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眼前这个人,一路为他们安排车马、定制衣衫,沿路安排得无微不至。而那芙蓉酥,他也是特意带回来给她的吧?想来他们青梅竹马,相知颇深,连这些生活小事都了如指掌。
她默默想着,心里忽然有隐约的异样。
——原来,在血薇来到夕影身边之前,听雪楼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地位极其重要的女子,已经在他身边陪伴了十几年。
苏微静静凝视着那个女子,心怀复杂。
“见过苏姑娘,”那个赵总管只是微笑着走过来,微微行了一礼,柔声,“冰洁是听雪楼里的总管,暂居岚雪阁。既然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在冰洁眼里便是和公子一样尊贵,以后有什么要求,只要吩咐冰洁一句就好。”
公子?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叫他“楼主”,而是公子?
然而,赵冰洁虽然微笑着说着话,眼神却涣散,似乎并没有看着面前的苏微,而是看着极远处。这样近乎目中无人的奇特凝视,让苏微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她道,语气淡淡:“初来乍到,不敢有劳赵总管。”
“血薇的主人,怎能怠慢呢?”赵冰洁微笑着,似乎听出了她语气中存在的疏远,忽然道,“在下一介女流,能力有限,又加上身有残疾,双眼几乎不能视物——所以,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苏姑娘谅解一二。”
不能视物?难道她…
苏微吃了一惊,定定看着她的双眼。是的,这个赵总管的眼睛虽然看似完好无损,然而眼里却没有半分光芒,似乎是纯然的一片漆黑,折射不出这个世界的任何斑斓。
那一刻,她心里涌现出极其微妙而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各位,为了血薇的归来,我们今晚要好好庆贺一番!”
欢呼声里,她下意识地盯住了血薇,却觉得有些茫然。是的,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陌生而各怀心思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遥远而不真实——因为她知道,所有这一切的来源,只是因为她手里的剑。
而她,必须用这把剑,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那一天之后,她住进了那座久已空置的绯衣楼里。
住进来的第一天,萧停云来看她,携了一壶美酒,和她说这就是洛阳有名的“冷香酿”。她握着酒杯,慢慢将那一杯淡碧色的美酒喝了下去。因为有所准备,这一次,她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直到液体滑入咽喉也没有咳嗽出一声。
一杯入喉,在微微的醺意里,她觉得这整个世间都轻松明亮了很多,也暂时忘记了自己腥风血雨的前路。她忍不住想:果然,外面的世界里有着那么多的好东西。
然而,萧停云的话却将她重新带入了沉重的现实。
那个轻裘缓带的贵公子握着酒杯,在月下小酌,慢慢地向她说出了近年来关于听雪楼的一切,以及邀请她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在她到来之前,听雪楼在传承五代之后已经渐渐有衰败之迹象。从第三任楼主石明烟离开后,南楚成为新楼主,但其性格温厚仁慈,无意霸图,对江湖中不停涌现的新人新势力的挑衅往往不能给予断然回击,以至于听雪楼的江山渐渐被蚕食。
最严重的威胁,来自昔年那些被萧楼主铁腕镇压下去的旧帮派:包括江南四大世家、洞庭十二水寨、泉州幻花宫,等等。近年来,那些势力重新集结,七个帮派秘密结盟,以“天道盟”为名,开始与听雪楼分庭抗礼,锋芒咄咄逼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血薇重新出现了,如同一道耀眼的光,掠过这个密云不雨的武林——人中龙凤,重现江湖。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光凭着这个消息,就足以震动天下。
“我明白了,”苏微在月下微醺地握着酒杯,听到这里笑了起来,看了对面的贵公子一眼,“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除去那些敌手,是不是?”
“是。”他慎重地端起酒杯,抬手敬她,“大局将倾,不知苏姑娘可愿意与在下联手,并肩作战?”
“呵…你问我愿不愿意?”她轻笑摇头,“我是不愿意的。”
看着他微变的脸色,她却又笑了,抚着膝上的绯红色的长剑,带着一丝酒意,看着外面的月色,喃喃:“可是,姑姑说过,我要永远记得两件事:第一,毕生不能对听雪楼主拔剑;第二,凡是听雪楼主所求,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收回,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不必管我愿不愿意——以后但凡要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做就是了。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他沉吟了一瞬,竟也不粉饰,直截了当地开口:“那好,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她的手停在血薇剑上,问。
“天道盟的盟主,梅景浩。”萧停云一字一句,“目下听雪楼最大的敌人。”
“哦…”苏微皱了皱眉头,“在天门镇的客栈里,刺杀我们的也是天道盟吧?”
“是。”萧停云颔首,“他们对听雪楼的攻击日夜无休,每一日都有楼中子弟被杀——而近几个月来,这种刺杀已经升级到了我的头上。”
“是吗?”苏微看了一眼膝上的血薇,“倒是明目张胆啊。”
她一扬手,将杯中的酒喝干,站了起来,带着微微的醉意,伸出手,将酒杯扔了下去,在洛阳的月下对着天空吐出一口气息,喃喃:“梅景浩?天道盟?…是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呢…不过,好吧!”
她霍然回身,眼神如剑:“就让我替你把他们都除掉!”
“好!”萧停云长身而起,眉目之间有毕露的锋芒,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多谢你。有血薇在,天下何事不可为?”
“有我在,”她却忽然更正,“我。”
“好,是有你在。”他点了点头,“幸亏有你在。”
冷月下,血薇剑和夕影刀交错着放在案上,光芒夺目。
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如密云急雨,令人无从喘息。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于江湖,和听雪楼主联袂出手,击败天道盟筹划已久的伏击,连杀对方二十七名高手,两人全身而退。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主再次联剑,出其不意地反攻,一举捣毁了“天道盟”在汉口的总坛。以二对百,两人联手杀出来时全身浴血,似是皆穿绯衣!天道盟总坛上百精英一夕尽灭,盟主孤身出逃,其余残党纷纷潜入地下。
三个月后,萧停云和苏微继续联手追杀,迢迢千里,从洛阳直追到了滇南,终于将天道盟盟主斩杀于腾冲,彻底斩断了后患——那一战,可谓是她进入江湖十年来最艰苦卓绝的一战,至今无法忘怀。
最大的敌人在一年内被灭除,接下来,是更深入的清洗。
一个接着一个,组成天道盟的七大门派被逐步拔除。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之外,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与其抗衡。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旷日持久的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而每一次行动,她都是亲身参与,浴血搏杀。
血…血…都是血!
为什么自从离开风陵渡后,她的记忆就变成了血红色呢?
第三章 赵总管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终将离去。去往另一个人身边,将自己一个人遗弃在黑暗中。然而这一日来临,却依旧觉得心如刀割。
在这一座破落冷清的小酒馆里,苏微只是觉得头疼,颓然放下酒杯,将脸贴在冰冷黏腻的木桌上,闭上眼睛,将脸浸在酒污里,一手握着袖里的剑,一对碧色的耳坠在颊边晃着,模糊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间有恍惚的醉意。
十年过去了,江边上的这家小酒馆还是如当初刚抵达洛阳时看到的那么旧,那么破,那么脏,同一个老板,同一个店小二,连冷香酿的味道都和十年前一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只是坐在这里的她,已然不是自己。
“唉。”夜深人静时,恍惚之间,她仿佛感觉有风吹过鬓发,耳坠轻轻摇晃,然后,她听到桌子对面有人长长叹了口气:“十年了,你竟成了这样?”
谁?谁在说话?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勉强看了一眼。对桌影影绰绰似乎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袭古旧柔软的青衫,戴着木质的面具,正在静静凝视着她。
“师父?!”她失声惊呼,不知道是梦是醒。
然而,即便是梦境,她也不敢惊醒。她只能轻声开口,仿佛生怕打破这幻觉:“师父,你…你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长大了,而我老了。”青衫客回答,叹息,“我要去往回忆之地,而你,则应该去往明天——我们本来就应该在黄河之上各奔东西、永不相见的。”
“不!…带我走吧,师父。”她喃喃,似是充满了委屈,“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求求你…带我走吧。”
然而,那个面具背后的眼神却忽然冰冷,近乎无情。
“没用的东西!如果想走,就自己走,何必要求人?”师父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血薇的主人,不能连离开都做不到——你要能决断自己的人生!”
他的声音肃杀,如同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斩落下来。
那一瞬,她忽然清醒了,失声:“师父?!”
猛然抬起头的瞬间,仿佛一阵风掠过,那个幻影忽然消失。
“师父!”她失声站起,踉跄地追逐着那阵风,语无伦次地喃喃,“师父,别走!”
她的惊呼惊醒了在柜台后瞌睡的店小二,揉着蒙眬的睡眼抬起头来,嘀咕:“怎么了?刚才店里一个人也没进来过啊…姑娘是做梦了吧?”
她愣了一下,忽然间清醒了。
是的…那一定是幻觉。因为师父说过,他将再也不会见她,再也不会见这把血薇。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并不是很明白师父的想法。这个总是戴着木质面具的人,陪伴她成长,给予她温暖,却从未让她靠近和懂得过——在她十五岁那一年,在教完自己的所有武学,并留下这一对翡翠耳坠后,他就悄然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她甚至连他的真容都不知道。
苏微茫然地看着这天地,忽然间孤独感又铺天盖地侵袭而来。是的,如师父所言,血薇的主人,应能决断自己的人生。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姑姑安排的,是被这把剑所束缚的,又应该如何决断?
店小二看着醉倒的客人,不由得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这样,家里人怎么也不管一管呢?
到了第七日上,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光天化日之下,老掌柜却没有看到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桌子边多了一个白衣人影,就这样静静地在午后的斜阳里,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复杂。
那是个俊秀高逸的男子,双眸如沉潭之星,却满面风尘仆仆之色,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的。他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连近在咫尺多了一个人都毫无反应。
“阿微。”他低唤,伸手去抚摸她一头乌黑的秀发。
然而手尚未触碰到,烂醉的人忽然间手腕翻起,铮然一声响,一道绯光飞掠而出,若不是对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斩下来!那个贵公子的反应也是一流,手腕一转,便并指夹住了那把锋利的剑,如生根一般,再进一寸也难。
“滚。”苏微只低声说了一个字,看都不看他。
“别这样,”萧停云面色不变,只是叹息,“我听宋川回来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醉了酒,还不肯回去休息。我心里着急,和南方武盟的会面还没结束就连夜赶了回来,已经两天三夜不曾休息。”
她哼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却已经软了下去。
“回楼里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担心你。”
“不,我…我不回去。”她却执拗地推开了他的手,摇着头,吐着酒气,“回了楼里,你、你又要让我去杀人…我也不要看到赵总管,我不喜欢她。”
他微微愣了一下。阿微果然是喝醉了,否则,冷静内敛如她,又怎么会这样直接地袒露出对冰洁的敌意和不满?
“好吧,那你想去哪里?”他轻声叹息,“我送你去。”
她趴在桌子上,喃喃:“我…我要回去找姑姑。”
“你的姑姑已经死了。”他冷然道,一句话戳破了她醉意蒙眬的呓语。
她颤了一下,道:“那…那我去找师父!”
萧停云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你的师父是谁,怎么找呢?——别闹了,阿微。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听雪楼就是你的家。”
苏微又是一颤,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抬起脸茫然地望着屋顶,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许久,摇了摇头,声音微弱而苦涩:“不,就算谁都不要我了…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杀人了…不想了!”
萧停云心里一软,叹息:“好,梅家的事情,接下来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爱回听雪楼,也可以暂时不回去——你想去哪里,我找人护送你去,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对。
去哪里?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一阵风过,只觉连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里忽地明白起来,便觉得渐渐苍凉。是的…无论如何,血薇剑,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听雪楼,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