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削风杀雨
"昨天,我站在十七层楼的窗边看黄昏的日落……我一定不是这城市里惟一的怪人,一定有一个人跟我一样,空虚地对着天空唱歌到天明,我不认识他,但我熟悉他的心情。"
这是我在十三的QQ资料里复制下来的一段话,不知道是她从哪里找来的,这句话好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我的心上,没有血迹没有疼痛没有长长的伤口。我和十三是镜子反射的两个影子,一模一样,连冷笑都一样的凛冽,仿佛这个世界欠过我们很多,然而我们又不是对着世界冷笑,冷笑是我们的本能。
十三的QQ上已经三年没有人了,而且下三年,再下三年,以后的N个三年之后都不会再有人了。十三曾经问我,一个人穿越那道门到达另外的世界之后,会不会再把自己的意愿传达给现世的爱人呢?我说会,因为我在骗她,我不喜欢她失望的如同凋零花朵的脸。十三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有知觉的话,一定会给我留言,她会对我说她一切都好,如往常一样说她一切都好,因为她也喜欢骗我,她也不喜欢我难过的脸。
转眼已经是四月了,忧伤的迷离的阳光细细碎碎地穿过窗帘,不可阻碍地照进我的窗子,我依旧是在凌晨阳光刚刚温暖起来的时候入睡,因为我想,十三一定会上线的,而她总是在晚上上线,如果我睡得太早就看不见她了。我害怕一觉醒来只看见孤零零的一只小企鹅在晃,里边留下一些她还好的话。然而,连这些话都没有。
十三睡着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她的床边,两只手一直握在一起。我始终想睁着眼睛看着十三,怕她偷偷地睡、偷偷地离开。然而我还是先睡下了,继而十三也睡下了,她无可避免地如同那些经历过的欢乐言笑一样走远,留给我一个放大了的印象。我握着她的手,和她睡在一起,我梦见我们登上了彼得·潘的永无岛,仙女告诉我们说我们可以永远都不长大。是的,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长大。十三睡着的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四月十三,那年她十六岁,年轻水灵得好像一朵荷花,开出硕大娇艳的花,永远地开在她的十六岁。
今天是四月十三,我小睡了一会儿,期望在梦里边看见十三,问问她想在今年要点什么。毕竟我已经长大了,我不知道永远十六岁的十三想要些什么。十三没有出来,她躲在她的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到花店里买了鲜花,到墓地去看十三。
那是一块败草连天的墓地,到处都是折断的草茎和尖利的砂石,静穆得好像一张老旧的照片。十三的墓很小,小到连墓碑都隐没在败草里面,我需要走很多的路,识别很多的标志才能看得清楚。我掏出烟和火机,把附近的草点着,然后看着它们在我脚边燃烧起来,并且迅速蔓延,好像一场病毒的扩散或者是蜿蜒的爬虫行走又或者是遮掩不住的悲伤的情调流散体内。我看了一会儿,走到边上的大石,躺在上面仰望天空。
小飞,你看着天空干什么?
十三,我看天空是因为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变成飞鸟,一下子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飞,你抓住我的手吧,如果飞我们就一起飞。
恍惚中,两个小女孩一起坐在夕阳下的大石上,夕阳血一般地淋漓。
十三,你疼么,医生给你打针会不会疼,要不要我替你。
小飞,我没事,我一切都好。
十三,你总是一切都好。你害怕么?
小飞,我们不是还在一起么,我不会害怕的,我真的一切都好。
十三靠在小飞的背上,脸仰着,被夕阳的光芒挥洒得好像一块纯金的雕塑。十三,你不要睡着了,你千万不要睡着了,十三你别睡,十三,十三,十三!
我猛然从梦中醒来,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梦里边十三清晰的脸,没有十三的潮湿温暖的手。我把包里边的漂亮衣服和给十三买的一些有趣的东西都拿出来,点着了烧掉,希望站在另外的世界里的十三能够收到。衣服在火中变成灰烬,飘起一点点的黑色的烟灰,飘起,又落下。我眼看着这一切结束,轻叹了口气。
晚上我打开电脑,打开QQ,上面照例没有留言。这个QQ只有一个好友,就是十三,我没有其他的聊友,我只在论坛上粘贴自己的文字,给一些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人留下评论,然后把对方忘记。
照例喝着咖啡敲着字,每天晚上都会一直这样单调地敲到黎明。我走出孤儿院之后,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里,用自己的手指编织一些善意的梦,麻痹自己,也麻痹别人。写字本不该成为生活的全部,却是我的生活的全部。
恰好我住17楼,住进来之前并没有考虑到数字的别致,只是随意地看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我,就进来了。很高的楼层,很开阔遥远的视野,即使在白天也能让我的思绪飞到很远,我需要很远的空间。
我的楼上是一个很怪的住户,每天晚上七八点钟,就响起钢琴声,叮叮咚咚的微微震颤。于是,我整夜写字都不太需要音乐,楼上的软软的琴声,恰好带走我的思绪。
我时常想像楼上住户的样子,想像他或她的年轻或者成熟的脸,想像他或她在弹琴时屋子里或明或暗的灯光,以及孤单或落寞或百无聊赖的感情。这种弹法,只有在电影里叙述的鬼故事中才有,孤单的鬼魂在黑夜里梳理自己散乱的心情,想寻找一个知己而不得,做着千年的孤魂。一边想着,咖啡渐渐地凉去,重新添上热水,反复几次,我就在小说里出现了那个人的角色。说得很老套,的确是人鬼之恋。许多回帖都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鬼故事,而且凄美,问我是否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鬼。
我相信十三没有走,她还在我的身旁,这就是我的想法,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有鬼,他们因为留恋这个世界迟迟不肯走开,守候在自己难忘的地方或者喜欢的人的身旁。我的十三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在我看不见她的地方静静地静静地打理着长发,用柔软坚强的眼光看着我,嘴角带笑。鬼,就是因为爱而不想上天堂的人,他们宁愿千古孤单,也要留在人间,等待着自己苦苦留恋的人或事。
十三的QQ忽然晃了一下,在我刚刚把咖啡喝光,左手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惊讶极了,手里的杯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翻滚到角落。我揉揉眼睛看着屏幕,那个QQ的确在晃动,有留言。
你是谁,小飞?为什么叫小飞,你会飞么?
你是谁,你是十三么?你在哪里,我现在很想你。
我?不知道,我是陌生人。
你怎么会有这个QQ号码的?
我才申请的,很奇怪,刚申请的号码就有你了,还有详细资料,可能别人用过了。
不是十三,我看见那行字之后有些落寞,感觉这个奇怪的陌生人打破了我的梦,很残忍冷酷地把我叫醒。
小飞?你是女的?喜欢王家卫的电影么?
王家卫是谁,没听说过。
我也不熟悉,只是看过他一部电影,讲一个流氓阿飞的爱情故事,张国荣主演的,他说他是一只没有脚的小鸟,一出生就不停地飞,停下来的一次,就是他的死期。
没兴趣。我只知道张国荣的《倩女幽魂》,很好看。
你喜欢悲剧么?喜欢时尚服装么?喜欢在超市里一圈又一圈地逛、想把什么都搬回家么?喜欢对着电影和小说哭鼻子对着蓝天舒展忧伤么?你喜欢放许多牛奶不加糖的怪异的咖啡以及不太烈的香烟么?喜欢不化妆就走出家门身上不穿内衣只穿一件牛仔上衣么?
我不喜欢,我什么都不喜欢,我讨厌一切有生命和味道的东西,讨厌束缚和阳光。我喜欢黑夜,和看不到尽头的海。还有,我不喜欢你总是没完没了的问题,和你故作深沉的排比。
然后我就隐身了,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再回复,终于,他也下线了,QQ上是一片黑色。
十三毕竟没有生命,这让我十分地沮丧,她只能够在黑暗的角落里祝福我,却无法牵住我的手。我在短暂地悲伤之后,感觉到了黎明的阳光,然后听见停下来的钢琴声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伴着我睡下。我在梦里问十三,那个人是谁,十三用手指着我的眉毛说,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很奇妙,很不可思议。
我在傍晚跑到花市里买了一个仙人球回来,打算把它摆在我的床前,这样就可以既不浇水也不施肥地拥有一盆花。那株仙人球很小,有我两个拳头大,身上被卖花的老人清洗得干干净净。我在想,养在我的屋子之后,它需要多大的生命力才能继续生长啊?自己很为它的未来担心一番,然而还是抱着仙人球往回走。
楼里有电梯,可是我坚持从楼梯走,抱着仙人球倔强地喘息着爬上十七楼。在我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苍白的男孩儿,他穿一身很干净的衣服,上身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头发很长,细细碎碎地剪开他望着我的眼神。他从楼上飞快地跑下来,撞翻了我的花盆。花盆落地便碎,仙人球很顽强地顺着楼道滚落下去,一直滚下去,听见很遥远的回响。男孩儿很腼腆地涨红了脸,凑过来轻轻地说,对不起了,我去捡回来。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跑下去,留下一阵有香皂气味的惬意的风。
我跟着走下楼道,看见他笨拙地拾起那只满身是刺的仙人球,无处下手的感觉。他扬起头,微微地不知所措,说,再去买一个花盆吧。
他在楼下打开单车的锁,载着我行驶在渐渐黑下来的街道上。已经很久没有出来好好地走走了,路灯,汽车,已经穿行夜色的匆匆的行人。
我们始终一言不发,好像两个寂静的萤火虫,在回去的路上一荡一荡。他亲手给花盆填的土,他的手指很纤长,灵活地把土塞进去压实,浇了点水。回去的路上,我提议走着回去,然后我就抱着我的花盆慢慢地走,他跟在后面。于是,他一定看得到我的长发被风吹起,一定能看见我的衣服散漫地飘舞,一定能看见我倔强的脖子里塞满忧郁。
我期望他能看见,这个有点孩子气的人。
在十七楼,我停住,说了再见。他似乎还往上走,应该是十八楼或十九楼或者更高层楼的住户吧,他的纤长的手指让我联想到半夜的琴声。也许,该是他的杰作吧?我希望如此。
把仙人球摆在窗口,合上开着的窗户,洗好头发,打开台灯,点着一根烟,冲好咖啡,然后我静坐在电脑前面,期待那些琴声再悠扬起来,然后我会很容易地写出一些字来。
琴声很久都没有传出来,让人懊恼的寂静的夜,我揪着头发难过,想把咖啡香烟一股脑地烫在皮肤上,我想缩成一团,我在害怕恐惧,我的孤独寂寞开始如同洪水般拍打我的心脏,发出空洞的回响。然后,一转眼,我就看见坐在窗口的十三,她坐在窗户外边,两只脚荡在空中,一晃一晃地唱着歌。我冲着她喊,你下来,不要在那里玩,那里很高,你下来。十三诡异地冲着我笑了一下,没什么,一切还不错。
然后QQ上讨厌的男人和久违的琴声就一起出来。QQ上的男人始终不停地向我发信息,我不回,他说的话都很没有新意,而且龌龊。但是,我看了他的每一条留言,不知道他是否在说谎,他说他很想见我一面,他问我是谁,他说他是个很帅的很有品位很有前途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说,他是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心脏很脆弱,一点刺激就会停止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说,他是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很高很高的楼层索居,喜欢在夜里上网,白天看风景的男人。我不回,他说他经常会恐惧,莫名其妙仿佛明天就要死了,喜欢把烟头按在手臂上熄灭的男人。我不回。
那个男人终于不再说那些徒劳的话,我发给他我才写的小说《十八楼的琴声》,男人说他就住在十八楼,他喜欢弹钢琴,他每天晚上都会弹琴到天明,然后睡一觉,骑着单车在城市里四处逛。
我愣了一下,听见楼上的钢琴声还在,心里踏实了,我问,你坐电梯么?他说不坐,他总是跑着上楼。
他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一面,我说,选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吧。他说他听收音机,说明天就是很美好的天气,问我出去不出去。我说可以。我告诉他我常去的一个图书馆,并且留下我会去的座位号。
然后匆匆关掉QQ,我望着角落里,轻轻地说,十三,谢谢你的礼物,但是我不一定会喜欢。
我早早地睡下一会儿,然后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总是黑着的眼圈,把清水泼在上面。梳洗打扮之后,抱着我的顽强的仙人球,它似乎可以忍受一切摧残,昨天的跌落,连它身上的一根刺都没损,所以我还有足够的余地继续让它陪着我。在倔强的脖子上围上围巾,我抱着仙人球走上阳光刺眼的街道,我戴上墨镜,这样既可以避开阳光,又可以遮住自己的黑眼圈。
在图书馆的门口,我又看见了他,手里捧着几束花,焦急地盼望着什么。我知道,他就是十三QQ上的人,我躲进一个角落看着他站在那里焦急地等,一直到日落,他几乎认定不会有人来了,他在图书馆里转了一圈又出来,反反复复,最后拎着花离开的时候,我撞在他身上。他似乎认不出我,我摘下眼镜,解下围巾,看着他的眼睛,灰黑色的。
谢谢你送我的花,虽然我不喜欢花。我接过来。
你就是小飞?我看见他一脸的茫然。
是的,我住在十七楼,饱受你钢琴声的摧残。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都没回去,一直在这个城市里转,城市很大,我们两个很渺小。他为我找到一片海,在日出的时候坐在礁石上看风景,海风很硬,杀了我的眼睛,里面流出泪来。然后喷嚏鼻涕一股脑地,全部流出来。他为我披上他的外衣,给我唱忧伤或快乐的歌,把岸上的石头扔出很远。我冲着海的深处说,十三,谢谢你的礼物,虽然我不一定喜欢。
我开始留心一个眼神和一句话的感动,比海风还硬,比星空还软。我开始渐渐注意身边这个男孩,他的眉毛,他的嘴角,他的声音,他的手指。我没有悲喜忧郁,我想放声歌唱,我想在海水里舞蹈,做一只不顾一切的美人鱼。
他始终在我一米之外的地方,偷偷地看着我。
十三,你也看见他么,你用什么把他指引过来。
天边出现一抹颜色,淡淡地,一层层地涂抹到了更高的地方,在海水翻滚中升腾起来,忽而就大白了。我没有戴墨镜,直直地看着天边,童话在那里传来,又在那里消失。我一路追寻到这,却没有一条可以渡海的船。
男孩在我的左侧,踮着脚唱歌,歌声很淡,甚至盖不过海水。
回吧。我说。阳光就要来了。我急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躲在窗帘后面。
在关门那一刻,男孩说,还可以再出来么?他很期待地问。
可以,随时随地。我说。然后和他一起露出灿烂的笑,灿烂得恍若隔世。
我找到张国荣的《阿飞正传》,他的确说他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捂着流血的肚子说,说他落地的那一刻就是他死的时候。也许是造化弄人吧,他跳楼落地的那一刻,会想起这句台词么?
我对着十三说,你也是只这样的鸟,一下子就飞走了,不再回来。
谁是鸟,谁不是鸟?
楼上的他,好像忘记了疲倦,又响起了那钢琴声。琴声一阵一阵,温暖得如同十三的手,从头到脚,抚摸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睡了,我哭了,我笑了。
我梦了。
之后的许多天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孩。我到楼上去敲门,门轻轻地开了。看见他坐在一个唱片机前面,里面定制了播放的时间,从晚上到凌晨。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睡了一般,嘴角带着很诡异的笑,似乎十三。
我拉开窗帘,屋子里有些腐烂的味道。桌子上的食物散发着怪味,衣服还整齐地挂在墙上。我和阳光对峙着,我第一次发觉,阳光才是最最黑暗无尽的物质,你看着它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男孩笑着,他是十三送给我的礼物,只有一天的保质期,然后就过期了。
他手里有一个小药瓶子,里面空空如也。
十三,三年你不曾送我一件礼物,可是送来一个礼物,我便要更难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