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的一天,黑娃接到了表弟的电话。表弟那时候是县公安局的煤矿治安队大队长。
黑娃提了一箱子钱放进悍马里。每当要和官场的人打交道时,黑娃的第一反应就是钱,穷得只剩下钱的黑娃笃信“有钱能使磨推鬼,没钱就要磨推你”。古人都说,钱能通神,何况面对的是祈求权力出租的官员。
表弟说,黑娃一见到他就把箱子打开,让他看到了里面一摞摞崭新的人民币,然后合拢箱子,推向他。黑娃为什么一见面就要送给他这么多钱,表弟心存疑窦,他没有要,他担心这里面有用钱也无法洗刷的罪恶。
表弟找到黑娃的原因是,煤矿治安队刚刚侦破了一起绑架案,两个小毛贼这几个月来活动在县城里和县城周边的小煤矿里,绑架煤老板,然后索要赎金。两个小毛贼的财富在短短的半年里居然积攒到了3000多万,他们的目标是在挣够5000万后,就移民国外,中国的警察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两个小毛贼供述,他们绑架的第一单生意,就是黑娃。
黑娃矢口否认。他说他是正经生意人,从来就没有被绑架过,也不认识什么吴明和肖仇。
1000万对于煤老板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而面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承认被绑架过,煤老板黑娃的面子就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再也捡拾不起来了。
表弟又提起了吴明和肖仇供述过的丰田霸道预谋杀人案,黑娃说他没有丰田霸道,他看不上那些车子,丰田霸道在他的眼中还不够档次。听着黑娃的话,看着黑娃那张满含真诚的黑脸,表弟将信将疑。小县城的街巷没有安装摄像头,丰田霸道预谋杀人成为一桩悬案。
我是在黑娃被绑架后不久,认识黑娃的。
我认识黑娃的原因,则是因为将黑娃奉若至宝的大犍牛,从窃贼的手中夺回来。
有一天,我接到了那天晚上开着三轮蹦蹦车追撵窃贼的中年男子的电话,他说黑娃要请我吃饭,黑娃要感谢我。我求之不得,终于找到接近煤老板的机会了。
黑娃很讲江湖义气,在这个充溢着原始暴力和血腥味的黑色行业里,不讲江湖义气就无法生存,至少外表看起来要像讲江湖义气。
黑娃请我在一家饭店里吃饭,陪同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我总感到似曾相识,但是在哪里见过,我又一时想不起来。他带着北方暴发户的显著特点,满脸的横肉能够切好几盘下酒菜,看人的目光有一种凶悍和骄横,脖子上挂着一根足以做狗缰绳的黄灿灿的项链。服务员拿着菜单让黑娃点菜,黑娃挥一挥肥厚的熊掌一样的手掌说:“看什么?不看了,什么贵你就来几盘什么。”
我们坐在包间里,包间里正在放着“文革”前期的老电影《小兵张嘎》,一个小学生年龄的少年,将日本鬼子捉弄得狼狈不堪,黑娃和那个暴发户津津有味地看着,间或开怀大笑,浑浊的声音在包间里四处激荡。
我说:“这是‘文革’前夕的三突出电影,真实的抗战怎么会是这样子。”
暴发户回过赘肉累累的硕大头颅,问我:“那你说真实的抗战是什么样子?”
我说:“抗战时期的日本军队是非常强悍的,无论是战术还是单兵作战能力都是非常强的。日本自从明治维新后,就蓄谋对外扩张,按照地理环境来说,他们只有占领中国,才能向南继续发展。而中国那些年,一直在军阀混战,内战不休,所以当日本突然进犯的时候,中国只能仓促应战,所以抗战就打得非常艰苦。”
黑娃不服气地说:“小日本嘛,就那么一点点,我们都说‘小日本,个子矮,长得就像豆芽菜’,你看电视上这些日本兵,又瓜又傻,小日本能有多大能耐?”
我说:“日本确实是一个小国,但是大和民族的凝聚力非常强,而中国那时候各个党派之间,各个军阀之间,纷争不断,无形中就消耗了战斗力。再说,日本那时候的经济非常发达,而中国积弱积贫,一个军人都分不到一杆步枪,你说这仗还怎么打?战争,说到底拼的就是国力,国家经济发达了,国家战斗力就强。和中国军队比起来,日本军队很强悍,但是和德国这样的军事超级大国比起来,日本简直就不值一提。”
黑娃问:“德国在哪里?德国人真的厉害?”
我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张地图,我说:“德国在欧洲,我们在亚洲,就在中国抗战的时候,德国几乎占领了欧洲,东欧西欧都沦陷了,就差斯大林格勒以东的土地了;日本也企图占领亚洲,东南亚、南亚、澳大利亚都沦陷了,就差中国的西南西北了。当时,欧洲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亚洲,举个例子来说吧,欧洲是巨人之间的搏击,亚洲是村夫之间的斗殴。德国在欧洲战无不胜,日本在亚洲铁蹄践踏,但是两个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同期的德军早就装备了可以连射连发的冲锋枪,装甲部队普及到了连队;而日本还是打一枪拉一下枪栓的三八大盖,一个旅团也没有几辆坦克。德军的一个连队是两三百人,日军的一个旅团是将近一万人。何况,德国还有几百上千辆坦克组成的装甲部队,日本根本就装备不起这样的军队,这就是差别。”
黑娃对我的话题抱着极大的兴趣,他问:“那日本人咋就不装备冲锋枪和坦克?”
我说:“这就是国力的问题,所以我刚才说战争拼的是国力。日本的经济在亚洲首屈一指,但是远远比不上当时的欧洲大国德国。日本人也知道冲锋枪比三八大盖的杀伤力强得多,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钢铁来生产大量的子弹。日本人也知道坦克在战场上的决定性因素,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多钢铁生产坦克,即使生产出来的,也是轻型坦克,这样说吧,德国生产的坦克足以把日本生产的坦克顶一个跟头。”
“没有冲锋枪,坦克又少,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日本人的战斗力就强悍?”一直没有说话的暴发户歪着头问我。
我说:“正因为日本的装备很一般,所以他们就苦练单兵作战能力。我以前接触过很多抗战老兵,他们说日本人几乎个个都是神枪手,麻雀落在房檐上,他们不用瞄准,抬枪就打,麻雀就会落下来;日本兵的拼刺刀能力也非常强,两个日本兵背靠背,我们的士兵七八个也近不了身。这都是练出来的。日本人吃得好,穿得好,他们练了几十年。我们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哪里有力气练兵?日本人的毅力又非常强,我问过一个远征军老兵,他说在缅甸丛林里,一个日本兵抓把大米,就能在树上守一个星期,我们的人从树下走过,日本兵一枪一个,我们都不知道人家埋伏在哪里。”
暴发户看着电视中捉弄日本兵的小兵张嘎,问:“你说这些都是假的?小孩子打不过日本兵?”
我说:“当然是假的,抗战时期,日本的编制是师团、旅团、大队、中队、小队,我们是军、师、团、营、连。日本的一个师团人数大约相当于我们一个军,但是我们一个军的战斗力还比不上人家一个旅团,更不要说一个师团了。你知道平型关大捷吗?”
黑娃和暴发户都摇摇头。
我说:“平型关就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林彪是最能打仗的将军,率领115师去打日本人,115师都是什么人?都是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兵,百炼成钢。林彪打的是什么人?是日本第五师团的运输队,后方运输队的战斗力当然不如先锋了。仗打了几小时,115师才吃掉了第五师团运输队的五六百人,而且还差点儿打输了,115师有多少人?那时候刚刚经过整编,有15000人,参加这场战斗的有两个团,也有好几千人吧。而且,115师是打埋伏。八路军最强的部队都打得这么苦,那些国民党的杂牌部队的战斗力就可想而知了。”
暴发户突然大喝一声:“操他姥姥的,这日本人太厉害了……那现在日本人敢不敢打咱中国人?”
我看着他露出的满嘴黄牙,听着他如雷鸣一般的“操他姥姥的”,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在省城“蔷薇花园”买了一幢楼房所有面朝南面房子的煤老板。怪不得一见到他,我就觉得很熟悉。
我说:“你说呢?你说现在日本能不能打过咱中国人?他们敢不敢打咱中国人?刚才我说了,战争拼的其实就是国力,中国的经济增强了,日本当然就不敢打了。”
黑娃说:“咱们中国人这么多,一人撒一泡尿,也能把日本人淹死了。这仗还打个屁。”
暴发户嘎嘎地笑着,显得很开心。
我说:“现代战争的取胜,依靠的不是人数的多寡,而是技术。现代真正依靠的不是意志和毅力,不是军队数量的众多,而是尖端科技,这和抗日战争又不同了。”
黑娃看着我,感叹地说:“啊呀,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你还是个秀才呢!”老家把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叫“秀才”。
我说:“我是写书的,啥都知道一点儿。不知道就写不出来书。”
饭菜端上来了,是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菜,服务员介绍着菜名,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那次吃饭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有一道菜是鸡舌头拼凑在一起的。鸡的舌头才有多大一点点?那么大的一盘鸡舌头,价格绝对不菲。
我们边吃边聊,黑娃问:“听说你是给死人化妆的?”
我说:“是的。”
黑娃又问:“你从哪里毕业的?啥文化程度吗?”
我说我是大学生。
黑娃把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脖子上的青筋冒起老高,他努力地把满嘴的肉咽了下去,问我:“你还知道些啥?”
我说:“你想知道啥?你问的,我相信都知道一些。”
黑娃问:“懂经济?”
我没有想到从黑娃这样粗俗的人口中居然也能蹦出“经济”这样的词来。那时候,人们不说经济,都是说做生意,经济还是一个书面词语。为了显示自己对经济也懂,我开始夸夸其谈,我从私营经济说到了企业改革,从安徽小岗村说到了珠三角和长三角,我还大胆地预测中国经济的走向。我向他们解释中国的地形图,分析沿海和内地巨大差别的原因。我说得黑娃和操他姥姥的煤老板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生活在小学文化程度扎堆的煤老板中间,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口若悬河,发扬踔厉,我从他们眼中读出了震惊和钦佩。
黑娃端着酒杯说:“操,你以后就跟着哥干嘛,比你给死人化妆强多了。”
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名叫蔡亮子,他的煤矿与黑娃的煤矿仅有几里之遥,我们那里被称为中国黑腰带,地下有一条产煤带,将秦岭一分为二。无数的大小煤老板就是不断地挖掘这条老祖先留下的财富,中饱私囊,才迅速暴富的。
一块煤炭的前身,是几千万年前甚至上亿万年前的原始森林,在一次次的地壳运动中,倾覆在了沼泽地里,黏土和泥浆将枯死的森林层层覆盖,各类细菌在枝叶间繁衍生息。又过了漫长的几万年,在开花的季节里,沤烂的树木变成了肥沃的土壤,飞禽走兽带来了偶然的种子,一片森林又拔地而起,又在地壳运动中被埋藏地下,化为乌有。宇宙依旧洪荒,星光依旧灿烂,一层层的森林在深深的地下发酵腐烂,变成了煤炭。每一块煤炭,都经历了几千万年的演变,都属于这几千万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然而,有朝一日,它却被煤老板攫为己有。这就像家传了无数代的一件宝物,每代人都在细心呵护,无数代人散叶开枝,绵延后世,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说这件宝物只能属于他自己所有,没有别的人什么事一样。
蔡亮子也是当地的名人,每一个张扬高调的煤老板都是县城里的名人。
他的儿子蔡苟比他的名气更大。因为蔡苟日了副市长的女儿。几乎每个煤老板都有好几个儿女,蔡苟只是操他姥姥的煤老板蔡亮子众多儿女中的一个。
蔡苟上高中的时候,就吵着要去美国留学,蔡亮子拗不过蔡苟的妈妈,蔡苟是蔡亮子的二房所生的儿子,就将蔡苟送到了美国一所高中就读。蔡苟的妈妈在蔡亮子没有发迹的时候,是百货公司营业员蔡亮子的情人,蔡苟和蔡亮子长得非常像,简直一个是山寨版,一个是正版。这桩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瞒住了蔡苟名义上的父亲。后来,蔡亮子发家了,蔡苟的母亲就与丈夫离婚,做了蔡亮子的地下二房。
蔡苟离开中国去美国读书的时候,蔡亮子在他的卡上打了2000万元。有了这么多钱的蔡苟在美国过的是让所有美国富家子弟羡慕不已的生活,每隔几个月,他就要换一部豪华轿车,什么款式的轿车新颖,他就换什么轿车。那些最新款式的高档轿车,都是限量版的,即使美国的富豪们,也舍不得购买。蔡苟还继承了亲生父亲好色的本性,他在学校附近购买的别墅里,经常有各种肤色的女人招摇出入。蔡苟的各色情人中,不乏黄皮肤的中国姑娘,她们也和蔡苟一样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这些姑娘中,高官家庭的居多。
蔡苟就读的那所学校的旁边,有几家奢侈品商店。在中国留学生没有来到这所学校前,这条街道上的商店都是大众消费。在中国这些官二代和富二代出现后,专门针对这些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的奢侈品商店才出现了。他们是这些高档用品商店的顾客。
蔡亮子曾经去过蔡苟居住的那幢别墅,看到了蔡苟和一个中国姑娘相依相偎,蔡苟介绍说,这个姑娘是我们市主管煤炭生产的副市长的女儿,蔡亮子心花怒放,他在那个姑娘离开后,对儿子蔡苟说:“操他姥姥的,真给老子长脸,把副市长的女儿都压在身子下面了,你给老子好好日。”
蔡亮子从美国回来后,见谁就给谁说:“副市长他牛×个锤子,别看他在我面前神气活现的,我儿子把他女儿的×都日穿了。”
那天,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蔡亮子的电话响了,是蔡苟打来的。蔡苟向蔡亮子要钱,他一张口又是2000万。蔡亮子在电话里狠狠地骂着私生子,他说:“现在煤矿在整顿,老子煤矿还不知道会不会关停,你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老子没有,只能给你打1000万,够了是这么多,不够也是这么多。”
黑娃的儿子在英国留学,也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中国官二代和富二代的留学生,他们在国外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就是疯狂花钱。
黑娃和蔡亮子谈起了儿子们的留学生活,黑娃说他曾经去了儿子留学的英国,儿子开的是一辆法拉利跑车,儿子别墅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名贵皮包,每个皮包的价格都在几万欧元。黑娃感到最痛苦的是,这个儿子好赌,他每月都要输掉10万元以上。黑娃儿子所在的学校旁边,有一个中国人开设的地下赌场,赌场里面的赌徒,全都是来自中国的官二代和富二代。在英国,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们自成一个生活圈子,他们看不起当地出生的没钱的同学,当地出生的同学也自觉地和这些来自东方的寄生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些金发碧眼的同学永远都想不明白,这些黄皮肤的同龄人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多的钱,当他们周末走进打工场所为自己赚取生活费用的时候,这些黄皮肤的留学生纵情声色场所,一掷千金,他们的阔绰和奢侈让所有英国人深感不可思议。
寄生虫们在国外也继承了国内父辈们的优良传统,他们也喜欢攀比,黑娃的儿子戴的手表是世界上最贵的一款,价值上百万元,因为他要将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比下去。有一天,黑娃的儿子踢足球的时候,将手表放在背包里弄丢了,他连眼眨也不眨,第二天买了一块同样款式的。
这些寄生虫在国外生活几年后,就能够花钱买到一张国外大学的毕业证书,然后,他们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海归人士。
他们的生活一路顺风顺水,他们很顺利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管理者,掌管着你我等人的命运。
出身决定命运。
煤老板都重男轻女,他们送往国外的,都是儿子,很少有女儿。
就在黑娃请我吃饭的前几天,上面出台了一份文件:年产量低于10万吨的煤矿全部关停。蔡亮子和黑娃的煤矿都在关停之列。
出台这个文件的原因是,矿难事故频发,而矿难事故一般都出现在小煤矿里。
黑娃的煤矿年产八万多吨,蔡亮子的煤矿年产九万吨,按照当年的价格,一吨煤炭卖400元,黑娃一年收入3200多万元,蔡亮子一年收入3600万元。他们一天的收入就将近10万。而现在,煤炭的价格更是翻番,他们一年的收入达到令人惊讶的7000万元。7000万元,能够买700辆标致车或者马自达,能够买140套省会城市的套房,能够让老家一个农民家庭生活35000年,能够资助7万名失学儿童重返学堂……
黑娃和蔡亮子商量对策,黑娃说:“我就不相信猫还不吃咸鱼了,用钱轰。”
蔡亮子说:“操他姥姥的,拿出几千万砸,砸翻了他们,咱们一年就会赚回来,煤矿关停了,什么都没了。”
蔡亮子刚刚说完后,黑娃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短信上说:“国家出台小煤窑关停政策,我有对策帮你过关,请与这个电话联系。”
在煤矿资源这条食物链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寄生虫,敲诈勒索的假记者和黑社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这类给黑娃发短信的掮客。他们号称是官员的子弟,他们掌握着丰富的人脉资源,熟悉国家各项政策,他们说自己像鼹鼠一样,总能从政策的缝隙中打出一条通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