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和尼采告别了。
“他走向何方?有谁知道?只知道他消失了。”729他身后并没有留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派,可是他的影响却渗透于现代西方许多哲学流派之中。重视人和人生意义问题,重视价值问题,重视个人对于价值的自由选择,几乎是现代思潮的共同特征。在和尼采告别之际,我们仅仅投一瞥于和尼采有直接精神联系的某些流派或哲学家,看看他们在尼采的方向上走了多远。
尼采提出的主要问题是: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人如何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我们可以把他的答案归结为:一、解除理性和道德对于生命本能的压抑,使生命本能健康发展;二、发扬人的超越性,做精神文化价值的创造者;三、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科学和伦理的人生态度。
当我们分别从这三个方面向前探寻时,我们在第一条路上发现了生命哲学家和弗洛伊德主义者,在第二条路上看见了存在哲学家的活跃的身影,在第三条路上遇到了高举艺术革命旗帜的浪漫主义骑士马尔库塞。
尼采自己实际上就是生命哲学的创始人。在他之前,还有叔本华。在他之后,德国哲学家狄尔泰、西美尔、奥伊肯、克拉盖斯和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均倡生命哲学。生命哲学把宇宙过程看作川流不息的生命(生命意志、强力意志、生命之流、生命力),并认为它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源泉和基础。事实上,包括尼采在内,生命哲学家并非在生物学意义上使用生命概念的,他们只是用这个概念给世界一个诗意的解释,从而相应地也给人的精神生活一个诗意的解释。他们所关心的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独特性,反对把它混同于一般认识活动。以奔流不止的宇宙生命为源泉的人的精神生活,实质上是一种内在的活力、创造力,是无意识和非理性,是内在的绵延,是直觉,等等。
如果说生命哲学对于人的无意识和生命本能只是作了诗意的描述,那么,弗洛伊德倒试图对这一领域进行科学的剖析。当然,尼采本人对于无意识已有不少精辟的洞见,但还毕竟是零星的。弗洛伊德的贡献在于,他在分析精神病症状、梦、日常生活中过失行为的基础上,揭示了无意识的形成机制和作用机制,从而把无意识研究建立为一门专门学科——精神分析学。当弗洛伊德运用精神分析学研究现代文明时,我们发现他把尼采的某些见解具体化了。例如,尼采曾经一再谈到生命患病,本能衰退,谈到文化领域的病理学问题,实际上他指的都是精神疾患。弗洛伊德为这些疾患确定了病名,分析了其成病机制。他指出,现代文明是建立在压抑本能的基础上的,压抑的结果是造成普遍的个人神经官能症和社会的“文化神经官能症”,宗教即属后者之列。他还谈到了“社会文化病理学”的问题。弗洛伊德强调,无论个人还是社会,保持健康的关键在于解除自我欺骗,认清无意识中本能的真实意义,加以合理引导。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弗罗姆进一步对社会的病态展开了研究。
存在主义者一般对于人的本能领域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人的内心体验。他们尤其发展了尼采关于人的自由和超越性的论点。在萨特的著作中,你简直可以找到尼采思想的清晰而有力的复述,他同样把人性归结为自由,把自由归结为意愿和评价。不过,尼采尽管强调个人有评价的绝对自由,他毕竟还提出了他自己的价值尺度——强力意志。萨特却把价值的相对性推至极端,否认任何可供考虑的尺度。在超越性的问题上,存在主义者把超越的使命完全委诸每一个人自己,这与尼采除个人的超越之外还相信或希望着人类的超越(“超人”)相比,更主观化了。总的来说,在人的自由和超越性问题上,存在主义的主要进展在于,通过对人的存在结构的分析,从本体论上建立了人的自由和超越性命题,它也就是存在主义的基本命题:“存在先于本质”。
还应该一提的是,尼采已经重视情绪在人生的意义,例如把醉看作与原始存在的沟通,把孤独和险境看作人生体验至为深刻的场合。到了存在主义,情绪更加明确地获得了本体论意义。海德格尔就直截了当地认为情绪是基本的存在状态。当他分析人的存在结构时,“畏”、“烦”的情绪在此结构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萨特的“恶心”,雅斯贝尔斯的“临界状态”、“沟通”,也无不起了这样的作用。在存在主义者那里,人生的意义实际上被归结为内心的某种情绪体验,情绪成了实现自由和超越的唯一阵地。对比之下,尼采至少还重视创造高级文化这一可见形式的超越,似不如此偏颇。
存在主义者往往还秉承了叔本华、尼采的悲观主义气质。这在海德格尔身上尤为突出,死亡问题如此困扰着他,以致他对人的存在结构的分析把死亡当作了基本前提。萨特这位热情外向的哲学家也时时发出悲声,关于人生的荒谬、绝望,他真谈得不少,而最悲观的莫过于这一句话了:“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在悲观主义的表现方式上,海德格尔更近于叔本华,而萨特更近于尼采。
海德格尔后期倾向于把艺术视为拯救力量,主张靠诗意的思揭示存在。这已经同尼采所提倡的审美的人生态度靠拢了。海德格尔的学生马尔库塞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尽管马尔库塞引证得最多的是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但是他的艺术本体论和艺术革命论的浪漫主义思想与尼采的精神更为接近。马尔库塞认为,艺术作为人的生命本能升华的最高形式,具有自动对抗并且超越现存社会关系的力量。它使人的生命本能自由发展,解放被理性所压抑的感性,通过创造一个虚构的然而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向现代文明挑战。尼采还只是在理论上谈到艺术的救世作用,马尔库塞则要求艺术直接走上政治舞台,由具有高度审美能力的知识分子组成一支艺术救世军,掀起一场艺术革命。在六十年代的抵抗风暴中,他试图付诸实现,结果被证明是乌托邦。于是他又返诸自身,追求一种审美的内心状态。
走在尼采的方向上寻求着人生意义的西方思想家们,为什么他们的一切寻求最后都以内心为归宿呢?
朋友,让我们各自沉思着这个问题,暂时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