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高楼里每一扇窗户里都映出暖暖的光,她甚至不敢幻想有一天,也有这么一盏灯是为了等自己回来。
这年的初雪落在腊月初八。隔壁的阿婆在家里熬腊八粥,淡淡的米香从窗户缝里透进来。
容青可裹着毯子缩在床上,租来的房子四面透风像个天然冰室,身体再好也经不起冻,她只能惨兮兮地抱着纸盒子擦鼻涕。她打工的奶茶店没熬过这个冬天,游乐园此时也是淡季,家长不愿意带小孩子出门,于是园长取消了卡通动物合照的节目。这就意味着她没有了经济来源。
这果真是传说中的祸不单行。
她连爬起来烧热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勉强用冰水送服了药,又钻进被窝里一阵冷一阵热地犯迷糊。恍惚中仿佛听见有人敲门,过了许久又听见有人进门。整个人病得太厉害了,眼皮沉得要命,可是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帮自己用热毛巾擦脸,往自己的被子里塞暖水瓶,又给自己喂了热水。
很暖和。她舒服得直叹气。
听着耳朵边忙碌的脚步声,容青可渐渐地睡着了,一睁眼已经是深夜,玻璃上冻出缱绻优雅的冰凌花,客厅里有灯光映进卧室,她走出去,看见好友陶林织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一边咬薯片,一边看韩国新上映的偶像剧。
“你怎么来了?”
“你手机关机找不到人,今天也没去上课,我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来给你收尸的!”
“劳您费心,我还没活够呢。”
“瞧你这副鬼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挺尸呢,快回去躺着,我热腊八粥来给你吃。”
“你熬的?”
“陶大小姐亲自下厨,感动吧!”
容青可笑了笑,环视着整个房间,房子被打扫过了,脏衣服也洗干净挂在衣架上。她与陶林织认识了七年,连她拿个拖把的样子都没见过,了然于心地啐了一口:“少跟姐姐来这套,是叶橘梗来过了吧?”
陶林织听见这个名字就烦,把粥碗往桌子上一摔,气呼呼地说:“要不是看在你病着,我就把她做的东西全都倒进垃圾桶里。我真不知道你这个人脑子里哪根筋不对,她每个星期都往你这里跑一趟,给你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做饭的,装出一副赎罪的模样,看了就让人恶心。我就奇怪了,你看着她心里就不烦?你是从外太空来的吧?你有点人类的正常思维没有?”
容青可只是笑笑,她没力气跟她争辩,也不想跟她争辩。两年前的那场事故,让她失去了最亲爱的弟弟容青夏,那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男孩子,率真又可爱。真正和他接触过的人,很难有不喜欢他的,就像陶林织。
她与陶林织做了太久的朋友,而容青夏也叫了她六年的小织姐姐,感情越叫越深。容青夏的突然离去,让这生活在阳光下的陶林织如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悲伤积累成厚厚的尘埃,似乎将一切的惨痛都掩盖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个人能让陶林织觉得鲜血淋漓的痛。
那就是容青夏深爱着的那个叫叶橘梗的女孩。她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那个晚上容青夏没跟她在一起就好了,或者死的是她就好了。叶橘梗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每次回F城都要来给容青可打扫房子做饭,任劳任怨。
对于她来说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太自私了,也许照顾容青可的生活会让她良心上得到安宁,可是每次见到她就像是伤疤被重新揭开一次,连呼吸都觉得疼。可是容青可偏偏那么平静,连眼神都波澜不惊。
有时候陶林织会觉得容青可未免太无情了,对于她来说,这种不接受也不拒绝的暧昧态度又算什么呢?
“我也不想跟你吵架,你还病着。”陶林织退了一步,“你吃东西吧,反正不吃白不吃。”
“小织,你别想太多了。”
“嗯。”陶林织又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对病人又吼又叫,实在是没什么脑子,“你也快点给我好起来,姐姐找了份好工作给你,如果你这周再好不起来我就给别人啦,快到寒假了,这可是份肥差!”
“可别是什么内衣ShowGirl、餐厅甜甜小女仆之类的,给我时薪一百块我都不去。”
“你想太多了,是做数学家教老师啦!那家的家长就是要找个师范学院的学生,还要数学好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随时可以去教,听说那小孩挺难搞,叛逆期嘛。”
“知道了,把电话给我,我明天就去。”
“你疯了,你还病着!”
“如果我再不找工作,我估计连生病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饿死。”
“如果你缺钱……”
“我不缺!”容青可打断她,“今天你睡沙发,别想跟我挤!”
第2节
年轻人的身体就是经得起折腾,前一天还病到起不了身,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上午去学校上了课,又被学妹拉着去参加了社团活动,下午联系了学生家长去熟悉环境。
公交车开着暖气,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前一天的薄雪已经完全融化成了水,风一刀一刀地将水雕刻成冰,马路像一面镜子,所有的物体都小心翼翼地移动。容青可被暖气吹得全身发酸,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到达。
这是市内很高档的小区,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所以对家教才挑三拣四的,惹人讨厌。按照短信上发来的地址找到学生的家。她按了门铃,一个女人开了门。
有钱人家的太太保养得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十六岁男生的母亲。容青可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不过想象中的母亲应该会淳朴一些吧。毕竟课本里的母亲都会拿着缝衣针在灯光下补衣服,脸上都是岁月雕刻的沟壑不是吗?
她点头微笑:“阿姨你好,我是容青可。”
苏妈妈也笑,把她拉进来:“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啊,先喝点热水吃点东西。”
“嗯,谢谢阿姨。”
“别跟阿姨客气,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即使以后不做小念的老师也要常走动啊。”
容青可只是笑笑,心里想着这阿姨真有意思,还那么“深谋远虑”,看来那小鬼已经恶劣到一个登峰造极的程度了。她便真的不客气了,吃了水果喝了茶,传说中的魔星才慢吞吞地、一脸不情愿地下楼。
从楼上走下来的少年有一双锐利的、狭长的眼睛。
容青可忍不住想起狐狸这种动物。
他叫苏念,资料上写得很清楚。也许是因为他的表现太强势,反而让容青可莫名地安心许多,听着苏妈妈像介绍对象似的说:“这就是你的家教容老师,你们好好相处,妈妈做点吃的给你们。”
容青可毕竟也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自从奶奶去世以后,她就开始打工。毕竟她要生活,即使叔叔和婶婶承诺会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但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并不好受。有一次撞见他们为了她的事情争吵,双方都尴尬,却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可以理解叔叔婶婶的立场,毕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即使收入不错,每一分钱还是为儿子攒着的。多了一个人在家里,要吃饭要花钱,总是不小的负担。所以她没有资格怨恨什么。
只有这种从小泡在蜜罐里的孩子,才有任性的资格。
苏念的房间有个很大的阳台,房间里铺着大片的白色土耳其毛毯,书桌很干净,看来他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宝宝。
“我带了一份试卷,先看一下你的程度,然后再根据你的程度制订学习方案。”容青可懒得跟他废话,她来就是教学的,可不是看他脸色的仆人。
“我都会,不用你教!”苏念也不客气。
“行,你把这份试卷做满分,我马上走人。”
苏念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他跟他妈妈长得很像,连下巴都尖得那么委婉。不过他妈妈可比他善良多了。他拿过试卷迅速地浏览了一遍,然后不慌不忙地往下做。容青可拿了本书随意地往摇椅上一躺,屋里的暖气很足,又有抽干机,让容青可觉得自己像是被棉花包围着,舒服到整个人又迷糊起来。
“喂喂……”
“嗯。”容青可觉得自己不过是迷糊了几分钟,但眼前的人却不悦地踢着自己的脚,手里还拎着试卷。
她不高兴地看着他:“你做完了?”
“要睡回你家睡去!”苏念更不高兴,没见过这么随便的家教老师,一点职业危机意识都没有,这里又不是澡堂,怎么满脸都是老人家泡澡才有的表情。
容青可昏昏沉沉地拿过试卷扫了一眼,苏念的字写得漂亮又整齐,卷面很干净,解题的方式也很简洁直接。她差不多要大笑了,怪不得这种学生没人敢接。
“啊!这里错了。”
“哪里?”苏念紧张起来,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又露出嘲笑的表情,“没错,是‘13’,容老师,你确定你的成绩不是抄出来的?”
“‘13’当然是对的,可是你写的是‘B’呀。”容青可显然是没事找事。
“我写的是‘13’。”
容青可笑了,那表情在苏念的眼里真是奸诈到可恨,她用那副吃过饭剔牙的口气说:“别忘了,小鬼,我是老师。老师批改试卷的时候,看不清楚的,都算是错的。我不会猜答案,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你根本就是故意刁难我。”
“是啊,你不是也故意刁难我了?你可以跟你妈说让我走人。成绩好还频繁地请家教再羞辱走,这是富家公子的新游戏吗?”
“我……”苏念毕竟只有十六岁,面对容青可这种成年人的犀利,有时候还难以应付,立刻憋红了脸,“我不是玩游戏,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你可别跟我说,我是做家教的,又不是当知心姐姐。”容青可觉得头更昏沉了,浪费了一下午的时间被这小鬼耍了一通,她有点气不打从一处来。她从书包里掏出感冒药,趁着有热水的时候吃下去,然后收拾书包准备走人。
“你病了?”
“是啊,前一天差点见阎王,今天又被你这小鬼耍,真倒霉!”容青可啐了一口,毫不客气地回头警告他,“以后别出现在姐姐面前,姐姐很记仇的,说不定一生气就撕了你。”
苏念有点慌张,倒不是被吓到了,而是出于一种愧疚。容青可的面上有一抹不自然的红,看起来在发烧。对她做了那么恶劣的事情,看她有气无力地出门,他不自觉地跟着。
苏妈妈在楼下看电视,见她下来便说:“容老师,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盛碗乌鸡汤喝。”
“不用了阿姨,我得走了,还有事。”容青可似笑非笑地说,“苏念很聪明,你不用为他担心。”
“那以后你就多费心吧。”苏妈妈说。
容青可没回答,也不想再多纠缠,点点头推托了她的挽留。走进电梯的时候,她这才觉得整个人像被拆掉重组了一般,难受得要命。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差点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来人先道歉,接着又“咦”了一声,便站着不动了。她摆了摆手,绕过他,电梯门又关上了,她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电梯去的层数,是她刚才走出来的顶楼。
第3节
本来是普通的感冒,因为没及时就医而引起了中耳炎。容青可耳朵痛得要命,受不得一点冷,只能躲在被窝里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耍人的小鬼出门被鸟粪砸到。她将自己包得像个粽子坚持去上课,还要留意招工信息。
也许是因为她生病的缘故,叶橘梗每天晚上都过来照顾她,因为讨厌看见她,陶林织便不来了。
“今天好一些了没?想吃点什么?我买了很多菜,不过你还是喝点汤比较好。”叶橘梗将声音放低,小心翼翼地、讨好地笑着,半月形的眼睛垂着,长发乖乖地绾在耳后,习惯性地微微缩着身体,像一只待宰的兔子。
“你不用每天来的。”容青可说。
“哦。”她低头绞着手指,以为她不想见到自己,“我……我还是下午来吧,我把东西做好,你热了就可以吃。”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青可抱着水瓶,连心都被暖热了似的,“你没必要这么照顾我,我没那么柔弱。如果你是为了小夏而想照顾我,那就免了。如果小夏知道他的宝贝把我当做皇后一样照顾着,估计会考虑把我带走。”
叶橘梗受宠若惊地抿着唇:“没关系,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你不用陪你男朋友吗?”
“他最近有演出,挺忙的。”
“哦,那你不用读书吗?”
“我们学校已经考完试放寒假了啊。”
容青可说不出什么了,叶橘梗看起来很柔弱,有时却比谁都固执。她能明白小夏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欢她,跟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任何人都会得到幸福的吧。
那么她自己呢?
一直一直这样勉强自己的她,觉得幸福吗?
她一点都不喜欢叶橘梗,甚至还有些恨她,所以对她的感受也懒得去深究。她并不像陶林织那样讨厌看见这张无辜的脸,因为她知道,叶橘梗只要看见自己,就会想起容青夏。即使让她被负罪感和痛苦缠绕着,她也不愿意让叶橘梗忘记容青夏。即使她有了要好的男朋友,有了向往的生活,而她始终要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爱往前走。
有了叶橘梗的照顾,她的身体很快便好起来。
在学校里看见陶林织,还是一副“你没死呀,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烧纸呢”的表情,交到这样的损友真是报应。这几天不间断的考试几乎将人榨成人肉干,陶林织幸灾乐祸地问:“你不会挂科吧?”
“你担心你自己就行了。”容青可想了想说,“看在我大病初愈又生活落魄的份儿上,请我吃饭吧。”
“没问题,姐姐请你吃食堂。”
“也没指望你请我吃海鲜。”
陶林织嬉笑着,一把搂住容青可的脖子勾肩搭背地往食堂走。刚走到食堂门口就看见一尊门神在那里守着。陶林织眼尖地看见了,惊叫一声:“乖乖,这么无孔不入,当自己是地下党员啊。”
这尊门神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月前荣升容青可“前男友”的乔心。他比容青可小一届还在读大三,两人断断续续地交往了一年多。大二时他追容青可时喊的口号是“女大三,抱金砖”。陶林织乐得快疯了,也亏他能想得出来,人家那个“女大三”是大三岁,不是大学三年级好吧?他金砖是没抱上,倒是处处吃瘪。
容青可真的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情人,温柔体贴小鸟依人与她完全挂不上钩。如果说一开始乔心劈腿是因为寂寞,那么后来便是示威,甚至是肆无忌惮了。容青可习惯性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也总有不想陪他玩的时候。
“乔小心,你在门口乘凉吗?我们不打扰你啦。”陶林织笑嘻嘻地说。
“学姐,我想跟容青可单独谈谈。”乔心挡在前面。
“不行,小可说她没什么好谈的。”陶林织发挥她的损功,将容青可护得死紧,“你也别烦她啦,不是姐姐说你,你毛没长齐就学人家劈什么腿啊,这下倒好,自己在船上凿个洞,你还真是破釜沉舟呢你!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是你已经避免不了灭顶之灾了,别扑腾了,早死早超生吧。”
“小可,你再给我个机会吧。”乔心还在死搅蛮缠。
“我也想啊。”容青可笑了,“可是我的副驾驶座就一个位置,你走了,别人就坐了。我旁边有人了。”
“是啊,是个比你还年轻漂亮的弟弟,我们家小可最爱正太,你老了。”
趁着乔心在原地呈雷击状,陶林织迅速拽着容青可开溜。这下食堂也不去了,吃饭地方换成了学校外面的自助火锅店。容青可撇了撇嘴说:“陶林织,你也太过了啊,什么最爱正太,还让我做人吗?”
“你家教的那个孩子听说长得不错啊。”
“那才十六岁啊,我可没兴趣摧残祖国的花朵。不过你也别提了,提起他我就一肚子火。”
“有那么难搞?”
“长得挺乖,其实是个顽劣分子。”容青可不想多提闹心的事情,“算了,不说了,还是给游乐园打电话问问春节期间有没有工作可以做吧。”
对于容青可不想多说的事情,陶林织也不敢再提。如果仔细追究起来,烦心的事情就太多了,倒不如活在当下随遇而安来得实在。两个人吃过午饭,容青可便被陶林织拽着去商业街看什么Cosplay秀,因为有她喜欢的动漫人物,那个Cosplay社团本身也很有名,她嘟囔了很久。
容青可平时不看动漫,热衷于搜罗恐怖片,她唯一的收藏就是很齐全的国内外正版恐怖片的DVD。
商业街最繁华的第七个街口,有家咖啡厅叫“第七个街角”,倒也好找。她与陶林织走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服务生很客气地说:“不好意思,今天人太多,没位子了,如果是来看秀的,可以坐在休闲区,不过秀开始的时候,不可以走到台前,因为会挡到其他人。”
陶林织失望得脸都皱起来了,如果坐那么远,连脸都看不清楚,还有什么意思?容青可搂着她的肩膀说:“算啦,下次我们提早来吧。”
“下次又要等两个星期,而且我喜欢的那个Coser‘大蛇丸’也不一定会来。”
容青可看见好友垮下去的脸,也有点不好受,心想着如果不是自己慢吞吞的,说不定就不会出现这种事。难得有这种自责的心情,她想着要不要干脆厚着脸皮去请求拼桌,却听见有人犹豫地叫着她的名字:“容……容青可!”
第4节
陶林织听见这个声音就竖起全身的毛,像过敏反应似的,马上变脸。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搂住容青可的脖子,对着声音的主人横眉怒目。
容青可一点儿也不意外在这里遇见叶橘梗,毕竟这家咖啡厅的老板是叶橘梗的好朋友,也是她朋友妹妹的男朋友,还是自己死对头的好朋友。
也许是城市并不是很大,学校也就那么几所学校,关系就像蜘蛛网一样盘根错节。若能仔细追究,说不定全市的人都会沾亲带故的。
“嗯。”容青可冲她点点头,“你也来看秀吗?”
“我是陪朋友来看的。”叶橘梗紧张得直搓手,“今天生意太好了,我去跟纯渊说一声,你们跟我们拼桌好不好?”
“不用麻烦了,我们不看了!”陶林织扯住容青可,“我们走吧,这里昏天暗地的,是个不祥之地。”
“喂,你不是唠叨了好久要看活的‘大蛇丸’吗?”容青可压低声音,“别闹脾气了,看不到你回去不郁闷死?!”
“我看见她直接就郁闷死了!”陶林织冷笑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叶橘梗的耳朵里。叶橘梗的耳朵都红了,低下头使劲地搓着手。这个情景很像是两个恶姐姐在欺负倒霉的灰姑娘,出场的并不是灰姑娘的王子,但他的声音里仍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橘梗,你在这边磨蹭什么呢?我跟你说过没有,别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小镜。”叶橘梗回头笑了,“你去跟纯渊说一声,我们的聚会能不能转移到包厢里面去,反正我们看不看秀也无所谓。”
“我说不用了!”陶林织瞪着眼,“你当菩萨当上瘾了是吧?要不要我回去买个香案把你供起来?”
“喂,黄毛女,你说话客气点!”苏镜希像个护犊子的小刺猬,把叶橘梗护在身后,“你别觉得她好脾气就欺负她!”
“你在这里蹦跶什么?人家男朋友都在那边没说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你这个小太监!”陶林织毫不相让。
“要你管,看你单眼皮薄嘴唇,一副尖酸刻薄相,长着晦气的克夫脸。如果哪个男人被你看上了,那真是祖上没积德,活该这辈子倒霉被鬼催!”
两个人一言一语毫不相让。容青可反而觉得这么护着叶橘梗的苏镜希也蛮可爱的。容青可对记人的长相这种事情,很不擅长,可是苏镜希的脸她却记住了。她以前和苏镜希见过一次,也是远远对视了一眼,谈不上认识。如今他似乎长高了一些,大约不到一米八的个子,身材比例很好,生了两条让人忌妒的长腿。他正处在蜕变期,上次见到他时他还双颊丰满,如今双颊却变得平滑流畅,像是有巧匠细细打磨过,连略圆的眼睛也变得狭长起来。唯一没变的是蝴蝶翅膀似的睫毛不停纷飞着,让她觉得特别有意思。
她想了想,决定逃离这个战场,干脆扯着低头一言不发的叶橘梗往那个不显眼的角落走去。圆形的沙发上坐着黑发的男子,反光的镜片让他有种不可侵犯的距离感。叶橘梗没有坐到他身边去,或许是因为容青可在,所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灵魂就越发清晰起来。
安阳纯渊冲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伸手将乖兔子一样的女孩拉过去,紧挨着坐。叶橘梗只是埋低了头,看也不敢看容青可一眼。
容青可并不怕尴尬,安阳纯渊也不怕,都是脸皮厚的人。叶橘梗坐立难安了半晌,这时苏镜希和陶林织已经吵得差不多了,陶林织走过来拼命地灌着茶水,也不说要走了,只是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第七个街角”在两年前改成了以动漫为主题的咖啡厅,所以来的大多是年轻人。还未上场气氛就已经高涨起来。陶林织也忘记了刚才不愉快的事情,兴味盎然地评论着演艺台上出现的几个Coser。容青可也不是很懂,只是觉得台上表演Cosplay秀的人服装怪异,妆容夸张。她看了一会儿便索然无味,于是起身去厕所。
出来时又看见一尊门神,有着誓死保卫女厕所的架势,进去一个炸一个,进去两个炸一双。
“容青可,我有话跟你说。”苏镜希别扭地皱着眉。
“如果是因为叶橘梗,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跟你说。我没有强迫她去我家做保姆,我的朋友讨厌她我也管不着,与其说服我,你倒不如拿条链子把她锁起来比较容易。”
容青可看着苏镜希恍然的模样就觉得可爱,忍不住又去踩他的猫尾巴:“或者干脆你来照顾我,反正看着你比看着她舒服多啦!”
“容青可,你别再欺负她了,她又没对不起你!”
“她是不是对得起我,这要看她自己怎么想。”容青可笑了笑,没有丝毫的善意,“你如果有安阳纯渊的一半聪明和手段,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为别人的女朋友跳脚,真是个单纯的男生啊。你不会连恋爱都没谈过吧?”
没等苏镜希猫一样晶莹的眼睛愤怒起来,她已经吹干手走回大厅里。Cosplay秀的精华部分才刚刚开始,斜坐在宝座上的男子穿着白色的丝质长袍,腰间系了一根天蓝色的缎带。连容青可这种对容貌没感觉的人都发出“男人长成这个样子让女人怎么活”的感叹。
“这个就是‘大蛇丸’?”容青可问。
“这个人这么闷骚,又这么娘,是社团的社长夜风,怎么可能是‘大蛇丸’,我们‘大蛇丸’很MAN的好不好!”
“花痴!”
“总比你这种冰山美人强吧。”陶林织话锋一转,“我说错了,是冰山,你还称不上美人!”
容青可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不错,虽然不像陶林织那么白皙,却也细嫩柔软有弹性。租来的房子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她并不觉得镜子是生活必需品,所以也没有去买。晚上回家时在公交车上,她打量着玻璃上的人影,好像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倒也不难看,只是眼睛很大,睁大些就显得无辜又白痴,眯着就显得狡猾又锋利。
她忍不住笑了,真是一双会说话的、抢戏的大眼睛啊!
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5节
寒假期间的游乐园又重新开放了让游客与卡通人物合影的节目。这份工作在冬天算是个美差,夏天就难熬了,每隔半个小时就要脱下外套休息,以免中暑。游乐园每周结账一次,钱虽然不多,可是来得也快。
容青可套着厚厚的白熊服装摆着幼稚的姿势和游客拍照时,接到了苏妈妈打来的电话。内容是约好每晚八点到十点为苏念补习数学和英文,价钱就按照原来谈好的。末了,苏妈妈激动地说:“小念好像很服你,我们家小念就拜托你了。”
这感觉就像丈母娘托付女儿似的。
有工作找上门她自然高兴得紧,只是不知道那魔星到底搞什么鬼,花钱每天让她去坐摇椅晒月亮吗?她倒是不怕他耍什么花招,最恶劣的挑衅她已经接受了,毕竟她容青可也比他多吃了六年白饭,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下午游乐园收了工,容青可回家去换衣服,又联系好了同做家教的同学暂时借用教材。南方的冬天真的太冷了,夜色里蕴藏着沉甸甸的水汽,一点点地冻到皮肤上。城市的高楼里每一扇窗户里都映出暖暖的光,她甚至不敢幻想有一天,也有这么一盏灯是为了等自己回来。
她也有认真想过未来的样子。
大学毕业以后找份安稳的工作,有公积金和养老保险的那种。她懒得换地方,就在这座城市里买所房子,然后再养一只猫。关于男人什么的,也不是没想过。原本身边有个乔心,偶尔会用劈腿来证明自己的魅力,却是真的喜欢她的。而这种低劣的喜欢却是她根本不想要的,容青可宁愿在床上抱紧暖被,也不要抱着一个有着劣质香水味的身体。
所以只能每天走进家自己开门,没有人等她回来。
她也不奢望,毕竟生命里的遗憾太多了,期待若太多,失望也会跟着变多。
容青可回到家打开门,满眼的灯光让她有点恍惚。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应该是陶林织来了。叶橘梗才不会留在家里等她回来,那可是个任劳任怨做完家务就默默消失的田螺姑娘啊。
容青可隐约地闻到有点焦糊味,头都大了,忙往厨房冲:“陶林织你不会叫外卖吗,烧了厨房我可没钱赔,你想逼我去当人家的二奶啊!”
厨房里的人吓了一跳,一个苹果掉在地上,滚了两下在她脚边停下来。那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猫科动物的眼睛,黝黑湿润,带着点闹别扭的窘迫。
“喂,怎么是你啊?”容青可捡起苹果在衣服上蹭两下,咬在嘴里,“叶橘梗跑哪里去了?”
“我来代替她。”苏镜希的口气有点慷慨就义的味道,“以后我来代替她,所以你不要为难她了,即使她来了,你也要把她赶走!”
“啊?”容青可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我是说,我替橘梗赎罪,有什么怨气你冲着我来好了。打也行,骂也行,我绝对不还嘴。”
眼前这个大男孩太纯真正直了,那双眼睛让容青可有点不敢去看。即使说的是卑微话,口气还是那么恶劣。但在容青可看来,这种不加掩饰的恶劣也是那么可爱。毕竟,同样坦然率真的眼神,她也只见过一个人拥有,而那个她最爱的弟弟已经不见了。
“你以后别欺负她了,也别再为难她了,她已经够痛苦了。”苏镜希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但那内容却渐渐地有点伤人了,容青可的眉毛越皱越紧。她没欺负过她,更谈不上为难,那么她的痛苦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让她觉得这个顺眼的男孩也令人讨厌得要命。
“还是那句话,你找条链子把她锁起来比较快!”
“我代替她,我说到做到!”
“随便你。”
她懒得争辩,回卧室换了棉外套,出门时苏镜希问她:“这么晚你去哪里啊?”
容青可懒懒地笑着,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我去卖身,不行吗?!”
她做什么他当然管不着,走出门她才觉得疲惫,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总睡不醒似的。她记不清楚路,好半天才找到苏家。
苏妈妈好汤好水地招待着,倒让冷淡惯了的容青可有点受宠若惊。苏念的书桌还是那么干净,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孩子,天生聪明伶俐,长得也好,就是性格令人讨厌。光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人看,就让人觉得讨厌。除了讨厌,她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你把这节的课外辅导书上的题目做完。”她觉得讨厌,况且又是个小自己六岁的小鬼,自然连客气礼貌的样子都不必装出来,连对他的冷淡都是赤裸裸的。
“老师,你是不是该先讲几个例题呢?”他的表情也不太友善。
“如果你连例题都看不懂,这种程度的学生我也不想教了。”
“你没个老师的样子!”
“在要求别人之前,首先要看自己有没有学生的样子吧!”
苏念突然不说话了,容青可舒服地躺到摇椅上,像个老人家一样前后摇晃着,舒坦极了。已经有未老先衰的趋势了,尤其在这么年轻的孩子面前。苏念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让容青可意外的是,他居然听话地翻开辅导书认真地做起题目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开始犯迷糊,墙上的老式挂钟突然响起来,回声冗长又沉重。
容青可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苏念正坐在书桌旁盘着腿看着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茫然的样子。
“你跟我哥真像。”他突然说。
“啊?”
“我哥跟你一样,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当做没看见。”十六岁的魔星苏念却说出了让人心酸的话,“我宁愿他讨厌我,也不愿意他对我视而不见,毕竟被讨厌也是一种情感啊!”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容青可想不出在哪里听过。不过她不是知心姐姐,这种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她本想告诉他,自己是讨厌他的,但鉴于这也不是什么让他觉得高兴的好消息,也就选择闭口不言。楼下的门铃响起来打破了某种程度上的尴尬,接着便听见苏妈妈软软的声音:“小镜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快点去洗手,阿姨盛汤给你喝。”
容青可走出来站在二楼门口,苏镜希感受到视线抬起头。
两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