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波波洛广场边的冷月,是罗马颇有人气的一间日式高级俱乐部。这里不但有着超一流的日本料理,也为客人们提供高品质的休闲娱乐。来这里消磨时间的人除了部分日本大公司驻罗马高层外,也有不少想要感受亚洲文化的当地名流。
帕克一踏进俱乐部,立即就有位矮小的中年男子将他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包厢外。
“大小姐,帕克先生已经到了。”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在门口说了一句,就轻轻移开了纸门。
出现在帕克面前的是一副清雅如画的景象。一位穿着藕荷色和服的少女正跪坐在塌塌米上,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面前的花枝。少女眉目温婉,粉面含笑,举手投足中自有一种优雅含蓄之美。虽谈不上是倾国倾城,却是令人如沐春风,情不自禁被她所吸引。
在惊艳的同时,帕克的心里也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她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截然不同。
在贫民区成长的他,从七岁开始就生活在血腥杀戮之中,接触到最多的就是毒品和暴力。而成长在贵族之家的她,自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接受着最完美的教育,接触到的几乎都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
“帕克先生,你来了。”静香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轻轻一放,朝着他优雅的笑了笑,“真是抱歉,还要让你特地跑到这里来见面。”
“没关系,对我来说哪里见面都一样。”帕克也在塌塌米上坐了下来,看得出他并不是很习惯这种坐姿。
“那么有什么事就请说吧。”她的声音温糯的就像是刚刚做好的和果子。
“那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希望你能离那个女人远一些,她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值得帮。”帕克不苟言笑的模样看起来颇为严肃,令人完全不敢接近。
静香似乎并不意外,还是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原来是这件事。帕克先生,无论怎样,她都是你的母亲,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就打算恨她一辈子吗?”
“难道她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在看到静香点了点头后,帕克的脸色更是阴沉的仿佛能挤出水来,“好,既然这样,这个女人害死了我的父亲,那么我恨她也是天经地义。”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深藏在内心的痛楚在她面前却是如此轻易的发泄了出来,“我的父亲本来是美国黑帮的一个高层。在认识了我的母亲之后他想要脱离帮派,过些平淡简单的生活,于是就偷偷带着那个女人去了阿根廷,在一个小镇上隐姓埋名住了下来。父亲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人,为了逃脱帮派的追杀,他不但整了容,还利用意外事故将自己的指纹全部销毁,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外,他还藏了一张涉及帮派某些机密的u盘,也算是留了一步后招。”
静香默默看着他,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只要做一个倾听者就好,说出任何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但是帮派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他。之后他们的人也查到了阿根廷,甚至也对我父亲产生了怀疑,但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没有轻举妄动。于是他们就派出了帮派里的美男子接近我的母……那个女人,结果那个女人没受住诱惑,居然背叛我的父亲和别人上了床,还无意中透露了我父亲整容的秘密……”他顿了顿,像是要平复一下自己紊乱的心情,“被识破身份后,父亲用自己的命和那张u盘换来了我和她的安全。那个女人将我带回了意大利,从七岁开始,我就一直在贫民区长大,直到遇到了……”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话锋一转,“而那个女人就开始自暴自弃的生活,终日酗酒赌博,还和不同的男人上床……除了没让我饿死,她也没有再多尽过一点母亲的职责……这样的女人,我能原谅她吗?我能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帕克顿时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就好像一个堵在胸口的大石块终于被搬了开去,连呼吸都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
这些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的话,居然这么轻松的都对她说了出来。
静香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怜惜,原来这位看似严厉的杀手先生也有着这么痛苦的往事,自己的母亲间接害死父亲,这么残忍的记忆一定时时在折磨着他吧。
“帕克……”她第一次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在我回答你之前,能不能请你听我说一个故事。”
“你说。”他的回答简单明了。
“我一共有三位哥哥。其中第三个哥哥和我年纪相仿,感情也是最好。”静香停了停,将手里的花枝插进了营养土中,“但是感情再好的兄妹也会有不愉快的时候。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喜欢上了我家司机的儿子,还打算和他私奔。”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帕克显然有些惊讶,完全看不出这位大小姐原来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
“当时我是那么信赖着三哥,所以就去求他帮忙。谁知三哥表面上答应了我,一转身就派人去狠狠揍了我的男友一顿,还将司机也一并赶出了我家。结果男友的父亲因为失去了工作而患上了忧郁症自杀,男友从此也和我就成为了天涯陌路人。”静香一刀剪去了花枝上多余的叶片,“这件事过后,我就没和三哥再说过一句话,我告诉自己,是他断送了我的幸福,是他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我绝对不原谅他。”
帕克专注地看着她,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同样也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三年里,三哥用尽了方法对我示好,希望能和我重修于好,但我始终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还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可他完全不介意,甚至在我19岁生日前夕,他还特地飞到英国给我买生日礼物。”她的神色还是那么平静,但微颤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可是在我生日那天,没有等到他的礼物,却等来了他车祸身亡的噩耗。”
“那个时候,我知道其实我的心里早就原谅了他,只是碍着面子一直都不肯低头。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就算想说上一千次一万次原谅,他也听不见了。”她垂下了眼眸,“一直在身边的亲人,我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越是在乎的人,当他们犯了错时,我们有时反而觉得越难以原谅。也正因为他们是我们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们也从没有珍惜过有他们在身边的日子,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但我们不知道,当将来有一天我们真的想要原谅他们,想要好好珍惜他们的时候,会发现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找不到了。”
帕克心里深有触动,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就像是冬天里平静无澜的湖面,但仔细看去,却隐约可以见到仿佛有什么在湖底深处涌动。
“我……从来没有想要原谅她……”他的声音显然没刚才那么强硬了。
“是吗?”静香将手里的花枝插到了营养土里,“如果是那么痛恨她的话,那就根本不必帮她还赌债。如果她打手机求救的话,你换了手机号码不就行了。”
帕克脸色微变,霍然站起身来,“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静香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也笑着站起了身,“那我就不留你了,帕克先生。不过,我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说着,她将手里的那支花递到了他的面前,“这个送给你。”
帕克微微一愣,“给我?”
她笑而不语,只是示意他收下。
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疑惑,但出于礼貌,帕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支花。之前没有留意,这支花有着如火般热烈的色彩,花形夸张,透着无拘无束的张扬,似乎并不适合温文尔雅的静香。
“这是……”
“这是从菲律宾空运来的木棉花。”她又加了一句,“是我非常喜欢的花。”
“那……谢谢。”他道了别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还有,帕克先生,木棉花的花语是——”她的声音轻柔又有力,仿佛带了一种似有似无的蛊惑,“——珍惜身边人。”
帕克一下子握紧了手里的花枝,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将他那空荡荡的胸口一下子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了出来……
珍惜——身边人。
不要等到失去了再后悔。
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学会珍惜。
这些天罗马的气温忽然变得有些反常,好像一下子从初夏直接过渡到了盛夏。年轻的意大利女郎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性感迷人的短裙热裤,在明媚的阳光下走得摇曳生姿,百媚丛生,成为了罗马城里最美的景色。
那是任何大师都无法描绘出的,只有生命才能拥有的美。
自从和托托分手之后,流夏几乎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那幅参赛作品上。天才加上勤奋,所产生的效应自然是显而易见的。这幅作品的初稿刚一出来,就令卡米拉和静香赞不绝口。但流夏自己却并不是很满意,总觉得这幅画似乎还欠缺了些什么东西。可具体是什么东西,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到底缺少了点什么呢?无论怎样,她都一定要找出来。
已经失去了所爱的人,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梦想了。
很快又到了给玛格丽特上课的日子。为了抽出时间阅读阿方索的那些旧版书,汲取更多关于绘画的知识,流夏最近都会特别提早两个小时过去。但不知是不是巧合,几乎每次她都会很凑巧的在那里遇见阿方索。
在报纸登出那则八卦新闻后,流夏以为玛格丽特又会像之前那样误会她,还担心了好几天。可出乎她的意料,玛格丽特对她的态度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看来难姐难妹时期结下的友谊果然强大,连这样的事情都没让玛格丽特发飙翻脸。
今天也和以往一样,当她走进书房时就看到阿方索正在书架上找着什么。就算是在家里,年轻伯爵的穿着还是一丝不苟。看似平常的Armani基本款白色衬衫配上了暗银色的古董袖扣,穿在他的身上就是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黄昏时分的夕阳懒洋洋地从窗外泻入,穿过了精巧的透明窗纱,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影。
“流夏,过来看看这本书。”阿方索一见她就示意她过来。这间书房差不多有流夏的十个卧室那么大,书架上的那些书更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而且这里还不是伯爵专门藏书的地方,城堡里那个规模不小的图书馆,才是正式的藏书处。
流夏接过书时留意到了他唇边残留的伤痕。虽然伤痕已经变淡了很多,但依稀还是能看得出来。
“阿方索先生,”她露出了带点抱歉的神情,“你这里的伤,玛格丽特发现了吧?”
阿方索点了点头,“不过她什么也没问。这孩子一定是觉得问了我也没用,所以索性就当没看到了。”
“玛格丽特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说句实话,到现在为止流夏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女孩真的只有八岁。
“玛格丽特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他微微一笑,“要知道,以前请的那些家庭教师没有一位能坚持超过一个月。”
“或许我们一起共患难过了吧。”说完她又机械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心里的创伤不是那么容易痊愈,但对着其他人,她还是更喜欢戴上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具。
“我好像听到有人夸我聪明哦。”玛格丽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笑咪咪的探出了脑袋,“如果是流夏老师的话,别说一个月了,再长时间都可以。”
流夏抿了抿嘴正想说什么,又听到她接着说,“爸爸,那个时候幸好有流夏老师在呢,我们真该好好谢谢她才对。”
阿方索也笑了起来,“玛格丽特说的对。上次要不是你,罗密欧也不能那么轻松救出她。流夏,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办到的都可以提出来。就算是要加薪水也完全没问题。”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眼底里飘过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这……真的不需要。”流夏忙摇了摇头,“救我的不就是阿方索先生你吗?如果这样算起来的话,我欠下的人情更多。”
阿方索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这时书房里的电话忽然响起,他示意稍稍暂停一下,等他接完电话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老师,既然爸爸都开口了,你就不要客气了。”玛格丽特冲着她眨了眨眼。
“大小姐,你确定你不是想整我?”趁着阿方索还在接电话的空隙,流夏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了一句。这也难怪她怀疑,玛格丽特为什么会无端端地扯出了这个话题?
玛格丽特先是露出了一个纯真无比的笑容,随即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仿佛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老师,记不记得那天早上你抱住我,叫我不要害怕。那一瞬间,我……”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同,隐约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情绪,“我还以为除了爸爸外,再也不会有人对我做同样的事情,说同样的话了。”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话?难道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流夏感到有些不解。
玛格丽特的睫毛重重抖动了几下,再扬起睫毛时眼底流转出一抹翡翠般灵动的光采,“Margherita大赛是由我们洛伦佐家族赞助举办的,如果你能请爸爸写封推荐信的话,一定会增加胜算。老师,你自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流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心里除了涌动着淡淡的暖意外,还夹杂着一丝差点错怪对方的内疚——原来玛格丽特忽然提出这个话题,只是想为她的作品提供一个机会。如果自己现在要求阿方索为她的作品写封推荐信的话,那么他多半不会拒绝。
虽然这个女孩的早熟程度常常都令她吃惊不小,但刚才的那些话还是再次超乎了她的想像。一个八岁女孩怎么能想到这些只属于成人世界的东西?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才让这个女孩失去了一个八岁孩子该有的童真?
就在此刻,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早之前,这个女孩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尽管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却让她决定接受阿方索的好意。
阿方索此时也打完了电话,又加入了这个话题讨论中。他似乎对流夏会提出什么要求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特别暗示她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流夏看了看玛格丽特,对方冲着她做了一个快点说的眼色。颇有几分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的意味。
“那么,我的要求是——”她顿了顿,“想请你们一起陪我去罗马的动物园。”
阿方索微微一愣,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即又追问了一遍,“流夏,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你们陪我去罗马动物园。”她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子他总算明白并不是自己的听力产生问题,可这个要求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反应。
“老师……”玛格丽特敏感的察觉到了这可能和自己有关,再看到对方也对她眨了眨眼时,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阿方索先生你很忙,但是你刚才也说了,只要能办到的要求都可以满足。那么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你一定不会拒绝吧?”流夏的理由显然非常充分,也算准了这个要求对方是无法拒绝的。
阿方索在一瞬的惊愕之后也早就恢复了常色,他先是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掠过流夏,随即指了指报纸上的天气预报专栏,“这星期的天气都不错,那就这个星期六吧。”
玛格丽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又问了一次,“爸爸,你是说你答应一起去动物园?”
看到阿方索点了点头,她惊喜的几乎跳了起来,一迭声的喊道,“太好了!太好了!爸爸!我要去选一套最漂亮的衣服去看那些小动物!”话还没说完她就像一股烟似的溜出了房间。
阿方索注视着玛格丽特的背影,低低开了口,“这个要求……是为了她才提出来的吧?”
流夏微微一愣,倒也没有否认,“玛格丽特虽然是洛伦佐家族的伯爵千金,但抛开这个身份,她也不过是个八岁的普通孩子。”她知道阿方索一向将女儿看管的很严,平时就连离开城堡也不允许。但如果这是一种保护方式,那么会不会同时也扼杀了孩子的童真?
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触动,什么也没说就转身望向了窗外。黄昏的晚霞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玫瑰红的色泽在空中妖娆而放肆的漫延开来,透着一种无比奇诡的美丽。
夕阳即将沉没,黑暗很快降临。
但黑暗之后,又将会是一个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