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也知道弟妹心里着急。”尹璧泽道,语声竟然还是温文儒雅。
“哎呀!”蜜丹意忽然惊呼了一声,“大稀醒了!醒了!”
果然,病榻上的人动了一下,发出了模糊的呻吟,忽然间挣扎着吐出了一口血。蜜丹意离他近,一时避不开,血直接吐在了孩子的衣襟上。蜜丹意尖叫着跳了起来,一边的尹府医生却惊喜地脱口:“太好了!血转成鲜红色了!”
“重楼?”她连忙俯身过去查看,却见病榻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透出了一声呻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那一刻,原重楼的眼睛竟然是纯黑色的,妖异如夜。
“重楼?”她连忙低呼他的名字,“你怎么样?”
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心里一安,再也忍不住这半日的焦虑绝望折磨,眼里有泪直坠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我没事…”他低声,断断续续,“别…别担心。我可舍不得…舍不得你没嫁过来…就、就当了寡妇…”
刚刚死里逃生,却还是一贯的贫嘴毒舌。苏微愣了一下,不由得哭笑不得。尹璧泽却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太好了!既然你这小子大难不死,喜宴还是可以照样举行——”
仿佛这才看到了身边的人,原重楼脸色一变,喃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微打断了他:“尹公子刚救了你的命!”
“他?才不是…”原重楼想要说什么,然而看了尹璧泽一眼,还是沉默了下去,“谁稀罕!”
“婚礼是三天后马上要举行了吧?时间挺紧的了。”尹璧泽却很是热心,“这几天你们因为得病,估计也没有时间去筹备,就让我来帮一下忙吧!一定帮你们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比!怎么样?”
原重楼干脆闭上了眼睛,没有理会,只留下苏微应酬。一直到苏微送尹璧泽离开,他才睁开眼睛,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回转身,担忧地轻声问。
“嗯,好多了。迦陵频伽。”原重楼抬起头看着送客回来的她,声音沙哑,“刚刚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出了窍,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无数呼喊声,在招我前去…我知道那是忘川的声音。”他停了一下,道,“可是我不能去那边——我知道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微坐在榻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而苍白,指尖刚刚透出一丝暖意,不复片刻前的冰冷死气——她捧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脸颊边,感受着他的体温:这一丝暖,她甚至可以用生命去换取。
“迦陵频伽,你知道吗?这次醒过来,感觉真的是像死而复生一样。从今天开始,我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了…”不知道为何,原重楼的声音一直很虚弱,眼神也微微地涣散,似乎无法凝聚精神。
“说什么胡话呢?”她握着他的手,许诺,“有我在,以后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了!”
“是啊…我命大。遇到你,福气也好。”他低声叹息,顿了顿,忽然看着她道,“不过,就算过了忘川,我的魂魄也会回来找你的!我不会扔下你的,迦陵频伽。不管是人是鬼,我都会纠缠你一辈子。”
他的语气深远,她心里却觉得温暖甜蜜。
两人在窗下依偎了片刻,苏微探过手,解开了他的衣襟。原重楼有些愕然,往后躲了一躲,低声:“不是吧?现在就要…我还没恢复力气…”
“闭嘴!”苏微的脸顿时红了一红,“我只是看看你的病情!你…你想哪儿去了?”
原重楼讪讪地笑,放开了握着衣襟的手。
“你这次的病,有点莫名其妙。”苏微解开衣襟,看着他胸口——三处大穴上的青色已经消失了,那一缕烟一样的痕迹也完全看不见,就像凭空蒸发一样。原重楼的身体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只是肌肤分外地苍白,似乎身体里没有血液一样。
她皱着眉头审视着,低声:“刚开始以为是中了蛊毒,可我在集市上找了半天,拜月教的人居然没有露面。他们去哪儿了?”
“你…你去集市上找拜月教的人?”原重楼吃了一惊。
“是啊。”她皱眉,“怎么了?”
“这么一来…岂不是整个腾冲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苍白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分,蹙眉,“咳咳,你、你为什么要…暴露身份?”
“到了那时候,哪里还管得上?”苏微有些焦躁起来,“如果你再不好,我估计都要提剑上灵鹫山杀个天翻地覆了!”
“好了好了。”原重楼苦笑起来,打断了她,“没事了,我现在已经好了…尽人皆知也无所谓,反正我们也打算以后离开腾冲,另外找个地方住。”
“嗯。”苏微点了点头,“重新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一辈子。”
她说得深情款款,他却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怎么?”苏微有些摸不着头脑。
“男耕女织?你…你会织布吗?我只知道你会劈柴!”原重楼笑不可抑,“半天能劈三百斤,简直比男人还孔武有力!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站得人!堂堂的女汉子!”
“你…”她被笑得恼羞成怒,双眉倒竖。
室内两个人你侬我侬,空气里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然而在半掩的竹门外,那个小女孩站在门后,默默地看着他们。那双眼眸,一瞬间也是妖异得漆黑如夜。
澜沧夜月,有一行风尘仆仆的旅人悄然过江,踏上了滇南的土地。
这一行有六人,从外表看都是最普通的汉人行商。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正是来自洛阳的听雪楼,是当今武林中的传奇人物。
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完全改变了他们的容貌,四位护法看上去都是二十许的年轻人,而萧停云却变成了四十多岁的长须中年男子——这样的安排,只为一路上避过明里暗里的耳目。秘密离开洛阳之后,他们一路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日夜兼程地赶路。先是坐船渡过了澜沧江,从舟上下来后,从码头上雇了一支马队,直奔腾冲而去。
等一切都弄好,走上驿道时,已经是薄暮。一弯淡淡新月悬在苍莽群山之上,炎热的风吹过森林,到处都是簌簌的枝叶声响,如同细密的海潮声。
这一行人勒马驻足,久久倾听,面色各异。
“好久没有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忽然间,青衣客轻声叹息,淡淡的月光下,照见双鬓白发如雪,“三十年了…没料到有生之年还能重踏此路。”
是的,在多年前那一场与拜月教之战里,作为听雪楼的四大护法之首,他曾经跟随楼主和靖姑娘来到滇南,走过这一条驿道——那时候他们都还是青年人,处于一生中的巅峰时期,虽然踏上了这奇诡的滇南,却毫不畏惧。
可那之后的种种经历,诡异无比,九死一生,却令他们永生不忘。
“那一次我也听到了忘川的声音,后来就真的差点儿死在迦若祭司的手里。”一边的红衣女子低声笑了笑,眼里有柔软的波光,“如果不是你用浅碧踟蹰花把我救回来,我估计已经是滇南的一具枯骨了。”
“你受此重伤,还不是为了救我?”青衣在风里猎猎作响,碧落整个人在月光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红尘侧耳听着风声:“这一次,你是不是也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只要听过一次,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当然听到了。那又如何呢?”碧落淡淡道,“江湖人,江湖死。何况自从楼主和靖姑娘去世后,我们已经偷得浮生三十几年了,也是赚够了。”
四位护法相视一笑,仿佛时光忽然倒流,还是英姿勃发的少年。
“停云呢?”紫陌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渡口,“墨大夫还在给他看诊吗?这一路他这么拼命,看了真是让人替他担心。”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个白衣人从舟中走上码头,朝着他们而来。薄暮里,他的身形显得如此单薄,白衣在风里翩然飞舞,却透出几分憔悴的气息来。他一边走,一边掩嘴微微地咳嗽,肩膀起伏,声音低哑。
看到主人终于下船,马队的向导连忙迎了上去,殷勤道:“各位老爷,前面便是驿道了。沿着驿道走二十里,前面有个客栈可以住一晚。”
“哦。”萧停云咳嗽着,却问,“到腾冲大概要几天?”
“三天吧。”向导道,“走得快些,两天半也够了,只是会路途辛苦许多。”
萧停云和四位护法交换了一下眼神,道:“一天两夜能赶到吗?”
“啥?”向导吃了一惊,然而看着对方的语气却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下嘀咕——这个客人看起来病容满面,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显然是个残废人,简直令人担心他会随时撑不住倒在半途,却居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向导毕竟是老江湖,心中不快,嘴里却赔着笑:“一天两夜?这位老爷,您不体惜自己的身体,也体惜一下这些马匹吧!这条道上从没有…”
萧停云冷冷打断了他:“如果能,多给你一百两。”
一听这句话,向导瞬间振作了精神,点头如啄米:“能…当然能!”
一下子多赚了两倍的钱,向导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忙着到前面去吆喝马队,提点伙计们振作精神。马上的其他人沉默了一下,齐齐看向了那个萧停云。
此刻驿道上没有外人在旁,碧落便压低了声音,开口不无担心地问:“停云,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多谢几位师父关心,我没事。”萧停云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而坚定,“咳咳…墨大夫说过我这些天恢复得很快,武功已经恢复了八成。”
四护法一起看向了舟中最后走出的麻衣老者,眼里露出询问之色。墨大夫看了萧停云一眼,咳嗽了一声,道:“说是这么说,但老朽觉得楼主你这样也太过于勉强了。毕竟洛水遇伏,你受伤极重,前方尚有一场大战,按照如今这样日夜兼程,到达时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萧停云对着老者恭谨地道:“所以此行才劳动了墨大夫您随行啊。”
墨大夫沉默下去,无言地看着萧停云。
听雪楼如今已经摇摇欲坠,他以古稀之身陪同退隐的四护法一起来到这里,心知此番也是九死一生——行囊里有药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药丸,那是极乐丹,出自西域的药物,含有强烈的迷幻成分,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人的体能,本来是西域用来训练死士之用,此刻只怕是要在滇南派上用场了。
碧落皱眉,岔开了话题:“苏姑娘是真的在腾冲府吗?”
“是的。冰洁说这段时间她派了好几批人出去,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后来有一只信鸽带回了消息,说在腾冲府上发现了苏微的踪迹,正在试图劝其返回。”萧停云道,“那是他们发回来的唯一消息…后来,无论是那一批人,还是后面再派过去的人,均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有人在暗中阻拦。”碧落微微沉吟,“说不定苏姑娘如今也凶多吉少。”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心里一沉。
是的,那些蛰伏在暗中的人,无论是来自天道盟还是拜月教,他们既然能将听雪楼所有派出的人马一网打尽,自然也有能力对付落单的苏微——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如今她孤身一人,到底怎样了?
这一点,却是洛阳来的他们没有一个知道的。
“无论如何,总得去看个究竟!”红尘傲然道,“既然我们来了,就算有再多人阻拦,少不得都要去腾冲府一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走吧。”眼看着前面向导已经安排完毕,返身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碧落止住了话题,翻身上马,“多说无益,尽快找到苏姑娘最要紧!”
马蹄声嘚嘚响起,回荡在这一条驿道上。
惨淡的月光照着路两边的苍莽森林,沿路古木参天,深深的阴影里伫立着一座座镇魂碑——然而,没有谁注意到,忽然间,其中一具石像的眼睛,居然转了一下!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那些路两边的石像的眼睛都开始转动,默默地看向那一行离开的人,目送到看不见为止——那景象极其诡异,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唯有月光冷冷倾泻,洒落在这些翁仲造型的镇魂碑上。
星空璀璨,有忘川从头顶流过的声音。
本以为这一路必然凶险万分,然而,谁也没料到,这数百里驿道居然走得如此顺利——整整一天两夜,他们变容易服,枕戈待旦,时刻准备着袭击的到来,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如同最普通的客商一样,在日暮时分毫无悬念地抵达了腾冲。
“祝各位赌石全胜,发个大财!”向导把他们带到了天光墟上,便兴高采烈地领了赏金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一行人,瞬间被商贾们包围。
“客官,来看看这边上好的石头?都是孟康矿口的!”
“看,这里的皮壳已经被擦开了,水好满绿啊!一刀下去还不涨个十倍?”
“一块石头动不动就要几百上千两银子,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小商户活了?”
“那看这边!都是十两银子一块的,全蒙头的赌料,就看您手气了!”
站在天光墟入口,满耳都是喧嚣声。数月前因为火山爆发而阻断的道路重新通了,天光墟的生意恢复到了旺季该有的模样,同一日抵达的客商有一两百人,因此他们这一行人杂在其中也并不引人注目。
然而,看着眼前万头攒动的景象,一行人心里都沉了一沉。
——人海茫茫,要怎样才能找到苏微?
他们在集市上随便走了走,装作是中原来的玉石商人,随便问了一下价钱,毫无头绪。萧停云微微咳嗽,道:“找个地方先休息下吧。”
已经有二十几个时辰没有休息,即便是身怀绝学的人也都已经觉得疲倦,他们穿过了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竹林边的一个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随意点了一些酒菜。当垆的苗女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如银铃,碧落坐在角落里抬眼看了一看,神色忽然有微微的触动。
“滇南故地,想起故人了吗?”红尘意味深长地笑。
碧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三十年了…红颜成灰,白云苍狗啊。”
墨大夫坐下来后就忙着给萧停云看诊,一搭脉,不由得忧虑地叹了口气:“楼主,你这身体,撑着走到这里都已经是奇迹了,如果不立刻休养一段日子,只怕立刻就要病倒。”
“墨大夫,您不是带了极乐丹吗?实在不行,就用这个好了。”萧停云低声咳嗽,提出了要求。墨大夫捻须沉吟,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下意识地叩着:“那可不成…这药药性猛烈,太容易上瘾了。不到不得已…咦?”
忽然间,他语声中止,诧异地看了下去——手指下的桌面上赫然有一处雕刻,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显然功力非凡,不知为何却刻在了这种酒桌上,还被刀划得七零八落。
腾冲是翡翠之都,天下最好的玉雕师荟萃此处,自然卧虎藏龙。
萧停云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念头,便将视线移开。旁边的碧落低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腾冲了,这一路居然如此平安,令人反而觉得忧虑——不知苏姑娘如今落脚何处?”
萧停云蹙眉:“飞鸽传书里也并未指出具体地址,只说她现下在腾冲郊外,只怕要花点时间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