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明河教主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只是懒得管而已。”
不止是胧月,连旁边的黑衣人都愣住了。
“这几十年来,我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拜月教主回过头,凝视着密室池水中那一颅一躯,淡淡不经意地道,“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是孤光当祭司,还是灵均那孩子当祭司,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胧月心里一沉,感觉事情不对,“就算灵均谋害祭司,意图撕毁盟约,重新挑起拜月教和听雪楼的战争,教主您也袖手不管吗?”
“哦?他还要对付听雪楼?”拜月教主的眉梢终于略微挑了一下,“这野心可真不小…不过,几十年前和听雪楼结下的盟约,当时也是看在萧忆情的面子上。如今时过境迁,撕毁了也就撕毁了吧。”
一语出,室内外的人都齐齐一震。
胧月看到她这样的神色,一时间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里渐渐凉透。这一次,她是横了一条心走上这条路,背叛了灵均,连杀密室外护卫十几人,闯到了这里,已经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不料教主竟然是这种态度…
她只觉得身体发冷,贴着密室的门慢慢跪倒,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袖手观局吗?”忽然间,黑暗里有人开口,“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回过头看到发话的人,不由得略略露出一丝诧异——居然还是这个神秘的男人。这些年来,她沉迷于转生之术,对身外的一切都很少在意。只隐约记得这个人来到身边已经有三年,每一次术法失败的时候,都是他及时将自己拦下,除掉那些变异的邪魔。
但这个人是怎么到来的,她却已经记不清楚。
“在你心里,难道真的愿意看到昔年迦若祭司曾经付出巨大代价才换来的和平,一朝烟消云散?”那个黑衣人道,“要知道,当年若不是为了守护滇南百姓、消除恶灵的威胁,迦若祭司也不会永闭地底。这些年来,你守着残躯不放,却对发生的这一切置之不理,分明是本末倒置,辜负了迦若祭司当年的一番心血!”
明河教主吸了一口气,似乎心有所动。
她抬起头,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子看着外面的月宫,开口问:“灵均那个孩子,到底想把拜月教怎样呢?他是想撕毁合约,和听雪楼开战吗?”
“不!不止!”门外重新响起了胧月的声音,恐惧而颤抖,“教主,他还要重开圣湖,蓄养恶灵,重新培养阴灵的力量,为他自己所用!”
“什么?”拜月教主霍然一震,眼神雪亮,“他要重开圣湖?!”
“是。他已经擅自改了忘川的道路了!”胧月低声,“不过目前还忌讳教中其他人的反对,没有公开行事。只是在每个满月之夜开闸往圣湖中注水,暗自作法,聚集忘川阴灵,然后在天亮之前又将圣湖恢复原样…”
明河教主一言不发地听着,用尖尖的指甲抚摩着眼角的新月,瞳孔忽然变成了深紫色!
“好大的胆子…”终于,她压低声音,厉声冷笑,“当年迦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清空圣湖怨灵?而那个家伙,居然敢重开圣湖!真是该死!”
那一弯金粉绘成的新月上,忽然流下了一滴殷红色的血,在脸庞上直滑而下。那一刻,胧月感觉到了极大的力量凭空聚集,一个寒战,竟然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拜月教主站住了身,深深呼吸,那一滴血没有滑到下颌竟然被皮肤无声无息地吸收,再也没了踪影。她压住了自己的情绪,眼眸里的紫色慢慢变淡,转头问她:“灵均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胧月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禀教主…灵均大人他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什么,不见任何人?”明河教主冷笑,“你呢?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胧月脸色微微一白,咬着嘴唇道:“对灵均大人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这次他在送走苏姑娘之后就吩咐说要闭关,然后就一个人进了月神殿——在这中间,他有两次和我传递过消息,都是通过水镜。我并不曾见过他。”
“呵…是吗?倒是好大的架子。”明河教主沉默了片刻,冷笑起来,“三十年了,看来我第一次不得不离开这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池水底下沉睡的人,眼里有无限的温柔和眷恋:“迦若,等我出去收拾了那个家伙,马上就会回来。”
她抬手推门,一边黑衣人忍不住提醒:“门锁已经被注铅封死了。”
“区区一道锁,岂能锁得住我?”明河教主冷笑了一声,五指微张,蓦然结印,只是一弹指的瞬间,伸出去的指尖已经带着依稀的闪电,上面蕴藏着极大的力量,只要一施放便会摧毁一切有形的禁锢——然而,在手刚触及门的瞬间,明河教主却全身一震,失声惊呼,整个人往后踉跄退去!
“小心!”黑衣人低呼了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掠起,一把将她揽住,落回了地上。就在这个刹那,整个密室四周忽然发出了一阵奇特的光,如同一道道流光不停地旋绕,围着房间流转,瞬间将他们两个人困在中间!
“结界!”那一刻,身在室外的胧月发出了一声惊呼,也被巨大的力量弹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走廊对面的墙壁。她一时间有些晕眩,似乎看到无数的星辰在黑暗中盘旋。然而刹那后恢复了知觉,却真的看到密室的墙正在放出奇特的金光,如同瞬间升起了一层屏障,将整个密室都包围了起来!
那一刻,她看到墙上浮现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一层层书写的符咒。
“天罗地网!那…竟然是天罗地网之术?”明河教主失声惊呼,挣扎着从黑衣人怀中坐起,看着密室四周浮现出的字迹——层层叠叠,几乎不知道书写了多少次,覆盖了每一寸空隙,显然设下这个结界的人用尽了自己所有力量,在这个空间的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设下了符咒,要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东西都永远地困住!
“是很强大的咒术吗?”黑衣人忍不住低声问。
“是的。”明河教主看着变幻交织的光阵,眼神微微变化,“从七十多年前开始,教中已经没有人会这个咒术,只有藏书阁的古卷里…咳咳,才有支离破碎的片段。”
黑衣人看着满天盘旋的金光,竟然笑了一声:“看起来,这个灵均不愧是你们教中百年一见的天才术师!你被他困住,倒也不算丢脸。”
“灵均…咳咳,灵均那个家伙…怎么可能困得住我?!”明河教主嘴角沁出了一丝血迹,一声冷笑,伸出了手——她的手指指甲已经在刚才接触的瞬间化为焦黑,然而她将指尖放入唇中,轻轻舔舐,瞬间便有新的指甲生长而出,莹白如水晶。
“灵均那个家伙,居然敢行如此悖逆之事!”一语毕,她瞬间站了起来,眼神明亮无比,隐约藏着雷霆,竟以一击迎向虚空,徒手撕开了那层层叠叠的结界——
“以月神之名,我要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死无全尸!”
第五章 魔域桃源
他的语气令苏微莫名地震动。是的,一贯以来,比起他的惫懒无赖、口无遮拦,她性格更偏沉静隐忍,因为刚强不妥协,所以很少表露内心真正的感情——可这一刻,她心里的想法,却是和他一模一样的。
回望她的一生,唯有这一刻,方期盼能永恒。
短短数月之间,中原武林已经天翻地覆,格局全变。
听雪楼遭遇天道盟的垂死反击,在洛水上折损了过半精锐,连楼主萧停云都因此丧生;剩下的人马在赵总管的带领下及时撤回,和四护法死守总楼,一个月里浴血奋战,抵住了四波攻击,杀退了来袭者,却也是元气大损。
几十年来听雪楼独霸武林的局面就此结束。一时间,从滇南到漠北,从东海到西域,无数帮派蠢蠢欲动,各自划分范围,相互争斗,进入了群雄并起争霸江湖的时期。
而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却毫无察觉。
滇南的腾冲如同世外桃源。如今正是雨季,山路多塌方,加上不久前那一场火山爆发,外来的马队大都绕道改路,除了有些冒着艰险来到腾冲的玉商人之外,这座深山里的小城几乎变得与世隔绝。日出日落,鸡犬相闻,宁静安详。
从月宫回来,苏微便在这个边陲古城里安顿了下来,日子过得充实自在,连睡眠都沉稳甜美了许多。甚至,她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一身卓绝天下的武学,和一把叫作“血薇”的无双利器。那些,仿佛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如今她的这双手,拿得最多的便是刀。
劈柴刀。村头的李铁匠打造,已经用了十一年。
重达十几斤的刀在她纤细的手腕里轻盈飞舞,唰地一刀下去,儿臂粗的木头居中裂开,齐齐裂为八块。更奇的是倒下的每一块都同等大小,分毫不差,便是用尺子量好了再劈也没那么精确。
“玛,好厉害!”旁边看的蜜丹意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跳起来拍手。
“这算啥?我才使了五分力呢。”苏微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看着蜜丹意,笑道,“要不要看我一刀下去最多能劈出几片来?”
“好呀好呀!”蜜丹意欢欣鼓舞,在一旁殷切地盯着看,满脸的兴奋——然而,却没有人留意到小女孩的眼里掠过一丝诡异的冷光,似乎是伏在暗中观察着一切的小猫,警惕而好奇。
“看好了!”苏微吸了一口气,将劈柴刀提在手里,刀尖往下指向地面,身体却往后退了一步,蓄势,瞬间一个转身。
一道冷光横空而过,地上的木头瞬间裂开。
“十六片!”蜜丹意惊呼。
然而尾音未尽,苏微凌空转身,手腕微沉、往里疾收。那一刻,迸发的剑气在最后来了一个吞吐,只听一声脆响,仿佛有无形的剑瞬间再度落下,已经裂开成十六片的木材瞬间又齐刷刷居中再度裂开!
“三…三十二片?”蜜丹意惊住了,眸子里有无法掩饰的惊恐。
——这样的出手,完全不像是这个世间所有!那一刀的速度、力量和气势,几乎凌驾于苍生之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刚才那一瞬,这个在荒僻蛮荒之地劈柴的女子,柴刀下所展示的,应该就是血薇剑谱里最深奥的“骖龙四式”吧?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她,指尖竟然有微微的颤抖。
“哎,没有吓到你吧?”苏微从空中落下,正好站在她的面前,几乎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踩碎,看到蜜丹意那样惊恐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弯下腰来摸了摸孩子的脸。蜜丹意下意识地颤了下,瞬间往后退了一步,眼眸里有杀气一掠而过,随即又控制住了自己,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膝盖,颤声:“玛…玛好厉害啊!”
“嗯,差不多也是极限了。”苏微扬眉而笑,将那把沉甸甸的刀在手里掂了掂,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道,“这把破刀碍事得很,估计最多也就能劈个三十几片——如果换了拿的是血薇…”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一下,眼眸一黯。
血薇。一旦提及,那一道绯色的光华忽然划过脑海,如同一道雪亮的虹——此刻,它正被供奉在寂寞的神兵阁里吧?它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主人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刀,顿觉兴致寥然。
“玛,不劈了吗?”蜜丹意看到她的脸色,问了句。
“不劈了,这一下午劈的柴估计能烧半个月了。”她说着,俯身将那些劈好的柴火挪到竹楼下的杂物间里,却发现有些堆不下,便回头吩咐那个孩子,“蜜丹意,帮我把那个角落里的东西挪开一些。”
蜜丹意已经恢复了正常,蹦蹦跳跳地过去,把堆积在角落的杂物挪开,好让苏微把柴火码得整齐一些。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呀地叫了一声。
“怎么?”她有些惊讶。
“这里有个东西…”蜜丹意指着角落里横躺的一物。
苏微走过去,抬手将那个东西扯了出来——竟然是一块匾额。长达一丈,入手颇为沉重,应该是整块的紫檀木做成,纹理细腻,香味尚未散尽。她将那个被埋在柴房里的匾额拖到了外面,擦去了上面厚厚的尘土,四个泥金大字顿时跃入眼帘:
滇南玉皇。
她也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这匾额非常气派,居然还盖着玉玺,显然是来自于朝廷大内的认可和嘉奖,昭显出他少年得志时的风光。然而,后来变故陡起,这里门庭冷落,这块匾居然被扔在了柴房里,就这样暗地蒙尘。
“玛,要挂上去吗?”蜜丹意机灵,道,“我去搬梯子过来!”
“不用。”苏微沉吟着摇了摇头,再不多说,将那块牌匾重新放回了柴房。
原重楼自从带着她和蜜丹意回到腾冲后,便一起住回了原来的竹楼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家里所有的雕刻工具都摆了出来,沐浴更衣,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盘膝而坐,握紧了刻刀,默默凝视自己的双手,然后开始埋头磨那些刻刀。
苏微原本以为他是打算重新出山雕刻了,然而,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似乎那些刻刀要磨一辈子一样。
她虽然心里略微诧异,却没有一句催促或者询问,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白日里安顿好了家务,把蜜丹意托付给邻居,便去山里的险峻之处采一些珍贵草药,再拿去集市卖掉,所得也足够三个人的日常开支。
每当她风尘仆仆地外出归来,他便会抬起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眼神澄澈安详,然后再低下头,继续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刻刀,如同修禅入定一般。
每一日,都要直到夕阳落山,他才会从小楼上下来。
晚饭时,他摊开手,手心全是磨出来的老茧和血泡。苏微虽然知道那都是皮毛之伤,却也觉得心疼,生怕他弄痛了手,便不让他再去拿任何东西,饭菜碗筷都逐一弄好了才交到他手里,令原重楼受宠若惊。
“好吃吗?”她最初总是忧心忡忡地问他。他迫不及待地说好吃,一脸真诚无比——直到蜜丹意因为年纪小肠胃娇弱而吃坏了肚子,这个谎言才被拆穿。
不过苏微的性格向来坚忍,一旦下决心要学好某件事便会潜心揣摩,永不言弃。不到半个月,她的饭菜便已经做得像模像样,虽然和原重楼的厨艺没法比,但和自己之前相比却是有天壤之别,可见她在这半个月里也是努力地飞快适应了新的生活。
是的,从今往后,在这个滇南天空下生活着的,便是这样的自己了。
柴米油盐,日出日落,她再也不会是那个剑出惊动天下的血薇主人。
“哎,我真是快被你宠坏了,挣钱养家、劈柴做饭,一手全包!迦陵频伽,你真是个堂堂的女汉子啊。”他笑着看着她,厚颜无耻地夸奖,然后凑过来,贴着耳朵低声道,“放心,等将来有了孩子,除了喂奶我帮不上忙,带娃换尿布都归我!”
她白了他一眼:“少油嘴滑舌,赶快吃饭。”
吃完了饭,原重楼用布巾擦着手,转头对一边的孩子说:“蜜丹意,早点上楼去睡吧!睡觉前把弟子规念一遍。今天月色好,我和迦陵频伽出去走一走。”
“去哪儿?”苏微不禁愕然。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促狭地笑了:“去我们初次定情的地方。”
“啊?”苏微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原重楼却笑着,一手牵了她走下去。
外面夜风沉醉,幽暗的林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婉转轻啼。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走在月光里,她心中一片柔软,顺从地被他拉着往前走,一直穿过了竹林和天光墟。
原来是竹林下那一间小酒肆。
檐下挂着腊肉野味,酒香馥郁,当垆的还是那个苗女阿蕉,正在收拾着桌子,看到他们两个人走进来,不由得呆了一下,手里的碗啪的一声落下。苏微手腕一沉,手指闪电般一点,那只碗唰地又飞回了她手里。
“原大师?你回来了?”阿蕉乍惊还喜,脱口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
“还以为我是醉死他乡了?”原重楼对着她笑,“难得你还惦记着我。阿蕉妹子,你真是越发出落得水灵了,不知道哪个男人能有幸把你娶回家去。”
一回到老地方,他的语调就又恢复了昔日的油滑,不愧是昔年的“腾冲一枝花,女人都爱他”。阿蕉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想要还嘴,又看了一边的苏微一眼,终究还是没敢接话——这个汉人女子的厉害她可是领教过,至今脖子上都还留着一道细细的刀疤呢。
原重楼看到她脸红得颇为可爱,还想说什么,苏微斜了他一眼,眼里的冷光令他打了个寒战,连忙收起了嬉皮笑脸,正正经经地道:“我们今晚在这儿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