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棒:王家有女初长成
孙睿知名畅销书作家,1997年上大学,机械专业。2006年读研究生,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主要作品:长篇小说《草样年华》《草样年华2》《活不明白》《我是你儿子》,已改编成电视剧;中短篇小说集《朝三暮四》,主编幽默杂志书《逗》。
当主持人宣布最后一位获胜的选美小姐后,站在台上的王琦瑶眼前的一切突然虚焦了,她耳边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些鲜花、掌声、奖杯、拥抱,似乎故意躲避着她。选美的再次失败,让她觉得生活这么不真实——她希望这是一场梦,她想赶紧醒来,不想站在台上继续痛苦,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梦。她做过梦,清楚梦境和现实的区别。这一切如此真实。
王琦瑶随着其余落选的小姐走下舞台,或者说,要么是她挡了别人的路,别人推了她一把,要么就是有人提醒她别再傻站下去了,她才意识到该下台了。这个舞台剩下的时间是属于获胜者的,已和她无关。
昨晚,她一夜没睡,准备着获奖感言——年轻就是这样,敢于幻想,但是,那些精彩的词语已经没机会让大家听到了。台上获胜选手的感言太没文采了,像低年级小学生作文一样苍白,可是,获胜的却是她们。
这已经是王琦瑶今年第三次选美落败了,去年也参加了两次。比起去年连决赛都没进,今年已经算是进步了。
王琦瑶今年高四了——去年没考上大学,又上了复读班。这个钟点,准备考大学的学生都应该正坐在教室里,面对着浩如烟海的各类模拟考试试卷。一想到这些,王琦瑶就头大。从高三第一学期起,她的心思就从学习上转移了,或许是生理的发育让她有了美的意识,或许是因基础不好成绩不佳使得她想另辟蹊径出人头地,当她在上下学的路上看见公车站牌上的选美比赛广告时,便对自己的前途有了另一番打算。
第一次,她是瞒着老师和家长参加的,止步于选拔赛。
第二次,她依然是瞒着老师和家长参加的,但是被一个陪着女儿来报名的阿姨看见了,她是王琦瑶妈妈的同事,于是王琦瑶的妈妈金燕红知道了自己的女儿不想考大学了,但是金燕红不允许女儿有考大学以外的想法,阻止了王琦瑶,可王琦瑶还是去了,这次依然没进决赛。
大学没考上,金燕红给王琦瑶报了复读班。王琦瑶问金燕红:“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金燕红说:“考大学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
“我要是不想考了呢?”王琦瑶说。
“不考你干什么去?”金燕红说。
“干什么都行。”王琦瑶并不知道自己将来可以干什么,但是她坚信,除了考大学,人生还有很多选择。
于是她又第三次报名选美,第三次落选。
屡败屡战对于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满怀希望。
接着,又是第四次报名、落选。
每次都是不同的主办单位,每次的比赛项目都不一样,每次的评委也不一样,但每次都同样燃起王琦瑶对自己除了上大学以外还可以走另一条人生路的希望——参加比赛、脱颖而出、—夜成名、拍影视剧、参加国际电影节、当影后……想到这里,她已经兴奋得不敢再想下去了。这条路,可比抱着书本死啃有意思多了。
第四次落败后,王琦瑶幻想的那条路的大门还没有向自己敞开,而复读班开课了,她不情愿地背起书包,走进教室里,硬着头皮听老师讲课。她还没叛逆到可以置一切于不顾的程度。第一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王琦瑶发现原本还有点儿熟悉的课程,在经过几次选美后,变得陌生了。
课程的乏味和艰涩让王琦瑶在获悉又一个选美比赛即将开始时,第一个报了名,开始了人生的第五次选美。没想到这次又是同样的结果,一想还要回到教室面对书本,王琦瑶更难受了。
王琦瑶对自己的容貌和身材是有信心的——年轻人的信心不是在能认清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的,这一点看看每年参加各种文艺比赛的海选选手的水平便能得知——否则也不会如此多的人锲而不舍。她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落选,完全是因为评委们有眼无珠或者是有黑幕。看看那些选上的都是什么水平,有几个的鼻子能比自己的高,眼睛比自己的大,身材比自己适中?事实上,王琦瑶的长相确实可以引得别人谈论,来新学校复读没几天,就已经被低年级的男生注意到了,他们开始在厕所抽着烟揣测她的过去了:一定是和原来学校里的男生早恋才没考上大学的!
这就冤枉了王琦瑶,她至今还没谈过恋爱。有人谈恋爱晚,是因为长得难看,也有人是因为好看,好看得让羞涩的男生没有勇气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王琦瑶并没为此而遗憾,学校的男生没有她能看上的,目前能入她眼的,都是港台的明星。
王琦瑶期待着伯乐出现,或者是某场黑幕没这么明显、还有获奖名额可以留给有实力的参赛者的比赛。
可是她期待的迟迟没有出现。
卸完妆,换了衣服,王琦瑶拿着自己的物品准备离开演播大楼,途经演播大厅,获胜的选手还在被媒体包围着,闪光灯噼里啪啦,听说一会儿她们还要参加晚宴。其余落选者也都拎着各自的物品,黯然离开。组织者说,因车辆紧张,决赛结束后,只好请每位参赛选手自行打车回家了,并给了每人一百元的打车钱。
这就是人生冷暖吧,王琦瑶想。活了十九年,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失败,能让人成熟。
王琦瑶并没有打车回家,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在到家前情绪稳定下来,她选择了步行。
出了电视台的大门,有两个人看了她一眼,然后暗中对视了一下,便跟上了王琦瑶,又有一个人跟上了那两个人。
走过两条街道,到了人少的街上。
“请等一下。”王琦瑶被身后的两个人叫住。
王琦瑶一愣,停住,回头。
“恕我冒昧,打扰你几分钟。”两人中的一个光头青年说。
“我们俩是拍电影的……”另一个小胡子说。
“你俩想干什么?”他们的话被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三个人打断,是王琦瑶的妈妈——金燕红,她抢前几步站在大光头和小胡子面前,挡住了王琦瑶。
“妈?”王琦瑶对金燕红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很意外。
大光头和小胡子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中年女性有点儿措手不及,王琦瑶的一声“妈”,让他们弄清了人物关系。
“不怕您报警,打这位小妹妹一出电视台大门,我们就跟踪着她,瞧瞧这气质,这体形,我们终于知道被征服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小胡子说。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这次来上海的任务就是选演员,为张导选的。”光头说。
“哪个张导?”王琦瑶一听跟拍电影有关,立马来了兴趣,也不管金燕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
“还能有哪个张导,当然是艺谋导演了!”小胡子透着一股豪气,然后阐述了自己对王琦瑶容貌气质的分析。用他的话说,王琦瑶是他们三天来跑遍上海街头见到的最超乎他们想象的人选了。王琦瑶听到这热情的赞美和惊叹,有些飘飘然了,但那种“岂能被他们忽悠”的自我保护意识本能地抑制住了她的冲动,脸上呈现的却是一副并不为其所动的神态。
见吹捧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光头竟直奔金燕红而来,装得刚得知她们是一对母女,不禁喊道:“我们还以为是亲姐俩呢,您长得也太年轻了”。说着伸出柔软细长的手轻轻握住金燕红的手,“那我可大胆地称呼您阿姨了,难怪您的闺女长得那么出色,原来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
小胡子也没闲着,一个劲儿赞美王琦瑶的美貌之外,已不失时机地将此行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张艺谋的新片正在选角儿,推荐和自荐来的许多演员张导都不太满意,无奈之下,委托了数家演员经纪公司,分成六路,奔赴祖国的东南西北以及港澳台甚至海外寻找适宜的演员,他俩人便是为张艺谋找演员而南下的。可是半个月了,一无斩获,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在他们心灰意冷的时候,王琦瑶柳暗花明般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一看您女儿的气质,一准儿是大家闺秀,透着那么高雅、文静,特符合张导的审美,依我的眼光这位小妹大概要时来运转了。”光头摆出一副很笃定的架势,“知道魏敏芝吧,就是因为张导的《一个都不能少》,从一个本该在家养猪的农村小姑娘,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谋女郎’。”
知道张艺谋的人,也基本都知道这个故事。
看来这是一个机会。不仅王琦瑶心动了,金燕红的心里也起了波澜,哪个当妈的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被人认可。
两位星探已从母女俩犹疑和企盼的眼神里,敏锐地察觉到机会来了。
“怎么能让阿姨站在这儿呢,前面有个咖啡馆,过去坐坐。”光头提议道。
这一刻,让王琦瑶相信命运是公平的,终于等来自己被上天眷顾的这一天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被张导看上了,偷偷碰了金燕红一下。虽然没有看到王琦瑶的眼神,金燕红已经知道王琦瑶这一碰的意思了。
就在金燕红犹豫着是该让女儿抓住这次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是不该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话就对未来抱有奢望的时候,小胡子对光头说的一句话让金燕红摆脱了困境:“今天咱们时间挺紧的,一会儿还得去舞蹈学院看看,要不给阿姨留个电话,等她想好了,再联系咱们?”
“也好!”光头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金燕红,“张导的片子快开机了,演员还没定,我们还在这喝茶就太对不起张导了,您要是觉得让闺女拍张导的戏不算跌份的话,就联系我俩。”说完看了王琦瑶一眼。
此时的王琦瑶已经彻底懵了,对陌生人的防犯荡然无存,心情完全写在了脸上。
“希望咱们能合作成功,到时候说出去,这片子的演员是我俩找的,我们脸上也沾光儿,以后再接活儿的价钱也能往上涨!”小胡子说,“三天以后我们就回北京了,六路人马在北京集合,把找到的演员汇总,最终由张导定夺。”
说完,两人和王琦瑶母女告别。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王琦瑶多么希望他俩停下脚步——他们见的人越多,自己的机会就越小。
“回家吧!”金燕红将王琦瑶拉回现实。
“您每天下班不是都走江宁路吗,今天怎么走这条路了?”王琦瑶跟着母亲朝家走去。
“我特意的。”金燕红说,她知道王琦瑶今天又要比赛,也能猜测到结果,怕王琦瑶回家的路上难过,便等在电视台门口,打算接她一起走。没想到王琦瑶出了大门便被大光头和小胡子跟上了,金燕红也跟上了他们,并准备好手机,随时准备报警。当他俩叫住王琦瑶的时候,金燕红已经顾不上打电话了,直接冲上前挡在王琦瑶身前。
金燕红打了一辆车,母女二人坐了进去。
回家,到家,王琦瑶感觉不是坐车而是踩着云彩回去的。
晚上,王琦瑶和母亲表面上都若无其事,心里却波澜起伏,但两人都不提及此事,等着对方先开口。母亲不说,是担心王琦瑶一旦踏进这个圈子,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接踵而来,她希望女儿的生活简单点儿,这是她认为的幸福,而她又不忍心打碎女儿的梦,她也经历过这个年纪,知道这种梦的宝贵与脆弱。王琦瑶不说,是怕说了母亲也不同意,如果母亲同意,母亲自己早就开口了。
两天过去了,母女俩就这么耗着,表面上当做事情没有发生过,但是心里清楚,小胡子和光头实实在在地在他们眼前出现过,那哥俩的音容笑貌还留存在母女二人的脑海中,特别是王琦瑶,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哥俩的话:“机会,抓住了才叫机会,抓不住,就什么都不叫,人这一辈子,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能就那么一次!”
母女俩一直在等着对方开口,似乎谁先开口了,谁就失去主动性了,甚至连日常的对话都没有了。
打破这个僵局的,还是这个家里的男人——王琦瑶的父亲金燕红的丈夫——王运生。似乎所有三口之家的关系都是这么平衡的:母亲在父子之间扮演着和事佬,父亲在母女之间充当着调和剂。
“瑶瑶,你真的喜欢这一行吗?”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王运生夹着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哪一行?”王琦瑶准备不足,下意识地反问一句,说完才意识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猜想到,肯定是这两天晚上临睡前,金燕红没少在王运生的耳边唠叨小胡子和大光头,随后她又说,“当然了!”
“这一行没有深浅,不是所有人都能游到对岸。”王运生先将父母的态度传递出来。
“可是总有人能游到对岸。”与其说王琦瑶对自己充满自信,不如说少女的梦让她敢于幻想,“但是,如果不下水试试,永远不会到对岸的。”
“如果被淹死怎么办?”母亲对女儿的爱,让她说话一针见血。
“要是非这么说,即使在路上走,也会被车撞死。”王琦瑶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如果我不同意呢?”
“如果我非要试试呢?”
两个女人剑拔弩张,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吃着各自的菜,倒是王运生放下了筷子,“是该好好谈谈女儿的事了。”
两个女人也放下了一直拿着装样子的筷子。面对着一桌饭菜,三个人已无意享受美味。
“如果你们爱我,就别阻拦我,要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王琦瑶率先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