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莱姆里吉斯过了夜,第二天整个上午就在城里闲逛,然后赶上一辆巴士到阿克斯明斯特,再坐火车到埃克塞特。我原先根本没想到这段路居然会耗掉那么长时间。等我从埃克塞特中央车站里走出来时,日光已渐渐消退,迎接我的是一场虽然不大却颇为恼人的雨。
我在城里踱来逛去,细细窥探街上的旅店,可在我看来,它们都显得太豪华了一点。最后我只能跑到“中央旅游办事处”,一丝远离家园的失落感不禁涌上心头。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我自己也吃不大准。我浏览了成堆成堆的宣传单,什么夏尔马中心、爱畜动物园、猎鹰中心、小型马中心、铁路模型、蝴蝶农场,还有叫作——很遗憾,我没开玩笑——“嫩枝眨眼”农场和刺猬医院的地方。这些地方看起来都没法满足我的休闲需求。几乎所有的宣传单都狗屁不通,叫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牵涉到标点符号——我有时候寻思,但凡我再看到一张旅游宣传单上写着漏掉单引号的“英国最佳”或者“不列颠最大”,我就非跑过去,把那里付之一炬不可——此外,它们能拿出来的材料,也实在少得可怜。几乎张张单子都拉出一长溜特色景点,再加上类似于“免费停车场”“礼品店兼茶室”以及必不可少的“冒险游乐场”(然后傻乎乎地附上照片,告诉你那不过是一副攀登架和几只装了弹簧的塑料动物罢了)。这样的地方有谁会去呢?反正我肯定说不上来。
柜台上有块告示,说在办事处可以订房间,于是我就问那位热心的女士,她是不是能确保我住宿无虞。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打算出多少钱。这个问题向来都让我挺尴尬的,而且说实在的,这种问法真不像是英国人的做派。经过一轮磨人的唇枪舌剑,我们终于达成共识,我的需求给归入了堪称“价廉物美”的那一类。碰巧皇家马车饭店正在推特价房,每晚二十五英镑,只要你不偷他们的毛巾就行。我听了欢呼雀跃,因为先前打那饭店门前经过时,我觉得那里看起来好极了——一座乔治王时代的大白房子,坐落在大教堂广场上。事实也果然如此。那里的房间刚刚装修过,而且面积大得足够举办旅馆房间奥运会——用垃圾桶打篮球,用家具玩障碍赛,用胳膊吊住浴室门,算准时间“噌”地跳上床去,还有其他旅途独行侠常年钟爱的花样。我做了一套简短而有力的练习,然后冲了个淋浴,换好衣服,饿着肚子上街去。
埃克塞特不是个容易叫人迷恋的地方。它在战争期间受到全面轰炸,从而给了本城的先人们一个好机会,将此处的大部分钢筋水泥建筑推倒重来,而他们也热情澎湃地抓住了机会。此时六点刚过一会儿,但市中心实际上已经一片死寂。在昏暗的街灯下,我四处逡巡,瞄瞄商店橱窗,念念那些你在英国随处可见的替乡下报纸宣传的古怪的海报——按行话该叫“招贴”。对于这些玩意儿我有种莫名其妙的热爱,因为它们向来是非此即彼:要么让外地人看了摸不着头脑(信箱强奸犯再度出击,比乌拉飞返家园),要么就是无聊至极,让你没法想象到底有什么人居然会以为它们能刺激销量(议会猛烈抨击垃圾箱条款,电话亭破坏分子故伎重演)。我最喜欢的一条是——这可是真的,那是多年前我在汉默尔汉姆普斯代德亲眼看到的:女人,时年八十一,去世。
也许我根本就没挑对路,但是,似乎在埃克塞特市中心根本找不到什么餐馆。我不过就是想找家过得去的,招牌上没有什么“菲尔”“素食”或者“铜壶”之类的连锁名号。可是,我一路逛下去,街上愣是没有什么餐馆。然后我又撞上了几条恐怖的疏导路(缓解交通高峰之用),不仅有庞大的环形交叉道,还有错综复杂的人行交叉道,这样的设计明摆着就不是让你靠步行通过的,除非你匀得出至少六个小时。最后,我正巧走上一条顺山势起伏的街道,那里有几家还算凑合的餐馆。我信步撞进一家中国餐馆,一想到要试着用筷子给自己喂饭,我就觉得餐馆里满是不祥之兆。一个如此大智大慧的民族,连纸啊,火药啊,风筝呀之类管用的物件都发明得出来,还拥有绵延三千年以上的高贵历史,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一对打毛线的针根本就没法把食物给夹起来嘛——天底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想?整整一个小时,我都在迷惑不解地对着米饭一通瞎戳,要不就是把酱汁滴到台布上,或者是优雅地夹起肉片往嘴里塞,结果却发觉它们神秘地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等我吃完,整张桌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场暴力争端的焦点地带。我付了账,溜出门,回到饭店,看了会儿电视,从套头衫和长裤的边边褶褶里搜出了颇为丰盛的剩菜,拿它们当点心吃。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床,跑出门到城里四处看看。整个埃克塞特被锁在一团雾气迷蒙的昏暗中,但大教堂广场倒是显得格外俊秀,而大教堂本身——这个发现让我很难忘——居然在早晨八点就已经开放了。我在教堂后排坐了一会儿,聆听唱诗班的晨练,真是美妙绝伦。然后我一路逛到旧码头区,看看在那里会有什么发现。那里如今被整饬得颇有艺术气息,开了几家商店和博物馆。不过,在今天的这个钟点——也没准是在今年的这段时间,它们统统关着门,周围空无一人。
等我回到主街上,商店已经开始营业。我住的特价房费用里不含早餐,所以此时此刻我还没吃过早饭,饿得要死要活,便开始到处找小馆子。可是,真怪了,埃克塞特似乎连这个都缺。末了,我走进玛莎百货,去买块三明治。
虽然那百货店才开门,可食品区里已经熙来攘往,收银台前排起了长龙。我排上了一列队伍,前头有八个顾客,个个都是女人,而且个个都会做一件神秘的事儿:轮到她们付账的时候,她们都会摆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多年来,这事儿一直让我摸不着头脑。这些女人明明一直站在那里,眼瞅着那些物件的价钱被一个个敲进收银机,可当收银小姐说“亲爱的,四英镑二十便士”或者诸如此类的话时,她们的脸色会突然一变,就好像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碰上似的。她们会说声“哦”,然后在手提包里惊慌失措地乱搜一气,寻找皮夹子或者支票簿,就好像从来没人跟她们讲过,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
诚然,男人的短处不胜枚举,好比喜欢在厨房水槽里洗油腻腻的大件器械,或者忘记门在刚刚漆过三十秒钟之后也还是湿的,不过,就付账这件事情而言,他们大体上表现还算不错。还排着队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清点钱包,算计有多少硬币。一旦收银员报完账,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当即奉上数目合宜的现钞,递完了手也不缩回来,等着接找零,也不管要等多久,不管可能会出点什么岔子(好比收银机的滚轴),他们的样子看起来会有多傻。然后——请注意——他们一边把找头装进口袋,一边走开去,决不会认为此时正是找找车钥匙、理理攒了六个月的收据好算个总数的大好时机。
既然我们已经说到这段颇为大胆的男权主义插曲,那么我就不妨问问,为什么女人向来不从底部开始挤牙膏?还老是想打发别人来换灯泡?对于那些靠人类的感官显然无法敏锐感知的东西,她们怎么能够闻到或者听到呢?你在另一间房里,用一根手指头在新烤好的蛋糕上蘸蘸糖霜,她们怎么会知道?哦,最最要紧的是,但凡你在洗手间里消磨的时间超过四分钟,她们怎么就会如此躁动不安?这最后一条是存在我心里的又一个不解之谜,一个与我亲密无间的女人会定期跟我展开一场如下所述的超现实对话: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说此话时拔尖了调门)
“我在刷水壶外头的脏东西呢。你以为我在这里干什么?”
“你都已经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了。你在看书吗?”
“没有哇。”
“你在看书,不是吗?我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实话实说,我没在看。”这话的意思是,就在一分钟以前我还在看书,不过,当然啦,现在我在跟你说话,亲爱的。
“你是不是把钥匙孔给遮起来啦?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可别告诉我,你又是两手着地,又是双膝跪地,就为了透过钥匙孔看着你老公如何在自家的卫生间里开展清肠运动。拜托啦。”
“你现在就给我出来。你已经在里头待了快三刻钟,就为了看书。”
等她撤退以后,你就坐在那里琢磨,刚才这一切是真的发生过吗?还是我逛进了一场达达主义画展?然后,你摇摇脑袋,又接着看你的杂志。
尽管如此,有一点不能不说,女人很懂得怎么对付小孩,怎么收拾呕吐之后的残局,怎么处理刚刚漆过的门——即便一扇门漆完之后已经晾足了三个月,她们碰的时候还是会缩手缩脚,好像老怀疑油漆会沾到她们身上似的。鉴于这些优点大大弥补了缺憾,我就冲着排在前头的那一队慌慌张张的女士慈祥地微笑,直到轮到我来向排在后面的人示范,该如何把这样的事做好。不过,说实在话,我想她们肯定没学会。
我在大街上吃三明治,然后回到饭店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再结好账,然后迈步回到室外,心里琢磨:现在干什么呢?我信步走回火车站,看了看闪闪烁烁的电子屏幕,上面在发布到站及发车时间。我想搭一列火车去普利茅斯或者潘赞斯,可是下一班要过两个小时才会来。不过,有一班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列车倒是马上就要开了。我突然灵机一动,也可以先到那里去嘛,然后坐巴士沿着风光旖旎的德文北岸直到汤顿或者迈恩海德。一路上,我还可以在林顿或林茅斯停一停,还可以去波洛克和邓斯特——都是又漂亮又好玩的小地方。这看起来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跟售票窗口的人说要买一张去巴恩斯特布尔的单程票。他告诉我单程卖8.8镑,不过他可以卖价值4.4镑的双程票给我。
“您不愿意跟我讲讲这算什么逻辑吧,是吗?”我问。
“但凡我解释得了,我就跟您说啦,先生。”他回答时的那股子坦率劲,真值得夸奖两句。
我拿起自己的背囊和车票,跑到月台边,坐在一张长椅上,看车站上的鸽子打发时间。它们真是天底下最最大惊小怪也最最笨头笨脑的动物了。我没法想象,还有谁的日子会比它们过得更悠闲却也更没劲。如果想当一只鸽子,务必做到以下几条:(1)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啄一啄烟屁股和其他不顺眼的玩意儿;(2)被哪个沿着月台走的人吓一跳,飞到一根横梁上;(3)拉泡屎;(4)上述动作重来一遍。
月台上的电子屏幕坏了,我又听不懂广播里都在发布些什么消息——我花了好久好久,才弄明白“艾克泽玛”其实就是“艾克茅斯”——这样一来,每回有列车开过来,我都只能站起身问个究竟。因为某些无法以理性解释的原因,英国铁路局总是把目的地标在火车正前方。假如乘客是站在铁轨上候车,这样写倒是能予人方便。然而,对于从两边上车的人而言,这样也许就不尽如人意了。大多数其他乘客显然都没听到广播,因为当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车终于驾到时,我们有六七个人都在一名英国铁路局的职员旁耐心地排起队来,问他这是不是一列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火车。
为了那些不熟悉英国生活的人着想,我应该解释一下,这里头颇有一套繁文缛节。即便你已经听到列车员告诉排在你前头的那位,这就是一列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火车,你也还是只能说:“请问,这是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火车吗?”等他确认在你右侧三英尺处那硕大的直线形物体毫无疑问就是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火车时,你必须一边朝它指一指,一边说:“就是这一列吗?”然后,等你登上火车,你得再额外冲着车厢里问一句:“请问,这是开往巴恩斯特布尔的火车吗?”大多数人都会说他们认为就是这班,只有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人除外,他的脸上会掠过惊慌失措的表情,拿起东西匆匆下车。
他留下的位子你可不该错过,因为通常你总能在那里发现他落下的一份报纸和一条尚未啃过的巧克力,没准还有一双上好的羊皮手套呢。
当我随着火车徐徐滑离埃克塞特中央车站时,面对的也正是这样的情形。一个肩挑手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在我车窗边一边小跑,嘴里一边在表情达意,但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破译不了,只能接管了我的新财产——一份《每日电讯》,一块“奇巧”巧克力。不过,很不幸,没有手套。火车咔嗒咔嗒地穿出埃克塞特郊区,进入郁郁葱葱的德文郡乡间。我所乘坐的是所谓的“塔卡线”——这跟“水獭塔卡”的故事[1]有关,这故事显然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写的。这里山峦起伏,美不胜收,而且那种绿简直到了铺张奢华的地步。你简直有理由认定,英国的主要工业就是生产叶绿素。我们隆隆驶过树木葱茏的山峦和零星分布的农场,而沿路经过的教堂都有方塔,弄得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张硕大的棋盘上剩下的几枚棋子。火车的运动向来都会在我心里诱发某种欢天喜地的亢奋情绪,这次也很快就让我陷入了这种状态,因此对沿途掠过的村庄的名字就只是知道个大概——针尖村、西结巴村、胶木村、火腿脚踝村。
花了一个半小时以上,才走完了三十八英里,抵达巴恩斯特布尔。我在那里下车,走过水流湍急的“石弹河”上的一座长桥,径直进城去。我在四周逛了半小时,穿过窄窄的购物街和一个有通风顶棚遮盖的大市场,里头只是零零星星站着些兜售手工艺品的人。我发觉此地没什么必要逗留,倒也颇感满意。巴恩斯特布尔以前是个重要的铁路枢纽,连接三个站点,可是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承担寥寥无几的前往埃克塞特的转运业务,还有一个俯瞰河水的巴士站。我走进巴士站,透过一扇敞开的门,看到两个女人坐在一个办公室里,用古怪的当地口音一起聊天。
我问她们,到沿海岸往东约三十英里处的迈恩黑德,该坐什么巴士。她们看着我,那表情就好像我是在打听去火地岛该怎么转车似的。
“哦,这个季节里你是去不成迈恩黑德的,去不成。”有一位这么说。
“那么林顿和林茅斯呢?”
她们对我的幼稚嗤之以鼻。这可是在英国!这可是在1994年啊!
“波洛克呢?”
嗤之以鼻。
“邓斯特呢?”
嗤之以鼻。
她们能提出的最佳建议,就是我应该坐一辆巴士去拜德福德,再看看我是不是能赶上另一辆去别处。“他们可能开通了一条从拜德福德开往斯佳利罗恩的线路,没准儿,没准儿,没准儿的噢——不过也可能还没通呢。”
“像您二位这样的,那里还有吗?”我真想这么说,到底没出口。除此之外,她们所能提的建议只有一条:搭一辆向西行驶的巴士。嚯!但是那似乎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从那里出发,哪里也去不了,而且无论如何,我可不愿意就凭一句心血来潮的话——看似如此——就搭上整个晚上的时间。我谢过她们,转身离去。
我站在外面,好一阵踌躇,拼命寻思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所有精心安排的计划都被搅和得乱七八糟。我躲进一家饭店,它有个古怪的名字——“皇家及澳洲鳞鲉饭店”,我跟一个沉默寡言且毫无魅力可言的女侍者点了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在我的背囊里搜出时刻表。我发现在接下来的二十三分钟里,我得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然后蹒跚着步子赶一英里路,搭上回埃克塞特的火车,从那里我可以重新上路。
三明治一到,我就把它几乎整个儿塞进嘴里吞了下去,然后咽下两口咖啡,在桌上扔下点钞票,就向车站飞奔而去,心里唯恐错过那班火车,只好在巴恩斯特布尔过夜。结果我好歹还是赶上了。我一到埃克塞特,就径直冲向电子屏幕,心里打定主意要赶上下一趟火车,不管去哪里。
于是,我发觉自己被攥在了命运的手中,奔赴那个小小的海滨胜地——滨海韦斯顿。
[1] 亨利·威廉姆所著的童话,初版出版于1927年,曾被拍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