  网上有个链接,点开来,是我唱的歌。
  我都不知道是谁录下的,好像还是LIVE版,不算清晰,却足以勾起我对前尘往事的记忆。
  让我失望的是,翻遍了网站的每个角落,我还是没有七七的任何消息。我也就无从知道,她是已经想起来还是已经更干净地忘记?她还会不会记得世界上有个关心她的傻瓜林南一?
  我终于决定走了,走之前,却恶作剧地匿名留下一句话:一个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个人,除非他瞎了眼睛——那么全世界都是瞎子呢,不是吗?
  我走出网吧的时候,天空开始飘雨。我忽然想起七七说着害怕下雨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阵柔软的牵动,我只能笑自己,嗨林南一,搞了半天,你对这个世界还是未能忘情。
  那天晚上我梦见七七,却是一个恐怖的噩梦,她不知道被什么追着一直在疯狂地奔跑,她的胁下还插着那把水果刀,但是奇怪地,她没有流血,也没有喊疼。
  “林南一,”她忽然镇定地停在我面前,停在我的眼睛里,轻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管我了吗?”
  “管的管的,”我忙不迭地回答,伸手轻轻拥住她,“七七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你是谁?”她忽然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不认识你。”
  这句话在梦里也伤透了我的心。我就那样傻傻地,伤心欲绝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脸慢慢地变得模糊,“林南一,现在你知道了吧?”她忽然这样问,我定睛再看,是图图的脸,她冷漠的表情仿佛要拒我千里之外,我不能说一句地松开她,她像一滴水一样溶在了空气中,再无一丝痕迹。
  “图图!”我撕心裂肺地喊,自己能感觉这声音震荡鼓膜的疼痛。
  然后我醒来,微熹的晨光透过窗户,新的一天又开始。
  学生们已经列队在煤渣铺的操场上做早操。我深吸一口气加入他们,用夸张的动作来驱散残存在心中的恐惧。
  梦都是反的,我一边用力踢腿弯腰一边对告诉自己,做恶梦恰恰就说明,她们过得还不错。
  但是我的心还是像猫抓一样。
  上完早晨两节语文课,我终于走到了公用电话前。
  我忽然庆幸自己还记得优诺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打通,信号不好,通话音里带着丝丝的电流声。但优诺的声音还是那样悦耳,“喂,哪位?”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她的声音能让人从雨里看到晴天。
  我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心慌意乱地挂断了电话。
  只能这样。我只能从她尚算愉快的声音里,自欺欺人地推测一切正常。
  我一直是个软弱的人,一直是。所以,七七,请你原谅。
  晚上我在昏黄的灯下批学生作文,我布置的题目:《最喜欢的人》。大多数人写的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几个学生写的是我,只有一个叫刘军的男生,写的是同班的女生张晓梅,因为他买不起课本,张晓梅总是把自己的课本借给他。
  “张晓梅同学不仅有助人为乐的精神,长得也很漂亮。她梳着一根长长的辫子,喜欢穿一件红色的衣服,不论对谁都是甜甜地笑。”
  我给了这篇作文最高分,第二天,在课堂上朗读。
  有学生吃吃地笑起来,一个男生终于站起来大胆地说:“老师,他早恋!”
  全班哄堂大笑。
  我没当回事,隔天却被校长唤进办公室,委婉地问起我“早恋作文”的事。
  看来对于这类事,不管哪一所学校都是一样敏感,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应对,校长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人粗鲁地撞开。
  “林南一!”有人吵吵嚷嚷地喊。
  我的天呐!叶七七!她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像一个真正的妖精那样冲了进来。
  优诺跟在她的身后进来,看我惊讶的样子,调皮地一吐舌头。
  “我找到林南一了,十万块是我的了。”七七也不看我,板着脸对优诺说。
  “反正也是你的钱。”优诺笑嘻嘻,“老板给自己开张支票吧。”
  简直在做梦。
  校长也一定这样想。
  “这是怎么回事,林老师?”他有点结巴地问,他是个老实的中年男人,十万块,少女老板,这个玩笑对他来讲未免开得太大了些。
  优诺快活地说,“我们来找林老师。有点事想和他谈,可以吗?”
  中年男人不能拒绝美少女的要求,校长没有选择地点点头。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不出去和她们谈,简直把人都得罪光。
  “我不会回去的。”第一句话我就说,“你们不要白费心机了。”
  七七插话:“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优诺敏感地瞟她一眼。
  七七正色,看着我:“林南一,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要带我走,却自己一走了之,躲在这个鬼地方,让我好找,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我是谁?”我问她。
  “林南一。”她干脆地答。
  “那你呢?”
  “别问了。”她说,“问也是白问,我只能想起一些些片断。”
  难道,她真的还没有恢复记忆?我疑惑地看看优诺,记得上一次通电话,她不是说,已经找了最好的医生吗?
  优诺岔开话题:“林南一,你的身价赶上A级通缉犯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心。
  “这个嘛,”优诺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先让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们坐晚上的火车来的,慢车,然后翻了三个小时的盘山路才到这里。你躲得还真够远。”
  美女既然发了话,我只好领她们到了我的小破屋。说实话,我自己住的时候没觉得有多差,但是一来了客人,尤其是女孩子,就真有些寒碜。
  “坐床上吧,”我红着脸招呼,“只有一把椅子。”
  优诺不以为意地坐下,七七却不肯坐,在屋子里四处转悠。破旧的书桌、简陋的厨房都在她挑剔的眼光下展露无余,我只能忍无可忍地对她说:“你能不能消停点?”
  “你是我什么人?”她瞪我,口齿伶俐地反驳,“我高兴消停就消停,不高兴消停就不消停,你管得着么?”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成了那只不好惹的小刺猬。我看着她微笑,她却别过脸不再看我。她到底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七七,她的神情中会偶尔有一种被掩饰的悲伤,眼神也不再灵动。
  也许,当我们真的遭受过一次大的伤痛,就再也不可能真正地回到从前。
  优诺遵守诺言地告诉我她们找到我的经过。
  “七七给了我一个IP地址让我查。然后,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来历不明的电话,区号显示在同一个地区。”
  “就这么简单?”我瞪大眼,“没有想过是巧合?没有想过会白跑一趟?”
  “女人的直觉是很灵验的。”优诺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为什么找我呢?”我说,“找我有什么用?”
  “什么用?”七七在一边冷冷地说,“原来你衡量世界的标准就是这个?那你活着有什么用?你总是要死的,是不是?”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口尖舌利,让我哑口无言。
  幸好还有优诺。我有种直觉,有她在,七七就不会太肆意地由着性子来,她一直是一个能让人心里安稳的女孩子。过去我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接近完美的人存在,但是现在,当她坐在我简陋的小床上,却像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一样安闲自在时,我真的相信了七七曾经对她的溢美之词:她是一个天使。
  “林南一,回去吧,”优诺说,“我相信你在这里生活的意义,但是,你还是应该回去做你的音乐,你会是一个很棒的音乐人,会做出成绩来。”
  “别夸我了,我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我说。
  “来这里之前,我去了‘十二夜’。”优诺说。
  “再也没有十二夜了。”我说。
  “谁说的?”七七插嘴说,“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就算有,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怎么会?”优诺说,“你答应过我,要面对面唱那首歌给我听呢。”
  “实在抱歉。”我说,“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优诺还想说什么,我双手一摊:“美女们,难道你们一点都不饿?”
  “有什么吃的?”优诺问,“我来做。”
  “没有肉,”我不好意思地说,“蔬菜,随便找块菜地拔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南一你这里是世外桃源。”优诺笑。她拍拍手出去摘菜,我看着她走出去,走远,再看七七,她趴在窗框上,呆呆出神。
  “七七,”我走过去,把她的肩膀扳过来,看她的眼睛,“都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她躲避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直接地说,“暴暴蓝说得对,叶七七,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你累还是不累?”
  “你有多累我就有多累,”她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在装,但是你,林南一,你装得真够辛苦。”
  “我过得很好。”我说,“我并没有失忆,也没有逼一大群人陪我卖房子!我只是过我自己的生活而已,这有什么错吗?”
  “是吗?”她眼睛看着我的破瓦屋顶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你骗得了你自己,也休想骗我!”
  “我从没想过要骗谁!”
  “你那时候天天找她,现在她回来了,你又要躲,林南一,你到底搞什么?”
  我吃惊:“你都记得?”
  “一点点。”她说。
  见过会耍滑头的,没见过这么会耍的。虽然我却确认她的失忆百分之七十是装出来,可是此刻她清白无辜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在作假。我长叹一声:“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可是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回去,不会离开这里。吃完饭就请你们赶快走,我下午还有课。”
  “林南一,”她终于直视我,“难道你真的不再关心她了吗?”
  “她是谁?”我装傻地问。
  她瞪大眼睛:“不得了,难道你也失忆?”
  那一刻我真的是啼笑皆非。
  七七却一下子真的变得严肃起来。
  “林南一,你愿意自己像我一样后悔吗?”她看着自己的脚尖讲,“在她最想看见你的时候,你却在这么远的地方,当你想再次看到她,却发现,你再也没有机会?”
  她居然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也许在说之前,她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
  在这个世界上,她仍然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永远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击中我。
  “你弄错了,”我喃喃说,“她已经不再需要我。”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她说,她亲口说……”我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不愿意再回忆,图图黯然失神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迫得我无法呼吸。
  “怎么能相信女人的话?”七七肯定地说,“回去找她吧,林南一,你去找了,最坏的可能是伤心一次,但不去找,你会后悔一辈子。再争取一次吧,那个怪兽,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她只是在气你,气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优诺捧着两颗大萝卜一堆西红柿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七七已经强行把我的吉他放进琴盒了。
  “菜真新鲜!”她开心地说,“林南一,西红柿凉拌可以吗?”
  “做什么饭?”七七得意地说,“帮林南一收拾行李吧,他决定跟我们回去。”
  接着她又对我喊:“你那些破行李能扔就扔了吧,回去我们给你买。”
  我一把抓住七七:“我跟你说了,我不回去!”
  七七一把甩开我说:“你什么臭脾气啊,能不能改一改?”
  “不能。”我说,“我就是这样。”
  “林南一,”优诺打断我们的斗嘴,“七七去看张沐尔了。”
  “谁是张沐尔?”七七说,“我只知道一个大胖子。”
  “随便你。”我瞪她一眼。
  优诺插嘴:“但是,如果她在张沐尔那看见你女朋友,”
  我惊讶地看着优诺:“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嘶着嗓子说。
  图图病了。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优诺又说:“林南一,就算她不是你女朋友,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蹊跷吗?你不想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
  “难道你知道?”我反问她。
  “我们当然知道,”七七说,“但是,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不告诉你。”然后她咄咄逼人地直视我:“回,或者不回,等您一句话。”
  我似乎没有了选择。
  优诺善解人意地插话:“林南一,反正明天就是周末,我们陪你到明天你上完课再走,这里你要是舍不得,可以随时回来,你说呢?”
  我知道,就算图图病了,张沐尔和怪兽也会把她治好。
  我甚至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七七为了骗我回去想出的花招。
  可是,为什么我没办法拒绝优诺呢?
  有句话叫:台阶是给人下的。
  那么好吧,有台阶,我就下一下,或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那晚,我安排七七和优诺在我小屋睡觉。自己打算跑去和一男老师挤。那晚忽然又停电,不过她们好像都不介意,我点了烛火,七七很兴奋,在我那张小床上跳来跳去。优诺悄悄对我说:“很久不见她这么开心。”
  “是吗?”我说。
  “找不到你,她不会罢休的。”
  噢,我何德何能。
  优诺果然冰雪聪明,很快猜中我心思:“有的人对有的人很重要,最遗憾的往往就是,那个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
  “优诺。”七七大声地说,“你能不能不要讲道理,唱首歌来听呢?”
  “好啊,”优诺大方地说,“我要唱可以,不过要林南一伴奏才行。”
  七七蹦到床边,把吉它递到我手里,用央求的口气说:“林南一最好,林南一答应我们,我想听优诺唱歌。”
  我拨动生涩的琴弦,优诺竟唱起那首《没有人像我一样》。
  她的嗓音干净,温柔,和图图的完全不一样,却同样把一首歌演绎得完美无暇。唱完后,七七鼓掌,优诺歪着头笑。
  我忽然觉得,我没有理由告别过去的美好。
  折磨自己,有何意义呢。
  第二天上完课,我拎着行李去跟校长告别,他很不安地说:“林老师,我昨天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跟你说一说而已。”
  我红了脸:“不是这个,我有事要回去。实在对不起。”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法回答他。
  操场上,七七和优诺在和一些孩子玩跳房子的游戏。她是那么开心,仿佛过去的一切不如意都已经过去。看来,选择失忆实在是一件好事。
  在回程的火车上,七七终于睡着了。
  这列慢车上没有卧铺,幸好人也不多,七七在一列空的座席上躺倒,很快变得呼吸均匀,乘务员大声吆喝也没能把她吵醒。
  优诺心疼地看着她:“她已经有两天没睡。”
  “怎么回事?”我说,“她到底好没好?”
  “她在网站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个人找不到另一个人,除非瞎了眼之类的,当时,她看到那句话就认定是你。”
  我张大嘴。
  她居然什么都记得!
  “我们在你的城市已经呆了一整天。”优诺微笑着说,“顺便看了樱花,两年前我曾经看过,这次再去,樱花还是那么美,我想,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你也是有故事的人,优诺。”
  “我二十四岁了,林南一,”她冲我眨眨眼睛,“如果一点故事都没有,那我岂不是很失败?”
  我看着她忍不住微笑,她的心情,似乎永远是这样晴空万里。不过我知道,她一定也很累了。因为她靠在座椅上,也很快地盹了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毫无戒备,好几次头歪到我肩膀上。我想躲,可最终没有,她均匀的呼吸响在我耳边,我把半边身体抬起来,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而那个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的城市,终于在列车员的报站声中,一点点地近了。
  列车进站的时候,优诺总算醒了过来。
  “对了林南一,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她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事?”
  “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优诺故作神秘,“七七把那间酒吧盘回来了,用了原来的名字。她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吗?我苦笑,我果然惊,喜却未必。
  优诺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就知道你是这反应。但是待会记得装高兴点。人家不愿意还,七七差点没把他逼疯,简直要打起来。”
  “何必,”我说,“买下又怎么样?我又不会再回去。”
  “不回去哪里?”七七好像被我们话题吵醒,忽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问。
  等搞清楚了状况之后,她骄傲地一昂头:“林南一,你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你?”
  “为什么?”我简直无奈。
  “因为别人对你的付出,你总是这么不领情。”
  这样一来,我完全相信了优诺说的她快把人家逼疯。因为再这样下去,我也会被她逼疯。
  “你说她到底是不是在装蒜?”我故意大声问优诺。
  “什么什么?”优诺的表情诧异得夸张,“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对超级姐妹组合,我真是不服都不行。
  下火车后,七七拦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吧街东头的十二夜,”她说,“你认得路不?”
  司机点点头,七七上车,优诺拉我坐到后排。
  “麻烦先给我找一家旅馆,”我说,“我是游客,不去什么酒吧。”
  “不许!”七七说,“给钱的是他还是我?”
  “我到底听谁的?”司机恼火地说,“你们要不下车,这个生意我做不来行不行?”
  我拉开车门就下去,优诺跟下来。
  “林南一,”七七把车窗摇开车窗,“不是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我镇定地说,“我已经回来。请给我答案。”
  七七气急:“林南一,你不要跟我耍赖!”
  我镇定地:“七七,我承认我关心她,但并不意味着,我要回去,把事情重新弄得一团糟。你现在告诉我,当然好,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再强求。我知道,他们会把她照顾好。”
  “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选择,你去,还是不去?”
  “一秒钟也用不着,”我说,“我已经回来,请告诉我答案。”
  “你真的知道?”七七嘲讽地问。
  我肯定地点头。
  “那好。你不要后悔。”七七丢下这么一句,车窗重新摇上去。她甚至没有招呼一声优诺,出租车就那样开走了。
  “你不去追?”我问优诺。
  “她对这里比我熟。”优诺笑笑,“不用担心。”
  “她吃错药了。”我郁闷地点燃一根烟,想到自己全部的行李都在那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不知道七七下车的时候会不会帮我取出来。
  “夏天到了,”优诺忽然说,“林南一,你喜欢夏天吗?”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据说她是学中文的,是不是学中文的女生都会像她这样不合时宜地风花雪月,在别人焦头烂额的时候东拉西扯什么夏天?
  “对我来说,所有的季节都差不多。”我尽量认真地回答。
  “失去了一个人之后,所有的季节都差不多。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呢,林南一。”
  “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诗人!”我实在被她酸得不行,只能反击。
  她笑:“七七是去年夏天离开我们的。一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她深吸一口气,“她说,她答应帮你找一个人,你知道吗?”优诺的眸子忽然变得亮闪闪,“现在她已经找到她了。”
  这个消息换在几个月以前说出来,我应该会欣喜若狂吧。但是此刻,我只是看着香烟淡蓝色的雾飘散在空气中。耳朵里还有残余的蝉声,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空气中有慢慢有了夜间烧烤摊的味道,这是我如此熟悉的城市,她的夏季夜晚,总是如此喧嚣。
  我和图图,也是在夏天认识。
  而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就这样不可抗拒地来到。
  “迟了,”我说,“已经迟了,优诺,就像你说的,什么都变了。”
  “也许没有变呢?”优诺说,“我很喜欢图图,她是个好女孩。”
  我用恳求的眼光看她,她叹口气。我知道,她会给我那个答案。
  她果然开口:“七七一直在找你。但是你的电话一直不通,所以,我带着她来了这里。
  “然后,我们才知道,你已经走了。七七去找张沐尔,她在那里看见图图,张沐尔正在给她打针。”
  我屏住呼吸,而她深吸一口气:“那种针,我认不出来,但是七七从小被打过那么多次,她绝对不会认错。”
  我说不出话,紧张地盯着她的嘴唇,听见她清清楚楚吐出来三个字:“镇定剂。”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为什么?”
  优诺双手一摊:“我不知道。”
  转了一下眼珠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
  她的话音没落我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酒吧街,十二夜,”我就差没冲司机吼出来,“马上去!”
  那块熟悉的招牌出现在眼前时,我居然一阵心酸——可是,天哪,我看到什么?
  酒吧内部被拆得乱七八糟,七七站在一群忙碌的工人中间,摆出工头的样子,做意气风发状。
  “你在干什么?”我冲过去,“过家家吗?”
  “我没告诉你吗?”她酷酷地看我一眼,“这里还在装修,我要把它改成一间最酷的酒吧,音响超好,在里面可以办演唱会的那种。”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你有钱没处花,但是你不觉得你真的很浪费?”
  “暴暴蓝会在那里举行她的新书发表会,”优诺赶上来解释说,“她已经选定了主题歌,也选定了乐队,万事俱备,只等酒吧快点装修完工。”
  “什么主题歌?”我敏感地问。
  “《没有人像我一样》。”七七没表情地说,“演唱者,十二夜乐队。”
  “谁同意的?”我火冒三丈地问,“歌是我写的!我说过给她了吗?”
  “都是民意,”七七狡猾地说,“网友投票这首歌最高,我们也有找作者啊,悬赏十万呐!”
  “那我现在说不给。”我气。
  “可以。”她大方得让我吃惊。
  “说定了?”我问她,“不会反悔?”
  “决不反悔,”她说,“请把钱准备好。”
  “什么钱?”
  “你必须赔偿我们,”她扳着指头算,“酒吧的转让费,装修费,暴暴蓝新书的宣传费,音乐制作费,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太多了,”她不耐烦,“不如你去和我的律师说,OK?”
  “叶七七你耍无赖!”我指着她,“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你想打架?”她更无赖地说,“我的律师会在赔偿金里加上人身伤害费。”
  “她真的有律师?”我转头问优诺。
  “别闹了,七七,”优诺说,“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林南一,是不是?”
  “没有。”七七说,“我是一个失忆的人,我全都忘光了。”
  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不小心招惹上一个妖精,现在这就是我的下场!
  还是洗洗睡吧。
  酒吧的楼上有一间小储藏室,怪兽曾把它布置成简单的卧房。我走上去查看,它仍然在。虽然被褥上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看上去绝对算不上干净,我还是像被人打晕一样地倒了下去。
  我很累。
  图图,我很累,你知道吗?
  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有点撑不住了。
  至少,能让我梦见你,好吗?我在睡眠里对自己说,让我梦见她,就像从前一样,她是我的好姑娘,我们相亲相爱,从来没想过要分离。
  “林南一,”我真的听见她轻轻地对我说,“傻瓜林南一。”
  然后她柔软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头,充满怜惜。
  我翻身醒来。“图图!”我大声喊,一身的冷汗。
  窄小的窗户里只能漏进来一丝丝的月光,但是也足够我看清楚,站在我床边的人不是图图。
  是七七。
  她就穿着那件火红的上衣站在那里,在月光里燃烧得像一个精灵。夜色让她的眼睛回复清澈和安宁,她轻轻叹息:“你还是忘不了她,林南一。”
  “你也忘不了他,不是吗?”我双手捂住脸反问,“七七,我们都失败得很,对不对?”
  “我比你失败,”她说,“我再也没有机会,但你还有。”
  “机会?”我笑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七七看着我,神情凝重:“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带你去找她。”
  我的心忽啦啦往上跳,我觉得,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
  “现在去不行吗?”我激动起来,“我想现在就去。”
  “嘘,”七七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在做梦呢,林南一。好好睡吧,你真的是很累了,真的。”
  说完这一句,她火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我视线。
  那一刻我恍恍惚惚,真的不知道是梦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