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列举布拉德福德的闪光点时,我忘了提咖喱屋,这种疏忽实不应该。布拉德福德也许失去了羊毛生意,可它得到的是上千家风味绝佳的印度餐馆。在我个人看来这样的得失十分合理,因为我实在用不上大捆大捆的羊毛,可是不管你塞给我多少印度菜,我都能吃得下。
我听说布拉德福德历史最悠久的咖喱屋,当然也是口味最佳、价格最低的,名叫“克什米尔”,就在阿兰布拉剧院的北面。这里二楼有家漂亮的餐馆,桌布雪白,餐具锃亮,侍者彬彬有礼,服务周到。不过咖喱的狂热追捧者们得去地下室,坐在长条形塑料贴面桌边和陌生人一起拼桌用餐。这里的风味绝对纯正到家,根本连餐具都没有准备,你直接用大块大块的印度面包和脏手抓起东西塞进嘴里就行。我只花了三英镑就享受了一顿佳肴,浓醇味美,辣得我的五脏六腑嗞嗞作响。
大快朵颐之后,我肚儿溜圆,胃里咕噜咕噜翻腾,就像是电影里疯狂科学家正在加热的大口量杯。我走出餐厅,踏入布拉德福德的夜色中,一边琢磨着该做些什么。现在是周六傍晚六点多,可是这地方已经死气沉沉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家和亲爱的家人们就在山的那头,这让我有点难过。出于某种原因,我总认为旅途中半途而废返回家中简直就是作弊。不过后来我又想:见鬼,我孤苦伶仃,冷得哆嗦,才不愿意在离家二十英里的旅馆里过夜呢。于是我走到佛斯特广场车站,乘了一辆咯吱作响、空空如也的火车到达斯基普顿,再换出租车到约克郡山谷小村里的我的家。我让司机在路边将我放下,这样我就能悄悄走到门口。
夜幕之中回到温暖舒适的家是多么令人愉快啊。窗子里透出“欢迎回家”的暖暖灯光,让你知道这就是你的家,家人们就在里面。我走上门前车道,从厨房窗外向里面张望:妻子孩子们都在,围坐在餐桌前玩“大富翁”游戏。上帝保佑他们身心健康,我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完全沉浸在爱怜和羡慕之中,感觉就像《生活多美好》[1]里的吉米·斯图尔特[2]偷窥自己的生活一样,然后我就推门进去了。
现在,我再写下去,就会变成像电影《华生一家》[3]里面的一段那样,因此我决心引开你的注意力,暂时别去想约克郡山谷中我家厨房里欢快而感人的团聚一幕。让我给你讲述一个真实而又无关的故事吧。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利用闲暇时间撰写了不少文章,主要是为航空杂志写稿。我突然想到要写一篇有关惊人巧合的文章,于是先发了一封询问信给其中一家杂志表达了我的真实兴趣,如果发表的话请他们承诺付给我500英镑,这样一笔钱我真的很想轻松得来。可是,等我开始写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尽管我掌握了许多有关巧合与可能性的科学研究信息,我却缺乏足够的巧合实例让文章生动有力,而且还要凑满1500字。因此我又写了封信给那家杂志说我交不出稿了,然后把信件留在打字机上准备第二天发出去。接着我梳妆打扮,开车去《泰晤士报》上班了。
那个时候,《泰晤士报》那和蔼可亲的文学编辑菲利普·霍华德每年总是为员工们举办几次图书特卖会,因为他的办公室常常被铺天盖地的书籍塞满,连办公桌都被淹没了。这些特卖会很令人激动,因为基本上算是白送:精装本25便士,简装本10便士。他将售书所得如数捐给“肝硬化基金会”或者其他一些深得传媒业者人心的慈善机构。那天我到了报社,看见电梯旁一纸通知:下午4点图书特卖。那时是3点55分,于是我把外套扔在桌上拔腿冲进文学编辑部,那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人等。我钻入这一片混战中,第一眼看到的书居然是本简装版的《惊人的真实巧合》。这难道不算是一桩惊人的真实巧合吗?更诡异的还在后面,我打开书一看第一桩巧合中的主人公就姓“布莱森”[4]。
这个故事我在酒吧里讲了很多年,每次我讲完,听故事的人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对同伴说:“我突然想起来到巴恩斯利还有一条路,不用走M62公路。你知道盖斯利的‘乐食者’环形枢纽吗?如果你在那边第二个出口……”
无论如何,我在家待了三天,沉浸在家庭生活的混乱中,像小狗一样开心——和小孩子们一起嬉闹,滥施爱心,跟着我太太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我清空了背包,查看了邮件,像主人一般在花园里踱来踱去,每天早晨体会着在自家床上醒来的幸福。
我无法面对即将又一次离别家人,于是我决定多住一阵,再出门游玩几天。于是,第三天早上,我开车搭上好友兼邻居戴维·库克,一位和蔼可亲且颇有天赋的艺术家,一起去他的家乡索尔泰尔和宾利散步。换个方式结伴出游感觉真不错,用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眼光看看这个约克郡的小角落也颇为有趣。
我从未去过索尔泰尔,这地方美得让我吃惊。它是一座模范工业城,由某位工厂主泰特斯·索尔特于1851年到1876年间建成。如今要理解老泰特斯这个人恐怕有点难。他就是19世纪所盛产的那种乏味实业家,滴酒不沾、自以为是、敬畏上帝。他不仅仅雇用员工,还想占有他们。他的工厂雇工都要住在他修建的房子里,在他的教堂里祈祷,不折不扣地遵循他的规矩。他不允许镇上有一家酒吧,还给公园强加了一系列苛刻的禁令:不得喧哗、抽烟、游戏以及进行其他不合礼节的活动,因此公园变得一点儿也不好玩了。工人们可以在河中泛舟,但是河上不得同时出现四艘以上的船。不论工人们喜不喜欢这些规定,他们都得被迫远离酒精、勤劳苦干且忍气吞声。
但从另一方面来讲,索尔特在社会福利方面表现出几分难得的开明。他的工人们与同时代其他地方的产业工人相比,享受到了更加清洁、更加健康也更加舒适的生活环境,这一点毋庸置疑。
尽管自那以后整个小城被不断扩张的利兹-布拉德福德城市圈所吞没,可当小城建立起来的时候,坐落在干净而开阔的乡间原野上的索尔泰尔与布拉德福德乱糟糟脏兮兮的市中心大相径庭。19世纪50年代布拉德福德市里的妓院比教堂还多,连一寸带盖的阴沟都没有。而索尔特的工人们从阴暗肮脏的“背靠背”排屋里(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每一排房子都与前一排完全一样且紧贴其后背,中间没有留出空间),搬到通风良好又宽敞的独立小屋,每家前后都有小院,独立供给煤气,至少有两间卧室。在那个时候看来,简直就是伊甸园了。
索尔特还在能俯瞰连通利物浦运河与利兹城的艾尔河畔一块山坡上修筑了一幢庞大的棉纺厂名为“产业宫殿”。在那个年代这是欧洲最大的工厂,横亘9英亩,仿威尼斯的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按精美的意大利钟楼式样装饰。他还修建了公园、教堂、“进行对话、娱乐和教育”的场所、医院、学校以及850座整洁干净的石头房子和四方网格状的鹅卵石街道群,大多数都以索尔特的太太和11个孩子的名字命名。那座“进行对话、娱乐和教育”的场所可能是这些大手笔中最引人注目的了,建造的初衷是为了引导工人们远离酗酒的危险,里面有体育馆、实验室、台球室、图书馆、阅览室还有报告演奏厅。之前从来没有人给体力劳动工人们这么奢侈的机会去提高自己,许多人也就牢牢地抓住了这样的机会。詹姆斯·沃丁顿就从还是文盲的拣羊毛工一跃成为语言学领域的世界级权威以及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语音学会的领袖人物。
如今的索尔泰尔奇迹般的保存完好,只不过那座工厂早已停止生产布匹,那些房屋也归私人拥有。工厂厂房里有一层楼永久展出戴维·霍克尼[5]的作品,他就是布拉德福德人。其余楼层改造成零售商店,专卖名师设计的高档服装,精致时髦的家居用品、书籍以及艺术明信片。在布拉德福德大都市为人遗忘的角落里找到这样一座“雅痞天堂”,真是一个奇迹,而且生意还不错。
戴维·库克和我不紧不慢地兜了一圈。我从来都没怎么注意过戴维·霍克尼,不过我要说的是:这孩子画得不赖。然后我们就到从前工人们居住的独屋所在的街道上漫步,这些小屋十分温馨、整齐且都保存完好。小镇公园门前是一片起伏的小树林,然后是开阔的公共绿地,就是通常人们去遛狗的那种地方,看上去从来都没有人打理,像块野地,其实一个世纪以前这里是一座颇为成功的席普利·格伦游乐场,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游乐场。
那时候的游乐项目之一就是“空中贡多拉”,过山车的前身,宣传标语是“全世界最大、最狂野、最陡峭的滑行之旅”。我曾经看过相关照片:淑女们撑着阳伞,留着小胡子的绅士们衣领挺括。他们的确看上去非常兴奋,特别是乘坐这趟“滑行之旅”,沿着陡峭可怕的危险“山峰”急驰而下四分之一英里。1900年的某一天,满满一车穿着时髦的乘客正沿着滑道爬升,准备来个惊心动魄的“跳水”,没想到缆绳滑脱,所有的人失去控制被抛了出去,摔到地面,死状颇惨也惊世骇俗,于是席普利·格伦游乐场也宣告终止。如今原址仅存的惊险项目就是那老牛拉破车的“格伦小火车”,小心而又平静地穿越附近的小斜坡,自1895年开始就一直如此。不过,我们在野草丛中还发现了从前“空中贡多拉”滑道的一段残轨,着实有点吓人。
这一整片区域就是并不那么遥远的过去残留下来的“考古”遗迹。离此一英里,一条藤蔓丛生的小路上,就是米尔恩堡原址,由小泰特斯·索尔特修建的一座装饰精美的石头宫殿。那是1870年,索尔特家族的财产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难道他们不懂一句老话吗?福兮祸所伏。到了1893年,整个纺织业突然萧条下来,索尔特家族产业铺得太开,十分危险。一夜之间整个家族就失去了公司控股权,他们不得不在惊愕与羞愧中变卖房屋、厂房以及相关联的股份。后来的一连串事情就变得怪异凶险起来:米尔恩堡的历任拥有者全都毫无例外地遭遇奇怪的厄运。一位无意中被高尔夫球棒打了一下,竟然因伤势恶化成坏疽一命呜呼了。另一位则是回家撞见自己年轻的新娘与生意合伙人在卧室床上赤裸大战,他用枪打死了合伙人,抑或是把两个都打死了,众说纷纭,最后他当然是把卧室砸了个稀烂,便找了个地方悬梁自尽了。
之后不久,这座宅子的名声就传开了,拥有它的人肯定要倒大霉。有人搬进去后就会突然搬出来,面如死灰,伤势惨重。1930年房子最后一次上市交易,却找不到买家,就空了20年,直到1950年被拆毁。如今的遗址上藤蔓丛生,野草茂盛,你走过都不会猜到英格兰北部最精致的豪宅之一曾矗立于此。不过,如果你像我们这样在深深的杂草中四处探寻的话,还能发现从前温室的一块地板,黑白瓷砖拼成整齐的图案。很奇怪,这让我想起在温什科姆[6]看到过的古罗马马赛克图案,两者同样令人惊叹。
试想一个世纪之前,小泰特斯·索尔特曾站在这座辉煌的豪宅中,俯瞰整个艾尔河谷,远处就是索尔特家族的工厂,铿锵之声渐远,蒸腾的雾气冲天,再远一点是世界羊毛业最富庶的中心。而这一切现在竟然全部烟消云散了。我在想,如果老泰特斯今天看到家族财富付诸东流,他那昔日繁忙的工厂如今摆满了时尚的镀铬家居用品和屁股发亮的赤裸男泳者画像,他究竟会怎么想?
我们俩在这孤峰上驻足良久,这里你能看到远处的艾尔谷,拥挤的房舍沿着陡峭的山坡一直往上爬到荒凉的高地山岗。我又开始琢磨这些房子里的人都是做什么的,每次我站在北方的山坡上总喜欢思考这样的问题。整个艾尔谷上上下下曾经有几十家工厂,光宾利一地就有十来家,现在全部搬迁拆除,腾出空间来建造超级市场或是改造成文化传统中心、公寓大楼以及大型商场。宾利最后仅存的纺织工厂“法国工厂”也于一两年前关闭,如今窗户玻璃残缺,凄然孑立。
搬来英国北方有许多事情让我惊讶,其中之一便是发现自己仿佛身处异国他乡,也许是因为北方的环境给人的感觉吧。这里多见开阔的高地荒原和广袤的蓝天,到处是干砌石墙,阴郁的工厂小镇,还有山谷地区和湖区那温馨的石屋小村落。当然,这里特别的口音和迥异的措辞还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直白言语(有时坦率得让人害怕)也是原因之一。此外,还因为英国南北方的人们实在大相径庭,有时对对方的地理无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我在伦敦报业供职的时候,听到有人发问:“哈利法克斯[7]是在西约克郡还是在南约克郡?”再看一桌子人眉头紧皱,眼神茫然。等我搬到北方,告诉当地人我以前住在温莎附近的萨里,我看到的也是同样一副表情——有点紧张、毫无把握,似乎很怕我说“请你在地图上把这个地方指给我看看吧”。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北方和南方最大的差别在于人们对于经济衰败和逝去的荣光有种超乎寻常的敏感,特别是开车经过普雷斯顿[8]或布莱克本[9]这样的地方,或者是站在我所在的小山顶上的时候。如果在布里斯托[10]和沃什湾[11]之间画一条斜线,整个英国就一分为二,两边人口大约都是2700万。1980年到1985年间,南边有103,600人失业,而北边则有1,032,000人失业,几乎是前者的10倍。如今,北方的工厂仍在继续关闭,每天晚上这里的电视新闻里至少有一半都在讲工厂关门。于是我又提出疑问:那些房子里的人都是做什么的呢?或者更为尖锐地问:他们的下一代又该做什么呢?
我们走出这块地方,沿着通往艾尔德威克[12]的另一条道路前行。经过一座庞大而装饰奢华的门楼,戴维沮丧地轻叹了一声:“我从前有个朋友住在这里。”如今这大宅已破败不堪,窗户和走廊都用砖封了起来,如此精致的建筑就这样白白荒废了。旁边一个老式带围墙的花园也因无人打理而杂草丛生。
戴维指着马路对过的一幢房子,那是著名天文学家弗雷德·霍伊尔从小生长的地方。在其自传中,霍伊尔曾回忆他从前看着戴白手套的仆人们在米尔恩堡进进出出的景象,对于那高墙之内发生的种种丑闻和悲剧只字不提,颇为神秘。这本自传是我花三英镑在旧书店里淘来的,当然期望前几章里尽是枪战和夜半惊魂的描写,你能想象我有多失望吧。再往前走一点,我们经过了一大片郡建公寓楼,丑陋不堪,地处偏远而且规划布局凌乱奇怪,尽管所有的楼房都建在开阔的山坡上,却没有一家看得到风景。戴维告诉我,这些楼房曾赢得多个建筑奖项。
我们沿着一道弯曲的斜坡漫步走入宾利,戴维一路上告诉我2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他在此地度过的童年岁月。他所描绘的是一幅诱人景象:看电影(周三去露天剧场,周五去爱神木影院)、捧着报纸包的炸鱼薯条大快朵颐、从收音机里欣赏《迪克·巴顿》[13]0和《聪明绝顶》[14],下午商店便关门,邮局二次投递,人们骑车出行,还有那没完没了的夏日,简直就是神奇的世外桃源。他所描述的宾利自信又繁盛,就像是自豪而强大的帝国心脏中的一颗小齿轮:工厂繁忙有序,活跃的市中心全是剧院、茶室和有趣的商店,与我们如今身处的邋遢、老旧而喧闹的地方完全不相符。“爱神木”和露天影院多年前就歇业了。露天剧院从前曾被伍尔沃斯公司收购,不过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如今的宾利没有一家电影院或者什么别的去处让人有想进去的冲动,市中心耸立的是布拉德福德宾利建筑协会大厦,令人望而生厌。这幢大楼不仅自身糟糕透顶,毫不协调,更让人绝望的是它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宾利市中心就夹在大楼与肮脏不堪的20世纪60年代兴建的砖石建筑商业区之间,其独特的风格已全然尽毁,无可挽回。因此,发现宾利市中心之外仍然是个不错的去处,真是让人又惊又喜。
我们路过了一所学校和一座高尔夫球场,来到一个叫作“贝克福德农场”的地方,那是一座漂亮的石屋小村,坐落在一条汩汩小溪旁边的高地上。布拉德福德主干道离此不过几百码,不过,这里俨然是一个与世隔绝多年、不闻机器轰鸣的桃花源。我们顺着一条蜿蜒的河边小路信步走在阳光之下,小路格外迷人。戴维告诉我这里曾经有一座油脂加工厂,空气难闻至极,小河的水也经常呈现恐怖的铁锈色和乳白色,上面还浮着一层泡沫状的污物。当时流传着可怕的传闻说如果把手放进这样的水里,整块皮就会剥落。如今,这河里碧波泛起水花,一派健康的样子,整个村子也完全未被时间或者工业改变过。从前的工厂早已被洗刷一新,内部整改成为时髦的公寓楼群。我们向北走到一个叫“五道梁”的地方,连接利兹和利物浦的运河在这里向上爬过五道陡坡,差不多有一百英尺,正对着“法国工厂”那如刀锋削过的平直地盘上破碎的窗户。我们想想也差不多把宾利看了个遍,就走进了一家气氛热烈的“老白马”酒吧,开怀畅饮啤酒,可算是了了我俩一路过来的心愿一桩。
第二天,我和我太太一起去哈罗盖特镇上购物,其实是她在购物,我去镇上兜了一圈。在我看来,购物实在不适合男女一起去做,因为男人们想做的无非是去买把诸如钻头之类轰鸣作响的东西,然后回家把玩;而女人至少要把那地方卖的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或者抚摸过至少1500种不同的面料以后才行,否则难以芳心大悦。对于女人在商店里喜欢摸这摸那如强迫症似的古怪冲动,难道没有人和我一样对此迷惑不解?我曾多次看到我太太特意跑到二十或三十码开外去摸什么东西——马海毛绒衫啦,天鹅绒床罩啦什么的。
“你喜欢那东西?”我惊讶地问,因为我知道这种东西她应该从来就不喜欢。她便像看一个疯子一般看着我。
“那个?”她说,“不,那东西太可怕了。”
“那你为什么——”我每次都想说,“为什么特意跑过去摸一把?”不过,当然,正如所有“久经考验”的丈夫一样,我学会了在太太购物时保持沉默,因为不论你说什么“我饿了”“我看腻了”“我的脚酸死了”“是的,你穿这个也很不错”“那就两个都买吧”“噢,天杀的”“你能不能回家啊”“季风?又来了?天杀的”“那你为什么特意跑过去摸一把”之类的话都毫无用处,于是我啥也不说。
这一天,我太太买鞋的兴味甚浓,也就是花上数小时让那个身穿廉价西装的可怜虫给她拿来无数盒看上去大同小异的鞋子试穿,然后决定一双也不买,于是我便明智地决定一早就全身而退,看看这座小镇。为了表明我对太太的热爱,我先带她去“贝蒂饼屋”喝咖啡吃蛋糕(那里的价格一定会让你“大出血”)。在店里她给我下了一条如往常一样精确至极的指示:“三点钟在伍尔沃斯门口见。不过,听着——别去弄那个——听好,如果拉赛尔和布罗姆利都没有我要的鞋子,我就去拉维尔。那样的话就三点一刻在玛可斯的冷冻食品区见,我要么在汉密克的烹饪书区要么在儿童读物区,或者我在‘布兹’玩玩吐司机,实际上我还是去拉赛尔和布罗姆利再试穿一遍那些看上去差不多的鞋子吧。那样的话我们就在门口见,三点二十七分以前哦,你记住了吧?”
“记住了。”才怪。
“别让我久等啊。”
“当然不会。”你做梦吧。
然后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喝完了咖啡,体会了一把这精致小店里典雅而古典的气氛:这里的女招待们还戴着百褶帽,黑色连衣裙外面罩着白围裙。这样的地方真应该多一点,我觉得。尽管这里一玻璃壶咖啡和一块甜甜的小圆面包价格不菲,可你花的每分钱都值得,而且一坐可以一整天。这里如此惬意,我正有此打算呢,不过我想还是应该去镇上转转,于是就付了账来到购物商场一带,看看哈罗盖特镇的新店——维多利亚花园购物中心。这名字有点好玩,因为开发商将其建在维多利亚花园原址上,所以其实它应该更名为“被此购物中心毁掉的美丽公共小花园”。
我原本对这些并不在意,不过开发商还拆毁了英国最后一座漂亮公厕,就位于前面提到的花园里面。那是一座珍贵的地下小宝藏:瓷砖精打细磨,黄铜闪闪发光,男厕所美得令人惊叹,据说女厕那边也一样。本来我也不太在意这个的,可是这座新的购物中心糟糕得令人心碎,集各种建筑风格于一身,惨不忍睹——有点像巴斯的新月酒店加上水晶宫再加上麦当劳餐厅的屋顶的味道,顶上还有一圈栏杆,装饰着真人大小的塑像,有男人、女人和小孩。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揣度设计者的用意,天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我想这可能是某种人物陈列堂,可是看上去这效果仿佛是不同年龄层次的几十名市民要集体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