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白朗宁在威尼斯逝世前不久,把一个镶嵌细工的木盒交托给他儿子,里面珍藏着他和妻子向的全部书信。1898年,这两位诗人间的情书公开发表,即两卷本《白朗宁一巴莱特书信集》。在文学史上曾流行过书翰体的言情小说,但象这洋洋一百万字以上来自现实生活的“情书文学”,却很少看见。这些书信情深意真,诗趣盎然,受到读者喜爱,十四年间再印了六次;这里介绍的少数几封信和一些片段,根据1934年第11版译出。
最初的书信
第一封倍(邮戳1845,1,10)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你那些诗篇真叫我喜爱极了。我现在写给你的这封信,决不是一封随手写来的恭维信——不管它是怎么样一封信,这信决不是为了顺口敷衍、一味夸你有多大多大的天才,而的确是一种心悦诚服的流露。正好是一个星期前,我第一次拜读你的诗篇,从此我脑子里就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知该怎样向你表达我当时的感受才好——如今记起这一番情景,真要失笑。原来我当初一阵狂喜,自以为这一回我可要打破向来那种单纯欣赏一下算了的习惯了——为什么不呢?我确然得到了欣赏的乐趣,而我的钦佩又是十足有道理的——说不定我还会象一个忠实的同行所该做的那样,试着挑剔你一些缺点,贡献你些许小小帮助,让我今后也可以引以为荣!结果却是劳而无功。你那生气蓬勃的伟大的诗篇,已滲入我的身心,化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它的每一朵奇葩都在我的心田里生下根、发了芽。假使竟让这些花儿晒干、压瘪,十二万分珍惜地把花瓣夹进书页,再在书页的天地头上头头是道地加一番说明,然后合起书来,置之高阁……而这本诗集居然还给称做“花苑”!那将会面目全非了啊。可是话得说回来,我还用不到完全断绝这个念头,也许有一天我能做到这一步。因为就说眼前,跟无论哪个值得谈的人谈起你,我都能说得出一个我所以钦佩的道理来;那清新美妙的音乐性啊,那丰富的语言啊,那细腻精致的情操啊,那真实、新穎而大胆的思想啊,都是可以列举的种种优点。可是如今在向你——直接向你本人说话的当儿——而这还是第一次,我的感情全都涌上了心头。我已经说过,我爱极了你的诗篇——而我也同时爱着你。你知道有这回事吗?——有一回我差些儿就能见到你,当真能见到你。有一天早晨,坎宁先生问起我:“你想要跟巴莱特小姐见见面吗?”问过之后,他就给我去通报;接着,他回来了——你身子不太舒服。这已经事隔多年了;我觉得这是我生平一次不凑巧的事,正好比探奇寻胜,我已经快达到那个圣地,只消一举手之劳,揭起幕帘,就可以身历其境了;不料(我如今有这样的感觉)中间却还横隔着一个细微的障碍——尽管细微,却足以叫人无从跨越。于是原来那扇半开的门完全关上了,于是我折回家去——这一去就咫尺天涯,从此再也无缘瞻仰了!
好吧,这些诗篇是会永远存在的,还有是,藏在我心头的那种衷心感谢的快乐和自豪感。
永远是你忠诚的
罗伯特•白朗宁
回信(1月11日)
亲爱的白朗宁先生:我从心坎深处感谢你。你写那封信,原是想给我带来点儿快乐——就算这使命没有完成吧,我还是应当感谢你。可是这使命十分圆满地完成了。这样的一封信,又出自这样的手笔!心灵的共鸣是值得珍惜的——对我说来,尤其值得珍惜;可是一位诗人(而且又是这样一位诗人)的共鸣,对于我更是达到同情的极致了!你可愿意接受我的感激作为我的报答吗?而且,还得承认,从泰尔到迦太基,那古往今来的一切交易中,再没有象那以同情的共鸣来换取感激那样崇高的一笔帐了。
再说,你的仁爱在吸引着我。你一旦给了人太多的甜头,就别懋再把他撵走——明事理也罢,不明事理也罢,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我所想要说的是(没说之前少不了有一番小小的踌躇):如果你没有什么不便,也不费多大劲儿,愿意从你那“消极状态”中暂且摆脱出来一会儿,把你从我的诗篇里所看出的显而易见的重大缺点给指点出来(当然我不敢拿细枝末节的批评来麻烦你),那你就给了我没齿难忘的恩惠了。我是那么珍视你的意见,我已经在远远地盼望着了。我并不打算把自己说成一个能够十二分虚心接受批评的人,很可能对你的意见我也并不是百依百从。但是我对于你在艺术上的功力,和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经验都怀着极其崇高的敬意,我相信,如果你愿意把你认为是我的主要的缺点给指点出来,那我听了以后,决不会一无所得的。我只要求你给我一两句概括性的意见——甚至连这点点我都不敢要求,免得叫你腻烦,我只是小声柔气地在吐露自己的心愿——运用这种声气,女人家是最拿手不过的了,尤其当她们有求于人的时候!我通常所受到的批评,我想大都在文体方面。“只要我肯改变一下我的文体就好了!”但是那不就等于在否定作者本人吗?布封说过(其实每一个认真的作家也一定都会体会到):“文如其人。”可惜这个事实是很难期望能叫某些批评家平心静气一下的。
难道真的是我差点儿有幸拜识你吗?难道你想起失去了这个机会,果真感到有几分遗憾吗?可是你知道,假如你真的一旦“身临其境”,你也许难免遭了凉,也许会厌烦得要死,倒宁愿保持着那远在“天涯”的距离,甚至比不远千里而来的时候心境还迫切哪。不过为我自己设想,我又何必拿“安知非福”的话来向你譬解呢。我倒希望错过了一次机会,以后还另有机会可以补偿。冬天把我封闭了起来,就好象它封闭了睡鼠的眼睛一样。到了春天,我们便开眼了;到那时,我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仿佛翻了个身,重又面向外面的世界了。同时,我已经捉摸出你的心声——不仅从你的诗篇里,也从流露在你诗篇中的那一片仁爱里……
我写得太长了——尽管已经太长,我可还是要加上一笔。我要说,我欠下了你的情,这不仅为了你写给我这封热情的信,绐我带来了欢乐;而且还有其他的一面——是最崇高的一面。我要说,只要我还继续活着、追求着这崇高的诗的艺术,那么,本着我对诗歌的爱好和忠诚,我一定同时也是你的作品的热诚的爱慕者和学生。这是我心里想要说的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你的感激而忠诚的
伊丽莎白•巴莱特
一封求见的信(邮戳1845,2,26)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
温暖的春天当真快来到了——这一点鸟儿们知道得很清楚。到了春天我就会见到你,一定会见到你——有哪一回我存心想做一件事而结果没有做成的呢?有时候我不免带着异样的忧虑的心情问我自己。
抽出信纸来的时候,我原打算写它洋洋一大篇——可是现在却只怕这信写不长了——“反正我就要见到你了,”我说!
请告诉我你目前的写作和计划;再也不要对我自称是“感激的”了,是我,感到感激——对你十分感激。
永远忠诚于你的
罗伯特•白朗宁
回信(2月27日)
不错,亲爱的白朗宁先生,可是我心目中的春天却是与众不同,另有一格——不是你以及其他的诗人一向所想象的春天。说也可怜,对于我,“雪花跟雪片并没多大区分——踏在脚下同样觉得寒冷。斑鸠的欢鸣并不曾叫我放得下心,东风还是呼啸得那么紧。四月好比是施展回马枪的安息人,五月呢(至少是五月的初头),好比是混进军营的奸细。这就是我对你们所谓的春天的看法。我的春天,是别具一格的!还得再挪后一些,才来了我的春天。真的,挨过了这么严酷的季节,总算逃过了一条命,我也不妨谢天谢地,春天终于来到了。你是多么幸福啊,你可以一心倾听百鸟歌唱,用不着去理会那东风的絮叨——不愁有谁来打扰你欣赏的心境。我读着你这一封亲切真挚的信,听到了你的心声,我又是多高兴啊!
…………
你当真总是如愿以偿的吗?一旦如愿了,你不会又觉得不合你的口味,反而希望事与愿违吗?啊,人生,人生!听人说,不如人意的事里就有着安慰,我也几乎相信了这话——不过在屋子里,那最明亮的场所就是倚窗向外眺望的地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当然,你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然,你怎么能做一位诗人呢?告诉我吧。
永远忠诚于你的
E.B.B.
第六封倍(星期六夜晚,1845.3.1)
亲爱的巴莱特小姐,我好象突然发现(其实我是早就意识到了),你在用崭新的金色的琴弦绐我生命的竖琴的音域加宽了一个八度又一个八度,而且还给我添上了另一根悲惨的心弦,可不是吗,而且还用你的手指拨弄它。今天早晨,我收到来信,读到你开头的那些话“总算逃了一条命”等等,我就产生了这样一番感受。要是我最其诚的愿望,就象过去那样,总是能得到实现,那你准会对着紧峭的东风展颜而笑,跟我一样地笑!你现在明白了吧,悲伤对我是一种十分生巯的感情。……我已被这个世界“宠坏”了。
你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是吗?那么请不要“倚窗向外眺望”,当我的足步刚跨上了楼梯,请稍候片刻吧。
永远属于你,
R.B.
女诗人的几封信
3月20日
白朗宁在邮戳1845年3月12日的长信中写道:“你能不能赏我一个天大的面子?来信时,当然务必谈谈你自己的诗作(不仅是希腊诗剧而已)。而且请经常发布一二条正式的小小通报,上面写道:‘我起居甚佳,’或是‘健康尤佳,’——你应允吗?”
信中还说:“写作并没给我乐趣,我所感到的喜悦只是完成了任务罢了。我想你是喜欢写作的吧,是吗?”
亲爱的白朗宁先生:
请你信得过,凡是逢到我没有立即给你去信的当儿,我并非在享我的福,而是在受罪。承蒙关怀,问我近况如何,这自然是你的好意,而我迟迟不回复你,那也并非是我的不怀好意。真的,我这一阵日子不太好过——把这话说出来,我自个儿心中也并不怎么妤受。这种一点儿不饶人的天气啊!这种好象从太阳和月亮的夹道中间吹来的东风哪!刮着这样的风,谁还想过好日子呢?可是就我来说,我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并不比往常更坏到哪儿去,只是身子又比以前虚弱些罢了——只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温习我那“人生几何”的醒世格言——可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四月快来了,接着还有五月、又是六月要来——只要我们能够活在世上眼看到这一天——想来我们总能够巴盼得到的吧。说到还能跟你见面,我看你就有些信不过我了;这或许由于你看透了我的病况,猜想到当我临到要会见一张我不熟悉的脸儿时,我将会怎样地畏缩和泄气!你是不是这样想?你熟知人性,你自会懂得,过着象我这样隐居的生活,会落到怎样一个下场——尽管我对于社会的责任等等,自有一套高明的见解。好吧,你究竟有没有这本领,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当真愿意跟你见面,只等天气转暖,大地“复了元”,我也稍稍有了些活气,使得这一欢乐有实现的可能。要是你以为我会不乐意见你,那你就想错了——尽管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是一上来,我对你可能有些害怕——虽然现在这么写的时候,并不如此。你是帕拉司塞斯,我是一个蛰居者,在痛苦的煎熬里,根根神经全都断裂了,如今是七零八落地悬荡着,每走一步路,每喘一口气,都要颤栗一下。
听到你的社会见解,我不禁把你我的生命前后作一番比较。你高举着满满一杯生命之酒,还有阳光映照在杯口;我只是生活在内心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是和哀怨作伴——哀怨是我强烈的内心活动。即使在我得病蛰居之前,我就一直是与世隔绝的。世上的年轻姑娘,无论她怎样少不更事,她的见闻和阅历也总比我来得广博些——而我现在很难算作一个年轻姑娘了。我是乡间长大的,没有社交的机会;我的心完全沉浸在书本和诗歌中,我的经验局限在出神幻想的境界里。我的情怀无所寄托,总是沉沉地句地面倒垂,就象一株未经修剪的忍冬藤一样——要不是我家里还有一个人---可是这方面声不能讲。这是象青苔一般寂寞的生命。我生活在书本和梦幻里,而家庭的日常生活仿佛只是飘过耳边的一片轻柔的营营声,好象萆坪上飞舞着一群蜜蜂一般。时间就象水一般流过去,流过去——后来我就得了病,我仿佛站在人世的边缘,什么都完了,有一段时间看来,从此休想再跨出房门一步了。后来,我熬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悲哀,透出了一口气,我就辛酸地想到,我一向只是蒙着眼站在这个我将要离开的“圣殿”里,我还没有懂得丰富的人性,人间的兄弟姊妹对于我只是一个名称而已。高山大川我都不曾瞻见——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我象一个将死的人还不曾读过一行莎士比亚,想读,已经太晚了!你懂我这意思吗?你能不能看出,这种简陋无知,对于我的诗艺是怎么样一个致命伤啊!不是吗,要是我这样活下去,却又无从跳出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你难道不能感到我是在怎样一个极端不利的环境里挣扎吗?那我不就象一个瞎眼的诗人吗?当然,在某种程度内,补偿还是有的。我有着充分的内心生活;既然养成了自觉和自我分析的习惯,我对于大体上的人性,往往作着极大的揣测。可是作为一个诗人,我是多么愿意拿这些累赘、迂阔的书本上的死知识去跟现实生活中的经验交换啊!
……喜欢写作吗?当然,当然啰,我喜欢。在我写作的时候,我才似乎生活着——对于我,写作就是生命。什么叫生活着呀?不是在吃,在喝,在呼吸,——而是你整个存在的每一根纤维都热情地、欢乐地在感受着生命。这么说,有人确是生活在他的作品里。……你不也是这样吗?——啊,一定是这样!
你的永远忠诚的
E.B.B.
4月18日
……我并不想单纯地把资料当作资料;没有人会这样做。可是人生总是需要有充实的经验,多方面的经验——我而且深深相信,要是一个诗人同那形形色色的外界生活切断了关系,那他的遭遇是多么悲惨、不利。拿你自己来说吧,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成就,看作完全与周围的外来的影响无关,竟会毫无顾虑地说,我从这世上一无所得?你并非直接有所获益,那我知道——可是你一定间接地,通过了反应的方式获得了好处。不论是什么因素,对你起了作用,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不论是什么事物,为你爱也好、恨也好,叫你喜悦也好,让你鄙夷也好,对你起了作用,也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读过《即兴》这本作品吗?或者说,你高兴读一读吗?那位作者倒象和我具有同感,也体会到外界的生活的美好;那位作者是具有诗人的灵魂的。这是本充满了美、对我具有极大艺术魅力的书。
永远是你的
伊丽莎白•巴莱特
星期五晚上(邮截1845,5,24)
这是女诗人答复白朗宁的求婚的信。请参阅后面“关于一封被退回的情书”。
我原想在昨晚和今晨写信给你,可是提不起笔来。你不知道,你那些失了分寸的话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假如我违抗你,我说你的话失了分寸——亲爱的朋友,那也不是我存心要得罪你啊,而是为了要使我在我自己的心目中,在上帝面前,还有些许可取的地方——或者说,还不至于一无可取,完全不配你的抬举。你这样抬举我,而我却不由得往后退缩——这是出之于天性,出之于一瞥之间,而且不留一点思考的余地。对这一回事,假使我默不作声,那就是在一切表白中最不忠实的表白了。听我说吧:你说了不知轻重的话,胡思乱想的话,那是你决不会开口再说——或是改口否认的;而是说过就完事,随即就忘了,永远也记不起来了;而这些话,就消失在你我二人中间,就像你跟排字工人的一个误植一样。我是你的朋友(你再也不会有更忠实的朋友了),为了我,请忘了这事吧——我提出这个请求,是为了这是我俩以后自由自在地交往的必要条件……,要是再来一言半语的答覆,或是再有一言半语提到这回事,那我就没有办法——我就不愿意跟你见面了——将来你问你自个儿,你会在内心说我做得对。所以,请你为了我的缘故,以后别再提这个了吧——我想你是不会的,这样就解除了我的苦恼,免得正当我俩的友谊呈现美好的光景,让我得到些安慰的时光,我却必须把它割断了——而我是那么多于忧愁、少于欢乐啊……
你的友情和同情,不管多长久还是多短暂,我都会终生珍惜的。你看错了我,我可不能错看自己啊。——你太抬举我了,真叫我无地自容!我是眼里噙着感激的泪花,委婉推辞的呀。……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不行,那可是一场冰雹夹着闪电啊!……你知道,我并非石头,哪怕象石头般不吭一声。如果我吭了一声,有什么话得罪了你,那就可怜我的不得已吧。没什么要说的了,除了祈求上帝祝福你:你宽宏大量,不会因为我的说话行事而感到一丝烦恼!
你的感激的朋友
E.B.B.
第二次求婚(邮戳1845年8月30日)
…………
我对你的信任是绝对的,完全的。那一回,你不许我再提一字,我相信那就是你的意旨,我始终没敢再提起……现在让我说一说吧(只此一遭)——我从灵魂深处爱你,我愿意把生命交给你,由你接受多少就多少,当初是这样,现在也决不变更。……我这份自决自愿的爱,跟能不能从你那儿得到回报是完全不相干的……你许给我的友谊,你对待我的那份亲切,已成了我生命中最可靠、最深沉的欢乐……你能够给我的,你愿意给我的深情厚意,那就是我至高无上的幸福,不管那一天还有多遥远……
属于你的——上帝祝福你——
R.B.
回信(星期日,1845年8月31日)
……可是叫我怎么能为自己辩解呢?我能糟蹋你的最好的感情吗?能眼看你把一瓢清水全倾注在沙地里吗?……本来,我以为你对我的错爱,只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也许不消一星期这股劲儿就过去了;谁想你却这样死心眼儿!这真叫我感动,深深感动,甚至感动得叫我没法说出来。
……你的生命!假使你把生命交给我,我把整个心儿给了它,我能拿出的只有忧愁和悲哀啊!(你决不是天生为了担负起那么多悲哀!)我能拿出什么不算太寒伧的东西作为回敬呢?这回事,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只能相信你,到此为止,再也不提一字了。……
永远是你的
E.B.B.
女诗人的几封信
星期五(邮戳1845,10,17)
你那些花儿多美啊!尽管搁了一夜,还是那么美,那么鲜艳,我把一枝枝花儿插进盛水的花瓶时,我一直觉得你还留在我身边,还没走。我脑海里涌起了千思万绪,我低头看着那些小朵儿蓝花,眼前却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在想着一小时前我难以启齿的话,只怕一说出口,我的泪珠就断了线,比这会儿滚下得还快。我这会儿要说的是:此情此最,我永远忘不了,我欠你的情最多,别人的情我还可以还得起,你的情我永远也报答不了。就在这会儿,你对于我,比整个世界都还重要——我这么表白,无非换一祌口气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听凭你的幸福去冒风险,糟蹋你的恩德,我这是做了对不起我自个儿的事呀。……
愿上帝祝福你!你的过错是你给人的恩德太多了。你跟别的男子不一样,与众不同,这是我一眼就看出来的。
(邮戳1845,11,1)
…………
[你的信给我带来的梦,对我的关心]这一切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是不可能完全猜透的——尽管你是一位戏剧诗人。你无法想象,因为你不知道,在被你接触之前,我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我的惊讶胜过了你的惊讶。这不过是昨天的事罢了,我一个人独坐着,早厌倦了我这生命,甚至为了对自己的诗篇有一点关切之情,我得费劲地硬是把诗篇撕断跟自己的牵连,把诗篇拋出我生命之外,扔进在阳光之下;那阴影中的我可感受不到一丝照在我诗篇上的阳光……
也许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吧,我把一堆堆的[别人的]来信,一封又一封地全都扔进了炉火里。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又写了几首诗,你们男人就觉得这挺好玩,写封信去,看看有什么新鲜事,……那么多来信,还抵不上一天里有那么一会儿照射进来一道狭狭的阳光;躺在地板上的弗勒煦把鼻子伸进了阳光里,它的两只耳朵还只能留在阳光外。……我很感谢弗勒煦,它不知厌倦地宁可整天伴着我,不下楼去。它太抬举我了。我也有理由感谢我家里的亲人们,不让我感觉到我对于他们是一个负担。
……我写那封信,允许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你知道吗,泪珠从我的眼里簌簌滚下来——为什么哭,我也说不清;也许一半是为了神经紧张罢了。接着我就恼你,为了你象别人一样要求看我;我又恼我自己,为了我做不到象拒绝别人那样拒绝你。
星期五(邮戳1846,4,3)
最亲爱的,你送来的那些花,使得整个室内象是四月里的光景,这些花,色彩多么丰富啊,而且越开越盛,当我们靠近阳光的时候。……我喜欢多云半晴的四月天,就象我们英国这个季节的天气,而吹来的是西风或者南风——我喜欢这种天气,我感到舒服。我鲜明地记得,过去我经常在那些湿漉漉的青草中散步着,或者在那些几乎深可没膝的野草中间“蹚”过去,那时头上有阳光照耀,一阵风吹来使得周围一片青翠明亮起来,或者暗下来。
但这都不是幸福,最最亲爱的亲人呀。幸福并不随太阳或雨水而来。自从我得病以后,未来的大门好象当着我的面关上了,而且锁上了;我为了节省些气力,并没把这门一直敲打下去。我本以为我算是幸福的,因为我在死亡面前竟是十分平静。现在,自从我成长为一个妇人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和死亡分开来的生命,懂得了那没有哀怨的生命……
你的亲人
巴。
星期二晚上(邮戳1846.8.19)
说真的,亲爱的,对于我天下只有一件事是奇迹,那就是你爱上了我。除此之外,苍穹覆盖之下,阳光普照之处,什么事都是稀松平常,都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了。即使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骑着一头金蹄子大白象,在天堂里漫游,我想我也会不当一回事儿吧,挥动着手里的缰绳,而只是出神地惊叹着发生在前世的那一段奇迹。……
我,是属于你的。
关于一封被退回的情书
女诗人的信(邮戳1845,11,6)
…………
现在,也不必为一个简单的归还问题而转弯抹角了:我能讨回我那封信吗?——那封信是属于我的——我是说,假使你没有把信毁了,没有为它很久很久以前的罪过而惩罚它。如果信给毁了,那么由于我的罪过,而只能失去它了。如果还没给毁掉,那我是可以要回的,不是吗?这不是我的信吗?我不能讨回吗?——是我把那封信退回去的,现在转过身来又要讨回了,这是进一步的赎罪。现在我这样请求,还不够低声下气吗?假使没有给毁了的话,就立即把它送来吧——不要耽搁到星期六了。
祝福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
我永远是属于你的。
回信
这封回信没有日期,女诗人的上封信的日期是“星期三”,下一封信是“星期四晚上”(邮戳1845,11,7)。
…………
难道你以为那封不得体的信在给退回来之后,还能容许它多存在一分钟吗?我把它烧了,还嚷道:“烧得好!”可怜的信!假使当时有人对我说,我将来会比目前爱你更爱得深,那我一定要大生其气,认为受到冒犯了。人们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说:“活到老,爱你到老!”最最亲爱的,爱你的——
R.B.
坎宁(J.Kenyon),女诗人的远房表兄,又和白朗宁是世交。两位诗人的结识,他在中间出过一份力。白朗宁夫人把她的长诗《奥萝拉•莉》(1856)献给他。
泰尔(Tyre),古腓尼基的商业城市,在中亚西岸,沿地中海。迦太基(Carthage)在非洲北岸,临地中海,古代商业城市。
布封(deBuffon1707—-88),法国自然学家,“文如其人”(Lestylec’estl_homrae)—语出自他的著作《论风格MDiscourssurleSty-le,1753)0
雪花(snowdrop),一种球茎植物,常在融雪的地上见之。
据说古代安息军队临退时于射回头箭。
女诗人的闺名,全称为“Elizabeth Barrett Barrett”,此为缩写:结婚后,E.B.B.是“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缩写。
这该是说三月里刮的风一阵冷、一阵热。
帕拉司塞斯(Paracelbus),白朗宁同名诗剧中的主人公,到处浪游,探索人生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