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者悟》序
这是我的散文的一个选本。二十年来,我发表散文的字数累计近百万,在大陆出版的各种专集、选集、合集有二十余种,这个选本是在此基础上编辑的,是我在香港出版的第一个散文集。为适合三联文库的要求,我在编选时注意两点,一是篇幅的控制,不选长文,二是题材的均衡,力求用一本小书反映概貌。
全书大致按照内容分为六辑,读者从目录上可以看出,它们所涉及的是人生的各个主题,包括生命、感情、信仰、文化、时代、人性等。我的专业是哲学,在我的散文中无可掩饰地显露了我的这个专业背景。不过,在看了目录后,读者倘若肯去读正文,他们一定会同意,那里面的哲学与课堂上教的哲学是很不同的。许多年前,我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一名学生,那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学生,我忍受不了课堂上宣讲的那种枯燥的课程,因此常常逃课,躲起来读我感兴趣的书,或者沉入自己的奇思怪想。几十年过去了,我发现我仍然是那个逃课的学生。当然,作为一个专业的哲学研究人员,我是必须做一些业内的工作的,但我也尽量选择我喜欢的事情做,比如翻译和研究尼采的作品。除此之外,我便十分地放任自己了,随兴所至地读书和写作,在专业人士眼里,我的所读所写多属闲书闲文,因而算得上是不务正业了。我对此并不在乎,在我看来,哲学原是存在于一切感悟着人生的心灵中和思考着人生的头脑中的,把它仅仅变成一种正业,至少是对它的缩小。我不信任一个只务正业的哲学家,就像不信任一个从不逃课的学生一样。大陆媒体在采访我时,常常问一个问题: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哲学家还是一个作家,我从事的究竟是哲学还是文学。唉,这种问题重要吗,在灵魂的层次上哪里有哲学和文学的区分,何必要贴一个什么标签。
在给本书取名时,我颇犯难。我曾想以“逃课的学生”为书名,意思是说,不妨把我的散文看做一个逃课的学生做的课外作业,这些作业是他自己给自己布置的,是他自己乐意做的。可是,和我的文章的基调相比,这个书名显得太轻松了。我的文章在总体上并不轻松,相反是有些沉重的。我对人生有太多的困惑,正是这些困惑逼迫我去思考,我所阐述的种种道理其实都是对自己的一种开导。如果说逃课,那也不只是为了寻求轻松愉快,而是因为我觉得有更紧迫的问题需要我想,使我不能安心坐在课堂上做功课。我在大陆出版的散文集中有一本题为《迷者的悟》,其实移用来命名本书是非常合适的,但毕竟是两本不同的书,书名不宜重复。最后便用了现在这个略有变化的书名,它出自本书所收《人生寓言》中一篇的标题。我把《迷者的悟》序言中的一段话抄在这里,迄今为止,这段话仍是对我的散文写作的最贴切的自我解说:“我之所以如此喜欢思考和讨论人生问题,并非因为我明白,相反是因为我执迷,由执迷而生出许多迷惑,实在是欲罢不能。所以,如果说我对人生有所悟,也只是一个迷者的悟。我大约永远只能是这样一个迷者了,但我也将永远这样地在迷中求悟。迷者的悟当然不会是大彻大悟,可是我想,一个人彻悟到绝不执迷毫无迷惑的程度,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了。人活得太糊涂是可怜的,活得太清醒又是可怕的,好在世上多数人都是处在这两端之间。我自知执迷太深,唯有努力用哲学的智慧疏导生命的激情,以慧心训化痴心,才能达到这个别人不求而自得的境界,获得一颗平常心。这大约是贯穿我的多数作品的真正动机吧。”
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