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一片寂静,黑暗蛰伏在茫茫沼泽上,她在泥泞中,慢慢地下沉。
第1节
没有光的房子里装满了空落落的寂寞,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苏镜希拿着手机看了半天,屏幕亮了又灭。脸在黑暗里一明一暗。他觉得口干舌燥,起身去楼下的冰箱里拿冰水。
客厅里只有一盏小夜灯,他刚走到冰箱前便听见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苏念背着书包进来,打开灯。他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苏念肿起来的嘴唇上有很明显的一圈牙印。他看也不看苏镜希,直接甩着书包去了二楼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苏镜希的心脏也跟着“砰”的一声炸开。
冰水灌进喉咙,似乎连五脏六腑都凉下来。
苏镜希回到房间,拨了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电话的另一端提示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于是整夜无眠,次日一大早便又拨电话过去,电话通了,容青可的声音传过来:“小镜。”
“中午我去你学校附近,我们一起吃饭吧。”
“哦,可是我今天有事。”
“晚上呢?”
“我晚上会去我叔叔家,小镜不是要去S城吗,那就等你回来我们再见面吧。记得给我打电话哦。”
听着她的声音,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她低调又沉稳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怎么看都有点儿讽刺。容青可似乎感觉到他的沉默,也跟着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苏镜希才敛下长睫,平静地问:“为什么不能跟我见面呢?”
为什么不能跟我见面呢,是有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吧。
他总觉得她像蝴蝶,握得太紧的话,她会窒息而死,如果放松一点,她便会飞走。或者蝴蝶向往的是只有一朵玫瑰花的沼泽,偶尔落在黑猫的爪子里,不过是稍作停留,并不是终点。
“小镜……”容青可知道他必定是知道了,叹了一口气,“小镜,我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看见。”
“好啊。”他笑出来,“那就过几天再见面吧,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他咬着唇,就算是假的我也愿意相信你。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太过笃定,容青可反而不确定了,摸了摸肿得厉害的嘴唇,突然觉得小镜的这种信任似乎不是她想要的。她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今天早上醒来发现嘴唇上有清晰的血印子,只好向学校请假,听着年级主任在耳边风凉凉地说着,现在的孩子都不责任,都快期中考试了。她也只能讪讪地笑,心里骂着,那个魔鬼,那个魔鬼!
在这个世上,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小镜。
容青可想着小镜略显得悲伤的脸,紧紧地抱住枕头睡着了。她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没有小镜,只有她一个人。醒来的时候抱枕湿了一片。到底如何才能好好地相爱,让小镜安心,让他不受到伤害呢。她真的很笨。
“你醒了啊……”卧室门口传来个模糊的声音,“我进来看见你睡着了,就没吵醒你。我只是想借睡下你的床。”
以前的情况出现过不少,所以容青可并没有被吓到。可是与陶林织已经是决裂的状态,她突然像没事人一样来她家借床,怎么说也太不够礼貌。不过跟她讲道理是说不通的。
容青可淡淡地问:“你来干吗?”
“我来还钥匙的。”陶林织想了想说,“就放在茶几上了。”
“哦。”容青可往厨房走,“喝水吗?”
“嗯。”陶林织走到沙发前,不一会儿便看见容青可端着可乐出来,里面放了冰块。她喜欢喝加冰的可乐,可是容青可从不喝碳酸饮料,她又买这个做什么呢?这么想着又觉得心酸。
“怎么了?”容青可推了推杯子,“喝啊。”
陶林织默默地拿过杯子,容青可并不怕尴尬,等着她说话。不多会儿却见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杯子里。陶林织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一张脸全藏在挑染过的乱发里。抽泣声越来越大,屋子里都盛满了眼泪的味道。
这个人曾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从来都不低头,又毒又狠的女生,就连对待做了几年好友的容青可都可以骂得那么绝情,决裂得那么漂亮。她好像没有漂亮到最后。
“我这人就是没出息,说出那样的话,什么朋友什么姐妹全做不成了,但我还是说了。死党怎么了,大多数人的男朋友不都是死党给撬走的,所以我根本不想跟你和好。”陶林织嘲笑着看着那杯可乐,“可是我难过了,连个哭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还是找借口来这里找你。你觉得恶心不?你心里很瞧不起我吧?”
容青可摇了摇头,把纸巾递过去:“你别想太多了。”
“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时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吗?”
“嗯,记得,我们在书店争那最后一本写真集。”
“从此以后我就发觉我们俩很容易就喜欢上同一种东西。”
“可是欣赏男人的眼光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容青可知道她想说什么,叹了一口气,“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不要总把我跟你放一起比较。”
“我看也是,起码你现在还没被劈腿。”陶林织抬头指了指嘴唇,“很香艳,很刺激啊,没见过你这么风骚的园丁。”
容青可想起这件事情就心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好气地给她个白眼,便去厨房煮泡面去了。陶林织哭了一会儿便跟着她一起吃面。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快到晚上的时候,容青可才问:“你今天在这里睡吗?”
“我……我回家也行。”陶林织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厚脸皮也要有个程度。容青可“哦”了一声,没理会她,指着沙发:“你睡沙发,别跟我挤。
第2节
隔日清早容青可就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她来不及换睡衣就跑出去,客厅里有个男人正和陶林织拉拉扯扯,她更是又踢又咬,凶狠得要命。容青可认出来是陶林织那个游戏里叫“大蛇丸”的男朋友阿风,她见过一面,只觉得痞气,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这是我家,楼下住着的是位老太太,你想让她报警吗?”容青可从他手中拉过陶林织,皱了眉头,“你别再来了,你又不缺女朋友,她跟你不是一种人,别再纠缠她了。”
“关你什么事,滚一边去!”阿风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叫她自己跟我说。”
“说什么说,我们已经完了!”陶林织有人撑腰,气势更盛,“你找你那个红颜妹妹去吧,我们完了。”
“我们只是网游里认识的,结果她离家出走到这座城市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管,分手分手!”陶林织很坚决。
容青可突然想起以前的自己,和男友分手也是这么坚决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留恋,只有轻松和厌倦。是的,厌倦。因为不喜欢,所以男人把心掏给你,你都嫌腥,嫌恶心。她不自觉地有点儿可怜这个阿风。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眼前的这个男人连替代品都算不上,不过是陶林织排遣寂寞的工具而已。
“你还不明白吗?”容青可忍无可忍地说,“她不喜欢你,从头到尾都不喜欢你。我告诉你吧。她跟你在一起的原因是她爱上一个叫‘大蛇丸’的男人,而她追不到那个人,这么说你明白了?”
陶林织一声不吭地瞪着她,面色惨白。
那个叫阿风的男人也真够爷们儿,震惊了几分钟,终于咬着牙恨恨地瞪她们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陶林织走到阳台上看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你不该这么说,阿风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不要扯上我!”她自己的麻烦事就已经够多了。
容青可嘴唇的伤口花了三天才好,她去学校上课,经过网球场看见苏念正在盯着学弟妹们练习挥拍。她像见鬼一样快步进了教学楼,课间操时,她负责巡视高中部,刚走到楼道里就看见苏念坐在走廊里看书。
“你是几班的,叫什么名字?”容青可冷着脸拿出笔记本,无故不出操可是要记过的。
“老师,我有腿伤,已经请过假了。”苏念说完站起来,吓得容青可退了一步,防备地看着他。苏念笑了笑,摸了摸嘴唇,“老师你嘴唇上结痂了啊,不过我还没好呢,你咬得真狠。”
“苏念!”她简直要气疯了,“你到底要怎样才算完!”
“我要你!”
“可是我不要你!”容青可面色铁青地回头,被苏念拉住手,“放开,别人看见怎么办!”
“那就看见啊。”苏念突然将她压在走廊的墙上,“反正我们俩都表明立场了,那就各凭本事吧。你不知道我哥看见我的嘴唇脸色有多难看,他应该也看见你的样子了吧,你们吵架了吗?”
“苏念!”
“你们怎么还不分手!”
“走开!好痛!”容青可被他揉进怀里,“你少发疯!”
“他怎么还不死!”苏念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吼。容青可抬起手“啪”的一声,用力地推开他。有两个戴着红袖章的男生从楼梯处说说笑笑地走上来,正好碰见这一幕,愣在远处不知道如何是好。
容青可觉得羞愤难当,握着拳头就往楼下跑。两个男生面面相觑了半晌,其中一个叫了一声:“完了,我们会被灭口的吧,好像看见不应该看的东西了。”
另一个男生感叹着:“喂,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第3节
容青可彻底疯了,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无地自容。那个被自己归为狡猾小动物的孩子,她根本就控制不了了。他掌握着她的软肋。小镜就是她的软肋。而此刻她的软肋正坐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里吃着龟苓膏。
奶茶店的小妹一直不停地问:“你是哪个班的啊,怎么没上课呀?”
苏镜希露出两排珍珠般的小贝齿,晃得人眼晕:“我今年刚毕业。”
“哦。”小妹喜滋滋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还以为你上高一呢。”
长得一张幼齿的脸,苏镜希也十分无奈,他抬手看了看时间。离中午下课还有两个半小时,他好像来得太早了。可是他总觉得,如果再自欺欺人地躲起来是不行的。假如他不来见她,等她召唤,那么他们就快要完了。
容青可不是那么坚持的人,他知道的容青可如蝴蝶一样,随遇而安,不会强求。
对自己,她哪怕强求一次也好。
苏镜希看着手心上的烟疤,粉嫩的、将掌纹都阻断的烟疤。是她烙下来的痕迹。是不是记住一个人的方式,除了疼痛,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呢?
让一个人铭记于心的方式,除了互相伤害,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容青可从学校里如复仇女神一般冲出来,全身都散发着戾气。像是有心有灵犀般,她一眼就看见奶茶店前面坐着发呆的苏镜希,而他也看见她。没有任何语言,容青可朝他奔过去,用力地热烈地抱住她爱得发狂的男子。
奶茶店小妹没少见高中的小男生小女生搂搂抱抱的样子,却从未看过这么激情的。明明是这么心潮澎湃,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这一幕很悲伤呢。果然是心理阴暗看不得别人好啊!小妹觉得很羞愧,目送刚才的美男拉着女生上了出租车,一副旧社会的少爷带小家碧玉私奔的派头。
夏天好像来了,春潮澎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连邻居家整日在窗前发花痴的猫也安静了不少。
容青可只想哭,这种没有办法保护爱人的无力感让她很绝望。是的,绝望。一口气爬上六楼连头都晕了,平躺在沙发上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苏念的疯狂。苏念是个魔鬼,他想拖着他们一起下地狱。是她害了小镜。
她除了伤害,好像什么都没给过他,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
苏镜希从厨房里拿冰水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摸自家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其实他的表情更可怜,只是他自己看不见。什么时候这双单纯的眼睛开始布满了惊疑不定与悲伤的,她不知道。
“小镜,对不起。”
苏镜希没听懂,垂下长睫,有点儿难过:“谁需要你道歉呢。我都知道的,肯定是苏念给你气受了,我会找他算账的……我不会再忍下去了……他有本事就朝我来好了……”
你啊,你这个傻瓜。你究竟要让我多爱你才够呢?怎么都不够。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心里,不知道怎么让你看见。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不知道怎么去让你开心。不知道怎么去为你遮风挡雨。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只会伤害你。
我究竟要伤到你什么程度才够呢?
“小镜,对不起。”容青可重复一遍,手指神经质地抖着,怎么都停不下来,“我们分手吧。”
苏镜希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茫然的大眼睛。
容青可用胳膊在自己与苏镜希之间撑出一个安全距离,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说,分、手。”
他还是张着大眼睛,像在做梦一样,微张着嘴巴,睫毛轻颤着,仿佛不愿意醒来似的。
容青可觉得心痛得快裂开了,残忍地说着:“分手,你听不懂吗?我说分手!我不要你了!我不愿意你每天讨好我,不愿意看见你明明难过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我受够了!苏镜希我受够你了!”
“可可……”苏镜希终于明白过来,像一只被浇了冷水的猫,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哪里……我可以改……只是别说这种气话……”
容青可一言不发,她怕自己再说话就会哭出来,只能红着眼睛看着他。苏镜希这才渐渐地清醒过来,盯着她的眼睛渐渐地有了不满、愤怒、不甘。是的,小镜,继续用你这种眼神看我,恨我,忘记我,撕裂我!
她站起身往卧室里走,不再看他一眼。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背后苏镜希带着哭腔的喊声:“你说啊!说你不爱我了!说你再也不想看见我!说你讨厌我!说只是跟我玩玩而已!说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你说啊!”
他又凶狠又盲目,像一只受伤的猫,爪子已经血肉模糊还拼命想抓住那根稻草。
她亲手将他从悬崖上推下去。
“我不爱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讨厌你!我只是跟你玩玩而已!什么都是假的!是你这种笨蛋……”
“不许说了!不许说!”
苏镜希尖叫着奔过来,容青可觉得眼前一花,嘴唇就被狠狠地咬住了,像是要把她所有的话吃下去一般。她刚要挣扎,脸上已经湿了一片,不是她的眼泪,流到唇边,连亲吻都带着苦涩。
渐渐地,惩罚换了一种方式,苏镜希没给自己后时间,关上了卧室的门。她连基本的挣扎都没有,痛得厉害时,她也没舍得咬他。
原来苏镜希并不是没有凶狠的一面,而是这种凶狠从来没有用在她身上而已。用凶狠的方式来拿走她唯一给得起的东西。如果说铭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疼痛,那么痛之外更深刻的东西是什么呢?
“如果以后不再爱我,那就记住我吧!”苏镜希走之前这样说。
她用力地咬住枕头,什么都没说
第4节
苏镜希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点儿像他小时候的样子。其实妈妈在世的时候,他活泼又开朗,特别讨人喜欢。苏爸爸如今事业有成,偶尔也会后悔在苏镜希丧母后又把他寄放在姑姑家。
终究是刚没了妈妈,爸爸忙着事业,就好像被遗弃似的。他特别乖,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都一声不吭,很怕给爸爸添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地就有了自闭倾向,除了安阳家的兄妹,没有其他朋友。而最近两年儿子才慢慢地开朗一些,愿意跟爸爸分享一下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笑容也多了。
可是那天小镜回到家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气喘吁吁,像是从外面赶回来。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一家人有点措手不及。
“小镜,你怎么了?”苏妈妈被吓到了。
苏念正咬着苹果,也怔住了。苏镜希三两步走到苏念面前,“啪”一个巴掌挥过去。他用了很大力,连手指都麻了,苏念被打得耳朵里如有上千只鸟齐飞,脸上清晰的五指印。
“小镜!”苏爸爸呵斥住他,气得全身发抖,“你为什么打你弟弟?”
“他才不是我弟弟!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弟弟!他是魔鬼!苏念,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好了!你非要把我们都逼疯才甘心吗?”苏镜希冷笑着,“现在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开心了?”
苏念欣赏着他盛怒的表情一言不发,苏妈妈吓得战战兢兢地问:“小镜,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自己去问你的好儿子吧!”苏镜希丢下这句话迅速地抹了把眼泪,走进房间关上门。
在父母的追问下,苏念耸了耸肩,笑着去楼上做题去了。
从那天以后苏镜希就真的沉默下来,除了上课,他便整天待在房间里,大多数时间饭也是不在家吃的。桌上的四口人变成三口人,也很少有人说话,像活在低气压中。
两个儿子有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
于是这对父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面相觑,长吁短叹。
整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包括苏念。本来他们分手了,他应该开心的。可是家里的一个如冰冻干尸,学校里的那个倒是挺精神的,大事小事都往身上揽,又是代课又是私下辅导,一副准备拿年度模范教师的势头。
方敏倒是冰雪聪明,就是没把聪明用到好地方,只往初中部跑了几趟,就兴冲冲地跑回来说:“我敢打赌,你哥跟容青可一准吹了。以前说好的,你追她我不管,可是在你追上她之前,我是你女朋友。”
苏念点点头,很干脆:“行啊,我去接老师下课,再见了。”
方敏气得吹胡子瞪眼,苏念眨眨眼一脸的天真无邪,三两步跑出教室,穿过操场,就在大门口守株待兔。容青可已经习惯了每天看见苏念,晚自习下课后他就在校门口的东墙那守着,赶也赶不走,不给他好脸色也没关系,就像一贴撕不坏骂不走的狗皮膏药。
不过容青可其实并不讨厌看见他,苏念在她面前,她就觉得痛,连呼吸都痛。
她已经习惯用痛苦来让自己记住别人。
以前总看见相爱的人一毕业就流泪飞奔东西,她总觉得那些眼泪,不过是应景,也没有那么悲切。若真的爱着对方,怎么会分开。原来果真是有这样的爱情,相爱却不能相守。真正的痛苦,根本不是用眼泪就可以冲淡的东西,那是如同毒瘾发作万蚁噬心,连被安慰都是一种讽刺。
第5节
“你怎么一点儿都没瘦?”陶林织忽然说。
“啊?”
“你不是失恋吗?”她可是足足瘦了十五斤,唉,换算成猪肉要好大一堆。
“嗯。”容青可不太想说话,继续低头备课。
“也造孽,你离开他也好,以后若是嫁了过去再跟苏镜希的弟弟牵扯不清,那可真是悲剧。”
容青可没有抬头,脸色已经变了。陶林织连忙捂住嘴,她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连哭鼻子这种事都干了,再被赶出去就不值得了。看电视看到一半,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陶林织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地跳起来:“靠,完蛋了,是阿风找来了。”
她这两天有点儿神经失常,容青可走到门前,开了一条缝,门口是送矿泉水小弟的笑脸。
陶林织已经吓得钻进卧室去了,她翻着白眼打开门,想着,现在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当初就不该招惹人家啊。可是细想自己也是这么个东西,果真和陶林织是一丘之貉。她开了门,送矿泉水的小弟换了水就去送别家。
送水小弟下了楼,她才发现刚才忘记划水卡。嗯。那就省一桶吧。容青可刚想继续备课,就听见门又响起来。唉,这点小便宜也占不了,运气果真差到家了。
她看也没看就打开门,没等回过神,三四个男人已经冲进门,迅速地把门关上了。容青可暗叫一声不好,立刻想冲到沙发前拿手机,刚跑几步便被扭住胳膊,狠狠一拧,疼得汗都流了下来。
“你们想干什么!要钱吗?!”容青可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家里没有钱,我可以去银行取。”
“你让那个叫陶林织的女人出来!”一个年龄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跳出来,“敢玩我们兄弟,欺负我们兄弟是吃素的啊!她去哪里了!”
陶林织没从卧室里出来,其他两个人冲进卧室里看了一圈,悻悻地出来。其中一个大个头看起来比较憨厚,叹了一口气说:“唉,那女的没在这里,她到底去哪里了?这事不是你干的,我们兄弟也不为难,你现在打电话把她叫过来,就没你的事。”
“其实我跟她决裂了,她不一定会听我的。”
“少找借口!”少年恶狠狠地吼,“她不来老子就拿你撒气!”
“好,我打。”容青可没多做犹豫。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后果,她是一个女生,贸然招惹他们有多危险。可是把陶林织拉出来,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旁边,她还是做不出来。她宁愿看着陶林织愧疚地哭,也不愿意看见她怨恨地笑。
“喂,如果你不想你的房子变成凶案现场,你就快点儿帮我报警,我被劫持了!”
“妈的,上当了!”少年抢过她的手机往墙上一摔。嘴里骂骂咧咧地就冲上来,揪住容青可的头发就要往桌子上撞。那个憨厚的男人忙拽住他,容青可的额头转了个方向撞到茶几角上。
玻璃角有个豁口,鲜红的血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她反而神经质地笑了:“继续打,房东就住在隔壁六栋……”
少年终究是年轻,热血沸腾,三个男人都急着离开,毕竟痞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几个人拖着少年要走,少年不甘心地骂着:“老子警告你,这事没完,老子可是在S城杀过人的,那小子就埋在王陵公墓九十二号呢!你看老子还好好地在这里呢!老子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小蛐蛐,闭上你的狗嘴!”其中进门就一言不发的男人把发疯的少年扛起来出门,“你跟陶林织说,除非她来给我兄弟跪下磕头,否则这事儿没完!”
男人只顾着安抚暴躁的少年,却见傻在地上的女生突然瞪着眼睛,气急攻心地扑上来,一口咬住了少年的胳膊。刚才还骂得顺溜的少年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她咬着不放,男人突然拿起电视机上摆着的盆栽用力砸下来。
“不许……走……”女生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目光涣散,却挣扎着要爬起来。
“她是个疯子!疯子!”少年吓坏了,胳膊硬生生地被咬下一块皮肉,女生还看着他,如嗜血的恶魔。这下连其他三个男人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明明是瞒着兄弟来讨个公道的,却用盆栽将人砸得脑袋开花,女生浑身是血地在地上挣扎,眼神却是骇人的凶狠。
怨灵,她像被附身的不死怨灵!
王陵公墓,九十二号。
照片上是个比妖精还要惹人心疼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容青夏。
第6节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后来又看见森林。没有光,没有星辰,也没有路,脚下危机四伏。有人牵着她的手,柔软的、温暖的、幸福的。
“你别怕啊。”男生特有的带着点儿小别扭的嗓音。
“嗯。”
“我在前面保护你,不用怕啊。”
“嗯。”
然后容青可就醒了,嗓子像被火烧过似的,头痛欲裂。陶林织叫着“醒了醒了”,叔叔婶婶的脸凑过来。陶林织的眼睛肿得不成样子,叔叔和婶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情争吵过。他们每次争吵,婶婶都故意与她保持点儿距离,外人看不出来,可是她看得出来。
现在是凌晨一点,她头部被砸了个口子,缝了十三针,轻度脑震荡。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陶林织送走了容青可的叔婶,想起来刚刚两人在楼道里小声争执的内容,她就觉得心寒。不过她也没立场责怪别人,当时她躲在衣柜里吓得瑟瑟发抖,根本没勇气走出来。
当她出来看见容青可躺在血泊里,半张着眼睛,如被折断翅膀的蝴蝶时,她后悔得想要就此死去。
她以为容青可死了,只是坐在地上哭,好在房东赶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叫了救护车。容青可的伤口吓人,其实并没有很严重,不过若不及时送医,只是怕有后遗症。容青可盯着那张魂不守舍的脸,喉咙里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都是你害的……”
“都是我害的。”陶林织颤抖着。
“所以……如果你想去堕落就免了……你还要对我负责的……”
陶林织哭着点点头:“我对你负责,我娶你都行,我这辈子都给你当丫鬟都行。”
“陶林织……你傻了……我们俩的友情也完了……你以为你躲着,我挨打,挨完就没事了吗……我要你对我负责……不是要你像叶橘梗那个笨蛋一样照顾我……而是要你离得我远远的,别再连累我……连堕落都不行……你要好好地生活……带着罪恶感一辈子痛苦地走在我给你指的直线上……哈……你说这样……是不是会更痛苦一点儿?”
她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陶林织失神地看着她。不。真正的容青可似乎并不在这里。
“我不原谅你。”容青可闭上眼睛,“我永远也不原谅你。”
陶林织,带着罪恶感活下去吧。
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艰难,无论以后怎样悔不当初,都要像一棵笔直的树那样坚强地活下去。我们心里都清楚,在你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再也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帮她擦脸,又有什么柔软的温热落在她的额头上。有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到底是谁?她心里好像有答案的,可是为什么脑子里想不起来呢?
梦里的情景突然涌现出来,那个如猫一样单纯认真的男生对她说:“你别怕啊。”
“嗯。”
“我在前面保护你,不用怕啊。”
“嗯。”
除了这些,最后好像男生还说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好像风灌进她的耳朵,她只看见男生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到底说了什么?森林里一片寂静,黑暗蛰伏在茫茫沼泽上,她在泥泞中,慢慢地下沉。
第7节
“那我先走了,放学再来看你。”苏念拿起书包。
“我下午就出院了。”容青可摸摸自己被缠得不太好看的脑袋,笑了笑,“你要是想让我快点儿好,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怕我会脑溢血。”
“嗯。”苏念乖巧地点点头,其实根本没听进去,“这几天是期中考试了,过几天再找你。”
他又变回乖巧的样子,似乎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的,根本不是他做的,不关他的事。他的眼神纯真又无辜,像小狐狸崽子,也不是不可爱,只是越是精心的伪装越是让人恶寒不已。
容青可终究没有问他,是不是苏镜希来过。
她感觉他是来过的。
在医院里住了七天,去诊断时,她询问了医药费。女医师耐心地安抚她,你不用担心这个,你的家人已经付过了。容青可看着账单,兀自叹了一口气。那天叔叔和婶婶似乎有什么争执,她也能想到是为了什么。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光了银行卡的钱,加起来不过五千多,又找同学借了一点儿凑了七千块钱,去了叔叔家。
“小织,你这是干什么,收回去!”叔叔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一家人那么见外做什么?”
“我有钱的,现在上班待遇也不错,真的。”容青可嘻嘻哈哈的,叔叔推托了半晌,婶婶也怪她不懂事。于是在家里吃了中饭,这对夫妻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临走时,容青可把钱放进了茶几的抽屉里。
晚上婶婶又打来电话说钱的事情,免不了又责怪她见外,她只是笑。
镜子里的女孩头上还缠着纱布,笑容又苦又涩。
不过再难看也要去学校上课,无论多么手巧的护士,伤口在脑袋上就包得格外狰狞。为了怕吓着可爱的学生,她大热天戴了顶帽子,怎么看都是众人的焦点。不过有病在身就是受优待,每天都有学生帮她倒水,还带水果和巧克力给她,让她也乐意装成个病秧子。
学校里的学生把她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容老师面对入室抢劫的歹徒宁死不屈,把她说得像革命是笑,笑得苦闷。伤她的人始终找不到,陶林织这个女人和那个阿风交往了几个月,连他的真实名字和住址都不知道,连约会都选在网吧。
警察也按照陶林织形容的长相去那家网吧询问,老板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问三不知。那些泡网吧的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就这么不干不净地吊着。
不过容青可也不奇怪,毕竟容青夏的案子都变成了一个无头案,只说是小流氓抢劫误杀,却始终没有侦破。
那样的人命案子都可以沉寂下来,何况她还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
容青可放学后又去网吧转了一圈碰运气,脑袋隐隐地疼,脑后那块伤疤上应该也长不出头发了。她回到小区,楼下坐着一个人,旁边还放着个食盒。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容青可瘦成巴掌的脸,眼圈立刻就红了,哆哆嗦嗦地使劲吸气,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挺可怜。
对啊,“我见犹怜”这样的词语就是该用在叶橘梗身上才合适。
而容青可即使摔成个破布娃娃,别人也只觉得好血腥啊,好恐怖啊。
这个就是容青夏用生命保护的女孩子啊,其实他并没有选错人,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叶橘梗鼓起勇气走过来低头抓住了她的衣角,断断续续地哭。她愣了愣,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食盒里的饭菜很精致,看出来做饭的人很用心,容青可在外面吃过东西,又不想令她失望。
“是小镜告诉你的吧?”
“嗯。”
“他趁我睡着也来看过我,他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跟小镜……”
“别问了。”容青可打断她,“他好不好也不关我的事,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嗯。”叶橘梗把碗收了,又要动手收拾屋子。
容青可让她坐下来:“过来,这边坐,陪我聊聊。”
以前容青可从来都懒得理她,她也不太敢招惹容青可。可是在叶橘梗心中,容青夏那么喜欢的姐姐,并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也许一开始是以赎罪的心情来照顾容青可,但是容青可除了不爱跟她说话,也从来没有让她难堪过,甚至有时遇见陶林织,她还会不动声色地帮她解围。
容青可是很好很好的,她都知道。
“橘梗,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也许有点儿困难,但是你仔细想想,害死小夏的那群人说过什么,还有长相什么的,你全部都仔细地讲给我听。”容青可看见她僵硬的神色,马上按住她的肩膀认真地说,“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无论你多不愿意想起来,都拜托你想起来……就算是为了小夏……”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起那一晚,容青夏死在她的怀里,她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那夜容青夏送她回家,走到小区门口她才想起来忘记买咖啡,于是容青夏让她在原地等着,自己跑去街道对面的便利店。容青夏刚跑到马路对面,便有人冲出来捂着她的嘴往阴暗的巷子里拖。接着容青夏就跑过来与他们厮打成一团,等她回过神,容青夏已经躺在地上,血已经流了满地。
如暗夜里绽放的玫瑰花。
“对不起……”叶橘梗瞪大眼睛,推开容青可,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
她要的并不是对不起。
为什么不能帮帮她,她要的并不是对不起。
容青可将脸埋在抱枕里,心如刀绞,她要的并不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