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里的红叶已经开始飘零,掉落的红叶细细碎碎铺满庭院,池水潺潺,载着落叶流向远方。
此时已经身在王宫的长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昨夜自己本来想找恒伽一起去流花苑,却不知他跑去了哪里,只好自己一个人去那里找线索,结果还被灌了好几杯酒。这几天恒伽好像一直都很忙碌,也不知在忙什么别的事。那个朱刚的相好小琴姑娘,嘴巴实在是太严,这两天愣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虽然狐狸告诉她已经想到了让小琴开口的好办法,但她总是不放心,尤其一想到三哥现在身陷牢狱,她更是心如刀割,满脑子都是如何为三哥洗脱罪名的念头。所以,当九叔叔今天叫她来陪他喝酒时,她根本一点心思也没有。
“长恭,你今天可是心不在焉啊。”高湛漫不经心地说道。
长恭望着手里的酒觞,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问高湛现在到底想怎么处置三哥,因为之前她问过几次,都被他给搪塞过去了。虽然他向她保证了不会伤害孝琬的生命,但她总归还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现在她倒是希望九叔叔能一直拖着,这样就能给她更多的时间找到证据。
只要找到朱刚,那张契约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至于如何说服他,就算她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让他说出真相。
“九叔叔……我三哥……”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想询问,却不经意间发现九叔叔的眼睛正牢牢盯着她,那瞳孔中浮着一抹妖冶的血红色,似乎将一股几乎无法抑制的深重怒气和怀疑隐藏起来,隐隐又流转着一抹诡谲阴沉。
九叔叔的眼神——好恐怖……她的背后蓦的冒起了一股寒气,不知为什么,今天从进来开始,就一直觉得九叔叔好像哪里不对劲,整个人都有些怪怪的。
怀着压抑苦闷的心情,她一口饮尽了觞中的酒。高湛示意旁边的宫女前来添酒,只见那宫女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就在走到长恭面前的时候,小宫女忽然惊叫了一声,整个酒壶都竟然都掉在了长恭的身上!
长恭促不及防地站了起来,只见那酒水正顺着她的衣服往下流……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皇上王爷饶奴婢一命!”小宫女吓得立刻跪倒求饶,浑身直哆嗦。
高湛的脸上尽是冷酷之色,“好大的胆子,来人,立刻将她……”
“九叔叔……她也不是故意,饶了她这一次吧。”长恭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样,急忙打断了高湛的话。
高湛想了想,倒也十分罕见的对那个宫女说了一句,“今天就看在兰陵王位你求情的份上饶了你死罪,自己去领十杖吧。”
“九叔叔……”看到他的脸色,长恭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没有,九叔叔能饶了那宫女的性命,已经是大出她的意外了。
“长恭,你随我来。”高湛站起身来,示意长恭跟他进了房间。
一进房间,高湛就吩咐下人们拿上了一套干净的便服,“长恭,你这个样子会感染风寒,赶紧把衣服换了吧。”
长恭愣了愣,忙摇头,“算了,九叔叔,我还是回去吧。”
“不能在这里换吗?”高湛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你我都是男子,在我面前换衣服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或者,我让宫女来服侍你换?”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我还是先回去吧。”长恭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今天九叔叔是怎么了?
“还是说,有什么不能在我面前换的理由?”他半眯起眼,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如冰似刀刃的眼神游走在她全身,在他锐利阴鹜的注视下她感觉无处可遁。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般的印入她的心底,她此刻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双眸顿时放大又迅速缩小的慌乱感,强硬的阻止正在微颤的身体。
九叔叔他,难道发现了什么?难道他在怀疑——
“还不快换了它,不然真的会生病哦。”他的脸上还保持着平静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那没有温度的笑容却是比冰雪还要寒冷。
她该怎么办?若是换作以前,她也许会把真相告诉他,可是自从经历了上次生日的那件事之后,她的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若是九叔叔知道她是女儿身,若是知道她一直瞒着他,不知他会有多么伤心和愤怒……她不敢冒这个险。
“九叔叔,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她不由低下了头去。无论自己在战场是如何威风凛凛,可在九叔叔的面前,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威风不起来。
“长恭,你……你有什么瞒着我是不是?”他的眼中流转着一抹期待,柔声道,“只要你亲口向我坦白,我一定不会怪你,也不会生气,乖,告诉我。”
难道九叔叔真的在怀疑她?长恭只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要停顿了,空气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她自己没有节奏的心跳。
过了好久,她才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九叔叔,我,我哪有什么瞒着你?”
他的神色一变,那目光冷得吓人,一股无法抑制的深重怒气夹带着失望从他的心底涌起,又被他强自按捺住,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开了口,“长恭,你说好不好笑,今天居然有人告诉我说你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他的眼神里闪动着一抹诡谲,“——一个女子。”
长恭的脑中嗡的一声,牙齿不停地颤抖,那是连指尖都要冻结的恐惧感,几乎剥夺了所有的知觉,甚至听不见他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
“长恭?你也很惊讶吧?”他微微笑着。
长恭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从那种恐惧中回过神来,继续勉强的笑了笑,“那,那可真是好笑,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造出这种谣言?九叔叔你和我一起这么久,难道连长恭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吗?”她顿了顿,“九叔叔,你不会相信这种谣言吧?”“我当然不会相信。我也相信长恭一定不会有事瞒着我。”他那双茶眸沉淀着一片暗色。仿佛有什么在无限延展,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好像被无边的暗色包裹陷入,深不见底。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听得他又笑着说了一句,“既然这样,就别那么扭捏,赶紧把衣服换了就是,不然,我可真以为你是个女子了。”
长恭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角,无力的杵在那里,不知所之,进不是,退不是,她感觉自己就像只等死的猎物,天地虽宽,却没有她躲避的洞穴。九叔叔那充满怀疑的目光冷冷的灼烤着她,压迫着她,威胁着她。她不知道两人会僵持多久,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九叔叔,明明就是在怀疑她……
“长恭你……在犹豫什么?”他一步一步上前,逼近她。
难道今天真的瞒不住了吗?她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九叔叔,我……”
“皇上,尚书令在殿外求见,”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忽然传来王戈的声音,“他说是有重要的事要立刻告诉兰陵王。”
一听到这句话,长恭那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好似见到了救星一般忙说道,“九叔叔,恒伽来这里找我,一定是很重要的事!赶快宣他进来吧!”
高湛微微皱起了眉,怎么又是斛律恒伽?虽然心里有些纳闷和不悦,但也顺着长恭的意思说了句,“让他进来。”
不多时,恒伽就从殿外匆匆而来,在行完礼后抬起头笑吟吟地望向了长恭道,“长恭,你还不快些回去,刚刚从你的府上传来的消息,你的宠姬小玉她有喜了。“
“什么!”长恭大吃一惊,正要否认,却看到恒伽对她使了一个眼色。这一瞬间的默契立刻让她明白了事有蹊跷,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惊讶,没有说话。
“所以我也是等不及就将这好消息赶紧告诉你,你啊,总算是后继有人了。”恒伽泰然自若地笑着,又抬眼望向了高湛,“皇上,您说这是不是件大喜事?这还幸亏您将那位美人赏赐了长恭。
看着恒伽的笑,高湛只觉得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抓住自己的心,然后狠狠地按进了一盆冰水里。那些冰锥丝毫不留情地刺破心脏的外壁,于是冷水倒灌进去,带着碎冰片,里应外合的扎着他的心。
长恭——他有孩子了?原来……他已经宠幸过那个美人了?他——竟然有孩子了……那么说来,长公主对自己说的一切……并不是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真的如此,那朕要恭喜你了。”他微抿嘴角,在他们的面前勉强维持着镇定,内里却早已是心如刀割,灵魂像是被谁无情的撕裂了,完全的痛不欲生着。他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别的女人的身体里孕育了长恭的骨血……不能忍受……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比起知道长恭的心里有所爱的女人,这更加无法让他忍受……为什么他会那么愚蠢,为什么要将别的女人送给长恭……这个结果,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此时此刻,他觉得那已经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刻在骨子里再经由血脉流遍全身的绝望。
“九叔叔,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得去看看小玉怎么样了。”长恭虽然有一肚子的疑惑想问恒迦,但现在这个借口正好解除了她身为女性的嫌疑,她干脆就顺水推舟的趁机想要离开。
不对……长公主在这个时候完全没有必要撒谎,也不敢撒谎,况且她又是从小看着长恭长大的人……高湛将自己从那绝望的情绪里抽离出来,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理智的分析事情,发现其中的破绽。那位美人有喜怎会如此凑巧?偏偏是在今天?而且之前长恭对这位美人几乎只字不提,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兴趣,又如何会宠幸于她?再加上这次前来报信的人偏偏是斛律恒伽,此人素来精明,莫非是察觉到了什么?但依照他的为人,又似乎没有胆量欺君,明哲保身一向是此人的原则。
到底……是真是假?他眉角一挑,想到了一个妥贴的办法。
“等一下,”高湛喊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长恭,“这是你的头一个孩子,自然要格外小心。这样吧,朕让李御医跟你同去,再替你的姬妾把把脉,顺便配一些养身体的药。”
长恭心里一阵惊慌,要是李御医一起去,那不就全拆穿了?
“长恭,还不快谢过皇上?”恒伽冲着她又使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眼色。
长恭愣了愣,还是照着恒伽所说的做了。一抬眼看见九叔叔那像是受了伤的眼神,她突然心痛得纠结起来,想要——立刻逃离——
回府的犊车上,长恭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眼镇定自若的恒伽,实在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苦于一旁随行的李御医,她又不便多说什么,只得和恒伽不停地进行眼神交流。
但他的眼神似乎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放心,会没事的。
可是这让她怎么放心啊,明明她就是个女人,怎么可能让小玉有身孕啊?恒伽怎么会撒这种弥天大谎,若是被拆穿了,那可就是欺君大罪!三哥这里的事都还没有解决,她实在不希望恒伽也踏进这一趟混水。
一踏进王府,长恭就察觉到了府内的气氛有些古怪。她也没有多想,带着李御医就进了冯小玉的房间。只见大娘也在房内,不过神情甚是古怪,一见她就将她拉到了角落里,低声急问道,“长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长恭面露尴尬之色,“大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真奇怪了,刚才小玉说不舒服,我就让大夫来看了看,谁知大夫看了就说她有了身孕,这,这也太奇怪了。”长公主又望了一眼站在门外的恒伽,“对了,尚书令怎么这么快收到了消息?”
长恭因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所以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出什么。现在,她更担心被李御医拆穿这个骗局。
李御医上前诊了小玉的脉,忽然站起身来笑了笑,“恭喜王爷了,这位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长恭更是大吃一惊,这太匪夷所思了,小玉居然真的有了身孕?难道,难道她和别人……不可能啊,小玉不是那样的人。可看小玉的模样,还真是一副憔悴的模样……她忍不住瞄了恒伽一眼,只见他的唇边扬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一切一定都和这只狐狸有关……
“既然已经确诊了,劳烦李御医回去就和皇上通报一声,也能让皇上早些安心。”恒伽弯了弯唇。
李御医连连点头,“这个是当然。”
好不容易等到送走了李御医,长恭终于有机会可以问个一清二楚。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恒伽打量了一下四周,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长恭,皇上是不是怀疑你是女子了?”
长恭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恒伽敛起了笑容,“那日皇上召见了我时,就问了许多奇怪的问题。当时我就感觉不妙,后来仔细一想就越觉得皇上是在向我试探,看我是否知道长恭你是女子,或者有什么身为女子的蛛丝马迹。”
“皇上怎么会忽然怀疑我是女子?”长恭摇了摇头又道,“先不说这个,小玉有了身孕又是怎么回事?”
“那日我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妙,皇上素来疑心大,光凭我几句话根本打消不了他的疑心。他一定会来试探你。因此我先想了一个应对之策,串通了冯小玉,让她假扮怀孕,这样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你是女子了。今天我听到皇上私召你的事,就猜到了七八分,所以就冒险一试,看来还是有些用的。”恒伽顿了顿,“至于她的身孕,是因为服用了一种药草,这种特殊的药草一旦服下,在二十天内会让女子有怀孕的症状。”
“可小玉又怎么会同意?”
“哦,这个简单,她本来就很喜欢你,我只是和她说了,为了帮你开枝散叶,所以皇上打算多赐几个美人,令你很苦恼,所以要是她现在要有身孕的话,问题就能解决了……她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原来你这几天都去忙这个了……”长恭的心里一软,却又立刻担心起来,可是,这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万一被拆穿的话,你想过后果有多严重吗?这是欺君之罪啊,这,这根本就不是你的处世原则……”
“我的处世原则吗?”他微微笑了笑,忽然伸出了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严肃的面颊,“我可不觉得有什么改变哦,因为一旦你女子的身份被揭穿,我一样也是犯了欺君之罪。我们现在就是一条线上的两只蚱蜢,所以,我一定不能让你出事。”
他的处世原则……在闯入昭阳殿救了她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这个世上,也许,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长恭摸了摸那被他弹到的地方,心里莫名的涌起了不知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对了,小琴那里你打算怎么做?”她刚刚略微舒展的双眉又立即皱起来,一想到三哥,她的心情就变得格外沉重和悲伤。
恒伽眨了眨眼,“放心吧,她那天漏嘴说了朱刚曾经在上个月找过她,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这两天内我一定把朱刚的下落找出来。”他想了想,又道,“长恭,还有关于小玉怀孕这件事的秘密,你对任何人都不要说,也包括你们高府里的人。”
长恭一愣,“任何人?可是大娘她知道我……”
“尤其不能告诉她。”恒迦蹙起了眉,“你想皇上为什么会忽然怀疑你是个女子?必然是有什么人告诉了他。”
“对,九叔叔说是有人告诉了他我是女的!”长恭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这就是了,但知道你身为女子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除了我,就只有你的大娘和从小随你长大的丫环,还有小铁。我和小铁都不可能,所以,这个告密的人多半是出自高府。”恒伽冷静地分析道。
“我大娘也绝不可能!”长恭立刻反驳道。
“我也没说是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恒伽站起了身,“长恭,很多事情,很多人都是会改变的。”
“行了,我知道了。”长恭的脸色一敛,显然是不高兴了,“总之一定不会是大娘!”
“高长恭,你永远都是那么天真。”恒伽也有些恼了。
长恭带着几分不满瞥了他一眼,忽然愣住了,她似乎一直都没有留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再温柔的眼神,也不能掩饰他那肌肤胜雪下的苍白,再优雅的笑容,也不能弥补他那风流艳绝下的疲惫。此时的他还未脱去官服,灰暗的脸色让他的疲劳一望无余。
她的心微微疼痛起来,恒伽他……一定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她居然还拿这种态度对待他,今天要不是他,她都不知该怎么解围……全靠他才化解了一场又一场的危机……在她发呆的一瞬间,恒伽已经甩了甩袖子,转身走了出去。
长恭蓦的回过神来,赶紧追了出来,在庭院里将他喊住,“恒伽,等等……”
那个修长的身影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庭院里忽然起了风,漫天飘舞纷飞的红叶……一片一片,就那么安静的飘落下来,带着隐约的清香,软软的温柔。
“恒伽……谢谢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她小声的说了一句。
恒伽缓缓转过身来,唇边的笑容似春水一般温柔,那一瞬间他的微笑让片刻的时间达到永恒.在那时间中他的完全之美在她的记忆中沉淀落实下来,她的心蓦然跳快了几拍,渐渐变黄的红叶凋零而落,象细小的碎片在沉去,只有暗暗的叶香泛起……
微风吹过空中舞着,无所归向,带着隐隐的伤感.——
头顶锅盖说一句:明天要带老妈去德国看天鹅堡,所以要等27日后我回来再更新了……遁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