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教室里总是特别难熬,教室里转着两台大吊扇,靠中间的位置,那里坐的都是好学生。像我与夏珏这样被班主任老胡喻为“教学史上的耻辱”,只能乖乖的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窗边,夏天吃火锅,冬天吃冰棍,潇洒得很。
这是1998年的夏天,我与夏珏趴在三楼的阳台上啃两毛钱一根的老冰棍,课间的广播里播放的是湘江的水位,让同学们不要听信谣言,安心学习,听老师统一安排。
夏珏笑得很坏说:“这个播音的刘岚是我初中同学,你跑去她们班吼一句,大坝垮啦,她绝对第一个哭着往岳麓山上冲。”
“她声音挺好听的。”我的评价比较中肯。
“得了吧,这声音也叫好听?我邻居家那个小朋友才是色艺双全,声音好听得能让全班女生骨头酥半边,没见识,出去别说你跟我混啊。”
“哈,不是吧,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家邻居,一个鼻涕虫小胖子,哭起来倒是挺惊天动地的,挺有男子气概。”
夏珏只是笑了笑,把吃了一半的冰棍从窗户口扔下去,接着便听见一声惨叫——“我靠,楼上的谁扔的,有毛病啊!”我俩对望一眼,灰溜溜的往教室里钻。上午的课程很是无聊,起码没我喜欢的语文课。上数学课时打盹被眼尖的老胡抓住,在众人“祝福的眼光中”,我去楼道里罚站看风景。
这种程度的体罚我已经习以为常,口袋里也经常备着一本言情小口袋本。楼道里的风吹过泡桐树的叶子,又灌进楼道,空旷又安静,我盘腿靠着墙坐下来看小说。这种书在校门口左转的巷子里出租,两毛钱一天,被同学们亲切的称为小黄书。
这种台湾言情书不仅女生喜欢看,男生租得也很起劲。往往出租屋刚进了新书,便被男生们眼疾手快的借走,等书还回来到了女生手里,通常看到某些激情部分便会换来一声哀号。大多数女生都是咬牙切齿一番便忍气吞声,只有夏珏会气得摔桌子打板凳的:“哪个孙子撕的,给老娘还回来啊!”
作为和她共进退的狐朋狗友,她丢人,我总是跟她一起丢。
可是罚站却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让我有点愤愤不平。
无聊地翻着缺页的小说,隔壁的教室门打开了,英语老师的中式口语传出来又被隔断,我不经意得扭头看了一眼,对上一双黑色的温润的毫无攻击性的眼睛。他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怀里抱着一大摞的作业本,身材很是挺拔匀称,看见我也有点意外。
这个男生我是知道的,应该说全校应该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
且不提他那傲人的成绩,单是修养和长相,便很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他是个只能用“美人”两个字来形容的男生,美丽的人,美好的人,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干净斯文,颇有距离感。如果非要挑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顾若薰从来没交过女朋友,甚至对女生的追求颇为冷淡。于是整个年级的男女八婆们都在疯传,顾若薰不喜欢女生,那就一定是喜欢男生啦。
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顾若薰稍稍点下头,嘴角扬了一下,很有礼貌。
下课后我脑子晕乎乎的对夏珏说,我看见顾若薰了。夏珏翻着白眼说,我天天都能看见顾若薰。这家伙一定在认为我在吹牛,于是我云淡风轻的诅咒她,今天放学回去时最好被洪水冲走啊。夏珏抬脚想攻击我的小腿,被我拉住马尾一声惨叫。
因为最近不太平,所以不用上晚自习,阿姨做饭也不这么勤快了,一进门就看见她织那个已经织了两个月的毛衣袖子。我扔书包,踢拖鞋,阿姨赶紧制止我说:“萱萱,你妈妈下午打电话叫你过去那边吃饭,今天是莜莜的生日,你收拾一下快点过去。”
“惨了,我妈每次都搞突然袭击,我答应馆长今天帮他陪练呢!”
“自己弟弟的生日都不记得,你也好意思说!”阿姨颇幸灾乐祸。
“行啦行啦,我这就去趟道馆请假,然后就飞奔到林家。”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急匆匆的跑出门,将阿姨那句注意安全抛在耳后。父母离异的孩子就是这么一点儿烦人,有什么事还要两头跑。关于我父母的爱情故事,说起来也很俗气。他们那个年代经过介绍认识,家庭和人品都不错,又知根知底的,就结婚了。婚后也过了几年甜蜜的日子,可是很快就发现对方不是适合自己的人。
当时可怜的幸月萱小朋友已经三四岁了,为了孩子的幸福,他们勉强把家庭经营得又强大又完美,可是毕竟是有缝的蛋,时间长了,里面也就烂了,臭了。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母亲跟她的男同事,一个主任医师,一个护士长,长久合作便生出感情来。
我记得很清楚,从民政局拿了离婚证回来,我爸笑得跟朵花似的,说,以后还是朋友啊。
因为一个孩子,两个人在这段婚姻里都有点筋疲力尽。
那时我还闹过一阵子叛逆,也像其他那些没品的小孩子一样,又哭又闹了一阵,后来年龄越来越大了,便明白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一个坟墓。我也不想每天放学看见两个活死人在我面前扮恩爱。后来父亲也再婚了,阿姨为了表达对我的忠诚,坚决不再生小孩,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养着。而母亲再婚的林叔叔,也会偷偷的瞒着母亲塞给我零花钱。
除了亲生父母不生活在一起,基本上生活还是继续,很多事情都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当初难过的感觉也跟着淡了,渐渐又有新的烦心事涌出来。
夏珏用一句话总结,人类的烦恼就像一日三餐,解决了这顿还有下顿,是一生都无法攻克的难题。
林莜小朋友今年已经满了七岁,去林家的路上,看见商场门口有卖兔子的,我就买了两只给莜莜当生日礼物。母亲没把我骂死,她有洁癖,满屋子的兔子尿味会把她逼疯的。莜莜抱着笼子眼泪汪汪的模样很是可爱,口中说着:“这是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会自己照顾它的。”
无良的老妈还搞了个“喂养协议”,愣是逼着七岁的莜莜按手印画押,这才同意把兔子留下来。看来当年选择跟着父亲生活,真的是太明智了。不过这种话,这只能内心OS一下,如果母亲知道我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以她护士长的彪悍作风,非拆了我的骨头不可。
小孩子的生日会只能用无聊两个字来形容,请了几个跟他玩得好的小朋友,吹蜡烛,做游戏。快到八点的时候,夏珏打来个救命电话,被林莜缠住不放的我眼角眉梢里都是喜悦。
“妈,我去夏珏家里做功课,明天有个数学测验。”
“数学测验啊,看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捡了个金砖呢!”
“我走啦,有事给我打电话。”
夏珏的家住在师大附近,父母都是师大附中的老师,性格一板一眼的,搞得夏珏一进家门就跟千金大小姐似的,那个知书达理,看得我直冒鸡皮疙瘩。用夏妈妈的话说,我们小珏从小就文静。想到夏珏去跟着高三的学长们去打架,还凑热闹的喊口号,打呀,往死里打!我就觉得这孩子肯定被逼得精神分裂。
夏珏的卧室里没有床,一个巨大的床垫横在房间里,我们俩趴在床上写作业,脑袋挨着脑袋,不时的争吵两句。两个人一对儿数学残障,对着一堆数字大眼瞪小眼。
“要不问你爸去?”我提议。
“要死人的嘞,我老爹肯定瞪着眼睛说,这种程度的都不会,你上课到底干什么去了!”夏珏学着他爸的板砖脸,笑得我快岔气了。两个人合计了半天,决定马上跑去班长赵榕优家里虚心求教,抄吊扇底下坐着的学生的作业总是不会错的。
每次去借赵寻的作业,他都会严肃的对我们说,你们这样是害了自己啊,明年高考你们能抄谁的去?说教的表情和班主任老胡一模一样,不愧是老胡的得意门生。我们俩一边飞速的抄作业,一边快速的点头承认自己是害虫。
就在我们要出门时,隔壁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除此之外是一片诡异的安静。夫妻打架摔东西我一点都不陌生,毕竟我们家楼上有一对小夫妻就挺热闹。最狗血的一次,男人抱着孩子到阳台上,要把两个人制造的恶果扔下去摔死,那小女孩哭得惊天动力的,整个小区的家长吓唬小孩的方式变成了:如果你不听话,就把你从窗户口扔下去!
夏珏天生是个爱看热闹的人,跑到阳台上伸着脖子往隔壁望,却没有眉飞色舞的模样,倒是挺焦急。
“这个时候就别看人家夫妻吵架了。”我催促着,“我们快去找赵寻吧,交不上作业老胡又要让我们跑操场了。”
夏珏想了想,拉着我就往楼下跑,两个人蹲在冬青下面喂蚊子。我正奇怪着,不过会儿,一个穿着长卷发的女人穿着白长裙从楼上跑下来,打开楼下停着的车门,扬长而去。我笑了两声:“老婆跑啦,老公追出来?你天天就看这个?怪不得一脑子的病态思想。”
“不知道的就别瞎说!”夏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
我忙闭上嘴,听见楼道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拖鞋声,一个清秀修长的身形猛然闯进路灯的昏黄里,柔软的贴着脖子的头发上像镶嵌了一道金黄的毛边儿。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黑色的温润的眼睛,因为跑得太快而微微张开的喘息的嘴唇。
是顾若薰。
这有点像大晚上的梦游,这种传奇人物竟然是夏珏的邻居,保密功夫做得真到位。顾若薰朝着车远去的方向静静的看了几秒钟,紧紧的抿着嘴唇,表情有点难过。
“若薰!”夏珏冲出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你没事吧?啊……你受伤了!”
“没事,就擦破一点皮。”顾若薰抽回胳膊,敛着眉眼,“谢谢,我先回去了。”
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胳膊划开了不小的一道血口,血液已经凝固了,一直蜿蜒到手指尖,看起来还是很狰狞。虽然磕磕碰碰习惯了,但是看见这样的伤口,我还是觉得有点心惊。这么一紧张,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顾若薰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藏在冬青树下,目光凉凉地扫过来,我出来也不是,藏着也不是,很是尴尬。
“不行!你受伤了!必须去消毒!”夏珏强硬的再次扯住顾若薰的胳膊,再回头命令我,“阿萱,这个你擅长,我们快点上楼去处理伤口。”
顾若薰朝我淡淡地点了点头,我只好走出来,装作不在意的往楼上走。顾若薰倒是没再说什么,幸亏夏珏的脸皮是万里长城的厚度,对于人家礼貌的拒绝视而不见。
顾若薰家里是三室两厅的房子,深色的原木地板,淡黄色的墙壁上挂着花草的油画。其中一间卧室的门没有关,白色的欧式床上铺着素白的床单,地上铺着大块土耳其羊毛地板,上面散着几本书,都是英文的原文书,以我的英语水平根本就是雾里看花。
“阿萱,医药箱在电视柜左边的柜子里,别愣着了,快拿出来。”夏珏对顾若薰家很熟悉。
我拿出医药箱觉得满心的不舒服,顾若薰住在她家对面,两个人看起来也很是熟悉,作为夏珏最好的朋友,我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生平第一次觉得夏珏有点讨厌,这种刻意的隐瞒的确让我的心思动摇得厉害。
顾若薰说着谢谢,我熟练的处理着伤口,夏珏已经开始打扫钢琴旁的碎玻璃瓶渣子。
“你妈就是一个神经病,不高兴就砸东西,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都砸到你身上去了!”夏珏愤愤不平的,“这样下去你的身心怎么健康的起来?你听过零点的电台广播没,有多少人因为得不到父母的关爱而走向歧途的啊!”
“她就是心情不太好。”
“我看她心情就没好过。”夏珏哼一声,转身去卫生间里拧墩布。
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若薰的呼吸在我头顶不轻不缓的吹着,客厅里瞬间就安静下来。整个过程很快便结束了,双氧水清洗,上药,绑纱布,药箱里连消炎药都有。
“好了。”我说,“环丙沙星,吃了这个,消炎的。”
“谢谢。”
“不用。”我把药箱收拾好,回头见顾若薰已经倒好了茶水,骨瓷的茶具,杯身的青花颜色很漂亮,再配上顾若薰葱白的长手指,怎么看都很讲究。
“今天你在楼道里看的什么书?”原来他还记得。
“郑媛的言情小说啊。”我有点奇怪,他不会没看过吧。
“不是作文书?”他迷茫的看着我。
“谁跟你说是作文书?”
“……”顾若薰皱了皱眉,有点明白了,“夏珏。”
夏珏提着墩布从卫生间里出来,接着还是数落顾若薰的母亲不负责任。他好像也习惯了,只是淡淡的笑着,并没有顺便诉苦或者什么。顾若薰的话特别少,应该说,我和他两个人加起来都没夏珏一个人能说,整个一话唠。
两个人待了半个小时,帮顾若薰把烂摊子都收拾完了,连夏珏这种厚脸皮都没理由再赖在他家里。
我跟她走到楼道口,我说:“夏珏,我先回家了。”
“哎,我们的数学作业还没解决呢。”夏珏有点莫名其妙的。
“我还是跑操场吧。”我朝她摆摆手,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我没交上作业,夏珏也没交上,偌大的操场,有高年级的学长占着篮球场,低年级的男生干瞪眼。以往总是夏珏跟我讨论哪个男生球技烂,哪个爱耍帅,而今天是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跑,两个人都一句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