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经验都无法成为观看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心理铺垫。无论你多少次阅读描写它的文字和观看表现它的图画,见到它本身仍能让你失魂落魄。在这样的景观面前,你的头脑毫无用处,只能停止任何思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你变成了真空人,不能言语,无法呼吸,只有深深的难以描述的敬畏之感——地球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物:如此浩瀚,如此壮观,如此万籁俱寂。
在它面前,连孩子也会安静下来。我小时候是个特别爱说话的招人厌的顽童,但是大峡谷却把我镇住了。我还记得当时刚过拐角我就呆住了,满口急促不清的、涌到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再也无法说出来。那时候我七岁,据说,那是我第二次停止说话——除了睡眠和看电视短暂的休息之外。另一次让我失语的事件,就是看到了我爷爷去世后躺在一口打开的棺材里的景象。那景象太出人意外——没人告诉我他会被展示——让我魂飞魄散。他安静地躺在那儿,抹着粉,穿着西装。我尤其记得他戴着眼镜(他们以为这副眼镜在那个他正奔赴的世界里还能派上什么用场?),眼镜还被弄得七歪八扭的,可能是我奶奶哭泣着在最后的拥抱中把它们弄弯了,别的人又都神经质地不敢把它们矫正过来。我突然意识到,漫漫一生我再也见不到他看着《我爱露西》哈哈大笑了,再也看不到他修理自己的车子了,再也看不到他含着满嘴食物讲话了(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他的绝活),对我来说,这冲击太巨大了,太可怕了。
但这无法与科罗拉多大峡谷相比。因为,很明显,我不想再次经历爷爷的葬礼,而科罗拉多大峡谷却是我能够重温的儿时旧梦,为此我已经企盼了很多天。因为公路无法通行,我就在离弗拉格斯塔夫城五十英里远的亚里桑那州的温斯洛留宿。夜里,大雪逐渐变成了零零落落的雪片,到早上雪就停了,只是天空仍然浓云密布,阴得能滴下水来。我就沿着白雪覆盖的道路向科罗拉大峡谷驶去,真不敢相信此时已经是4月的最后一周了。路上雾气弥漫,除了偶尔相向驶来的汽车射出一抹白光,前边和左右两侧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当我到达科罗拉多国家公园入口,掏5美元买了门票,雪又下大了,白色的雪片又厚又大,以至于雪片下面都遮出了片片阴影。
横贯公园的路有长达30英里都是沿大峡谷的南部边缘修建的。途中我在路边停车场驻留了两三次,每次都走到路边充满期待地望向那片静悄悄的黑暗,我非常明白大峡谷就在那儿,就在鼻子边上,却就是看不到。到处大雾弥漫——雾在树丛中穿梭,在路旁飘荡,在人行道上升腾。它那么厚实,用脚都能把它踢出个洞。我只好郁闷地驶向大峡谷村,那儿有一个游人中心,一家乡村风味的旅馆,还有几幢行政大楼。露天停车场停着很多旅行大巴和周末旅行汽车,人们要么在入口周围徘徊,要么在半融化的雪里探着路从一幢房子走向另一幢。我走进旅馆咖啡间,要了杯价格昂贵的咖啡,感觉又湿冷又没劲。我多么渴望看到大峡谷啊,现在只能坐在窗户旁,凄凉地看着白雪一点点儿堆积。
之后,我开始举步维艰地走向游人中心,这段距离大约有200码,途中有一个落满白雪的指示牌,说半英里之外有处瞭望点。我立即往那儿走去,主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路很滑,我费了很长时间才走了过去,但是,走到中途雪就停了,空气也变得洁净清新。最后我来到了一座岩石观景台,这里就是大峡谷最边缘。没有防护栏,我很小心地拖着脚慢慢走过去,但眼前只是一片灰白的浓雾,其他一无所见。一对中年夫妇也走过来,我们就在那里聊了几句,互相抱怨恶劣的天气。突然,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了,浓雾从眼前静静散开,悄悄地,就像戏院里幕布被拉开一样。然后,我们突然就看到自己正站在峡谷边上,陡峭得令人头晕的至少深达1000英尺的悬崖就在脚下。“上帝啊!”我们惊叫着急忙往回闪身,你能听到峡谷边到处都有人在喊:“上帝啊!”就像一长列人在依次传递一个消息一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雪花飞舞发出的簌簌声外,万籁俱寂。因为,眼前就是地球上那最让人敬畏、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观。
科罗拉多大峡谷的规模大得难以理喻,它10英里宽,1英里深,长度则达到180英里。如果把整个帝国大厦放进去,距离崖顶还有几千英尺。真的,你就是把整个曼哈顿放进去,从崖顶也够不着它,公交车看起来就像蚂蚁,人小得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攫住你的——也是攫住所有人的——是寂静,大峡谷把一切声音都吞没了。无边无际的空旷感压倒了一切。那里,一切都静止了。我们脚下深不可测的大峡谷底部,流淌着那条造就了大峡谷的河——科罗拉多河。河宽300英尺,从大峡谷边缘俯视,它显得很窄很不起眼,看起来就像一根旧鞋带一样。与大峡谷这巨洞一比,一切都相形见绌。
之后,正像散开时那样迅速、那样悄无声息,大雾又再次合拢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又隐没了。我看到它不过就是二三十秒钟,但至少我已经看到它了。半是满意地,我转过身回返来时路,现在可以驱车离去了。途中迎面碰到一对年轻夫妇,他们问我是否有幸见到了峡谷,我向他们讲述了大雾如何散开了几秒钟等等,他们看起来简直要崩溃了。他们说是从加拿大安大略省来的,现在正在度蜜月。他们一生中最渴望的事就是看到大峡谷。蜜月的最后一周,他们每天三次穿上蜜月靴,裹上蜜月装,手拉手走向大峡谷的边缘,但他们能看到的最远的一切就是那纹丝不动的雾墙。
“不过,”我想说,尝试着让他们往好处想,“我打赌你们做了不少床上运动。”事实上我没说这样的话,我也说不出口。我只能顺着他们,感叹天气可真是太遗憾了,并预祝他们好运。走回汽车时我一路都在想这对可怜的蜜月夫妇,就像我爸爸过去经常跟我说的那样:“你看,儿子,世界上总会有人比你更倒霉。”
我总是会想:“那又怎样?”
接着我开车上了89号公路向北驰向犹他州。电台里充斥着落基山和塞拉内华达地区面临更恶劣天气和因滑坡、大雪而封闭道路的消息,然而,在这儿——亚利桑那北部——却根本没下雪,一点儿都没下。大峡谷10英里之外的地方,就一点儿雪都没了,再远一点儿,那里的天气就像春天似的。太阳出来了,世界暖洋洋的。我把车窗摇下了一点儿。
就这么开着车一直往前开啊开啊,在西部你不得不这样不停地开啊开啊开啊开的,从一个孤零零的小镇开向另一个,就像海王式巡逻机一样悄悄穿行在大地上。在一段漫长而空虚的时间里,你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到达干峡谷或者仙人掌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你就坐在那儿,看大路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看里程表以跨世纪的速度跳动,你脑海中萦绕的唯一期望就是到干峡谷,期盼那里会奇迹般地冒出家麦当劳快餐店或至少出现一家咖啡店。当你终于到了那儿,却只会看到一家只有两个油泵的加油站和一个货摊,摆货摊的只是一位出售那伐鹤小饰物的印第安老太婆。你会意识到你将不得不又开始那空虚、希望又失望的历程,只不过目标是另一些更加荒僻、连名字都无精打采的小村子——“昏迷”“郁闷”“干墙”“中暑”之类。
距离之远超乎想象。房子与房子之间通常相隔40英里,城镇与城镇之间就要隔100英里以上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能使你住在一个连买双鞋都要驱车走上75英里的地方——甚至,这双鞋看起来还像从殡仪馆拿来的!
当然,答案就是没有多少人愿意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除了那些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印第安人。我现在正驱车穿越美国最大的印第安保留地——那伐鹤人保留地,从北到南绵延150英里,从东到西则达200英里——沿路寥寥无几的几辆汽车都是印第安人驾驶的。毫无例外,那些汽车都是老式的底特律大汽车,车况都很糟糕,配件要么失踪了,要么就是松垮垮地啪啪作响,至少有一个车门咬合不好,还有某种看起来很重要的零件挂在车厢底下,冒着火星或浓烟在公路上嗒嗒作响。看来这些汽车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每小时40英里,但因为它们在公路上左右乱晃,要超过它们还真是很难。
偶尔它们会向右猛蹿一下,弄得路边沙地尘土飞扬,我会赶紧飞快地超过去,看到的总是同样的景象:车里挤满了印第安男人和孩子,开车的则是个醉得不可救药的醉汉,带着一副春梦正酣的表情坐在那儿——正是男人们神志不清但仍然玩儿得极乐时的表情。
在亚利桑那的裴济——也就是葛兰峡谷大坝的所在地,就进入了犹他州,景色立时大为改观。群山变得姹紫嫣红,荒漠也增色不少。再往前走几英里,鼠尾草逐渐变得茂密,山的颜色越发郁郁葱葱,山形也更有棱角。好奇怪,这些地方看起来竟都有些熟悉。查查旅行指南书,原来这里就是好莱坞西部电影经常出现的地方。100多个电影和电视剧公司都把卡纳布——我马上就要去的下一个小镇,作为他们外景拍摄的总部。
这让我颇感兴奋,于是就去了卡纳布。到达之后我停下车走进了一家咖啡馆,想看看能否找到更多趣闻轶事。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说等一分钟她就来,我就先看了看墙上的菜单。那可真是我平生所见的最奇特的菜单,上面列的食物可说是闻所未闻:马铃薯圆段(小份、中份和家庭大份),奶酪棒89美分,夹心比萨1.39美元,奥瑞欧鸡蛋牛奶冰激凌1.25美元,特价菜是“80盎司圆段,面包卷和卷心菜色拉,7.49美元”。我决定要杯咖啡。过了一会儿,女店主边用毛巾擦手边走出来。她告诉我,好几部电影和电视剧都是在卡纳布周边拍的:《代阿布洛大决斗》《虎豹小霸王》《我的朋友弗利卡》《神枪手》以及几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电影。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好莱坞明星跑进来吃过马铃薯段或者奶酪棒。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不知怎么的,对这个我倒一点儿都不觉意外。
我在雪松市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驱车前往布莱斯峡谷国家公园,而那里却笼罩在大雾和大雪之中,我只好怀着阴郁的心情赶往锡安山国家公园,还不错,那里的天气倒是像夏天。这可真够奇怪的,因为这两个公园才不过相隔40英里而已,却由于天气的缘故倒好像分别在不同的大陆似的。就算我能长生不死一直活下去,也没办法了解西部的气候。
锡安山美得不可思议。如果说在大峡谷你只能站在顶部向下俯视,那么在锡安山你就得立在底部往上仰视了。那里是一个狭长而碧绿的峡谷,谷底密布着三角叶杨树,葱翠碧绿的峡谷四周环绕着古铜色的岩石墙——最后形成黑色的险峻的山谷,让你不由得萌生探幽览胜、寻找湮没的黄金城的热望。岩石中间随处可见细小但绵延很长的瀑布,它们从1000英尺或更高的高空向谷底倾泻,或汇聚成水潭,或翻腾着涌进汹涌的维尔京河。在遥遥的峡谷尽头,高大的岩石墙向中间挤塞,中间只留下几码的缝隙。在潮湿的背阴面,岩石缝隙中长出了植物,整个岩壁看起来就像一座空中花园。如画一样美,很是奇特。
侍立在两边的陡峭的石墙看起来随时都会掉落一堆乱石——这种情况也确实发生过。行至中途,突见河床中堆积了很多石块,有些像屋子一样大。一个指示牌上注明:1981年的7月16日,超过1.5万吨岩石从1000英尺的高处坠落此处,倒是没提是否有人被压扁。我敢说肯定有。现在是4月,一路上还有很多人,7月来这儿的人肯定上百。至少会有两三个被砸到吧。一旦石头从上面砸下来,人根本没地儿跑。
我就怀着这种忧郁的想法呆站在那里,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讨厌的模糊不清的转动噪音,原来是一个男人拿着摄像机正对着岩石狂拍。摄像机是最原始的那种,所以他身上哐里哐啷挂着一大堆电池和其他零部件。机器本身真是体积巨大,那看上去简直就像带着吸尘器来度假似的。不管怎么说,他这都是活该。我购物的第一原则就是绝不买孩子拿不动的东西。这家伙看起来累得要死,但既然已经花了一笔数目大得不可思议的钱买了这么一台机器,他现在就决心要拍下眼前掠过的一切,即便要面对累成疝气病的危险(果真如此的话,他肯定会让他老婆拍下整个手术过程的)。
我真不理解那些总是冲上去买新玩意儿的人,他们明明知道一年之后制造商就会推出价格只有原产品一半的轻型新款,那时他们就会像白痴一样。就像那些花200镑买第一代口袋计算器的人,几个月之后它们就被扔到了加油站,还有买第一批彩电的人们。
我们的邻居希特尔鲍姆先生,在1958年——也就是一个月仅仅只有两个彩色节目的时候——买了一台彩电。我们总是在彩色节目上演时透过他家的窗户往里偷看,情形总是那样——橙色脸孔的人和不停变换颜色的衣服。希特尔鲍姆先生动不动就突然冒出来拨弄那许多小旋钮,他老婆则从屋子另一边大声叫喊着给他鼓劲。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电视颜色非常好——尽管并不准确,但不至于太让人心烦——接着,只要希特尔鲍姆先生刚把屁股放到沙发上,图像就变得乱七八糟,我们就会看到绿色的马和红色的云,他就又回到控制板跟前去了,毫无希望。但是,既然花了这么一大笔钱买了这么个物件,希特尔鲍姆先生就永不打算抛弃它。于是,在接下来的15年间只要你从他的起居室的窗户前经过,你就会看到他边喃喃自语边拨弄那些旋钮。
下午晚些时候,我驱车驰向圣乔治,这是个距州际公路不远的小城。在绿洲旅馆找了个房间,在迪克咖啡店吃了饭。然后开始四处闲逛。圣乔治让人感觉很有些古老的风味,尽管事实上除狂欢电影院(“每张座席票价两美元”)和迪西药房之外的大部分建筑都是新的。药房关着门,但是我不由得驻足了一刻,因为看到里面有一个冷饮柜,一个真正的大理石台面的冷饮柜,有转椅和包纸吸管——你得把吸管的一端撕开,然后一吹吸管,剩下的包装纸就优雅地弹到了化妆间里。
太令人失望了。这绝对是美国最后仅有的一台真正的药房冷饮机了,可是这地方却关着门。如果可能,我将倾其所有,只要能走进去要杯绿茶或者一杯巧克力苏打,把几张包装纸吹得四下飘散,然后跟邻座比赛看谁在转凳上转的圈多。我个人的最佳成绩是四整圈。我知道这听起来没什么,但是做起来可比听上去难得多。鲍比·温特梅尔有一次转了五圈,然后就吐了。相信我好了,这项运动确实相当痛苦。
拐角处有一座砖砌的摩门教大教堂——或者被他们称作礼拜堂、神殿或其他什么的。标明的建造日期是1871年,看起来大得足以装下整个小城——事实上也差不多,因为在犹他州几乎所有人都是摩门教徒。这听起来很恐怖,然而当你领悟到这意味着犹他州是这个行星上唯一你不用担心有什么年轻人走上前来想把你感化成摩门教徒的地方,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因为他们已经把你假定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只要你一直把头发剃得相当短,并且当事情出了岔子不当众说“噢,他妈的!”,那么你可以隐藏很多年而不被发现。你会感觉这有点儿像《外星异魔》中的凯文·麦卡锡,不管怎么样吧,确实有点儿奇特的解脱感。
越过摩门教堂,大部分就是住宅区了。雨后的一切都显得嫩绿清新。小城有一股春天的、丁香花的和刚割过的草的味道。夜晚不知不觉地来临,一天里的休息时间到了。人们吃完了晚饭,在院子里和车库里微醉地走来走去,什么都不干,待会儿就更不准备做什么了。
街道是我见过的城镇中最宽的,甚至邻近的居民区也是。摩门教徒确实很爱宽广的街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宽敞的街道和一大堆妻子正是摩门教的基石。当布赖汉姆·扬为盐湖城奠基时,他首先做的事情就包括宣称街道要达到100英尺宽,而他一定也对圣乔治的居民说过类似的话。扬对这里很熟——他在这儿有过冬别墅——因此,如果有人对街道稍有马虎,扬一定会立刻加以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