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到极点的王耀武与千里之外的南京通了电话,被济南战况的各种消息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夫人听见丈夫的声音,哽咽着问:“你在哪里?”王耀武说济南打得很紧,但他还好。然后询问母亲的状况。夫人不得不告诉王耀武母亲因想念他病倒了。王耀武听后心如刀绞——他的白发母亲此生再也没能见着自己的儿子。
参谋长罗幸理报告了外城的战况:城东的共军已从永固门拥入,保安六旅利用民房逐屋抵抗,但旅长徐振中被俘后,东面的防御垮了。东北方向的十九旅被压缩在一隅,前沿支离破碎,旅长赵尧已经没有可以调动的部队。城西的普利门也已失守。西南方向,特务旅旅长张尊光率部反击无效,共军逼近了内城坤顺门。驻守齐鲁大学的青年教导总队向内城撤退时被截击,总队教育长张叔衡控制不了部队,共有千余人投降。目前,外城的残余部队都已撤进内城。城内地域狭窄,房屋过多,遮蔽角大,因此重武器,特别是火炮,全部放在了体育场里。罗参谋长最后建议说,原以为济南至少可以守二十天,但照现在的态势,共军明天或后天就会占领整个济南,到准备后路的时候了。
准备后路?后路是什么?
济南城四周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出去不被打死就会被活捉。
战死成仁?妻儿母亲怎么办?
译电员送来一份密电:“王司令台鉴:二十三日九时,空军王副司令徐州刘总司令凌空督战,拟与你通话,务请迎候。国防部。民国三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
王耀武不禁怒火中烧:“凌空督战!我们败就败在这里!”
罗幸理也觉得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他们的援军在哪里?坐牛车也该到了!”
国民党《中央日报》消息:
刘峙总司令二十三日偕王叔铭副总司令同飞济南上空,指挥陆空军作战。两氏目击据守济南环城阵地及千佛山、马鞍山、四里山各据点之国军奋勇与匪搏斗,并见城内秩序甚佳。刘总司令自机中以无线电话与城内王耀武主席兼司令官晤谈。据称:济南国军连日来,毙伤匪两万余人,国军虽有伤亡,但士气仍振奋,官兵共抱坚守到底之决心,并有办法击退来犯之匪。刘总司令得悉此种情况,极感欣慰,当多方予以勉励,深信渠到必能达成任务。
王耀武召开了军官会议。他说,现在守城阵地只剩下内城了,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后阵地,内城如果被突破,我们为党国而战的历史就此结束。本司令不想把济南城交给共军,共军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拿下内城,希望大家同心同德,没准能打出一个奇迹,等到援军的到达。
整编七十三师师长曹振铎态度坚决。他认为内城城墙又高又厚,城墙上筑有三道射击阵地和消灭死角的侧击掩体,可以构成严密的火力网,完全能够抵御共军的攻击,以延长作战时间等待援军。整编第二师师长晏子风却认为援军不可能到来,唯一的出路是与共军谈判。在此之前,晏子风曾冒着炮火跑回王耀武的指挥部,要求准许他和山东省党部主任庞镜塘出城与共军谈判,但王耀武不准。再次遭到拒绝后,晏师长说自己有病不能指挥部队了,他指定副师长唐孟壑和参谋长田豫生代替他指挥——内城受到攻击后不久,晏师长带着卫兵出逃了。
王耀武无话可说,他让参谋长罗幸理在省府大楼内继续指挥作战,自己则转移到内城更核心的地带去。走的时候,他对省府的行政官员们说:“你们不是军人,没有什么责任,形势就是这个样子,回家照顾家人去吧。”当即,有人向王耀武表示了离别之情,也有人表示愿意跟着王耀武走。王耀武对愿意跟随他的官员说:“那么我们就一块走吧!”王耀武摘下了他佩带的手枪,这支手枪枪柄两面都镶嵌有银片,一面刻着“王耀武将军惠存,美军中将麦克鲁赠”,另一面是同样内容的英文。王耀武交代身边的人把这把手枪锁在抽屉里,然后他带上钥匙与随从和警卫分乘几辆吉普车出了省府——王耀武把随身手枪留在省府里的举动令人奇怪,但更让人奇怪的是他随后的行动。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内城里转圈,先乘车、再坐轿,又乘船,跟随他的人都不知道司令官要干什么和要去哪里。王耀武在大明湖南岸上了一艘游船,游船驶向城北的北极庙。下船之后,王耀武走进北极庙西侧的成仁寺地下室,他的副参谋长等人已经在地下室设立了一个简易指挥所——这是王耀武济南城防的最后的指挥所,也是他军事生涯的最后指挥所。
二十三日黄昏,济南城突然亮如白昼。从青岛起飞的B-29轰炸机将炸弹密集地投到济南城区之内。城西的火光格外刺眼,济南最大的一座汽油库在轰炸中被击中。在轰炸济南的飞机中,有一架运输机格外显眼,因为它专门负责向市区投掷燃烧弹,整座城市因此烈焰熊熊——这架运输机是国民党军驻青岛的第十一兵站特别向陈纳德开设的航空公司租用的,想必机组人员都是美国人。
此时,华东野战军攻城部队已伤亡过万。
是否立即攻击内城?
有指挥员认为,部队必须停下来补充休整,哪怕是两三天;也有指挥员认为,这个时候对于攻守双方同样艰难,自己停下来补充整顿,守军也就得到了喘息时间;还有指挥员建议,压缩补充休整的时间,二十三日晚休息一夜,二十四日攻击内城。但是,攻城部队已经集结在济南城的腹部,如果不迅速攻下内城,不但在敌机的轰炸中会徒增伤亡,而且一旦让国民党守军得到喘息,战役拖延下去,敌人的增援大军一到,战场局面将转变为被动。
华东野战军指挥部决定,不怕疲劳,不顾伤亡,即使外城残敌尚未完全肃清,即刻向内城发动攻击,迅速攻陷济南内城,二十三日晚十八时,许世友下达了攻击内城的命令。
一个小时的炮火准备之后,各纵队突击队开始强行架设浮桥,或徒涉、泅渡过护城河,以抵近济南内城城墙。
十三纵三十七师由西南角的坤顺门两侧实施突击。主攻部队一〇九团团长田世兴在抵近前沿时面部中弹,伤势严重。接着,突击八连涉水过河,炸开铁丝网和城墙下的地堡后,正准备爆破城墙,国民党守军发射了大量的燃烧弹,瞬间形成一道宽四十米、长一百米的火墙,突击队的电话线被炸断,人员和器材损失严重,打开的攻击通道被重新封堵。八连的爆破组依旧顽强地向城墙下运送炸药包,爆破队员用长竿撑到陡峭的城墙上,用长绳拉响炸药。为了恢复与后方的联系,战士们在敌人的火力封锁下来回爬行修复电话线,电话班长林树一牺牲后手里还攥着被烧焦的电话线,而从指挥所爬向前沿传达命令的通信员,一个又一个中弹倒在途中。尽管爆破组把数十包炸药送了上去,连续爆破后仍未将城墙炸开,有的炸药包爆炸后仅仅炸出个小坑,这让爆破队员大骂缴获的洋炸药效力太低。实际上,是战士们操作有误:美国制造的TNT炸药需要每块都插进一枚起爆雷管,而爆破队员把这种炸药想象成自己制造的土炸药了,十几块甚至几十块捆绑在一起,以为只要插进去三五个雷管就能引爆,于是洋炸药因为插进去的雷管有限只能引爆两三块炸药。爆破效果不好,三营长急了,组织官兵架梯登城,但梯子太重导致行动缓慢,敌人很快就发现了架梯的位置,梯子被手榴弹炸断。
与此同时,渤海纵队在新东门的攻击也未取得成效。
九纵二十五师从东南角一度登上城墙,但因后续部队没能跟上,登上城墙的官兵全部牺牲。
午夜时分,攻城各部队均未打开突破口,战场一时间寂静下来。
月光如水,繁星闪烁,济南内城依旧矗立在夜空下。
许世友的指挥部里悄然无声。
激战关头,任何迟疑都会给战局的演变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攻城部队已经连续战斗七天七夜,继续攻击下去也许难以迅速奏效,但如果拖到天亮还没有成效,部队暴露在敌人飞机和火炮的轰击下,将会出现更大的伤亡。
许世友说:“我们的困难大,敌人的困难比我们更大!现在就看谁的决心硬过对方。我们要跟敌人比毅力,比顽强,比后劲。胜利往往就决定在最后的五分钟!”
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战前曾接受过一面旗帜,旗子上写有“打到济南府,活捉王耀武”十个大字。这是山东解放区的老百姓授予九纵的,九纵又把旗帜授予了二十五师七十三团三营七连。七连指导员彭超接过旗子的时候,代表全连表了决心:“我们的血要流在城上,决不流在城下,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就一定把红旗插上城头!”
再次攻击前,七十三团团长张慕韩接到了纵队司令员聂凤智的电话:“现在就看你们的了!”张团长放下电话,立即来到三营,与官兵们一起分析之前攻击失利的原因。官兵们说,爆破组的同志大多是在路上负伤的。城墙根那里却是安全的,因为敌人投下的手雷和炸弹不等爆炸,就顺着斜坡滚下护城河了。伤亡最多的是在小石桥到城墙根这段路上,这说明步炮协同和冲锋时机的掌握出了问题,让敌人抓到规律了。大家建议在炮火准备的时候,就把突击队带到城墙下面,把梯子准备好,炮火一延伸,马上就突击,给敌人来个措手不及。有人对护城河里敌人设置的照明设备有顾虑,七十三团政治部主任王济生说,这件事由我负责解决。最后,他对大家说:“记住,你们一上城头就把那面红旗插上,它是我们胜利的标志,后面的部队看着它呢。”
二十四日凌晨一时三十分,对济南内城的攻击再次开始。
炮火准备得很充分,步炮配合得也顺利,原来担心突击队就在城墙根,炮弹稍微偏一点落到城墙下,那里的两个班就完了,但是炮弹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发发落在城墙上。七十三团突击三营长兴奋地报告说:“爆破组上去了!”“梯子组上去了!”梯子足有三丈长,三排副排长任桂学带头爬上去,爬到半截才发现梯子还是不够长,距离城头至少还有一人高。梯子组的战士急眼了,干脆把沉重的梯子扛了起来,但是依旧不够长。连长萧锡谦喊:“不够高也得突!二班长上!”二班长李永江膀大腰粗,作战凶猛,人称李二虎。听见连长的命令,他一个箭步就上了梯子,二班的战士也都跟着他上了梯子。为了增加高度几乎陡立起来的梯子摇晃着,梯子组的战士在下面死死地抱着。李永江一步步地向城墙顶端接近,梯子不够高,后面的人喊:“踩着我的脑袋!”喊话的是战士于洪铎。李永江抓住城墙上的残砖,登在于洪铎的肩头,用力一跃飞上城头。他身后的战士也不顾一切地往上登,被踩掉的砖头纷纷落下,砸在梯子组战士的头上,他们还是死死地抱着梯子不放手。
城墙上的炮火已经延伸,一群国民党守军正往这里跑,企图封堵突破口。李永江端起机枪开始扫射,于洪铎没来得及举枪就与一名国民党兵扭打在了一起。解决了这股冲过来的敌人后,七连官兵一起冲向城墙上的重要据点气象台。守军的敢死队扑了上来,七连官兵死守不退。激战中,三营和二营先后登城,迎着反击的敌人向两侧发展,城头上的战斗开始惨烈起来。枪炮声、兵器的撞击声和肉搏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七十三团官兵在突破口上整整坚持了三个小时,用极大的牺牲巩固和扩大了突破口。
第二梯队上来后,团长张慕韩意识到,大部队聚集在城墙上,如果遭到敌人的炮火反击,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即命令全团下城往里面冲。但是,负责携带下城绳索的战士牺牲了,而城墙有十几米高。
不知谁喊了一声:“同志们!跳呀!”
九连二班长王其鹏带头跳下去,其他官兵也纷纷纵身往内城里跳。
张团长向纵队指挥部报告:“七十三团已经冲进去了!”
七连指导员彭超向通信员小宋喊了一声,小宋应声登上城墙的东北角,那面百姓所赠的红旗呼啦一下展开了。
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二十五师七十三团战后被授予了“济南第一团”的光荣称号。
血战真正来临了。
整编七十三师七十七旅旅长钱伯英接到王耀武的命令后,立即赶往内城西南角上的坤顺门督战。除了七十七旅之外,这里还加强了整编第二师二一三旅一部、整编三十二师五十七旅一部。守军以绝对优势兵力从东、南、北三面向登城部队进行猛烈反击。狭窄的城墙突破口上,敌人在各种火器的掩护下蜂拥而至,企图把登城部队赶下城去。冲上去的三连和九连已经冲进内城,后面的部队依旧在顺着云梯往上爬,城墙突破口上只有七连在坚守。由于突破口的宽度有限,加上左右两侧的攻城部队还没有得手,致使这里的守军利用两侧碉堡的火力全力掩护对突破口的反击。坤顺门城楼顶部的大碉堡和城内高大楼房的火力点也集中向突破口射击,后续部队被严重压制,突破口上的七连处于孤军作战的危境。排长王玉亭率领小炮排迅速开炮,炮弹在五十米处爆炸,迟缓了守军的反击。机枪班长王芝云在向一个火力点射击的时候负伤,接替他的射手李玉臣也倒在了王班长身边,二班副班长举着两颗手榴弹拼死向前,把那个火力点炸毁之后,他抱起一块大墙砖向冲过来的守军扑了上去。七连在战斗中迅速减员,副营长张本信一边喊着“坚决守住突破口”,一边端着机枪扫射,他两次中弹倒下又两次站起来,直至最后牺牲。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基层指挥员的两个哥哥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牺牲,攻城前上级把他列入重点保留的人不让他参战,但是张本信坚决请战,最终血染战场。此刻,登城时负伤的营长张世礼躺在城墙下,他知道城墙上的情况万分危急,他命令重机枪连连长高瑞珠立即组织重机枪手登城,高瑞珠亲自带着两挺重机枪强行登城,刚爬上城墙便遭到守军的猛烈射击,高瑞珠牺牲在突破口上。一营长田军率领一连和二连不惜代价增援城头上的七连。不断有战士在登城的时候中弹从云梯上摔下去,那些登上城头的官兵因为缺乏火力掩护而无法展开。
天亮了。国民党军开始向突破口增援。一〇九团副参谋长梁凤岗、一营长田军和三营教导员牟灿都在城头指挥作战,他们的呐喊声激励着官兵们进行最后的血战。一连长周炳头部中弹,倒下的时候仍然端着机枪。一排机枪班长曲光喜的手臂被打断,他把打完子弹的机枪扔下城墙,独臂举着一把铁镐扑向敌群。一连副班长是在莱阳战役中解放过来的战士,在炸毁了一座碉堡之后,他端着刺刀与围上来的守军周旋,直到被刺倒在城墙上。一连八班十六岁的士兵石仁芳胳膊和大腿两处负伤,他拒绝班长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去,他拖着炸药包爬向守军的火力点,在炸药包爆炸的同时他身中数弹牺牲。
十三纵三十七师师长高锐调动了所有的火力支援城头,两门山炮被架在齐鲁医院的楼顶上直接向坤顺门城头轰击,山炮和榴弹炮的炮筒都打红了,但是依旧无法完全压制守军的反击火力。城墙下的二营官兵在营长宫本江和教导员姚江的率领下冒死登城。守军的火力更加猛烈,突击队员冲进护城河时就已被大量杀伤,而冲到城墙下的官兵重新竖起云梯,爬到一半的时候,梯子被炸断,官兵们全摔了下来,教导员姚江牺牲——突破口,一个被炸开的城墙斜坡,已经层层叠叠摞满了牺牲官兵的遗体。那些躺在斜坡上尚有一丝气息的伤员用最后的力气喊:“从我们身上踩过去!踩过去,冲啊!”
四个小时后,突破口被国民党守军重新占领。
已经突进内城的三连和九连被分割在城里。
绝不能停止冲击!坚决把突破口再次打开!
十三纵三十七师师长高锐和政治委员徐海珊命令:一一〇团三营接替突击坤顺门的任务;一一一团从一〇九团曾经打开的突破口打上去。
一一〇团三营长刘坤和教导员王文立即率领官兵抵近坤顺门。二十四日上午八时,在三营即将发起突击的时候,纵队司令员周志坚来到前沿。这里距离城墙仅二十米,司令员对三营官兵说,济南战役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城里的百姓盼望我们尽快打进去结束战斗,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但是无论如何要突进去!最后,司令员问:“大白天发动攻击,你们能行吗?”
官兵们齐声喊:“能行!”
营长刘坤命令:七连实施爆破,九连架设云梯,八连全力登城。
战斗重新开始了。纵队所能集中的火炮、火箭筒和机枪一齐向城头开火,三营官兵抬着几百斤重的巨大云梯冲向城墙。抬云梯的战士不断倒下,不断有人接替上去,云梯再次靠上了城墙。城上的守军拼命往下扔手榴弹。云梯訇然倒下,但城下的官兵蜂拥而上,云梯再次竖立起来。终于,在九连长秦嗣照的呐喊声中,官兵们再次登上城墙,城墙上立即成了肉搏场。在残酷的刺刀对刺中,国民党军肝胆俱裂,九连官兵趁势逼上去,把跑不及的守军往城墙下推,如果敌人抱住了他们,他们就与敌人一起跳下城墙。守军聚集起十倍以上的兵力开始第四次反击。九连长秦嗣照负伤,指导员张福善牺牲。三营营长刘坤身负重伤躺在地上,当他看见班长李来祥端着机枪猛烈射击的时候,用已经微弱的声音喊:“李来祥!你小子是好样的!”
突然,城墙上的守军混乱起来,因为他们的身后出现了攻击部队。
被分割在内城里的三连和九连,在与上级失去的联系的情况下,从俘虏的口中得知突破口被守军重新占领。九连指导员刘健和三连长吕洪团研究决定,以一部分兵力顶住敌人,抽另一部分兵力打回去,策应团主力恢复突破口。他们首先占领了突破口附近的一座楼房,然后组织火力向守军的背后开火。他们的策应令攻城部队当面压力骤减,后续部队得以在短时间内大量登城。
由于突破口狭窄,登城官兵密集,国民党守军的炮火和飞机轰炸给部队造成大量的伤亡——三十七师师长高锐负伤,在官兵中享有极高威望的师政治委员徐海珊牺牲。
战后,华东野战军第十三纵队三十七师一〇九团获得“济南第二团”的光荣称号。
王耀武的最后时刻到了。
二十四日凌晨一时,在省府内指挥作战的参谋长罗幸理与徐州“剿总”参谋长李树正通了一次电话,报告了济南战况的危急。李参谋长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之外,表示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子夜过后,华东野战军攻城部队已经突入内城。拂晓时分,罗参谋长又与在大明湖成仁寺的王耀武联系了一次,王耀武说共军突破了西门十五旅的防线,内城阵地已经瓦解。就在这时,部属进来报告说,没水了,共军占领了趵突泉的水厂,把这里的自来水掐断了。接着,电也没了。接近中午的时候,内城的巷战更加激烈。王耀武又打来电话,语气低沉地说:有组织的抵抗已全部崩溃,“情势困难,各自珍重”——这是国民党军第二绥靖区参谋长罗幸理与他的司令官王耀武的最后一次通话。
此时,成仁寺指挥所的防御阵地已经被严重压缩,仅剩下张公祠至铁公祠之间四百米左右的狭窄地带。王耀武知道他必须选择出逃了。
王耀武在面临绝境,准备外逃之际,对副参谋长干戟和我(国民党山东省府秘书王昭建)说:“这地方叫成仁寺,犯了地名,一进门我就很不高兴。蒋先生给过我们每人一支佩剑,上面镌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字样。这是他对我们的期望,也是我们的素衷。今天失败到如此地步,我们要不要成仁呢?我认为我们不能自杀,即便自杀也成不了仁!因为,内战不同抗战,如果自杀,徒死无益,反会留下骂名,被人讥笑。所以,我决定带几个人突围,不能在此坐以待俘。”他又指着我说:“你回家,你是当地人,谅无危险。干戟是湖北人,口音不对,地方不熟悉,在济南举目无亲,你帮帮他的忙。”言毕,干戟哭了,绥区的几个处长也哭了。之后,王耀武便与参谋杨筠、副官宋广义、卫士徐超等向西而去。我约在十五分钟后也走了。
王耀武命令十五旅一部利用北极阁通往城外的坑道向北突围。该部突围的时候与华东野战军攻城部队发生激战,王耀武趁乱跑到了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他换上百姓的衣服后向东逃亡。
在省府指挥部里,参谋长罗幸理得知王耀武逃跑之后,分别给仍在作战的各部队指挥官打了电话,说:“王先生已走,你们各自想办法吧。”然后,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赶快走吧,我在这里没关系,我和陈毅认识。”说着,他拿出许多罐头、食品和香烟,一一分给每个人。大家各自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都走了。
随着攻入济南内城的共产党官兵越来越多,城内各要点的国民党守军大都放弃了抵抗,攻城部队向省府大楼和王耀武的指挥所迅速推进。
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三团的一个班长负伤后被俘,在被处决前,国民党军的一位军官审问了他。审问记录在济南战役结束后被缴获,山东兵团政治委员谭震林把这段审讯记录用电报的形式发给了毛泽东:
“你来做什么?”
“毛主席命令我来打济南!”
“你有把握吗?”
“完全有把握,有信心!”
“你已被俘,怎么办?”
“我们的人多得很!”
这个自豪地宣称“我们的人多得很”的普通战士倒下的时候,正是他的战友们攻到济南内城省府的时刻。
防守省府的整编八十三师十九旅五十六团团长黎殿臣一撤再撤,最后试图占据三面临水的汇泉寺作最后的抵抗。这时,十九旅的五十五团和五十七团已经撤退到北极阁附近,旅长赵尧派人给黎团长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司令官已走,以下人员也都各自走路,现在济南已无人指挥。我们相聚多年,希弟速来一会儿,部队暂指定人员指挥,切盼!”黎团长当即带着几名卫兵去找旅长,见到赵旅长的时候,另外两个团长也都赶来了,赵旅长正在骂:“妈的,他们都走路,我们也走!你快写手令,命令部队向北极阁撤,重武器不要了,统统丢到湖里!”黎团长写好手令,派人送出,然后换上了一身士兵的军装。另外几个团长也忙着换衣服,旁边的卫兵看着团长们的举动谁也不吭声。换好了衣服,在赵旅长的带领下,几个“士兵”团长开始往城外跑,跑到城墙北面发现没有去路,又掉头往回跑。这时,他们看见自己的士兵正沿着北极阁北面城墙上的交通壕向西逃,交通壕内拥挤不堪,到处是丢弃的枪支弹药和行李。溃兵们越往西越拥挤,因为整编七十三师的溃兵也加入了进来。黎团长独自一人悄悄地用绳索溜下城墙,不久就被搜索的解放军官兵发现了。
省府大楼里,省府总务处长乔玉江向罗幸理建议与共产党军队谈判,罗幸理让他出去看看情况再说。一会儿,乔处长回来了,说:“在前面见到了解放军的指挥官,他说山东兵团司令部参谋长要你前往接谈停战。这样解放军就不强行攻击,可以减少双方的死伤,也可以减少你对战争应负的责任,山东兵团参谋长已在二门口外,希望考虑。”罗幸理随即和乔玉江一起走了出来。他们看见成队的解放军官兵正往大门内拥,先头部队与防守省府的警卫部队枪口对枪口对峙着,但双方都没有开火。一位姓黄的解放军干部对罗幸理说:“山东兵团司令员许世友将军要我转告你们,他要你们停战,放下武器。如果停战,对你们有好处,可以减轻你们的责任和双方的伤亡,请你们认真考虑。”罗幸理当即表示愿意停战。他回到指挥部里,大部分人员都同意停战,但手枪警卫排的一些官兵不愿意。罗幸理对他们说:“能战则战,不能战就逃,不战不逃只有缴械,哭有什么用!”在一位连长带领下,解放军官兵进来开始收缴武器。
华东野战军攻城部队占领国民党军第二绥靖区司令部的时间是: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四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
经过八天的战斗,济南被攻占。
此时,由于粟裕打援兵团的重兵部署,由于惧怕重蹈豫东战役中区寿年兵团的覆辙,虽经蒋介石三令五申和严厉督促,邱清泉、黄百韬和李弥的三个兵团依然行动迟缓,当济南已被攻占的时候,邱清泉兵团才推进至城武、曹县地区,而黄百韬、李弥两兵团尚在集结之中。
济南战役共歼灭国民党正规军一个绥靖区司令部,一个整编军部,两个整编师部,十个旅又一个团;非正规军一个保安司令部,四个保安旅,四个团的地方武装和特种兵一部,共计十万余人。
华东野战军攻城部队伤亡二万六千余人,其中阵亡官兵二千九百三十余人。
山东百姓对华东野战军的作战给予了极大的支持。
战役期间,支援前线的粮食达一亿四千万斤,这个数字按照参战官兵和支前民工的总人数计,可以吃上两个月,而运送这些粮食需要小推车五十万辆,因此支前民工达五十一万四千人。百姓以“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的决心,昼夜奔走在千里运输线上,车拉、人挑、畜驮,灯笼火把,风餐露宿,他们将大批弹药、粮草和作战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其中九纵获得门板两万两千五百块,锹镢八千把,麻袋两万条。维护交通的百姓日夜抢修公路和桥梁;跟随作战部队的百姓冒着枪林弹雨抢救转运伤员;战区内的民兵则昼夜站岗放哨,堵截抓捕国民党军逃散官兵,在百姓编织的天罗地网中,国民党高级军政官员几乎无一漏网。
山东寿光县公安局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报告:
一、自济南战役开始时,我们即根据地委指示,作了全县的布置,推动全县盘查行人。县各机关住屯田村,西临洱河,在村西北角修了一个大木桥,是沧潍公路必经之桥,我们在这里每天有两个岗哨盘查行人。本月二十八日早八点时候,政卫队战士刘金光、刘玉民、张宗学三武装同志正在此处站岗,这时从西边公路上来了两个胶皮脚大车,车上拉着两个女人五个男人,我们三个同志看其形迹可疑,即令其站住,检查一下。问其从哪里来,他们说:“从济南来是逃难的。”
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答:“做买卖的。”
就每个人问其姓名。答:“徐超、李爽、万元选、乔玉龙、乔堃[即王耀武]。”还有两个女人。
又问:“你们是哪里人?”
答:“我们都是济南人。”
此时乔堃用白手巾蒙头,并用棉被盖着身体,躺在车上装病。我们听了他们的口音都不像济南人,此时我们三个同志,见其形迹可疑,因距机关不远,即送到机关来了。
二、检查与个别谈话。到机关后由审讯干事王洪涛同志检查,查出赤金小元宝二个,银币十一元,本币六千余元,并通行证一纸[是益都街长杨某给他写的]。王洪涛同志即与他们谈话[此时王耀武仍然是在车上用白手巾蒙着脸装病],我们遂先问其随从。
问徐超:“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想到哪里去?”
答:“我是济南人,是做买卖的,我自济南逃出想到青岛去找朋友做点买卖,先维持生活。”
又问李爽:“你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想到哪里去?干什么?”
答:“我是济南市里人,是做买卖的。我在仁丰纱厂做工,因为济南完了,房子烧了,想到青岛去找我父亲,我父亲在青岛卖鱼。”
又问万元选:“你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想到哪里去?”
答:“是开饭铺的,因为没有办法了,想到青岛去,找点工作谋生活。我是济南人。”
根据以上三个人的谈话,他三个人的语音都不像济南人。另外他三人都说上青岛也有可疑。同时又问:“你们这些人在哪里找到一块的呢?”他们有的说在周村,有的说在明水,有的说在济南一块出来的,都不一致。而且他们的神情上态度上,都不像老百姓,也不像商人。
又问两个女人:“你俩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想到哪里去?”
答:“俺是潍县南关人,在济南做买卖,卖烟卷的,在济南二三年了,俺要回家去,在益都西门外碰上这车,才跟上的,可问车夫。”
问:“这些男人,你们认得么?”
答:“不认得,路上遇上的。俺路上很困难,要饭吃,跟着他的大车走。[大车是哪的?]大车是他们雇的。”
我们根据女人的口音,是潍县,看样子很老实。
又问乔玉龙:“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想到哪里去?”
答:“我是点心铺的,在三大马路纬十二路,我是济南人,想到青岛去,因为青岛有朋友开车行,找他想办法,车上那个病人——乔堃是我叔父,他在济南叫炮震聋了,吓出病来了。我与他一块到青岛去。”
又问乔堃:“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这时候王仍在车上蒙着手巾,盖着棉被,装病很重的样子不能下车,伸出舌头给我们看不会说话。但是看样子,很大的脸,围腮胡不像老百姓。我们拿起头上的白手巾细看,脸上的皮肤很白,热天的时候,很像戴军帽的痕迹,估计他最低限度是个官。我们即叫他下车谈话。最后他起来要下车时,乔玉龙即跑过去把他背下来。一会儿他要大便,乔玉龙从衣服内拿出很多的一把白色的手纸来,我们从这些地方估计,若是个官还不是小官,商人绝无这样子。]
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的济南?都在何处住过?”
答:“我是这月十八日晚上,我看了看济南炮火很厉害,本来无办法,我就出了济南,在北关住了一夜,又到北边个小庄里住了三晚上,看看济南不行了,才向这走,又在明水住了一晚上,在周村住了三晚上,又在益都住了一晚上,今天到这里来的。”
问:“你都是在谁家住的,在什么客栈与饭店?”
答:“我是想不清,他们可能知道[指那几个人]。”
问:“你要到何处去,去干什么?”
答:“我想到青岛去,因看济南无办法了,想到那里找点买卖做。”
……
五、开始审讯。当即于本日下午三点半,由王股长进行审讯。王耀武一到禁闭室就不断要求谈话,提审员提出他[指王耀武]时,叫他头里走,他不肯走,表现恐惧。他告诉提审员说:“我们俩并肩走吧。”及到提审室时,态度失常。审讯经过:
问:“你是哪里人?”
他即说:“你是县长吗?[当时他向屋周围看望]”
又问:“我问你是哪里人,你问我是否县长干什么?”
答:“我已经到这个地步,干脆我就说了实话吧,我是王耀武呀!那几个人是我的卫士。我要找县长谈谈……”
当时就发现他是王耀武,遂即马上派人去追那放走了的三个男的,二个女人。结果他们是分开走了,找到潍县才找到两个男的,两个大板车和那两个女人[现在潍县公安局扣押],那一个男人西去了,没找到。发现了王耀武之后,当晚又做了饭给他吃了,由我们县刘政委、张县长与他谈话,王耀武谈话如下:
1、从本月二十四日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即出来了,到了济南外围的一道工事里隐蔽着。这一夜下了一夜雨,我住了一夜。二十五日一天我即到了周村,在周村雇的大车,二十七日到益都,夜间走了一宿,二十八日即到了此地[指屯田村]。
2、这次济南失守主要是士气低落,即上级长官,虽然口里不做声,也是不高兴。总之基层问题没解决,士兵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能打仗吗?
3、济南失守主要[因]吴化文投降,他在投降前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以后一个团长告知我。那时仅有四十分钟,不过电话还能联系,我即告他说:“你要攻城,不攻城,随你的便吧。”他就拉着走了。这次投降的原因,一方面是吴化文很滑;主要是何志斌这个旅长因他过去被俘受了解放军教育,叫何把吴拉拢投降的。
4、你们[指我们]这个宽大政策真厉害,我们就是怕你们这个宽大政策。
5、第二[个]失守原因是飞机场失守,当时拾到你们的炮弹皮看是野炮,估计是在黄河北打过来的,这样远[十五里多]落到飞机场三发炮弹,结果飞机运到七个连就不敢运了,那七个连都吓散了。
6、我筑工事在济西里山二十多里,准备济南不利,即撤到那个地方去,那里早准备着给养。结果你们不打那里,从东西攻进来了。东面是徐振中(保安六旅旅长)守东门间不大的一块地方,才上去两天,就被你们从那里攻进城来,好像你们早已知道徐振中在那里守一样。解放军进城以后,我找不到徐振中了。
7、国民党老是落后,共产党老是进步,共产党进一尺,国民党进一寸。我见到你们这边整风,我也叫下边整风,结果不管事。因为他们[指基层]光说不做。另外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四大要素都不如你们,因此国民党不行。
8、明天最好送我到华东局去谈谈,最好发个电报去,来个卡车送我去吧!
此报告现存于山东省档案馆。
十月三日,新华社发表了题为《庆祝济南解放的伟大胜利》的社论,这篇由毛泽东亲自审定的社论称:济南战役的胜利“证明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击能力,已经是国民党军队无法抵御的了,任何国民党城市都无法抵御人民解放军的攻击了。”
“济南战役揭开了解放战争战略决战的序幕。”
一九四八年秋季,中国北方广袤的田野上弥漫着庄稼成熟的浓郁气息。
国共两军的决战时刻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