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火车去利物浦,到了那里发现当地人正在“欢度”垃圾节。市民们从繁忙的生活中抽出时间来把冰激凌包装纸、空烟盒还有塑料购物袋扔得满街都是。原本毫无生气、无人理睬的城市一下子热闹起来。各式垃圾在草丛里欢快起舞,为人行道和下水道点缀了色彩和质感。想想看,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人们可是把垃圾扔进垃圾袋哦。
又是一阵头脑严重发热,我之前竟在阿德尔斐酒店预订了房间。以前到利物浦来我曾在街上注意过这家酒店,看上去颇有旧式的辉煌气势,我十分想去探究一番。此外,这里看上去很高档,我不知道我的长裤是否还能承受熨烫机的再一次折磨。因此,当我办理入住的时候,惊讶而愉悦地发现居然能享受周末特惠房价,这样就能省下钱来去利物浦特有的上好酒吧里好好地吃喝一顿了。
于是,很快我发现自己像每一位初来乍到的游客一样,来到精彩纷呈的爱乐酒馆一带,拿着一瓶啤酒,在周五晚上欢快熙攘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小爱”这地方(如果你去过两次就可以这么称呼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有点太拥挤了,没地方坐也没地方站。于是我喝下那瓶啤酒,对于我这个年纪来说,正好就尿急了,因为这世上没有其他比“爱乐”那装饰精美的男士洗手间更美妙的小解之所了,然后我就出门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
最后我走进一家名为“葡萄藤”的地方,内部装饰得几乎和“爱乐”一样富丽堂皇,却安静得多,除我之外只有三个人,这让我有点想不通。酒吧四壁全饰以精雕细琢的实木板材,大概出自格林宁·吉本斯[1]的某位模仿者之手,天花吊顶则比饰板还要精细。我坐在里面边喝啤酒边品味这奢华的环境时,有人捧着一只塑料罐子走了进来,罐子上的商标被粗暴地撕得七零八落,他走到我跟前让我为残疾儿童捐款。
“哪些残疾儿童?”我问他。
“就是那些坐轮椅之类的。”
“我的意思是你所代表的是什么组织。”
“是……呃,那个……呃,残疾儿童组织之类的。”
“好吧,只要完全合法就行。”我说着就给了他20便士,这就是我热爱利物浦的原因。林立的工厂也许早夷为平地,人们无活可干,这城市也许很可悲地将自己的命运与足球绑在一起,可是利物浦人仍然个性鲜明,敢为人先,而且从不拿赢取下届奥运会主办权这类愚蠢的豪言壮语来烦人。
“葡萄藤”酒吧这地方太妙了,我又喝了两瓶啤酒,才意识到该塞点什么东西到肚子里了,否则我就会黄汤冲脑,最后在大街上踉踉跄跄,撞得鼻青脸肿,还大声高唱“麦克里大妈”。到门外,酒吧所在的小山丘突然不知怎么的变得又陡峭又累人,后来略带着醉意我才猛然发觉,刚才我已经走下山坡了可现在我又在往上爬,所有的东西看上去似乎都不一样了。走了没多久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希腊饭馆跟前,摇摇晃晃地查看菜单。我不是那种狂爱希腊菜的人,要知道这并非对希腊精致的烹饪艺术不敬,可是我总觉得如果我真好那一口的话,其实可以自己弄片叶子来煮煮。眼前这家餐馆空无一人,凄惨得很,老板娘过来跟我搭讪,眼神中满是恳求,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哦,那顿饭棒极了,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可菜肴丰盛美味,服务殷勤周到,像是伺候王子一样。最后我愚蠢地灌下许多杯啤酒,把胃里的食物全冲了下去。晚餐吃完付了账单,我留下了一笔可观的小费,足以让店主一家全都跑到厨房门口来一睹这位豪客的尊容。然后我就开始穿上外套,可是有一只袖子似乎神秘失踪,怎么套都套不上。我想恐怕我是喝醉了吧。接着我就踉踉跄跄地踏出饭店,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感觉恶心想吐,走都走不动了。
过量饮酒注意事项第二条就是千万不要在陡坡上喝酒(第一条当然是千万别突然喜欢上比霍斯·卡特赖特[2]块头更大的女人)。我走下这山坡,一路感觉这双腿已不属于我,像是挥舞的绳索一样在我身前跳跃。山坡脚下阿德尔斐酒店的招牌闪烁,向我示意,忽而近在咫尺,忽而又远在天边,不知道在玩什么有趣的小把戏,简直就像是反拿望远镜看东西一样。再加上我的头离那两条疯狂跳跃的腿足有七八码的距离,这一效果就更加震撼了。我无助地跟着两条腿疾行,也不知什么奇迹出现,它们居然载我到了坡底,安全地带我穿过马路,爬上阿德尔斐酒店门前的楼梯,走了进去。为了庆祝我平安返回,在酒店的旋转大门里我转了一整圈,又回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之中,然后又扑回去,突然之间被甩入酒店高敞华丽的大堂。一时间我竟不知身在何处,然后才慢慢发觉夜班服务员正默默地注视着我,这才尽可能摆出得体的样子,明白乘电梯我是不可能搞定的,便走向宏伟的楼梯,尽了很大努力却不知怎么扑倒在台阶上,这样子怪异得像是把电影给倒过来放。最后我所记得的就是我跳将起来,向周围伸长脖子看我的一张张面孔宣称“我没事”,然后开始迷失在酒店永无止境的如迷宫般编号的走廊里,寻找我的房间。
给你一条建议,别去乘默西河轮渡,除非你准备让格里与和平制造者乐队的那首著名歌曲在你脑海里萦绕十多天之久。上船的时候放这首歌,下船的时候还是这首歌,上下船之间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是这首歌。第二天一早我登上了轮渡,以为乘船在水上观光能够缓解一下昨晚那可怕的宿醉,可是到处都逃脱不了《轮渡穿越默西河》(Ferry Cross the Mersey)的歌声,这让我更加头疼欲裂。除开这一点,平心而论,乘默西河轮渡吹吹风,度过一个上午还是很惬意的,有点像澳大利亚悉尼港巡游,可是却没有悉尼美景。
等他们停止播放《轮渡穿越默西河》的时候,就开始播放一段音轨,讲解从甲板上望去河岸两边的著名风景,可是那音响效果糟糕透顶,百分之八十的讲解词很快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所能抓住的就是一些只言片语,如“三百万”“世界上最大”,可是这到底是在讲炼油厂产量还是酒鬼的数量,鬼才知道。不过,其大意是这里曾经是座伟大的城市,如今只是利物浦。
别误会我,我其实特别钟爱利物浦这地方,也许它是我最喜欢的英国城市。不过,这里给人感觉就是昔日的遗迹要多于明日的希望。靠在甲板栏杆上向远处静悄悄的河岸边放眼望去,很难让人相信不久之前那里热闹非凡的场面。再往前追溯两百年,利物浦所自豪的黄金岁月:码头绵延数十英里,造船厂的直接或间接雇工达上万人。从非洲及美国弗吉尼亚州运来的烟草、南太平洋来的棕榈油、智利的铜、印度的黄麻以及你能想得出的任何商品都从这里经过,再运到别的地方加工成消费品。当然,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的是:近千万人从这里启航去新大陆开辟新生活,吸引他们的是铺满了金子的街道以及积累大量私人财富这类传说故事,或者是像我的祖辈们那样,为今后一百五十年不受鱼雷威胁以及在艾奥瓦州铲雪这种可笑未来的诱惑而背井离乡。
利物浦当年是大英帝国第三大富庶城市,百万富翁的数量仅次于伦敦和格拉斯哥。1880年之前,利物浦上缴的利税超过了伯明翰、布里斯托、利兹和谢菲尔德的总和,人口却只有这几个城市总人口的一半。卡纳德和白星轮船公司总部就设在利物浦,还有其他数不清的轮船公司,如蓝漏斗、班克、海岸、太平洋蒸汽、麦克安德鲁斯、大登普斯特、布思等,如今都早已湮没在历史之中了。那时候在利物浦从事航运的公司比如今这里的船只还要多。现在看上去,这里的岸边除了格里·马斯登[3]那鬼魅般的颤声歌唱以外什么都没有。
利物浦的衰落只在短短二十年间。1966年利物浦仍然是仅次于伦敦的英国第二大港口,可是到了1985年,它的排名掉到很低,结果比提兹港、哈特尔普尔、格里姆斯比和伊明赫姆的规模还要小,还要冷清。不过在利物浦的黄金时代,它确实独一无二。海上贸易带给它的不仅仅是财富和就业机会,还塑造了大都市的气息,这是世界上其他地方几乎无可比拟的。如今的利物浦还保留了当年的些许气势,置身利物浦街头,你仍会感觉到一个不同凡响的地方。
我从轮渡漫步到阿尔伯特船坞,曾经有人计划将这里的水疏干改建成一座停车场。有时候,在这个贫穷老迈的地方还能留下点什么真的算是奇迹了。不过现在船坞上所有建筑物都焕然一新,改造得很有品位:老仓库改成了办公楼、公寓和餐厅,出没的都是那些手提箱里装着手机的人。这片区域还包括塔特美术馆的分馆以及默西河畔海事博物馆。如此旧城改造堪称典范,利物浦市当然也自豪不已。
我很中意这座默西河畔海事博物馆,不仅仅因为展品出色,还因为参观者能强烈地感受到利物浦这座昔日的雄伟港口究竟面貌如何。是啊,当时的世界机器轰鸣生产繁荣,工厂企业气势宏伟,如今这一切都似乎荡然无存。我是多么喜欢住在那样一个年代啊!走到岸边可见巨大的货轮在装卸大捆大捆的棉花纤维以及沉沉的粗麻袋装的咖啡和香料,每次出航都会聚集成百上千人——有水手,有码头工人,还有一群群激动万分的乘客。如今你走到岸边,只能看到遍地堆放着砖红色的破旧集装箱,还有一位孤独的工人坐在起重机里把它们挪来挪去。
从前,大海蕴藏着无数种浪漫,这座海事博物馆则将其一一捕捉下来。楼上的一间展厅里摆满了超大型船舶模型,尤其令我着迷。这种规格的模型以前一定是用来装饰董事会议室的。天哪,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虽然只不过是模型而已。利物浦所生产的知名船只全部在这里——泰坦尼克号、罗马皇帝号、RMS皇家号(被充当战争赔偿之前叫作“俾斯麦”号),以及那妙不可言的TSS沃邦号——宽阔的甲板由打磨光亮的枫木制成,还有造型新奇的烟囱。据模型标签介绍,此船为“利物浦、巴西及普莱特河汽轮航运有限公司拥有”。读着这几个词,我不禁感慨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这么美的东西了吧,心头不免作痛。普里斯特利[4]曾将这些船只称作现代世界最伟大的杰作,堪与古典时代的大教堂相媲美,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想想我的有生之年不可能有机会戴上巴拿马帽、穿上白色西服大步跨过跳板走下船去找一家天花板上装着吊扇的酒吧小憩,我就害怕。生活有时候如此不公,多么令人丧气!
我花了两小时在博物馆里闲逛,仔细观察每一项展品,本来很乐意多待一会儿,可是酒店退房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满怀遗憾地离开,回到利物浦城精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街上,返回了酒店收拾好行李结了账。
我很想去阳光港看看,那是1888年由威廉·利华[5]修建给他的制皂工人居住的模范小区,我就想看看它和索尔泰尔相比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到利物浦中心车站去乘火车。车行至石渡,我们接到通知,由于前方施工,剩下的路程要转乘大巴。这样也行,反正我不赶时间,而且乘汽车还能看到更多风景。汽车沿着威莱尔半岛开了一段,然后司机就宣布到达阳光港了。下车的就我一个,最令人震惊的是很明显这里并非阳光港。我拍着汽车前门等着司机开门。
“对不起,”我说,“可是这里看起来不像是阳光港!”
“那是因为这里是贝宾顿。”他回答,“这是我能开到的离阳光港最近的地方了。那里有座桥太低,车过不去。”
“噢。”
“那阳光港的具体位置在哪里呢?”等我问出来的时候,回答我的只是一团青烟。我只好把背包背上肩,选了一条路出发了。我希望这条路是对的。当然如果我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肯定就是对的,走了一段以后却发现它不知把我领向何方,或者说至少不像是去阳光港。等了一会儿,一位头戴平顶帽的老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便问他能否指条去阳光港的路。
“阳光港!”他吼叫起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跟他一样变聋了似的,并且似乎暗示想去这个地方真他妈愚蠢,“你需要布士!”
“巴士?”我有点诧异,“那到底还有多远?”
“我是说你需要布士!”他更加激动了。
“我知道,可是到底走哪条路呢?”
他用一根枯瘦的手指戳了戳我肩膀下面一块柔软的地方:“你需要的是布士!”
“我知道。”你这个啰里啰唆、又老又聋的家伙,我提高嗓门想与他抗衡,“我想知道走哪条路!”
他看着我,似乎我蠢得无法理喻。“他妈的布士!你需要他妈的布士!”然后他拖着双脚走开了,下巴还不停地颤动着。
“谢谢你。早死早超生吧!”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揉了揉肩膀。
折回贝宾顿后我在一家商店里问清了方向,其实我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结果顺着刚才那条路下去,钻过一座铁路桥再经过一个道口就是阳光港了。也许是反过来吧,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把头拼命缩进脖子里,也没看清路上如何。
走了大概半英里终于到达目的地,可以说这湿淋淋的一路上每一步都值得。阳光港可爱至极,小巧精致,如同花园一般,比索尔泰尔簇拥成团的石头小屋更加让人欢喜。这里有大片开放的绿地,一座酒吧,还有漂亮的小房子半掩在摇曳的绿荫后面。此时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地方都关着门,包括商店、酒吧、古迹中心和利华夫人艺术馆。我一路历尽艰辛而来,吃了闭门羹,不免觉得十分扫兴。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便沿着雨水冲刷的街道缓缓行进。看到这里还有一家工厂大概还在生产肥皂,我有点吃惊,然后才意识到雨中周六各处关门,阳光港所有能看的一切都已被我看尽。于是我只得步行回到刚才无意中发现的车站,在滂沱大雨中等了一小时一刻钟才等到一辆开往胡顿的汽车,这地方比它的名字还要无趣。
胡顿贡献给全世界的,不仅是一个有点荒谬的名字,还有英国最肮脏破旧的火车站,搞得我都想喷嚏几下以示抗议了。站台边的候车室陋如工棚,还在不停地滴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浑身湿透了。仿佛等了一辈子那么久之后,我终于和其他六个人一道乘上了开往切斯特的火车,到那里再转车去兰迪德诺。
到兰迪德诺的那班火车很空,我很满意,找了个四人桌前的位置坐下,想象很快就能入住一家上好的酒店或者宾馆,泡个热水澡,再去奢侈地下个馆子,心中颇为自得。我看了一会儿沿途的风景,便拿出自己那本保罗·瑟鲁的《海边王国》读了起来,想看看书中有没有对这一带风物的描写,我可以窃取过来。如同往常一样,我惊讶地发现作者当年驰骋在这条铁路上时,一路上都在与同行乘客交谈甚欢。他怎么找得到人讲话呢?且不论我这节车厢乘客寥寥,就算有人我也不知道在英国应该如何与陌生人搭讪。在美国很简单,你只须伸出一只手说:“我叫布莱森,去年你赚了多少钱?”然后你们的谈话就会一直不停地进行下去。
可是在英格兰——现在是在威尔士,搭讪是件难事,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我每次在列车上尝试与人交谈无一不沦为灾难,好一点儿的也让我抱憾终身。一般情况下,我搭讪的对象脑子都严重不正常,要么是喃喃自语然后便绝望地啜泣,久久不止;要么就是“霍兹布罗灰泥公司”的销售代表,将我礼节性的关注误以为是兴趣,郑重承诺下次到约克郡山谷区来一定到我家估个价;要么就是把他的直肠癌手术详尽地向你描绘,然后让你猜他的直肠造口袋放在哪里(“猜不出了吧?喏,就在我的胳膊下面,来捏一捏”);要么就是拉你去入大卫教派[6]或者去做上万种我一点都不感冒的事情的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逐渐领悟到愿意在火车上和你聊天的基本上绝对是那种你完全不感兴趣的人。于是这段时间我乘火车时都沉默寡言,与简·莫里斯及保罗·瑟鲁这类话多的作家进行精神上的对话交流。
接下来,极具讽刺意义的事儿发生了。我正坐在位置上埋头读书,一个身穿连帽外套的家伙窸窸窣窣地走过我身边,瞟了一眼我手里的书,叫了起来:“啊哈,梭罗这家伙[7]!”我抬头一看,这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看上去六十出头,白发蓬乱,欢闹而浓密的眉毛尽数向上,形成一个个小尖顶,像是掼蛋白奶的尖顶一样,仿佛有人抓住他的眉毛把他拎起来。“我不知道他乘的是哪种火车。”他开口了。
“您的意思是?”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梭罗。”他朝着我手上的书点了点头,“完全不知道他乘过火车,也许他乘过但从未对外人提起吧。”说完便开怀大笑,得意无比,又重复了一遍。之后便双手抱膝对我微笑,仿佛是要努力回忆起上一次我和他一起如此开心的场景。
我勉强点了一下头,对他的妙语表示肯定,然后继续埋头看书,希望他能正确理解我的姿态,礼貌地滚开。可是他却越过桌子,用一根挑衅的手指把我的书按下——即使在我心情最好的时候这一动作也极其烦人。“你知道他的那本《伟大的铁路》什么的吗?横穿亚洲的,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在那本书里写乘‘德里特快号’从拉合尔[8]到伊斯兰堡[9],却从未提到过蒸汽机的原理吗?”
似乎他在期待我的评论,于是我说:“没开玩笑吧?”
“从未提到过,你能想象吗?一本讲铁路的书不提蒸汽机,这叫什么书?”
“你喜欢火车吧?”我突然冒出一句,马上就后悔了。
然后就是我把书摊开放在膝盖上,听着世界上最无趣的人滔滔不绝。我实际上没怎么听他讲话,却发现自己全神贯注于他那飞扬的眉毛,并且发现他的鼻毛也同样浓密茂盛,似乎用“神奇生发水”给泡过一样。他不仅是一位铁路迷,讲起话来也如火车一样长得望不到尽头,情况更危险了。
“这辆火车,”他还停不下来,“是大都会-开默自封闭式车厢,在斯温顿工厂制造,我猜大概是产于1986年7月到8月间,或者是1988年9月底吧。最开始我认为它不可能是斯温顿1986年至1988年间生产的,因为坐椅背后的十字缝合法很独特,不过我接下来发现侧板上的波纹铆钉,然后就想,天哪,这辆车居然是混合型的。这世上本来没有太多绝对的事情,不过‘大都会-开默’的波纹铆钉是不会说谎的。那么,你的家在哪里呢?”
我过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他提了个问题。“呃,斯基普顿。”我半真半假地回答他。
“你们那儿有‘费伯麦克基中拱甲板’机车。”他说的大概是这么个东西,反正对我来说全都毫无意义,“我住在塞文河畔的厄普顿……”
“塞文河大潮。”我条件反射地说出当地塞文河潮水的名字,其实心里想的是另一层意思。
“是啊,潮水就从我门前过。”他看着我,略有点不快,似乎怪我把他从主要论题上岔开了,“我们这里是惠而浦2-46涡轮轴再加上阿伯特-考斯特罗水平推进器。2-46很好分辨,因为它们运转起来从接缝里发出的是‘啪吐西—啪吐西’的声音,而不是‘咔吐克—咔吐克’的声音,每次你绝对能听得出来。我敢打赌这些你完全不知道。”
最后,我为这个人感到难过。他的妻子两年前过世了——我猜是自杀——此后他就开始乘火车围着英国跑,数座椅上的铆钉,记录金属铭牌的数目以及其他所有的东西。这些可怜人儿靠这个打发时间,直到最后上帝让他们长眠。我近来读过一篇报道,英国心理学学会的一位发言人将“火车迷”称为自闭症的一种,名叫“阿斯伯格综合征”。
他在普雷斯塔廷下车了,据说一辆法歌-格莱维十二吨混合机车一早会经过那里。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对着窗外跟他挥了挥手,开始尽情享受突然来临的宁静。我倾听着火车在车轨上疾驰的声音,像是在说“阿斯伯格综合征—阿斯伯格综合征”。离兰迪德诺还有最后四十分钟,我全拿来数了铆钉。
[1] 格林宁·吉本斯(1648—1721),出生于荷兰,后移居英国,木雕艺术大师。
[2] 20世纪60年代热播的美国电视剧《伯南扎的牛仔》(Bonaza)里的人物之一,体形庞大。
[3] 格里·马斯登,“格里与和平制造者”乐队主唱,1942年出生于利物浦。
[4] 即第十七章末尾提到的英国作家,广播节目主持人。
[5] 威廉·利华(1851—1925),英国实业家、慈善家,1886年创办“利华兄弟”肥皂厂起家,后发展成为联合利华公司。
[6] 1934年成立于美国洛杉矶的邪教组织,宣扬世界末日,于1993年被歼灭。
[7] 此人将作者手里那本书的作者瑟鲁(Theroux)念成了梭罗(Thor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