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匈奴易主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楼兰王国。新继任的且鞮侯单于特地派了使者前来探望达娜王妃,并送上了无数珍贵的礼物。这一举动无疑表明了新单于对于达娜王妃的重视,楼兰国王自然再不敢有所怠慢,当即就冷落了其他新欢,重拾旧爱。
这宫里的人是何等势力,一见转了风向,也纷纷前来大献殷勤。果然正如达娜王妃所预料,一时之间,她那原本门可罗雀的宫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而且比起以前还大有过之而无不及。
借着她的人气,以往并不受重视的二王子安归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宫里的红人。前往他宫中送礼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无不希望他能在达娜王妃前美言几句。宫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安归王子已经完全取得了这位王妃的信任。
这一日天气晴好。四月阳光温暖和煦,透过交错的树枝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淡淡晕色。那罗清扫完庭院回去时,恰巧看到曲池走进了她的房间。
“曲池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吗?”她赶紧后脚跟了进去。
曲池笑着将手里的盘子递到了她的面前,“你回来了正好,这是大王子赐给你的,赶紧趁热吃了吧。”
那罗见是自己最喜欢吃的点心牛肉毕罗,眼前不禁一亮,道了声谢就接了过来。
“你看,大王子对你多好。知道你喜欢吃毕罗,隔三差五就吩咐下人们做这个,每次还必定会多做一份给你。”曲池目光温和地看着看着她,“自我进宫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大王子对一个宫人这么上心呢。”
那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能是我年纪小的关系吧,大王子这是把我当作贪嘴的孩子呢。再说,他待下人一向亲厚。”
曲池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忽然,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了那罗的脖颈处,对方弯腰的时候有一条孔雀石项链从胸口滑了出来,在半空中轻轻摇晃,闪耀着蓝绿色的光芒。
比最绚丽的孔雀尾羽还要迷人,美得毫无暇疵。
她的眼底有微光一闪而过,忍不住问道,“这不是大王子的孔雀石吗?”
那罗有些惊讶,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是大王子的?”
“我当然记得。这是大王子出生时王后送给他的礼物,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离过身。没想到送给了你……”
“原来是这样!那……那也太贵重了……要不我现在还给他?”那罗顿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她知道这颗孔雀石很贵重,可没想到还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曲池似乎被她的表情给逗乐了,“傻孩子,既然送了你,那你就好好收着吧。怎么说也是大王子的一番好意。若是你还给他,那反倒要惹他生气了。”
这下子那罗就觉得脖颈上的这颗孔雀石有千斤重,下意识地将它往衣衫里藏了又藏。
曲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吃完点心后你去趟西边的花园,去找个叫迦兰的宫女,就说我有事要找她。”
“西边的花园?”那罗自来了王宫之后基本上不是在大王子这里,就是在王后那里,对于其他地方还真是不怎么熟。
“对啊,从这里出去,一直往西走就能见到了。”曲池顿了顿,“你要是不认得,我就找其他人……”
“没问题的,曲池姐姐。我这就去。”那罗连点心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跑了出去。只是和煦她跑得太快,所以并没有看到曲池唇边浮现出的那抹古怪笑容。
那罗出了大王子的宫殿,就按曲池所说朝着西边一直往前走。穿过了一大片核桃树之后,她看到了一条不太显眼的通幽曲径,小径尽处还有两扇木门,显然可能通向另一个花园。难道——就是这里?那罗心头一喜,忙上前轻轻推开了木门。
木门的另一边果然别有动天。除了种植有不少奇花异草之外,在花园的一角沿着还支着一大排葡萄架。还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翠绿欲滴的葡萄叶子间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令人不禁憧憬起这里挂满葡萄的美景。
不过最为吸引人眼球的是在葡萄叶掩映之下,一个姿容绝丽的年轻女子正斜倚在卧榻上休憩,她那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柔柔垂落腰间,在阳光下浮动着一层暗蓝色光泽,透出了孔雀羽翎般神秘而幽暗的美丽。眉目如画,一双眸子宛如阳光照射下清澈的孔雀河水。淡紫色的丝绸上衣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从长裙下露出的金丝绣鞋显然是来自汉地的不菲之物,一对赤金耳铛在她的耳边轻轻摇晃,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别样风情。
她的神情看似慵懒,却隐隐透出一份无法掩饰的矜贵气质。
那罗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之前只在黑夜里见过那个人的一次背影,但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同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大喝,“大胆奴婢,居然敢私闯达娜王妃的私苑!简直不知死活了!”
那罗惊惧的回过头,就见到一个面容严肃的女子正冷冷瞅着她,那目光如刀剑般锐利,令她的背脊后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里怎么会是达娜王妃的私苑?这是怎么回事?但眼下的情形那罗也想不了这么多,不管怎么说先保住小命再说。她只得朝着那达娜王妃扑通一声跪下,连忙解释道,“达娜王妃,奴婢实在不知道这里是您的私苑,奴婢只是奉命来找一个叫做迦兰的宫女,请王妃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打扰了王妃休息就是死罪!来人,马上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拿下!”那女子厉声道。
“等一下。”王妃刚才似乎对此完全置身事外,直到这时才懒洋洋地开了口,“米玛,这孩子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那两个守卫呢?”
守卫?那罗有些疑惑,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到任何守卫啊。不过听到米玛这个名字的时候,那罗更是心里一沉。糟糕!好死不死怎么偏偏还撞上了这个人?米玛女官的狠辣手段,她不是没有见过。完了完了,这次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回王妃,门口那两位守卫说是听到附近有异响,所以前去查看。”
“一派胡言。”达娜王妃皱了皱眉,“明明就是失职还找借口。吩咐下去,立即将那两人拉去杖毙,尸首也不许安葬。”
那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到了头顶,没有看好门就被杖毙,那么擅闯这里的人岂不是要……
“王妃,那这个贱婢该怎么处置?不如也一同杖毙?”米玛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还不等王妃回答,只听一个恍若天籁般的少年声音从门外传来,“米玛女官,除了杖毙以外你就想不出其他惩罚方式了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王妃的脸上似乎略有动容,眼神也不由柔和了几分。而那罗却更是心惊胆战,全身战栗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叫做死路一条死到临头……此时此刻,她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安归,你来得正好。”王妃轻挑起眉毛瞥了他一眼,“这小丫头擅闯我的私苑,你说我到底该怎么惩罚她呢?””王妃,二王子,奴婢以为应该立即杖毙这个贱婢,以儆效尤。”米玛女官的态度依然强硬。如今王妃再次得势,她对待宫人的手段也就更加变本加厉。
“据我所知,这丫头深受我王兄的疼爱,若是就此将她杖毙的话,王妃,您以为呢?”他微微一笑,走到了那罗的面前。
“难道就这么算了?如果就这么放了她,那以后王妃在宫里还有威信吗?将来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擅闯这里?”米玛女官不服气地反驳道,“就算是大王子的人,也要知道什么是规矩。”
“米玛,惩罚一个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并不一定要杀死她才算是惩罚。”安归笑着弯下腰伸手捏住那罗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了脸。就在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间,达娜王妃的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讶色,但很快就消逝在了平静无澜的眼波之中。
那罗浑身颤抖着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那张绝色的容颜,暗金色的长发,冰绿色的眼眸,迷人眼目又妖娆极致到致命。二王子,达娜王妃……他们明明都拥有那么美丽的面容,可是为什么,偏偏又都有颗比阿修罗更残忍的心呢?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唇角勾起了讥俏的弧度,那双冰绿色眼眸深处无尽的黑暗仿佛能将她瞬间吞没。
“在害怕吗?可怜的小东西。今天你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说着他转头对王妃道,“那就饶这小丫头一命,罚她在这里跪上一夜吧。”
“王妃,这未免也罚得太轻了吧!”米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建议。
达娜王妃看了看那罗,又将目光慢慢收了回来,懒洋洋地开了口,“就听二王子的。”
“可是……”
“米玛,扶我起来。我该去陛下的寝宫了。”她打断了对方的话,伸出了一条如白玉般莹润的手臂。米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终究没说出来,只得悻悻上前去扶起了王妃。
虽说是捡了一条小命,可那罗的心里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那种未知的恐惧感却是越来越强烈,几乎压迫着她的胸口令自己无法呼吸了。难道这个恶魔王子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一定还会有更恶毒的招数对付她。
安归微含笑意的眼睛凝视着她,透明的冰绿色中带着春风般的温柔,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亲切,“今天可是我救了你一命哦,怎么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很怕我呢?难不成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若是从未见过这个人,那罗一定会被他的表象所迷惑,说不定还会感激涕零。可是吃过几次亏之后她非常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到此为止。正因为不知对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她才更加感到胆颤心惊。
想到这里,那罗咬了咬嘴唇,索性说了实话,“你才不会那么好心。”
安归微微一怔,不禁轻笑出声,手下却是用了狠劲,将她的下巴捏得生疼生疼,“看来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安归,别和这丫头闹了,你不是也要去陛下那里请安吗?”王妃侧过了脸又吩咐道,“米玛,你让那丫头跪到角落里去。”
米玛女官领了命,立刻气势汹汹地将那罗拖到了角落里,死劲按住了她的身体打算让她跪在那块坚硬冰冷的石板上。
“等一下。”安归忽然出声制止了她。
米玛忍不住抱怨道,“二王子,您三番两次帮着这贱婢到底是什么意思?杖毙使不得,难道罚跪也不行吗?”
安归也不理她,径直走到了卧榻旁,拿起了一个琉璃花瓶又折回到那罗身边。正当众人对王子的这个举动一头雾水时,只见他将扬手将那花瓶摔在了地上,完好的花瓶顿时就裂成了无数碎片。
“就跪在这上面吧。”他那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令在场的人都心生寒意,就连以手段残酷出名的米玛都微微动容。只有王妃一个人无谓地抿了抿嘴,甚至,还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那罗看着那些尖锐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森森的光芒,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踏实了。这才像是那个恶魔王子的所作所为,不是吗?还不等她跪下去,米玛就迫不及待地硬将她的身体按了下去。当碎片透过薄薄布料刺入肌肤中的一刹那,刺骨的剧痛让她几乎打了个哆嗦。很快,殷红的鲜血就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那位优雅迷人的二王子再没看她一眼,转身跟着王妃就离开了私苑。眨眼之间,一行人就走得无影无踪,若大一个私苑内,就只剩下了那罗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堆碎片上。
出了私苑的时候,安归的眼中飞快扫过了一抹阴翳,低声道,“米玛,等入了夜你去告诉大王子,就说这丫头在这里被责罚了。”
米玛显然有些不解,“二王子,这是……”
“你就别问为什么了,照二王子的话做就是。”王妃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那些宫人们都先下去吧。”
米玛也不敢再问什么,应了一声就匆匆带着宫人们离开了。
两人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还是安归先开了口,“母妃,您就不问问儿臣为什么这么做吗?”
达娜王妃施施然笑了起来,“安归,你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有计划的,那么我又何必问你理由呢。”
“既然这样,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儿臣在您身边是别有用心的吗?”他问得倒也大胆。
“无论是不是别有用心,至少那些日子里你对我的照顾和安慰,我是不会忘记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过,我这么器重你信任你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个,”她顿了顿,“安归,我们……是同一类人。”
安归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唇边笑容悄然浮现,“据说伊斯达相当疼爱这个孩子,若是听到她被责罚,必定会前来相救。身为大王子,夜闯母妃的私苑,若是万一被父王撞上了,您说会怎样呢?”
“怪不得你要米玛入夜了再去告诉他。这夜闯和白天可是不一样的。”王妃会意地笑了笑,“到时我和你的父王或许会凑巧的见到这一幕。”她在凑巧两个字上特地加了重音。
他低低笑了起来,“母妃,您果然是聪慧过人。”
王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女人一直想让陛下立她的儿子为继承人,若是真如她所愿,那你我将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她的思绪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若是我那孩子还活着的话……”
“母妃,如今您又重获圣宠,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出的。”安归不失时机地安慰了她。
王妃勾了勾嘴角,像是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安归,这丫头的背景你去帮我查查。”
安归的眼底有一丝轻微的波动,稍纵即逝。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问,只是应了一声,“儿臣立刻就去办。”
王妃微微眯起眼,远处有一群雀鸟从房檐上掠过,扑腾间带起一片揉碎的光与影,细细碎碎消失在天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