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脚印一出了山洞,竟是没有折返工寮,反而直接朝着山上而去,显然那些杀手已经确认了人不可能留在这个地方,继续向着更远的范围搜索。
她心里微微一惊,连忙折身返回,朝着山下疾奔。
路过矿主房间的时候,她略一俯身,迅速将那块翡翠拿了起来,翻身上马,将玉石放入马背的革囊里,继续策马,毫不停留。
在转过前面一道山梁的时候,她看到了吴温林。天色已经暗了,那个汉子躲在一个凹陷进去的山洞里,凝望着山下一片漆黑的矿口,抽着水烟袋。火光明灭地映照着他那张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已经沟壑纵横的脸,一双眼睛深陷进去,盛满了担忧。那一刻,虽然是萍水相逢,苏微看在眼里,心中竟有一阵感动。
“我们走吧。”她勒住马,短促地说了一声。
“姑娘回来了?太好了!”吴温林连忙将水烟袋在石头上磕了一磕,站起身来,“那些人怎么样了?他们没有为难姑娘吧?这事情闹这么大,要是惊动了缅邦藩王或者腾冲的尹家,只怕…”
“快走!”苏微却没有理睬他,在暮色里远去。
她驰骋在山路上,忽然回过头,问了吴温林一句:“从这里到你家,有几条路?”
“两条。”吴温林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愕然回答,“有一条是沿着雾露河走的,直抵矿山背后,要比我们来的时候近十几里。但我担心那条路下雨了不好走,说不定还有塌方,就绕了一下路——反正也不赶这半日的时间。”
“糟了!”苏微低声惊呼,脸色瞬地苍白。
“怎么?”吴温林被她吓了一跳。
“另一条路在哪边?”她厉声问,语气已经非常严厉,“快说!”
“在…在这山岗下面…靠着河的。”吴温林结结巴巴,指了指右前方一条隐没在草丛里的羊肠小道,“你看,都是烂泥路啊。”
然而,苏微却没有和他多说一句,立刻策马而去。
这条路,一头通向矿山,另一头却绵延向苍茫暮色里的群山深处。她在泥泞的小路上勒马,细细凝视:果然,有间杂着血迹的足迹和马蹄印,沿着这条路迅捷而去!这些普通人不会注意到的东西,却如同针一样刺入她眼里。
显然,那些屠戮过孟康矿口的神秘杀手,在一无所获之后扩大了搜索范围,而他们之中,至少有一队曾经沿着这条路走过!看地上的足迹,这一队人在不到三个时辰之前刚刚经过这里,鬼使神差地和她擦肩而过——如果她没有绕路,就会在半路上和那些人狭路相逢。
而如今…苏微猛然打了个寒战。
如果那些人沿着这条路搜索,很快就能找到她曾经落脚过的地方,那么原重楼他们现在岂不是…她倒吸了一口气,心急如焚,顾不上后面呼喊着追过来的吴温林,箭一样地沿着羊肠小道疾驰而去。
太阳已经挂在了林梢,暮色四起,唯有马蹄声嘚嘚回荡在群山深处。
等到吴温林翻过一座山,再度看到前面的人影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清呵,那个汉人女子如同白鹤一样掠过苍茫的群山。她手里握着剑——那只是一把青竹削成的剑,但握在她手里却是清光闪闪,夺目耀眼。
那个女子凌空下击,衣裙猎猎,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蔷薇。
然而,再仔细看去,他才看清楚有另外两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正在围着她进攻,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雪亮的利剑,凶狠毒辣,招招夺命。
“苏姑娘!”吴温林从马鞍旁边摸出了护身用的短刀,便要赶过去。
然而还没靠近,他再度惊呼了一声——在苏姑娘全力以赴地对付夹击的两个男人时,居然有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从树梢里慢慢垂落,如同一个巨大的蜘蛛拖着一条丝,无声地进入了搏杀的中心。
那个人的手里,似乎有寒光一闪!
“苏姑娘,小——”他脱口惊呼,然而话未出口,奇迹出现了: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那个苏姑娘身形一晃,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起,瞬间同时避开了左右的袭击,手腕一震,竹剑咔的一声居中裂开,分别刺入左右两人的眉心!与此同时,她身子前倾,左腿向后飞踢——只是一脚,便准确地踢中了背后那个人握刀的手腕!
只听一声脆响,腕骨断裂,长刀脱手而飞。
兔起鹘落,一切只是刹那。吴温林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汉人女子一身白衣,全身上下没有丝毫血迹,就这样落在了地上,不惊轻尘。在她的身后横倒了三具尸体,四分五裂。那个苏姑娘施施然走过来,顺手扯下路边的一片树叶,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清凌凌地问:“没事吧?”
“没…没事。”吴温林吓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她抬起脚,将那些尸体踢下了路边,滚入雾露河里,然后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道:“没事的话,我们就快走吧!希望这一拨杀手就这么几个,可别还有更多才好。”
他不敢不从,茫然地站了起来,重新爬上了马背。苏微低下头,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些死人,忽然叹了口气:“居然真的是风雨的人?还是金衣?倒是稀奇——是谁这么大手笔,能请动风雨的金衣杀手?”
她想了片刻,不得头绪,便再不多说,只是策马疾驰。
在夜色里奔驰了十几里路之后,吴温林才缓过了一口气来,惊魂方定,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策马疾驰的人,眼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他迟疑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刚才…刚才那个人在背后一刀砍来的时候,你怎么能看都不看,就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
吴温林比画着,结结巴巴:“你怎么知道他在哪个高度砍过来?万一、万一你踢得高了一寸,那、那不就是把自己的腿,往刀刃上送吗?”
“当然不会。”苏微摇了摇头,“不会高一寸,也不会低一寸。”
“为什么?”吴温林还是无法理解,打量着这个清秀美丽的汉人女子,“你…你背后也看得见吗?难道中原武功,真的可以练到背后再长出一双眼睛?”
“呵…岂止?”苏微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扬眉,“能修炼到全身上下都是眼睛,那才算是出师——你信不?要不要来砍我一刀试试看?”
“信,信!”吴温林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黑暗里,风呼啸而过。这个女子仿佛陡然间变了一个人,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光芒,如同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剑,凛冽得令人不敢逼视。
——那个断了腿的小子是个斯斯文文的玉雕师,吃得消这样厉害的媳妇儿吗?
他纳闷地想着,随着她往莫冈飞驰。
第十六章 刀剑如梦
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原来,对她来说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那,宛如烟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
这条路果然难走,很多地方遇到了塌方,道路阻断,不得不涉水从雾露河里走。等到了莫冈时,反而比原来的那条路多用了半天时间。当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回到那个山坳,看到远处的炊烟时,已经是斜阳夕照。
这一路上都没有再看到其他杀手出没,让苏微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往这个方向搜索的杀手小队在半途被她截住全灭了,并没有追到这里。否则这儿都是妇孺老弱,要是真出什么事…想到这里的时候,苏微的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感涌上了心头。
“怎么了?”吴温林眼看家门在望,她却勒马不前,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那不是炊烟!而是…而是…
那一刻,她发出一声惊呼,跳下马,狂奔而去。
燃烧的是茅屋。院子里一片狼藉,门板倒了,篱笆也倒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柴堆被弄得四散,连灶台都碎裂了——显然是整个房子被从里到外地搜索了一遍,几乎连柱子都拆了。
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之后,那些人放火烧了房子。
“重楼!”她失声大喊,冲入了熊熊燃烧的房子里,飞身掠上二楼,在滚滚浓烟之中撞开门。然而,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编织的花环散落在地上,被踩踏得稀巴烂。
那是蜜丹意编织的花环。
可那个小女孩,连同原重楼一起,再也看不见踪影。
这…这…她站在烈火燃烧的房间里,攥紧了拳头,指甲直插进掌心的肉里,血一滴滴地从指缝里滴落,她只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冰窟——难道…还是来晚了?除了那一队被她歼灭的杀手,竟然还有其他的杀手早一步找到了这里!
大爷大娘,三个孩子,还有…重楼。
她始终,还是来不及!
不久之前,还是在这个房间,还是暂别时他的最后一个眼神,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要以身相许,如初遇时一贯的没口德,那时她嗤然冷笑,跃出窗户扬长而去,听到他在背后说“早点回来”——那一刻,她并不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世间,又有谁会知道命运之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当命轮转动的时候,所有人随之相聚,起舞,而一到终场,曲声停歇,所有人[加一句]就如提线木偶一样颓然而散。
甚至,都来不及好好说一句告别的话。
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腹里死去吧?那样,至少,他们会知道和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浓烟和烈火里,她茫然地想着,没有察觉自己的眼角有泪水长滑而下,滋啦一声,在火焰里化为细小的白烟。她只觉得心仿佛也被烈火煎熬着。瞬间,大片燃烧着的屋顶轰然落下,迎头砸了过来。
“苏姑娘…苏姑娘!快出来!”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大喊,“危险!”
然而苏微站在那里,眼眸里映照出炽烈的火焰,似是失了魂魄。身中碧蚕之毒的时候,虽知时日无多,她心里却怀着强烈的求生念头;然而此刻,碧蚕毒已解,她站在烈火之中,却是心灰如死,一瞬间竟然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姑娘…苏姑娘!快出来!”
楼下传来吴温林惊恐的喊声。他想冲进来,却被不断坍塌的竹楼所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女子,渐渐也被火焰吞噬,却无能为力。
当从天而降的烈火吞噬了苏微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洛阳斜阳脉脉,夕照满楼。寂寂的白楼里,啪的一声,有人手中的笔忽然滚落在地。
“公子,怎么了?”研墨的赵冰洁微微诧异,抬起空茫的眼睛。
萧停云弯下腰捡起了朱笔,低声:“没什么,只是心里忽然一跳,有不好的感觉。”
旁边的女子沉默了一下,道:“也不知道苏姑娘如今怎样了。”
“是啊,已经是两个月多了——无论解没解毒,也该有点消息才对。”萧停云喃喃叹息,无法掩饰眉目间的担忧,“我连续派了好几批人去找,连石玉宋川这样的精英都派了出去,却都如泥牛入海一样毫无消息,也太奇怪了。”
“或许是遇到了截杀?那些对苏姑娘下毒的人,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她。”赵冰洁蹙眉,低声问,“拜月教那边,打听过了吗?”
“我派石玉去苗疆,第一时间就是去灵鹫山找的拜月教,”萧停云看着窗外,重瞳里有说不出的恼怒,“可是明河教主闭关已久,孤光大祭司云游外出,对方推诿主事的灵均不在宫中,难以决定,竟然将我们的使者拒之门外。”
“是有不妥。”赵冰洁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拜月教和听雪楼,虽然三十年前有过一场仇杀,但自从迦若祭司和萧楼主定盟之后,相互之间也算友善——此次苏姑娘有难,来到他们的地盘,断无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萧停云皱起了眉头:“关于孤光祭司的那个弟子灵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搜集来的消息基本都没有用。”赵冰洁想了一想,似乎也被难住了,许久只道,“这个人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即便是在月宫,也从没有弟子看到他的真容——只听说他经常不在宫中,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隐,离开中原去往海上寻访仙山,他才不得不担起了唯一弟子的责任,回到了月宫主事。”
“是吗?”萧停云低声,“听起来,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主儿呢。”
“如此便好了,”赵冰洁叹息,“可惜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萧停云皱了皱眉头:“怎么说?”
“据我所知,虽然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孤光祭司对他一直有所保留。”赵冰洁默默道,“听说孤光祭司有一次勃然大怒时,对他下了一句评语,被教众广为流传——”
他蹙着眉头:“什么评语?”
赵冰洁顿了顿,一字一句:“‘天赋出众,可谓惊才绝艳,不逊于昔年迦若大祭司。只惜用心过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用心刻毒…不得永年。”萧停云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神慢慢凝聚如针。
“还有一句评语,”赵冰洁道,博闻强记地复述,“‘若不负天道,则为我教古今第一人;若堕入魔道,则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劫,便是要重现了。’”
三十年前?萧停云一震,瞬地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
三十年前,听雪楼主为报杀母之仇,在统一天下武林后倾全楼之力远征滇南,而当时拜月教的大祭司,便是迦若。此战惨烈,萧楼主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同去同归,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经此一役,人中龙凤由此种下了芥蒂,隔阂暗生,终至他年自相残杀。
那一战后,双方立下了停战的誓约,如今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
如果拜月教里如今出现了这样野心勃勃的掌权者,那么,这前代人血战换来的三十年太平,便是要由此灰飞烟灭了…
“听说灵均代替孤光祭司执掌拜月教以来,教民们都对其奉若神明。因为他多次正确地预测到了天灾,从火山洪水里救下了不少百姓,”赵冰洁蹙眉道,“在滇南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几乎都接近于神话,比如说他灵力高绝,预言过往将来无不灵验——甚至还说,如果有不同村寨同时向他祈祷,他竟然可以化身千万,去往不同的地方拯救教民。”
“化身千万?”萧停云却是不为所动,冷笑,“我看不是他修习有分身术,便是早已备好了不少替身,替他四处奔走,装神弄鬼。”
“嗯,虽然也可能存在着替身,但我觉得还是幻术的可能性最大。”赵冰洁叹息,“资料上说,灵均身为孤光祭司的唯一弟子,在术法上的造诣非常高超,而最擅长的便是幻术——他甚至可以不用结印,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施展。”
“结印?”萧停云有些不解。
“施展术法总要经过一定的流程,越是重大的法术,过程便越是烦琐复杂——比如皇帝祈雨便有九九八十一道仪式,”赵冰洁淡淡解释,用双手比画着,“普通的修道之人,要施术之前也必须要通过念咒或者结印画符——用单手结印的人都已经罕有,而据我所知,那个灵均已经到了无须结印随时随地可以施展,瞬间令身边之人陷入幻境的地步。”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萧停云肃然,微微吸了一口气,“那么说来,岂不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瞬,都有可能陷入幻境而不自觉吗?”
“是。”她缓缓点头,语气凝重,“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是幻境。而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也都有可能会是不真实的。”
“…”他沉默了下去,许久才道,“这天下,果然还有与武学一争长短的东西存在——昔年的大祭司迦若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今日拜月教又有高手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