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那个男生同时被两个女生抛弃了,而却是最终的受害者。
失恋后的CoCo重新回到王琦瑶身边,哭了三天,没出门,没吃东西。
“你一开始不是挺想得开的吗?”王琦瑶说。
“但是我没想到跟这孙子会因为这事儿分手。”CoCo说,“这他妈可是我的初恋,我那么把他当回事儿,他却没把我当回事儿!”
“我早就提醒过你,别让自己陷得太深。”王琦瑶说。
“算了,不想那个王八蛋了,走!”CoCo抹了一把鼻涕说。
“干什么去?”王琦瑶问。
“吃卤煮去,我都三天没吃饭了!”CoCo拉着王琦瑶出了门。
王琦瑶从心底里感谢CoCo那个花心的男友,是他,把CoCo还给了她。一个人在北京,真的需要有个伴儿,身边认识的人里,只有CoCo最和自己投脾气,倒不是CoCo秉性和自己合得来,只是CoCo能包容她,不挑她的毛病,不仅对她,CoCo对人对事都这样。
王琦瑶和CoCo合租了一个房子,是设施简陋的民宅,只图便宜。王琦瑶一个人跑组太无聊,便拉上CoCo一起,失恋后的CoCo急需一件事情填补情感的空缺,跑组转移了她的痛苦,两人一起为梦想而努力,互相激励,共创美好未来。
本来白树新让王琦瑶住在自己那儿,那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王琦瑶住进来能省去租房的钱。但王琦瑶说住在白树新那里不方便,和CoCo一起住能聊到一块去,生活上不寂寞,跑组也有伴儿。金燕红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便同意王琦瑶自己租房了。
两人跑组一个月,王琦瑶毫无斩获,CoCo却被一部电视剧选中,收拾了行李,随剧组去了东北农村。王琦瑶愤愤不平,CoCo无论是外形还是表演实力以及对待演戏的认真程度,都比不过自己,却抢在前面接了戏。
王琦瑶长得还算漂亮,但并不惊艳,这种条件想演戏的女孩子,漂在北京的成千上万,王琦瑶又不肯为了演戏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儿,所以很难被选中,倒是像CoCo那些长得稀奇古怪的女孩,因为有特点,反而好上戏,潜规则也轮不到她们。
CoCo这种女孩就是傻有傻福气,那部戏王琦瑶也去试镜了,两人一起见的导演,离开剧组后,CoCo都没记住导演叫什么,王琦瑶却早已摸清了导演曾经导过什么戏,用过哪些演员,拍戏是什么风格,并有意让自己往那个风格上靠,结果导演却用了CoCo。有些事情就是难以解释清楚。
CoCo虽然人去了东北,房子三个月不住,但是并没有把房子退掉,还和王琦瑶分摊着房租,这点让王琦瑶觉得当初选择了跟合CoCo租是对的,虽然CoCo总把房间弄得很乱还不主动打扫卫生。
从此王琦瑶开始一个人跑组。
刘东是王琦瑶跑组的时候认识的,第一次看到刘东时,她在心里腹诽这个人毫无品味的穿着,粗俗的语言,还有那对不规矩的眼睛。如果在上海,她早就毫不留情地骂他“小赤佬”、“乡下人”了。可是当时刘东是一部大戏的第三演员副导演——大戏的角色多,演员副导演也多——一群长相精致的年轻女孩围在刘东身旁唧唧喳喳地闹着,这个男人便显得有些身份了。
刘东不是北京人,这个不用听说话,看穿着就能看出来,和北京人穿衣服不拘小节的风格不同,刘东很注意仪表。每次见面头发都梳得倍儿齐,还抹了东西,一根根支棱着,衣服也都是名牌,看不出真假。王琦瑶觉得他没有穿衣的风格意识,上衣、裤子、鞋,搭配得乱七八糟,比胡同里看到的那些膀爷顺眼不了多少。
刘东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他经常给王琦瑶讲述自己拍戏的传奇经历。有一次他们到朝鲜拍戏,被当成了间谍,一直被追到鸭绿江边,还是刘东急中生智,点燃了大片的玉米地,争取到时间,让大家安全度过了鸭绿江,边跑边留恋着空气中弥漫的烤玉米的香味儿。王琦瑶听得心神澎湃,以为刘东真的是“道上”的人,所以刘东让她留个电话的时候,王琦瑶想都没想就留了。
没过几天,刘东打电话约王琦瑶去吃饭。王琦瑶以上海人的敏锐和精明感觉到,刘东肯定是有目的的,绝不会是随便吃顿饭,于是打扮漂亮,出了门。她一再叮嘱自己,出现什么情况,也不要喝酒,只要不喝酒,一切就能在自己的控制中,不会有事儿。
刘东开着他那辆半旧的切诺基,带着王琦瑶到了吃饭的地方,房子设计得像个暴发户开的买卖,到处都贴着明晃晃的金片。进了一个大包间,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刘东挨个介绍,王琦瑶有些拘谨地和他们打招呼,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旁边坐了一个瘦小男人,面色黝黑,操着一口广式普通话问王琦瑶:“小姐好漂亮,哪里人啊?”
还没等王琦瑶想好该不该回答他,刘东便凑上来介绍道:“这是王总,在台湾、香港、深圳有三家公司,身家至少一个亿,是吧,王总?”
王总假装谦虚地摇摇头,似乎没把这一个亿当回事儿。
王琦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番王总,这个黑廋男人手里烟就没断过,两只手上戴了五六个戒指,一块黄澄澄的金表,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王琦瑶想象着他一说话就该露出一口黄牙,但是他的牙很白,白得不自然,显然是刚刚洗过。
刘东又给王琦瑶介绍其他几个人,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文物收藏家,还有一个据说是政府官员,某个司的司长。王琦瑶很好奇,这些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这时候,又有三个穿着时尚的女孩进来,刘东做了介绍,她们也是北京的艺术院校的,长得都挺漂亮,妆化得很浓,都快往下掉渣了,她们好像和这些人很熟悉,穿插坐在他们中间,分别和几个客人聊了起来。
菜上来了,开始动筷子。在座的男人们讨论起国事、股市、未来可以发财的机会,王琦瑶听得一头雾水。她努力从中捕捉信息,这些人身家最少的也有一两千万,尤其是那个古董收藏商,说家里藏了几百件古董,每一件都百万以上,其中还有十几件连故宫博物院都没有。王琦瑶懊悔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那个黑瘦的港商一直找机会和王琦瑶搭讪,问王琦瑶想拍什么戏,说自己认识好几个香港导演,能保证王琦瑶上了他们的片子就得香港金像奖。
突然,王琦瑶举得自己腿上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黑瘦子的手搭在了上面。王琦瑶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不是没预料到刘东叫她出来吃饭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事情进展会这么快而直接,她原本以为只是一起吃吃饭,乐啊乐啊就行了。
王琦瑶的突然起立,也让在座的人都愣了一下。马上,那三个女孩便笑了,笑王琦瑶阅历浅。
“小瑶,你不是想拍戏吗,在座的这几位老师,一句话就能帮你解决问题。”刘东赶紧过来平息王琦瑶,“你倒杯酒,表示一下。”
“我不会喝酒。”
“干这行的女孩子哪有不会喝酒的,以前不会喝可以,认识你刘哥我了,再不会喝,那就说不过去了,来,倒上!”刘东给王琦瑶的杯子里倒上啤酒,“先从啤的练起,以后再来白的。”
王琦瑶端着酒杯无动于衷,也不说话。
“不喝算了吧!”黑瘦子说。
“好吧!”刘东有些尴尬,“你坐下吃吧!”
王琦瑶一声不吭地坐下了,别人已经无视她的存在,那三个女生转眼又和男士们聊得火热,王琦瑶已经恍惚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她们尖细的笑声和男人们低沉的笑声混在一起。
这时古董商从身后拿出好几卷旧报纸包着的东西,说是明朝书画大家的作品,众人一片叫好,纷纷凑上前,不懂装懂,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王琦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只有一走了之还能解心头之气,想到这里,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了。一直走出包间,让她心寒的是,他们让她就这么走了,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通过这事儿,王琦瑶看清了刘东。日后,刘东又给王琦瑶打过两次电话,约她出来吃饭,王琦瑶都推了,说自己人在上海。
后来,王琦瑶跑组的时候又碰见刘东了,刘东真的是在筹备戏,王琦瑶也确信了这一点,她真的太想拍戏了,可是跑了这么多组,就没有人用她,于是当刘东再次提出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王琦瑶就忘记了上次的不快。
王琦瑶再次看见了那个黑瘦的港商。
“这位是王总,在台湾、香港、深圳有三家公司,身家至少十个亿,是吧,王总?”刘东都忘了介绍过王琦瑶与黑瘦子认识了。
“现在赚钱已经不是我的事业,怎么把这些钱花出去才是重点。”黑瘦子似乎也不记得王琦瑶了。
王琦瑶彻底识破了这些人,她不相信几个月不见,一个人的身家就翻了十倍,而且是以亿为单位的,财产多一个零似乎是举手之劳。
王琦瑶坐了一会儿,便借口和自己一起租房的女孩忘带钥匙被锁在门外了,她得回去。
“没事儿,把她也叫来。”刘东在一旁说。
“她不喜欢这种地方,还是我回去吧!”王琦瑶不由分说地起身离开了,这次她跟在座的人告了别。
刘东是那种人,无论你怎么撅他,他下次还会给你打电话,不知道是他不往心里去,还是为了工作能不计较这些。
和刘东渐渐熟悉以后,王琦瑶有一次被刘东叫来在广告剧组试角色,休息间隙,看到了他电脑上的资料,他把认识的演员资料分了类,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名字起得也俗气,比如“胸大的”、“腿长的”、“腰细的”、“贵的”、“便宜的”、“清纯的”、“风骚的”、“能脱的”、“不能脱的”、“能潜的”……王琦瑶很想知道自己被刘东放在哪个文件夹里了。
终于有了机会,一次拍广告途中,刘东临时有事,把电脑留在片场,王琦瑶正好化完妆,在一旁等着拍摄的时候,偷偷翻看了电脑上的文件夹。像做贼一样,她心有些慌,先看了“清纯的”、“漂亮的”、“学生型”、“白领型”、“贵的”这些文件夹,都没发现自己的名字,她想起来Windows还有个搜索功能,于是就搜了搜自己的名字,结果发现自己被放在“不能潜的”、“不能脱的”还有“便宜”的这些文件夹里,心里很是憋气。于是拍完这个广告,拿了钱,王琦瑶便和刘东断了联系,刘东再打来电话她也不接。她觉得,不能和一个看不起自己的人来往。几周后,刘东便不再打来电话。王琦瑶还有些失落,她知道,刘东的文件夹里又多了别人的资料。
王琦瑶继续跑组,和副导演接触多了,便开始给他们分类,“靠谱的”、“不靠谱的”、“给钱多的”、“抠门的”、“总欠钱的”、“能结账的”、“猥琐”、“不猥琐”……她在手机里按这种分类方式存了电话,可是她发现,给她打电话的基本都是“不靠谱的”、“抠门的”、“总欠钱的”和“猥琐的”,没有一个好人给她来过电话。她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王琦瑶终于得到了一次上大银幕的机会,扮演一个青楼女子。起初应征到这个角色,王琦瑶还有些犹疑,演了这个角色会不会不利于自己今后的发展和婚姻生活?很多人都因为第一次出演某类人成功,而成了饰演这类人的专业户,自己万一成了妓女专业户怎么办,还怎么谈男朋友?当她把这个忧虑向副导演说了后,得到的答复是:“这就是你不专业了,你演的是角色,又不是你自己,观众都知道是假的,不会对你生活有什么影响的,而且这类角色比良家妇女更容易出彩,这是机会!”
王琦瑶被说服了,她决定把握住这次机会,尤其在得知片子将有两个一线明星参加,而且有机会上院线之后,她钻研起剧本,写人物小传,剧本里她的戏加起来不到一千字,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配角,但她写的人物小传和人物分析已经洋洋洒洒上万字了,就差去体验生活了——如果不是妓女,而是服务员一类的角色,她真就去体验了。
拍戏时吃了很多苦,一场戏是三九天穿着单衣在门口冻了两个多小时,还有一场戏是妓院破败了,妓女们被轰出妓院,夜里冒着雨走在大街上,拍了半宿。王琦瑶身体也难受,但心里一点儿不苦,她觉得这些都是成功前必须经历的,以后成了名说出去,也有故事了。
拍完这部戏,王琦瑶开始练习自己的签名了。她看到发短信可获得签名设计的广告,便发了一条,一块钱一条,二十秒后,收到了短信,她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找出纸笔,照着屏幕,一笔一画地学着。
签名练好了,戏也如期上映了。新闻发布会的时候,王琦瑶没有接到邀请函。她在一家小饭馆吃饭的时候,在电视上看着导演和明星接受记者采访,心里有点儿失落,但更多的还是骄傲。自己终于成为演员了。
王琦瑶买了张电影票,想在大银幕上看看自己的表演。她怕散场后被观众认出来,特意戴了一副墨镜,还备了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帽子。进场的时候,王琦瑶戴着墨镜差点摔倒,引起身旁嘲笑声一片。王琦瑶摘了眼镜,心里充满对刚才嘲笑自己的人的鄙夷:有眼无珠!
银幕上出现了片头,王琦瑶开始兴奋了,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戏被剪了很多。终于到了她最重要的一场戏,前方突然站起来一个男子大骂一声。另一个男子也站起来骂。两人说着就打了起来,引来一片抱怨!
影院工作人员急忙赶来,把两人请出了放映厅,当王琦瑶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银幕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重场戏已经演完了。
电影散场,王琦瑶摘了墨镜走出影院,有点儿失落,看到路边有卖这部电影的盗版盘的,于是买了一张,打算回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欣赏自己的表演。突然一个男孩从电影院出来,向王琦瑶跑了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戴上墨镜,以为被人认了出来,又急忙把墨镜戴上,心里有些期待,有些激动。男孩站在王琦瑶面前,王琦瑶透过墨镜看着他,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男孩开口说话了:“姐,我一个人从老家来北京打工,干了一个月,老板欠我工钱不给,还给我开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能给我五块钱吃顿饭吗,一看你就是个好人!”
男孩表情愁苦,表演生动,如果是平时,王琦瑶也许就被他打动了,可是现在,这个男孩让王琦瑶感到更失落了,她像没听见一样,从男孩身旁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部电影并没能像副导演说的那样,“这类角色比良家妇女更容易出彩,这是机会”,让王琦瑶的命运发生一丁点儿改变,因为她的戏份太少了,尤其是又被导演剪辑掉一部分后,少得让观众都没留意到还有这么一个角色存在。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琦瑶都没再接到过角色。她把自己和那些同龄的有戏拍的女孩做了比较,自身条件上,自己并不比她们差多少,关键问题在于自己毕业的学校不够硬。她们的面孔和演技对于最终定角色的导演来说,都是陌生的,在同等条件下,用谁不用谁,很多时候取决是毕业于什么院校,北电、中戏毕业的,就是比其他学校毕业的吃香,似乎从这两所学校毕业的人,戏就能比不是这两所学校毕业的人演得好,因此机会也多。
而王琦瑶毕业的学校,用某个副导演的话说就是:这种学校,上着容易,花钱就行,但毕了业就难了,相当于没上。
王琦瑶对自己当初图一时之便的行为感到后悔,以为不过是换了一条通往成功的路,其实却离成功越来越远。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不可能再去考北电和中戏了,而那些号称从北电和中戏毕业的人,真的是从那里毕业的吗?这两所学校每年招生的人数是有限的,但王琦瑶在各种剧组见到的号称这两所学校某一届毕业的演员,已经超过了这个有限的人数,这只能说明,有些人是冒充的。既然别人可以冒充,自己为什么不能冒充呢,王琦瑶准备修改自己的简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