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灵均愣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语气有些讥讽,“难道原大师昔年和腾冲尹家小姐的事情,连你也知道了?这下侧妃可要更担心了。”
苏微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复杂。
灵均似乎是审视着她的表情,笑了一声,冷冷道:“姑娘就不用为此多心了——要知道如今的侧妃,对这个故人可连躲都来不及呢。”
“是吗?”她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灵均颔首,冷然:“王府内争斗复杂,尹氏出身低微却得独宠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侧妃早已虎视眈眈,恨不得其早死。她多年不育,其实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怀了麟儿,更是步步如履薄冰,怕被人抓了把柄。哪里还敢招惹原大师?”
苏微沉默了一下,低声:“既然如此辛苦,干吗还要入王府呢?”
“呵,这种问题也要问吗?”灵均似是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富贵贫贱,判如云泥——侧妃也是出身于富庶人家,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会去过苦日子?选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一点也不稀奇。”他望了她一眼,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一敲:“我觉得稀奇的倒是姑娘这种人。”
他翩然而去,消失在转角,只留下苏微在原地发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武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落下。苏微愕然循声看去,只见寝殿的窗子迅速地关闭,尹春雨的脸消失在窗后,脸上似有泪痕。她低下头循声看去,看到了墙根下躺着一个香囊,捡起来一看,里面却滑落出几样东西,赫然是那一对绮罗玉,还有另一块翡翠玉佩。
绮罗玉犹自玲珑滴翠,而那块玉佩却已经生生被摔出一道痕迹。
玉佩上用阴线雕刻着精致玲珑的花纹,栩栩如生。正面刻着玉楼微雨,杏花盛开,半卷的珠帘下有美人梳头晨妆,妩媚慵懒——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见到的女子。而背面则用飘逸清奇的行书刻着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
玉佩已经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将“春雨”两个字拦腰斩断。
苏微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等回到药室,看到她回来,药童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道:“姑娘,原先生刚刚用过药,已经睡了,姑娘还是小声一些。”
“嗯。”苏微将香囊在手里攥紧,默然走进去,望着正在沉睡的人——经过近日的这一番磨难,他越发清瘦了,支离的锁骨突兀地露在长袍外面,脸颊深深陷了下去,显得形销骨立。唯独双眉还是清秀挺拔,在梦里蹙起,锁住万重心事。
“春雨…”昏迷中的人忽然喃喃低语。
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有泪盈睫。
第二日一清早,镇南王侧妃便匆匆离开了月宫。
软轿从药室旁经过的时候原重楼还在睡梦中,只有苏微惊醒,从榻边站起来,隔着窗凝看到了那一顶轿子在黎明青白色的天光下离开,匆促得似不愿多留一刻。然而,当轿子经过的时候,她看到轿帘的一角微微动了一下,有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那一刻,她想推醒原重楼,让他看到这最后的一眼,却终究还是垂下了手。是的,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即将诞下继承人的王妃,总归和一个残废的玉雕师是再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的。不如就这样吧…就让十年前的一切终止于这一刻。
尘归尘,土归土。
当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棂的时候,榻上沉睡的人醒来,恍然不知前尘往事已逝,只听到了一阵悦耳如天籁的声音从廊下拂过。在风铃声里,苏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刚在晨曦里折下来的白牡丹,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水,宛非世间物。
原重楼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极其复杂,一言不发。
“你醒啦?”她微笑着,将白牡丹插入他床头的瓶子里,“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昨天睡得好吗?”
“不好,”他语气闷闷地回答,情绪低落,“整整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有个人不告而别,我怎么叫都不回头。”
“…”她的手颤了一下,一滴露水摇落下来,打湿了案几。然而他下面的话却让她心情顿时峰回路转——
“迦陵频伽,你思念洛阳牡丹了吗?”
苏微一震,回过头看着他,病榻上的人眼眸漆黑深沉,如同星沉潭底。她的手又颤了一下,无法回答,对着一瓶白牡丹出了一会儿神。
——如今已经是四月底,洛阳的牡丹也快该凋谢了吧?
以前每年的四月,萧停云都会带她一起去观赏牡丹盛会,可惜,今年只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无论她去与不去,洛水旁的繁花总还是会一年一度开放,不为任何人停留。而他,也会带着其他人去赏花吧?比如…赵总管?
她轻轻笑了一笑,心中却没有以前的那种酸楚。
天涯何处无芳草,又岂是洛阳才有牡丹?此刻灵鹫山上的月宫里依旧有此花盛开,并不输给洛阳半分。
“不,我不思念洛阳。”她回过头,对着他盈盈一笑。
“是吗?”他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里竟然都是密密的冷汗,语气有些迟疑,似乎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问出来,“那你…会回到中原去吗?”
“…”她再度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许久才轻声道,“我对姑姑发过誓,这一生只为听雪楼拔刀。只要那个人有命,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原重楼的手颤抖了一下:“那么说来,你还是要回去?”
她沉默着,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凝视着瓶中的牡丹。
“哦…”他吐出了空洞而茫然的叹息,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如同一盏灯的熄灭——是啊,他怎么没想过呢?她不是滇南的迦陵频伽,她来自于云和山的彼端,那片广袤的大地,身负绝学,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绝不是腾冲那种小地方能容纳的。
当她治好了伤,恢复了羽翼,自然要振翅飞回故乡。
“你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迦陵频伽…”他喃喃低声,“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她的世界?是指那个充斥了腥风血雨的“江湖”吗?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越来越响亮。不要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不要再卷入杀戮和争夺。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立下的誓言宛如一条铁链,将她紧紧束缚住,无法挣脱。
天空湛蓝,日光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上倾泻下来,将窗前沉吟的人笼罩。苏微站在阳光里,抬起头凝望着苍穹,脸色苍白,平静祥和之中隐隐蕴藏着某种暴风雨一样的力量,内心似有剧烈挣扎。
仿佛被这种光芒刺痛,他忽然转过了眼睛,不敢直视。
深夜的圣湖边上,高台冷月下,只有两个人影。
灵均在月下横过短笛,刚想要吹,忽地想起了什么,笑了一笑,又把笛子收了起来,低声自语:“会做噩梦吗?不会吧…难道真的有这么难听?”
“谁说的?”旁边侍立的女子有些不满,“大人的笛声明明如同天籁回音。”
“是吗?”灵均皱了皱眉头,看了胧月一眼,却摇头,“不,你这么说不足以为信,因为你畏惧我——就如邹忌又岂能如城北徐公之美?”
胧月微微颤了一下,低下了头去。
畏我?为何不说是私我呢?
耳边听得他开口,问:“胧月,关于血薇主人在这里的消息,已经传达给石玉了吗?”
“是,已经托人传达过去了。”冷月下,侍女恭敬地回答,“石玉听说苏姑娘已然解了毒,惊喜万分,正在日夜兼程赶往月宫,想要早点接她回去。”
“好,一切都如我的计划。”玉笛敲了一下掌心,灵均在月下开口,“我已经吩咐了右使暗中做好准备,等他到了便可以收网了。你替我立刻联系左使,令他去一趟中原——我要在一个月内调动风雨组织所有的金衣杀手!”
“啊?”胧月愣了一下,“风雨是天下第一流的杀手组织,价钱高昂无比,这样一来会耗尽我们教中历年所积存的银两——万一教主大人她出关后问起来…”
“记住,你只要去执行就行了!”玉笛抵住了她的顶心,灵均的声音冷酷如冰雪,“至于其他的,你不需要问!——就如我当年出手救下你的时候,也只是执行我师父的命令,半句也没有问为什么一样。”
“是。”胧月颤抖了一下,低声。
原来,那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一道命令?
“你在我身边已经七年了,胧月,”灵均的声音虚无缥缈,却不辨喜怒,“很多秘密,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应该知道这份信任来之不易。”
“是。”胧月轻声,眼神不知是恐惧还是感激。
“那么,就不要说什么蠢话来打破它。”灵均冷冷,语气如同冰雪,“你一贯是个知道自己身份的聪明人,不是吗?”
胧月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有利刃瞬地穿过心脏,痛得令人战栗。她不敢抬头,因为已经有泪滑过脸庞。然而他亦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拂袖,脸颊边有风掠过,如同一只鹤扑扇着翅膀,掠过了冷月下的圣湖。
她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望着那一袭远去的白衣。
知道自己身份的聪明人?那么,在他心中,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那么多年了,她如此无望地努力着,却始终无法跨越过那咫尺之遥的距离。
她所求不多,但那一点卑微的心愿,却始终成灰。
自从上得灵鹫山来,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中间灵均经常派人来探看,殷勤垂询,而自己却来得不多,每次来了也不过是搭脉问诊,匆匆一面便走。然而在拜月教的灵药和秘术之下,原重楼这样的重伤,居然也一天一天地飞速好了起来。
“那个灵均还真是个好人,”苏微扶着伤员在廊下重新练习走路,看到他恢复迅速,不由得叹息,“一开始我看他阴阳怪气神神秘秘,还以为他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歹意,没想到他还真的治好了你…”
“是啊。”原重楼吃力地抬起腿,迈上一级台阶,一边抽着冷气,“我…我跟你说过,在苗疆,拜月教是很得人心的!”
“好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谢谢他就是了。”她笑,“丹意呢?”转头便不见了那个小女孩,苏微有些愕然,搀扶着身侧的人坐入轮椅。
“大概跑哪里玩去了吧。”原重楼无奈,“小孩子总是坐不住。”
“毕竟年纪小不懂事。”苏微叹了口气,推着轮椅往药室走。
她并不知道,这一日,正是从听雪楼万里而来的使者石玉再次抵达月宫的日子。
“请看,苏姑娘已经安然无恙。”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到高台下,胧月微笑着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绯衣女子——后者正推着一架轮椅在台上走着,看上去气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经褪去,不时低头和轮椅上的男子笑语晏晏,轻颦浅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心里有些疑虑。
“哦,那是苏姑娘的朋友,”胧月微笑,“为救苏姑娘而受了重伤,留在月宫里疗伤——不过不用担心,他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不会耽误苏姑娘返程。”
“那就好。”石玉道,“我已经飞鸽通知了楼主。”
胧月微笑:“相信和血薇一样,萧楼主也在急切地盼望着苏姑娘归去吧?”
言语之间,他们看到台上的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停下了轮椅,相视微笑了起来——那种笑容是如此安宁平静,看得远处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异常的舒展。
离开洛阳不过两个多月,苏姑娘的气色和精神都似好了很多。看起来,她这一路虽然困顿艰险,却并非过得颠沛流离啊…石玉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隐约有些欣慰,却也隐隐有一些不安,总觉得这样几近完美的气氛有些令人恍惚。
这时他看到一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小女孩奔向了他们,手里拿着一个花环,笑容灿烂无邪。那个小女孩跑到了轮椅前,将花环放在男子的膝盖上,牵着他的手,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那个男子望了一眼苏微,微笑着将手扶在轮椅上,缓缓站了起来。
似乎腿上有伤,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幸亏身边的苏微眼疾手快,出手如电般地将他扶住,搀着他,两个人一起慢慢往前走去。小女孩在前头蹦蹦跳跳,不时回头看着缓步行走的两个人,笑靥灿烂。
日光明丽,和风细细,那一瞬的景象是如此和谐宁静,让双鬓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从事多年杀戮的人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心,吹花小筑的领主低下头去,微微叹了口气。
——在听雪楼那么多年,似乎从未见苏姑娘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他忽然间有些迟疑,竟是不愿意去打破这一刻的宁静,耳边又听到胧月道:“灵均大人在月神殿里等远道而来的贵客呢。”
“好,”他回头道,“我先去拜见灵均大人,等晚一点再去看苏姑娘吧!”
第十九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复杂纠缠,也终于醒悟,他们毕竟不是人中龙凤,无法重现那个逝去时代的一切——他们相遇得并不算晚,可无论在何时何地相遇,却永远都不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心里早就住进了另一个人。
千里之外的洛阳,有人在高楼上轻轻合上了手里的书信,舒了口气。
“石玉信上说,月宫那边终于有了阿微的消息。据说她平安无事,身上的碧蚕毒也已经解了,正在休养。大概十日之后,石玉便可带着她返回洛阳来了。”萧停云颔首,如释重负,“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护法可能刚刚抵达云南,我还担心他们在期限到来之前,无法及时找到阿微呢。”
“如此就太好了。”赵冰洁哦了一声,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殷勤待客,二话不说解了苏姑娘的毒,倒是我们多心了。”
“从石玉发信那天算起,他们一行应该是半个月之后便能抵达。”萧停云将信折起,垂下眼睛看着下面绿荫掩映的听雪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总算是要回来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她微微一震,侧过头来:“一切?”
“是啊,一切。”萧停云轻声地笑,眼神有些莫测,“血薇即将和主人团聚——有了血薇和夕影,还有什么邪门歪道能再撼动听雪楼?”
“的确。”赵冰洁静默地站在夕阳里,望着南方。
萧停云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这个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书阁里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此刻乍然见到在阳光里的她,觉得夕阳下的人显得越发瘦了,似乎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跌入他怀里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