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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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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从窑里出来,王风有了收获,带到窑上一块煤。煤块像一只蛤蜊那么大,一面印着一片树叶。发现这块带有树叶印迹的煤时,王风显得十分欣喜,马上拿给二叔看,说:“二叔二叔,你看,这块煤上有一片树叶,这是树叶的化石。”

二叔说:“这有什么稀罕的。”

王风说:“稀罕着呢。老师给我们讲过,说煤是森林变成的,我们还不相信呢。有了这块带树叶的煤,就可以证明煤确实是亿万年前的森林变成的。”

“煤就是煤,证明不证明有什么要紧。煤是黑的,再证明也变不成白的。好了,扔了吧。”

“不,我要把这块煤带回老家去,给我妹妹看看,给老师看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

“我也不知道。听二叔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回,咱就什么时候回。”

王明君牙齿间冷笑了一下,心说:“你小子还惦着回老家呢,过个三两天,你的魂儿回老家去吧。”

王风把煤块拿到宿舍里,又在那里反复看。印在煤上的树叶是扇面形的,叶梗叶脉都十分清晰。王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也许这样的树早就绝种了。他用手指的肚子把“扇面”轻轻摸了一下,还捏起两根指头去捏树叶的叶梗。他想,要是能从煤上揭下一片黑色的树叶,那该多好呀。

同宿舍有一位岁数较大的老窑工问他:“小伙子,看什么呢?”

“树叶,长在煤上的树叶。”

“给我看看行吗?”

王风把煤块给老窑工送过去了。老窑工翻转着把煤块端详了一下,以赞赏的口气说:“不错,是树叶。这树叶就是煤的魂哪!”

王风有些惊奇,问:“煤还有魂?”

老窑工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煤当然有魂。以前这地方不把煤叫煤,你知道叫什么吗?”

“不知道。”

“叫神木。”

“神木?”

“对,神木。从前,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挖煤烧煤。有一年发大水,把煤从河床里冲出来了。人们看见黑家伙身上有木头的纹路,一敲当当响,却不是木头,像石头。人们把黑家伙捞上来,也没当回事,随便扔在院子里,或者搭在厕所的墙头上了。毒太阳一晒,黑家伙冒烟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黑家伙能当木头烧锅吗?有人把黑家伙敲下一块,扔进灶腾里去了。你猜怎么着,黑家伙烘烘地着起来了,浑身通红,冒出的火头蓝荧荧的,真是神了。大家突然明白了,这是大树老得变成神了,变成神木了。”

王风听得眼睛亮亮的,说:“我这块煤就是带树叶的神木。”

王明君不想让王风跟别人多说话,以免露了底细,说:“王风,我让你刮胡子你刮了吗?”

“还没刮。”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要是这样的话,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马上刮去吧。”

王风从书包里拿出刮胡子刀,开始刮胡子。他把唇上的一层细细的绒毛摸了摸,迟疑着下不了刀子。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刮胡子,心里不大情愿。他也听说过,胡子越刮长得越旺。他不想让胡子长旺。男同学们都不想让胡子长旺。胡子一长起来,就不像个学生了。可是,二叔让他刮,他不敢不刮。二叔希望他尽快变成一个大人的样子,他不能违背二叔的意志。把刀片的利刃贴在上唇上方,他终于刮下了第一刀。胡子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第一茬胡子就细纷纷地落在地铺的谷草上。他是干刮,既没湿水,也没打肥皂。刮过之后,他觉得嘴唇上面有点热辣辣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他不由地生出了几分伤感。

下午睡醒后,王风拿出纸和笔,给家里人写信。他身子靠着墙,把课本搁在膝盖上,信纸垫着课本写。娘不识字,他把信写给妹妹了。他以前没写过信,每写一句都要想一想。想起妹妹,好像是看见了妹妹。问起娘,好像是看到了娘。提到尚未找到的爹,他像是看到了爹。不知怎么留下的印象,他想到每一位亲人,那位亲人就以一种特定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妹妹是在娘面前哭,怕娘不让她上学。娘是满头草灰、满头大汗地在灶屋里做饭。爹呢,则是背着铺盖卷儿刚从外面回家。亲人的形象在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鼻子酸了又酸,眼圈红了又红。要不是他揉了好几次眼,他的眼泪几乎打在信纸上了。

张敦厚碰碰王明君,意思让他注意王风的一举一动。王明君看出王风是给家里人写信,故意问道:“王风,给女同学写信呢?”

王风说:“不是,是给我妹妹写。”

“你在学校里跟女同学谈过恋爱吗?”

王风的脸红了,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女同学喜欢你吗?”

“老师不准同学们谈恋爱。”

“老师不准的事儿多着呢,你偷偷地谈,别让老师发现不就得了。跟二叔说实话,有没有女同学喜欢过你?”

王风皱起眉想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再到学校自己谈一个,那样我和你爹就不用操你的心了。”

王风写完了信,王明君马上把信要过去了,说他要到镇上办点儿事,捎带着替王风把信送到邮局发走。王风对二叔深信不疑。

王明君拿了信,就到附近的一条山沟里去了。张敦厚随后也去了。他们找了一个背风和背人的地方,坐下来看王风的信。王风在信上告诉妹妹,他现在找到了工作,在一个矿上挖煤。等他发了工资,就给家里寄回去,他保证不让妹妹失学。他要妹妹一定要努力学习。说他放弃了上学,正是为了让妹妹好好上学,希望妹妹一定要争气啊!他问娘的身体怎么样,让妹妹告诉娘,不要挂念他。他用了一个词,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也是一个男儿,不能老靠娘养活,该出来闯一闯了。还说他工作的地方很安全,请娘不要为儿担心。他说,他还没有打听到爹的下落,他会继续打听,走到哪里打听到哪里。有了钱后,他准备到报社去,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启事。他不相信爹会永远失踪。

王明君还没把信看完,张敦厚捅了他一下,让他往山沟上面看。王明君仰起脸往对面山沟的崖头上一看,赶紧把信收起来了。崖头上站着一个居高临下的人,人手里牵着一条居高临下的狗,人和狗都显得比较高大,几乎顶着了天。人是本窑的窑主,狗是窑主的宠物。窑主及其宠物定是观察过他们一会儿了,窑主大声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不是在搞什么特务活动吧?”

狼狗随声附和,冲他们威胁似地低吠了两声。

王明君说:“是矿长呀!我让侄子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我给他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看信不在宿舍里看,钻到这里干什么?”

“我要把信送走,不知道路,一走就走到这里来了。”

“我告诉你们,要干就老老实实地干,不要给我捣乱!”

狗挣着要往山沟下冲,窑主使劲拽住了他,喝道:“哎,老希,老希,老实点儿!”窑主给老希指定了一个方向,他和老希沿着崖头上沿往前走了。老希在前面挣,窑主在后面拖。老希的劲儿很大,窑主把铁链子后面的皮绳缠在手上,双脚抢地,使劲往后仰着身子,还是被老希拖得跌跌撞撞,收不住势。

王明君一直等到窑主和狗在崖头上消失,才接着把信看完。王风在信的最后说,他遇到了两个好心人,一个是王叔叔,一个是张叔叔。两个叔叔都对他很关心,像亲叔叔一样。王明君把信捏着,却没有说信的事儿。对窑主的突然出现,他心里还惊惊的,吸溜了一下说:“我看这个窑主是个老狐狸,他是不是发现咱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张敦厚说:“不可能,他是出来遛狗,偶然碰见我们了。狗不能老拴着,每天都要遛一遛。你不要疑神疑鬼。”

王明君不大同意张敦厚的说法,说:“反正我觉得这个窑主不一般,不说别的,你听他给狗起的名字,希特勒,把‘希特勒’牵来牵去的人,能是好对付的吗?”

“不好对付怎么的?窑上死了人他照样得出血。你只管把点子办了,我来对付他!”张敦厚把信要过去,看了一遍。他没把信还给王明君,冷笑一下,就把信撕碎了,跟撕毁照片一样。

王明君不悦:“你,怎么回事儿?”

“我怎么了?”

“我自己不会撕吗?”

“会撕是会撕,我怕你舍不得撕!”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要问你,你是不是同情那小子了?”

王明君打了一个沉儿,否认说:“我干吗要同情他!我同情他,谁同情我?”

张敦厚说:“这就对了,你想想看,这信要是发出去,就等于把商业秘密泄露出去了,咱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就算咱硬把生意做了,这封信捏在人家手里,也是一个祸根。”

“就你他妈的懂,我是傻子,行了吧?我把信要过来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随时掌握情况,及时堵塞漏洞。我主要是想着,这小子来到人世走一回,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没尝过,是不是有点儿亏?”

“这还不好办,把他领到路边饭店,或者发廊,找个女人让他玩儿一把不就得了。”

“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带他去玩儿吧。”

张敦厚不由地往旁边躲了一下,说:“那是你侄子,干吗交给我呀!有那个钱,我自己还想玩儿呢。再说了,咱们以前办的点子,从来没有这个项目,谁管他日不日女人。”

王明君指着张敦厚:“这就是你的态度?你不合作是不是?”

“谁不合作了?我说不合作了吗?”

“那你为什么斤斤计较,光跟我算小账?”张敦厚见王明君像是恼了,作出了妥协,说:“得得得,钱你先垫上,等窑主把钱赔下来,咱哥儿俩平摊还不行吗?”

张敦厚主张当天下午就带王风去开壶,王明君坚持明天再去。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张敦厚认为,解决点子要趁早,让点子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麻烦。王明君说,今天他累了,没精神,不想去。要去,由张敦厚一个人带点子去。张敦厚向王明君伸手,让王明君借钱给他。王明君在他手上狠抽了一巴掌,说:“借给你一根鸡巴,拿回去给你妹妹用吧!”

不料张敦厚说:“拿来,拿来,鸡巴我也要,我炖炖当狗鞭吃。”

“没有你不要的东西,我看你小子完了,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