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祭
1
清风镇的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聚在一起谈论镇子上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最近柳家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柳家美若天仙的三小姐要出阁了。
这本来是每个姑娘都要经历的事,放在我身上就不一样了,他们说,新郎是独孤世家的七少爷,真是天生的一对璧人。我与独孤冷素未谋面,他们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七少爷是圆的还是扁的。
如今已是秋高气爽,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将出阁的姑娘要去几十里外的一个观音庙祁福七日,求菩萨保佑岁岁平安,人丁兴旺。
管家已经备好了马车,丫鬟仆人统统不能跟随,爹说,如烟是去祁福,又不是去享福,菩萨身边尚且只有金童玉女伺候着,如烟带了丫鬟这诚心菩萨怎能看到?我当然乐得清闲,带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糕点就上了路。
马夫是刚进柳家不久的一个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小时候靠要饭讨生活,从南方流浪过来,管家看他可怜就留他在府里。他知道很多我所不知道的新奇事情,比如在南方一个地方年年都会发大水,有个道士说是河神娶不到漂亮的媳妇发怒了,所以就淹了他们的庄稼,让他们没有好收成。那里的人就每年都把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扔到河里给河神做媳妇。
“那么,那里还是年年都发大水吧?”
“三小姐怎么知道呢?”
“如果不发大水,他们就不会每年都往河里扔姑娘了。”
“是的,河神为什么娶到了媳妇还是要发怒呢?”
看着小马夫困惑的样子,我不由地叹了口气,他尚且不知道世界上没有牛鬼蛇神,更不知道那些姑娘就那样因为道士的一派胡言而送了性命。师父说,没有离奇怪异的事件,只有制造离奇怪异事件的人,这天与地之间,哪一样东西不是人的口里传出来的,天也可以叫地,地也可以叫天,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而事实本身却只有一个。
马车颠簸了几十里,终于见到了小马夫说的那个开满桂花的山脚。山脚的一块巨大的岩石表面刻了三个大字:观音山。这观音山,原本也不叫观音山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山而已,周围的村子都喜欢来山上砍柴打猎。有一次,一个新娘子因为不满父母给自己婚配的对象是一个面黑粗鲁的人,新婚之夜趁上茅房的机会跑了出去,黑灯瞎火的,一个柔弱的女子莽莽撞撞地上了山,随便找了棵歪脖子的老树自缢了。那家人不见了新娘子,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寻找,忽然见村外不远的山顶上闪现七彩霞光,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子手托宝瓶端坐莲花,一会儿就不见了。村里人在天亮的时候找到了新娘的尸体,心想,大慈大悲的菩萨显灵肯定是为这包办婚姻的事动了怒。从此,方圆几十里的人一起捐银子盖了个庙,给菩萨塑了金身,并给这山取名观音山。
附近的小村庄再也没有包办婚姻的现象。来山上祁福的,都是将出阁的女子,嫁到夫君家都是好姻缘,能白头到老。
传说,就是传开说的事,一口传百口,真也好,假也罢,始终是传说而已。
我下了马车,小车夫原路回清水镇,大概天黑前能赶到。
山脚下有个卖香的婆婆,见了我问:“姑娘可是上山祁福的?”
“正是。”
“姑娘要不要买些香?”
我掏出一锭银子给她:“这些我全买下,山脚下湿气重,婆婆还是早些回家吧。”
卖香的婆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并没有高兴的样子:“姑娘生得俊俏,心肠好,容易招恶鬼,这些香全买了也好,全烧给菩萨,保姑娘平安。”
老婆婆说的话好生奇怪,我没有多想,拿了香就往山上走,空气里满是醉人的桂花香。这山里野生的桂花和镇子上的不一样,香得妖艳,师父最喜欢这种桂花酿的酒。
2
说是庙,其实就是个尼姑庵,一个面容清瘦的女子在门口扫落叶。我上前去行礼:“小师父,我是几十里外的清水镇来山上祁福的。”
“施主请随我来。”小师父是个随和的女子,立刻带我来到东厢的客房,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有淡淡的檀香味。她帮我安排了行李说:“贫尼法号明月,师父法号慧清,今日天色已晚,贫尼去帮施主弄来斋饭早些休息,明日师父会在佛堂帮施主们祁福。”
我谢过明月师父,吃过斋饭就早些休息了。
也许是换了生地方的缘故,这一觉我睡得极其不安稳,隐隐听到耳边似乎有姑娘家的啼哭声,仔细一听,却有鸟儿在窗外呜咽。次日,天刚蒙蒙亮,我换了白色的劲装找个清净的地方练剑,在西厢房后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满园菊花争艳,好不热闹。负责打扫院落的师父们还没有起身,我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舒展一下筋骨,便开始练习。
那个女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惊讶地“啊”了一声,手里的茶壶掉在青石的小道上,“啪”地一声,水花四溅。我的剑锋正指在她喉咙一寸开外。见状,我收了剑问:“真是抱歉,吓到姑娘了。”那姑娘慌忙蹲在地上收拾茶壶的碎片,说:“不怪姑娘,是小女子太冒失了,坏了姑娘的雅兴。”她收拾起碎片,抬起脸,我这才看见她晶亮的眼睛红肿不堪,仔细一看,眼中还泛着泪光。
“姑娘有什么伤心事么?这么失魂落魄的,亏我剑锋收得快,否则就多了一个冤魂。”想想刚才那一幕,我还心有余悸,这姑娘走路也是没有声音的。
“说来话长,也只是小女子命苦。”她叹了口气,强颜欢笑,“这茶都洒了,我再去厨房里换一壶来。”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她离去的脚步还是很轻,我扫兴地回东厢房里换了衣裳。明月师父送来了斋饭,并说:“师父已经在佛堂等候姑娘了,用完斋饭就可以去做祁福之礼了。”
佛堂中央,观音菩萨手托宝瓶,端坐莲花,那微阖的眉眼仿佛在俯视世间万物。我跪在蒲团上恭敬地上了一炷香。姑娘们慢慢地都来齐了,有七个,其中一个是早上遇见的那个冒失的姑娘。她的眼睛依旧是红肿的,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慧清大师已是知天命之年,少言寡语,带我们坐在佛堂里颂经。
是很普通的经文,娘偶尔也会念起。
我听得不耐烦,一回头,却不见了刚才的姑娘,她的蒲团上空空的,还有膝盖清晰的轮廓。每个人都闭着眼,我悄悄地起身出去四处张望,那抹纤细的身影一拐弯就进了后院。我亦步亦趋地跟了去,她推开西厢房的一个门进去。我走到门边,正欲敲门,只听见屋内传来“咣当”的板凳倒地的声音。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妙,推门,三尺白绫在房梁上打了个死死的结,那女子如木偶般悬挂在半空。手里的暗器飞出,女子嘤咛一声摔到地上眼泪先落了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姑娘,你救不了我,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这好端端的为何要寻死?”
“你若帮不了我,说出来,岂不是让小女子再伤心一次。”
“不妨道来,事在人为,姑娘不要太悲观了。”
那姑娘擦了把眼泪,我扶她坐在床边,她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讲出来她自缢的原因:“小女子叫紫玉,家在观音山脚下的一个村庄,世代靠种地为生。去年八月,经过媒婆的一番说导,我爹将我许配给了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那媒婆将那公子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我爹一开始是不信,可是,那公子亲自登门拜访,果真是人中之龙。当下,小女子就心生爱恋,就应了这门亲事。就在前几日我上山之前,我去集市上卖一些手工的绣品,竟然又遇见了那公子,那公子怀抱一美娇娘,我一时气不过上前质问,那女子竟说,她们已经成亲两三载了,而且那公子并不是那大户人家的儿子。原来,那大户人家的儿子是个无赖,长得奇丑无比,他爹就拿银子给那公子让他代替他的儿子来相亲。事到如此,我除了嫁给那无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到这里,紫玉已经泣不成声。
我点点头暗骂那没有良德的媒婆和大户人家。
“姑娘,既然你不能帮我,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我笑:“这区区一件小事还难不倒本姑娘。”
“什么办法?”
“我代替你嫁,这不就成了,反正他们家的目的是娶一如花的新娘,进门的是谁就不重要了吧?”
聪明如紫玉已知我心中有了计策不再悲戚,额头也舒展起来。
我先嫁过去,紫玉趁夜色逃到外面的亲戚家去,当天晚上我就逃走,田家没见了新娘肯定要去梁家找,这时候梁家一口咬定女儿嫁过去了,并可以在晚上就请村长来喝喜酒做证人。于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们家讨女儿了,这个时候,田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清了。
3
次日,我随紫玉下山时并没有惊动庙里的师父们,按照规矩,姑娘没呆满七日是不得下山的,否则就视为不吉。
我不相信那些东西自然不在乎。
村口立着石碑上面刻着:梁家庄。紫玉说,这便是她们的村子了。由于是白天,乡亲们都去干农活了,村里几乎没见几个人。紫玉的家就在村口,很简陋的篱笆围成的墙。我们进屋,紫玉的娘在床上躺着,屋子里有一股很浓的中药味。
“娘。”
“紫玉,你回来了。”紫玉娘看见我,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真好的姑娘。”紫玉的娘亲真是老得不像话,四五十岁的人竟然有八十岁的容颜,长期的病痛和困难的生活已经早早地剥夺了她生活的朝气。紫玉介绍说:“娘,这位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玉儿有救了。”
“真的?”紫玉娘听见了竟然挣扎着要下床下跪。我抢先一步扶住了她:“大娘,如烟和紫玉同生为女子,能帮上忙就是万幸了。”紫玉娘只是一直抹着眼泪点头,紫玉不自在地说:“我去给娘煎药。”
不久,紫玉的哥哥和爹就从田里回来,见了我止不住地叹气,只说了一句,田家的家丁上午捎来口信,这个月初八就要迎娶了。
今日初六,后天便是初八了。
紫玉的哥哥叫阿牛,是个老实的汉子,家里穷就一直没有娶亲。田家来迎娶的前一晚上,我在紫玉的房间了梳妆,大红的喜服着身,紫玉帮我细细地画眉。
“如烟姐姐真是美若天仙,可惜了。”紫玉叹气。
“怕我摆不平这件事吗?你按照我的吩咐做,肯定没有任何闪失。”
“嗯,紫玉记得了。”
“几更了?”
“三更了。”
我点头,落上大红的喜帕。紫玉出去,一会儿,一个粗重的脚步声进来,葱花的香味飘开来。
“阿牛哥?”
“如烟妹妹,按照风俗,新娘上轿前要吃一碗喜面,表示将饭碗留在娘家了。”
我接过面条,咬一口,面条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是一种药材的味道。这碗经常盛药,味道仿佛沾在上面似的。
外面渐渐地热闹起来,看热闹的乡亲都起来了,喜娘尖细的声音老远就听得到:“新娘快出来上轿吧!”
我出了门,记忆中,去看新娘的小伙子们会起哄,女人们会笑着说一些吉祥话,可是,这个村子的乡亲安安静静地围在门口。我从盖头下看到他们穿着白布的鞋子,心里的疑惑蔓延开来,这不像是看喜事,反而像看丧礼一般。
这感觉来得突然,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轿子俨然已经走了几里地了。唢呐滴滴答答,闹得人心烦,我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可是只是猜测而已。
终于又听见了人群的声音。
几个孩童在村子口等轿子来,见了大红的轿子就一边追着跑一边拍着手唱:
真新娘,假新娘
真的新娘不上床
假的新娘妖怪藏
真新娘,假新娘
真的新娘烧开水
假的新娘汤里放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童谣似乎在暗示什么,又听不出个所以然。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遇见这么诡异的事情,仿佛,这一切都是已经安排好的仪式和圈套,就等我这个猎物投奔其中。我觉得不对劲了,眼前发黑,四肢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耳边还有孩童们天真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只是越来越遥远:
真新娘,假新娘
真的新娘不上床
假的新娘妖怪藏
真新娘,假新娘
真的新娘烧开水
假的新娘汤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