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大海沉落了?
不,是我的土地在生长,
一种新的热情托着它上升!
——尼采
到现在为止,我们好像一直是在尼采哲学的前厅里滞留,逐一观摩了这位主人珍爱的各种宝物:酒神精神,强力意志,评价,创造,“自我”,非理性。可是,我们的好斗的主人拥有这些珍宝却不单单是为了观赏的。当我们的双脚踏进正厅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派战斗景象。这位现代唐吉诃德正在孤身作战,每一件珍宝都是他的武器,用来向一切传统价值开火。
尼采自己说:“一切价值的重估——这是我关于人类最高自省行为的公式,它已经变成我的血肉和天才。”432
尼采酝酿已久、终未完成的他一生的主要著作,按照他自己的计划,标题为“强力意志”,副题即为“变革一切价值的尝试”。
在尼采的全部学说中,没有比“一切价值的重估”这声响亮的号召更加震撼现代西方人心灵的了。西方人精神生活中的巨大变化,归结到一点,就是价值观念的变化。
尼采不是书斋里的学者,也不是世外桃源里的隐士。“我不是一个人,我是炸药。”433就在他漂泊于山巅海滨之际,殊不知他也在欧洲文明的大厦下埋好了雷管和引线。我们现在已经听到了悠远的爆炸声。
真的,他的种种理论都在为这一声爆炸做准备。他也确实做好了准备。
“评价就是创造”,人有评价的自由,评价的改变导致人类发展方向的改变:“重估一切价值”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对生命和强力的肯定:最高的价值原则,“重估一切价值”的最高尺度。
围绕这一最高尺度的派生尺度:用创造反对安于现状,用“自我”反对个性泯灭,用本能反对片面理性,等等。
重估的范围甚广,包括宗教、道德、哲学、科学、文化、艺术等。中心是道德批判,因为尼采认为,在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道德观念即对善恶的评价基本上决定了其精神面貌。欧洲传统文明的症结在于善恶的颠倒。由于欧洲传统道德即是基督教道德,道德批判与宗教批判又是融为一体的。现在从事这一批判的条件业已成熟,因为——“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人的基督教信仰已经逐渐解体。哲学家们从本体论、认识论、科学知识、历史考证各个角度对基督教原理进行批判,并且从中引出了激进的政治变革(十八世纪法国唯物论者)和哲学变革(费尔巴哈)的结论。尼采区别于前人的地方在于,他第一个明确指出了基督教信仰解体之后欧洲出现价值真空这个事实,并且把基督教批判与欧洲传统价值观念的批判紧密结合起来。
尼采不愧是个诗人哲学家,从他的“上帝死了”这一声耸人听闻的呼喊中,欧洲信仰危机的严重性形象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了。在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发表三、四百年之后,在科学迅速发展的现代,还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可是人们照样信教,进教堂,为的是好歹总得有信仰,否则人生便失去了依托。现在尼采向他们大喝一声:上帝死了!你们天天进的教堂是上帝的坟墓!你们把死人当活人一样相信着,欺骗着自己,其实你们根本没有信仰!——犹如梦游者被唤醒,这些欧洲人怎能不毛骨悚然?其中坚强者又怎能不深自反省?
上帝是怎么死的?尼采给予二则寓言式的说明。一则从一个大白天打着灯笼寻找上帝的疯子口中说出:“是我们把他杀死的,——你们和我!我们都是杀他的凶手!”434我们为什么杀死他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那个最丑陋的人道出了真相:“上帝明察一切,包括人类:这个上帝必须死!这样一个证人活着,人类是受不了的。”435这是说人类谋杀了自己的监督者,暗喻基督教伦理与人类本性的不可相容。另一则说:“上帝也有他的地狱,这就是他对人的爱。”“上帝死了;上帝死于对人的同情。”436“他看见人如何被钉到十字架上,忍受不了,他对人的爱成为他的地狱,最后成为他的死”。上帝年轻时艰辛而好复仇,后来渐渐年老,温和而慈悲,“最后有一天因他的过多同情而窒息”。437这里是暗喻犹太教和基督教由反抗的宗教蜕变为顺从和怜悯的宗教的历史,并把它的灭亡看作它的柔弱化的必然结果。
重要的不是上帝之死这个事实本身,而是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后果。从前,人类的生活围着上帝旋转,上帝为人类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目标,一种意义,他赏罚分明,一切善恶都将在他那里得到报应。现在,在“我们把这地球从它的太阳的束缚中解脱了”以后,“它现在往何处运动呢?我们往何处运动呢……我们岂不好像要穿越无尽的虚无一样迷路了?”“上帝死了!上帝永远死了!正是我们把他杀死了!我们,凶手中的凶手,如何安慰自己呢?迄今为止支配世界的最神圣最强大者在我们的刀下流血,——谁来替我们擦去这血……这件大事对于我们岂非太大了?我们岂非必须自己变成上帝,才配得上这件大事?决不会有更大的事了,——凡是在我们之后出生的人,只因为这件事就属于更高的历史,高于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438
尼采一再谈到上帝之死的划时代意义,一再感叹这件事太伟大了,太深远了。他甚至说,这件事把历史分成两半,在此之后人类才算真正存在。439同时他也一再叹息这件事的伟大超出当时多数人的理解力之上,人们理解这件事的全部后果还需要时间。440事情的严重性在于,对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崩溃之后,“一切必将跟着倒塌,因为它们建筑在这信仰之上,依靠于它,生长在它里面:例如我们的整个欧洲道德。广浩连锁的崩溃、毁坏、没落、倾覆正呈现在我们面前……”441
这就是全面的信仰危机和价值危机。这就是“地球上尚无先例的一次晦暗和日食”。442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玛佐夫所说的:“如果没有上帝,一个人岂非什么事都可以做?”
是的,的确没有上帝。上帝死了。善恶的法则无效了,什么事都可以做了。可是,做什么呢?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没有寄托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尼采却在这空前的大崩溃中看到了空前的大自由,在这从未有过的黑暗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希望。“在我们眼里,地平线仿佛终于重新开拓了,即使它尚不明晰,我们的航船终于可以重新出航了,可以驶向任何风险了,认知者的任何冒险又重获允许,海洋、我们的海洋又重新敞开了,也许从来还不曾有过如此‘开阔的海洋’哩。”443
不过,在尼采看来,这新的希望仅仅是属于少数优秀者的。从前,在上帝面前,人人都平等,都是受上帝支配的卑微者。现在,上帝死了,谁是无能支配自己命运的卑微者,谁是能够支配自己命运的高贵者,就泾渭分明了。上帝躺进了坟墓,人类中的创造者才得以复活。“现在伟大的正午才到来,现在高贵者才成为——主人!”444
上帝之死带来的新的希望是什么呢?尼采说,世界的这新的霞光和新的白昼就“在一切价值的重估之中,在对一切道德价值的摆脱之中,在对一切历来被禁止、蔑视、诅咒的事物的肯定和信赖之中”。445
原来,随着上帝之死而发生的价值真空反而提供了空前的机会,使人可以着手建立新的价值。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人生并无所谓“永恒的背景”,人,而且只有人才是评价者,一切价值都是人自己建立的,人必须自己来为自己的生活探索一种意义。过去,人把上帝尊为唯一的创造者,自己屈居被创造物的地位,由此而建立的一切价值都是颠倒的。“重估一切价值”就是要把被颠倒的评价重新颠倒过来,否定一切被肯定者,肯定一切被否定者。这也就是“价值的翻转”。
“一切价值的重估”的思想最早见之于《朝霞》一书。尼采在那里谈到,一向生活在基督教之中的人们是不可能正确评价基督教的,世界大得很,基督教不过是一个小角落。一个人必须不按基督教方式生活过许多年,经历了一种与基督教相反的真诚生活的热情,方可做出判断。他接着说:“未来的人们将这样来对待过去的一切价值评价;一个人必须自由地再次体验它们以及相反的价值评价——为了最终有权决定取舍。”446在同一本书里,尼采还主张“新的价值估定”要采取“不断给与轻量药剂”的渐进办法,而反对政治大革命的“感情用事的流血的江湖医道”。447后来他仍然不赞成政治手段,不过在价值变革上的态度可要激烈多了。
在《快乐的科学》中,“重估”思想已明确形成:“你相信什么?——一切事物的重量必须重新估定。”448
重估一切价值,重点在于重估道德价值。因为尼采发现:“在地球上找不到比善和恶更大的权力了。”449道德对于人的心灵是一种无形的支配,它要求你在愤怒、恨和爱中的全部力量。450在哲学的一切阶段上,道德始终被看作最高的价值。451基督教实质上是一种伦理,一种与生命相敌对的伦理。然而这种伦理长期以来作为最高行为规范支配着人类,颠倒了善恶是非,把人类引向颓废。“如果最颓废类型的人上升为最高类型,那么,只有牺牲了与之相反的类型,即强健的、拥有生命良知的人的类型,这种情况才可能发生。如果畜生闪耀着最纯粹的道德的光辉,那么,杰出的人就必定会被贬为恶人。如果谎言一定要以‘真理’之名装饰自己,那么,真正的老实人就只能求之于名声最坏的人之中。”452所以,尼采认为:“道德价值的起源问题是头等重要的问题,因为它决定了人类的未来。”453
基督教伦理的颓废精神还渗透到了人类其他一切价值之中。它不仅被当作最高的生活价值,而且被当作最高的文化价值。真和美都要在善之中找到自己的归宿。所以,尼采又说:“真理的闪电正击中了迄今为止最高的东西:谁明白在这里什么被毁坏了,他就会看出是否还有什么东西留在手中……揭穿了道德的人,同时也就揭穿了人们信仰或曾经信仰过的一切价值的无价值。”454
尼采之所以要集中力量批判道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发现:“道德迄今为止还未尝是一个问题……我未尝发现有人敢于批判道德价值判断。”455在他看来,道德批判尚是一个空白领域。上帝死了,可是上帝的影子还在作祟,这影子就是道德。所以,“我们必须战胜上帝的影子!”456当然,在尼采之前,对基督教伦理作过批判的不乏其人,可是在尼采看来,他们都只是批判了基督教伦理的个别道德规范,而不曾触动其根柢。他却不但否定了基督教伦理的根本原则,对善恶作了全新的评价,并且在一定意义上还否定了伦理本身,把数千年来视为明白无疑的东西带入问题的领域,把道德从至高无上的地位拉下来,确定了它对别的更高价值的从属关系。所以,他自称:“我是第一个非道德主义者。”457
超于善恶之外
尼采认为,要使“对于道德成见的思考”不成为“对于成见的成见”,我们就必须站在道德之外的一个位置上,超于善恶之外,也就是首先摆脱了欧洲占统治地位的全部价值观念。可是,这些价值观念已经化作欧洲人的血肉。所以,道德批判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458
尼采对于道德的否认,据他自己说,有两层意思:第一,否认某人的行为是出于所谓道德的动机,也就是说,动机本身就不真实,真实的动机却是不道德的,经过自我欺骗作用而化妆成了道德的;第二,动机是真实的,然而这动机却是一种根本错误的道德观念。459
我们先谈第二层意思。
一种错误的道德观念可以成为导致一个正确行为的真实动机,犹如炼金术士在错误的炼金术观念支配下也可以做成功某些化学实验一样。所以,尼采强调:“我之否定道德,正如我之否定炼金术,是否定它的前提”。许多不道德的行为仍然应该反对,许多道德的行为仍然应该提倡,但是两者都须出自与过去不同的根据。460
那么,尼采要否认的是道德的什么大前提呢?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尼采的意思的话,这个大前提我们不妨称之为“道德本体论”,也就是把道德实体化的倾向。
尼采说:“人们知道我对哲学家的要求,就是站在善恶的彼岸——超越道德判断的幻相。这一要求源自一种见解,我首次把这见解制成一个公式: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实。道德判断与宗教判断有一共同点:相信不存在的实在。道德仅是对一定现象的解释,确切地说是一种误释。”461
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实,道德仅是对一定现象的解释,这是尼采关于道德之本质的中心论点。问题在于,道德解释的是什么现象?也不是道德现象!“完全不存在道德现象,只存在对现象的一种道德解释。”462尼采根本否认道德的实在性,他要强调的是,道德判断并无一种道德现实与之相对应,所以它并无真理性。尼采一再强调,道德不是“自在”的,它仅仅是“意见”,甚至是“对于本来并不存在的事物的意见”。463“道德并无自足的价值”464;凭借道德概念,“人的价值还完全没有被触及到”465。“不存在单凭自身就成为道德的道德”。466就像“为美而美”、“为真而真”一样,“为善而善”也是“用恶眼光看真实的一种形式”。467
尼采分别从人性、社会历史、自然三方面来论证不存在道德事实。
从人性来看,每种道德的特异性表明,没有一种道德判断可以追溯到人的类存在,而只能追溯到某一民族、某一种族、某一等级等等的存在。468
从社会历史来看,“全部历史都是对所谓‘世界伦理秩序’命题的经验上的反驳。”469
最主要的论据来自自然,这就是“生成之无罪”的观念。自然和生命本身是非道德的,万物都属于永恒生成着的自然之“全”,无善恶可言。“万物都以永恒之泉水受洗,超于善恶之外;善恶不过是掠影,是阴翳,是流云。”470在生物机体中,较弱细胞化作较强细胞的功用,这无所谓善;较强细胞同化较弱细胞,这也无所谓恶。471如果机体的某一器官患病而不能自我恢复,为了保存整个机体,就应该割除患病的器官,这里无同情可言。472所谓“恶”的因素,与“善”的因素一样,对于保存族类是不可缺少的,只是各有各的功用。473总之,自然界并不遵循道德律。
那么,道德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或者说,它是对什么现象的解释?尼采说,道德是“内心冲动的一种符号语言”,而内心冲动又是整个有机体机能的一种符号语言。474又说,他惯于“在一切道德判断中看到一种拙劣的符号语言,躯体的某个心理事件欲借它而传达自己”。475
这就是说,有机体的生物状态在心理中产生某种冲动,道德是对这冲动的解释,并且是错误的解释。
透彻地说,这是把道德现象归结为生物现象。或者说,只有生物现象,没有道德现象,人们把生物现象曲解为道德现象了。尼采似乎就是这么说的。他用讽刺的口吻谈到,上流社会中的所谓道德行为,如小心谨慎地避免着可笑的事、露头角的事和争端,隐匿着自己的才能和欲求,与环境同化,从俗,自卑,这一切与动物中的保护色作用、肖形作用、装死等现象是一回事,无非是避开仇敌和保存自己的手段,所以,仍是一种动物性现象。476他也正面地谈到,道德就是对人的各种冲动的一种估价和位置排列,这种估价和排列是一个社团和人群的需要的表现。477最后尼采又把道德评价的根源归结为强力意志,强调一个民族必定把使之能统治、征服、荣耀的东西评价为善,反之评价为恶。478
道德的终极根源是生物需要和求强力的意志,由于需要不同,意志强弱殊异,便发生不同的行为和对行为的不同评价。尼采要求如实地看待这些现象,不要冠以道德的虚名。他想说明这样一个意思:你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你的需要,而不是出于某种道德观念,道德不过是你对于你的行为动机的一种不正确的解释。当然,也许你是真诚地信奉某种道德观念并且据之行事,但是,使你能够这么做的更深的动机仍然是你的需要。
说道德源于需要,这是一种追根溯源的说法。但是,道德在其发展和传播的过程中可能脱离其源头,而依靠别的力量维持。尼采指出,欧洲传统道德靠两大力量维持。一是习俗。“道德无非是(也仅仅是!)对习俗的服从,不论它是何种习俗;而习俗则是传统的行为方式和评价方式。”479之所以服从习俗,是由于怯懦和懒惰,于是怯懦和懒惰竟成了习俗道德的大前提。480当然,服从习俗也可以找到生物学上的解释,这就是前面谈到的动物的保护色等现象。但是,在尼采看来,这恰恰是弱小动物的特性,是应予否定的。欧洲道德的另一个支柱便是上帝的绝对命令。“每种宗教和道德引为基础的最一般公式是:‘做这个这个,不做这个这个——你就将幸福!否则……’每种道德、每种宗教都是这样的命令……”481“基督教假定,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对他来说,何为善,何为恶:他信仰唯一知道这一切的上帝。基督教道德是一个命令,它的起源是超验的;它是超越一切批评的。”可是,正因为基督教道德的所谓真理性是以对上帝的信仰为前提的,所以,“当一个人放弃了基督教信仰,他也就被剥夺了他的基督教道德的权利。”482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任何绝对命令都失去了根据。当康德论证绝对命令时,他也不得不求助于上帝存在的假设。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保留一个上帝,或者放弃任何绝对命令,也就是放弃任何绝对有效的道德准则。
在一个没有上帝因而也没有绝对命令的世界上,善与恶只能是相对的。从纵向看,万物流动,评价随之变易,“谁能固守着‘善’与‘恶’呢?”483从横向看,“道德的地球也是圆的!道德的地球也有其住在对跖点的居民!对跖点的居民也有其生存的权利!”484一民族以为善的,另一民族以为恶,彼此都以对方为荒谬,其实都有其生存的权利。485对于弱者是毒药的,对于强者可能是补品,在不同的个人之间,善恶也是相对的。486哪怕在同一个人,善与恶也相辅相承:“人和树是一个道理。他越是想上升到高处和亮处,他的根就越是努力向地里扎,向下面,向暗处,向深处,——向恶之中。”487善恶的相对性是尼采常谈的话题,他一再说,在崇高中有恶,创造的善离不开创造的恶,等等。
尼采甚至进而推论,道德是以非道德为基础的,它只是“实在之非道德性的一个特殊场合”。488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对个人道德行为的心理分析。尼采自称精通“善人心理学”,他对假道学的心理状态的剖析确实是入木三分的,揭穿了他们隐藏在法官式傲慢的道德面孔背后的复仇心理和自我颂扬习性。至于一般慑于习俗而服从道德的人,在他看来也是出于非道德的动机。“人成为道德的,——决非因为人是道德的!服从道德可以是奴性的,或虚荣的,或利己的,或盲目的:服从本身无道德可言。”489“我们的道德建立在谎言和伪装的基础之上,犹如建立在我们的恶和自私自利的基础之上一样。”490尼采在这里所谈的,就是前面提到的他对道德的否认的第一层意思,即行为的道德动机并不真实,所谓道德动机是一种自我欺骗。
另一方面,从历史上来看,道德的手段往往是不道德的。道德理想的胜利和任何其他胜利一样,都必须依靠强暴、说谎、诽谤等不道德的手段。“人类迄今借以实现道德化的全部手段,在根本上都来自非道德。”491“道德本身只是靠了非道德才维持了如此长久的信用。”492例如,一切所谓的“人类导师”,从柏拉图、孔子到基督教领袖,都通过说谎来推行他们的道德理想。
在全面否定了道德的大前提和基础之后,尼采对道德本身也来了一个全面否定:“在道德的整个发展中毫无真理:全部概念和原理……都是杜撰,全部心理……都是歪曲,偷运到这个谎言王国的全部逻辑形式都是诡辩。”493
这可真是登峰造极!在宇宙秩序中诚然找不到道德的根据,尼采对于道德的大前提和基础的分析也诚然不无可取之处,至少对于把道德本体化、偶像化的倾向是十分有力的抨击。可是,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道德自有它的现实的社会根源和必不可少的社会功能。尼采自己比任何人都重视评价的意义,现在他又全盘否定作为最重要的价值形态之一的道德,岂非自相矛盾?
是的,他确实陷入了自相矛盾。
他一则说:“在道德之外生活是不可能的。”494一则又说:“人只有凭借一种绝对的非道德的思想方式才能生活。”495一则说:道德是“使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唯一解释方案”。496一则又说:“世界不能忍受道德的解释。”497
尼采知道,道德是人的生活不可缺少的坐标系,人不能不对自己的行为做出道德评价和道德批准,这样人才能对自己怀有一种信心,这种信心是人作为人而不是像动物那样生活所必需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人是不可能超于善恶之外的。可是,一千多年来占统治地位的基督教道德把坐标系颠倒了,反而败坏了人的生活,使人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或怀有一种虚假的信心。于是他来个矫枉过正,干脆先打烂这个坐标系。他用“生成之无罪”剥夺道德的根据,主张超于善恶之外,目的是为了“绞杀名为罪恶的刽子手”,使人摆脱罪恶感,“赤条条站在太阳面前”。498也就是要把人从“几千年的批判”中解放出来,获得“走向自己的目标”的自由。“倘若一个人感到有几千年的判决反对着自己,包围着自己,他生活得多么沉重啊!”499“岂非为了使自己感到全无牵挂,——我超脱于一切赞扬和责难,独立于一切往日和今日,任自己的性情走向自己的目标?”500“只有生成之无罪才给我们以最大的勇气和最大的自由。”501
首先站在自然、生命、生成变化的立场上看人间的善恶,看穿善恶之无谓,超于善恶之外,然后,又从自然、生命、生成变化的立场出发给人间制定一种新的善恶之评价,这就是尼采摆脱自相矛盾困境的办法。在否定了迄今为止的一切道德之后,他要来建立一种新的道德了。所以他说:“我们必须摆脱道德,以便能够道德地生活。”502“我必须扬弃道德,以便贯彻我的道德意志。”503“对道德的批判是道德的一个高级阶段。”504“在我们毁坏了道德之后,我们愿是道德性的继承人。”505
在上帝之死引起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尼采的非道德主义实质上是这种价值危机的自觉的理论形式,而他的创立新道德之举则表现了他的寻求的勇气。他指出:如今在一切人都没有现成目标的时候,适用的是“一种探索的道德:为自己提供一个目标”。506这也是“创造者的道德”507。“你们被称作道德否定者,然而你们只是你们的自我的创造者。”508这种新道德的核心是自然和生命之肯定,当尼采对道德本身进行一般性的批判时,这一原则已经作为出发点而蕴含着了:要“敢于像自然那样,成为非道德的”509;必须“否定道德,以解放生命”510。尼采用自然和生命取代道德,然后又把自然和生命树为新的道德原则,向基督教道德发动了猛烈攻击。
忠实于大地
上帝死了,一时间天崩地裂,万物失去了依托。可是不对,上帝的“天”是崩溃了,人类居住的“地”却依然存在,不仅依然存在,而且这时才显出它是唯一的实在,是人生唯一的依托。从上帝之死,尼采引出的最重要的结论就是:“忠实于大地”。
“我向你们发誓,我的兄弟们,你们要忠实于大地,不要相信向你们宣说出世希望的人!他们是下毒者,不管他们是否故意的。
“他们是生命的蔑视者,是垂死者和自毒者,大地已经厌倦他们,但愿他们快快灭亡!
“对上帝的亵渎曾经是最大的亵渎,可是上帝死了,而这些亵渎者也就一同死了。现在,最可怕的亵渎是亵渎大地,对不可知之物的内脏大加尊崇,超过尊崇大地的意义!”511
尼采一再呼吁:不要在地球之外寻找一个捐躯和牺牲的理由,只为大地而牺牲。“不要再把头颅埋进天界事物的沙碛中,而要自由地昂起这头颅,一颗人间的头颅,它为大地创造了意义!”512
尼采所要建立的新道德,就是以“忠实于大地”为宗旨,“它不是引我出世和升天的路标”,而是一种“地上的道德”。513过去有多少道德都飞离大地,飘失而迷途了,现在我们要引导飘失的道德“返回大地”,“返回肉体和生命”,“这样它就可以给大地以它的意义,一种人类的意义”。514
“忠实于大地”,用尼采另一个形象的表述来说,就是要“倾听健康肉体的声音”,这是更真实更纯洁的声音,“它说着大地的意义”。515
大地,生命,肉体,——这就是现实的人生。人生的价值就在于这现实的人生,而不在于任何超验的世界。在尼采看来,道德的使命并非要把一种超验的目标强加于人生,给生命戴上绝对命令的枷锁,而是要顺应生命之自然,为人生探寻和创造一种现实的意义。“不要在道德上超过你们的能力!不要寻求违反你们的可能性的东西!”516尼采着重生命的自我超越,但超越以生命的肯定为前提。“忠实于大地”,就是要肯定生命,肯定人的尘世生活。
基督教道德的要害恰恰在于否定生命,否定人生。尼采无数次地指出,基督教是违背自然的,“上帝这个概念是作为与生命相对立的概念发明的”517,上帝是“生命的最大敌人”518,是“迄今为止对生存的最大异议”519,“‘上帝的疆域’在哪里开始,生命就在哪里结束……”520
早在文艺复兴时代,资产阶级人文主义者就已经开始批判教会对于人的尘世欲望的压制了。尼采的特点在于,第一,他直截了当地把基督教归结为一种道德观念:“基督教的教义仅仅是伦理,只想成为伦理”,即成为支配人类行为的绝对标准。521而且,很少有人如此醒目地揭穿这种伦理的反对生命、向生命复仇的实质。第二,尼采并不满足于指出基督教伦理压制人的生命本能的事实,还相当透彻地分析了基督教伦理得以长期统治欧洲的心理机制,即在于使人产生一种罪恶感,由这种罪恶感而形成一种懦弱顺从的奴隶性格。
要造成一种普遍的罪恶感,还有什么比把生命本能、自然冲动宣布为罪恶更好的办法呢?其实,无论西方还是东方,传统道德采取的都是这个办法。而只要把生命本能视为罪恶,伦理就必然带有宗教性质。尼采的批判实际上也不限于基督教,而扩大到了佛教、印度教,指出历来一切伦理都具有这种反自然的性质。在生命本能中,性本能又被视为最不洁、最见不得人的罪恶。当这样一种人人必有的经常的情欲被宣布为耻辱,把它变成内心痛苦的根源,也就使人人内心的痛苦必有化经常化了。522尤其是在女子教育中,传统道德更是竭力使她们对性欲无知并且视为最可怕的耻辱,而结婚却闪电式地把她们投入性生活之中,两相冲突,在她们心理上造成病态的症结。这是一般女子比男子更懦弱顺从的重要原因。523
尼采认为,作为生命先决条件的性欲之满足,自己快乐同时又使人快乐,实属自然界中不可多见的好意安排。524这只是一个典型事例,说明传统道德对于凡能使人享受到生命欢乐的行为都加以贬斥。生命原是一股快乐的源泉,却被道德的侮蔑弄脏了。结果,自有人类以来,人类的自我享乐实在太少,这是“祖传的罪过”。525基督教把生命的欢乐变成了犯罪的恐惧。自然冲动本不可遏止,可是人们不能轻松愉快地加以满足,却是心怀疑惧和顾忌,害怕幻想中的“罪恶”,陷入不可自拔的内心冲突之中。压制本能,导致肉体的衰弱;顺应本能,又产生精神的自责。事实上,压制仍难免内心的痛苦,因为禁欲并不能使欲望消失,罪恶感依然存在;顺应仍损害着肉体的机能,因为带着罪恶感顺应,不可能有真正的满足。反正是身心俱伤,人生乐趣扫地以尽。所以尼采说,伦理“把人的灵魂和肉体都弄得衰弱了”。526“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反自然本身作为道德获得了最高荣誉,成为法则、绝对命令,高悬在人类之上……不是个人,不是民族,而是整个人类,都错用了这把尺子!”527造成普遍的对生命本身的恐惧,这正是基督教伦理发生巨大作用的心理机制。
尼采并不主张人欲横流,他常常无情地批评纵欲。他还嘲笑以性爱为唯一乐事是受压制的情欲所找到的一种滑稽剧的出路。528问题在于:“怎样使欲望精神化、美化、神圣化?”也就是使之升华。但基督教道德从来不问这个问题,“它的策略、它的‘治疗’是阉割……它在任何时代都把纪律的重点放在剿灭。”而“从根柢上摧残情欲,就意味着从根柢上摧残生命”。总之,它的唯一能事就是与生命为敌。529
基督教所谓“改善”人类的方法犹如驯兽,竭力使他病弱而不能为害。“他躺在那里,有病,虚弱,对自己怀着恶意;充满对生命冲动的仇恨,充满对一切仍然强壮幸福的东西的猜忌。”看起来活像“一幅人类的讽刺画,一个怪胎”。530经过道德的驯养,欧洲人已经变成“有病的、衰弱的、残废的动物”,变成畸形者、半人、弱人、劣人……531
基督教反对生命的另一个重要表现是贬斥艺术和美。尼采认为,艺术和美是人生最重要的价值,它们使人依恋和热爱生命。由欲望升华为激情,由激情升华为艺术,生命的欢乐源远流长。基督教却对欲望、激情、艺术一概否定,对生命欢乐的源和流均加堵塞。在这样一种仇恨一切蓬勃生命现象的伦理背后,尼采发现了一种求死亡的意志,一种颓废的原则。说到底,基督教伦理无非是要让人感到生命本身是有罪的,不洁的,没有价值的。532它是警探,在一切有生命的地方寻找罪恶。它是法官,妄图审判生命本身。它是刽子手,专司扼杀生命之职。基督教尤其是精神虐待狂,它要使人永远受着罪恶感的良心折磨,而把没有良心痛苦的情形宣判为堕落。533
尽管基督教伦理对生命做出否定的评价,但是这种评价仍然是某一类生命所作的评价,问题是哪一类生命。尼采指出,这是衰退、虚弱、疲惫的生命,对它来说,生命是受苦,于是它为自己的受苦而向一切生命复仇。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强调伦理的症候学价值。从某一种伦理,可以推知奉行此种伦理的人的生命本能是否健全,有无旺盛的生命力。由此尼采“制定一个原则”:“道德中的每一种自然主义,也就是每一种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命本能支配的……反自然的道德,也就是迄今几乎每一种被倡导、推崇、鼓吹的道德,相反都反对生命本能,它们是对这种本能的隐秘的或公开而肆无忌惮的谴责。”“当我们谈论价值,我们是在生命的鼓舞之下、在生命的光学之下谈论的:生命本身迫使我们建立价值;当我们建立价值,生命本身通过我们进行评价。”534尼采通过心理学的分析来揭露一种伦理之肯定生命或否定生命的根源。一个病人往往对四周健康人的欢乐怀有嫉恨之心,同样道理,一个内在生命力衰弱的人,也会对洋溢的生命热情产生反感。所以,主张一种否定生命的伦理,恰恰证明主张者本身的生命已处于被否定的状态。必须看到,尼采所说的生命本能是指广义的生命力,而并非指严格生物学意义上的体质强弱。一个强壮如牛的人也可能缺乏内在的生命活力,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也可能有百折不挠的生命力。例如尼采把一个人对信仰的依赖程度看作他衰弱程度的体现,这里的“衰弱”就完全是指内在活力的衰弱了。535
肯定生命是酒神精神的核心,否定生命是基督教精神的核心。所以,“酒神和耶稣基督正相反对”。536酒神精神是尼采反对基督教道德的主要武器。首先确立生命为最高价值,反对最高价值的自我贬值,彻底卸除以生命为罪恶的沉重良心负担。由这个起点向前推进,尼采又用强力意志来充实酒神精神,强调生命的自我超越,把健全的本能和卓绝的精神结合起来,主张力和创造,反对怯懦和因循,提出了关于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相对立的学说。
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
两种道德的区分,几乎是尼采全部学说的一个凝聚点。在“主人道德”这个范畴中,包括了尼采所提倡的一切:健全的生命本能,充沛的强力意志,独特的“自我”,真诚的人生态度,蓬勃的创造精神,以及对人类未来的伟大的爱。相反,“奴隶道德”则囊括了他所反对的一切:病弱,怯懦,丧失个性,伪善,守旧,怨恨……“主人道德”,又叫“创造者的道德”,“贻赠的道德”。“奴隶道德”,也称“侏儒的道德”,“渺小的道德”。尼采通过两种道德的对比,进一步阐明了他的道德理想。
所谓“主人”和“奴隶”,不应狭窄地理解为两种等级身份。诚然,在追溯奴隶道德的起源时,尼采把它看作古犹太人在沦为奴隶民族后所形成的一种价值观念,基督教接受和强化了这种价值观念,并通过若干世纪的传教活动把它传播到了全世界。就欧洲现状而言,尼采则认为奴隶道德几乎遍及社会一切阶层,尤为市民阶层所信奉,主人道德却只能在少数优秀者身上发现,而且往往遭到压制和排斥。尼采的要求是,扫除奴隶性格,做大地的主人。
尼采一贯把生命本能的健全与个性的独特优异融为一体,在他看来,一个生命力充沛坚强的人,必定不可遏止地要独立探求人生,体验人生,形成丰富独特的个性。我们应当从本能与个性的统一上去看“主人”与“奴隶”的分野。“主人”的基本特征是坚强而独立,相反,懦弱而从俗则是“奴隶”的性格面貌。
在对“自我”的态度上,“主人”是价值的自我立法者,他有自己决定价值的能力。他高于荣辱之上,他的意志能支配自己从而也支配万物。他不愿把自己的责任委之别人,也不愿别人分担。他为了他所珍视的事物,敢于和全世界对抗。537他的道德犹如柱石:“它愈是高耸,就愈是美丽而雅致,但内部也愈是坚硬而能够承重。”538“奴隶”则怯懦,懒惰,没有个性,逃避责任,循规蹈矩地遵从习俗,随舆论而沉浮,不把自己看作独立的个人。539尼采懂得,习俗和舆论的力量是巨大的。“天天听别人怎么说我们,甚至猜别人怎么想我们,——这会毁掉最坚强的人。”540所以他要求我们无论怎样被议论,称赞,诽谤,希望,期待,都置之不理,想也不去想一下。
在对他人的关系上,尼采把奴隶道德归结为同情。以同情为道德的心理基础和基本原则,在伦理学史上是一重要传统,尤为英国经验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所主张。叔本华也持这一见解。基督教的“爱邻人”原则实际上是同情说的宗教形式。现在,尼采从心理和效果两方面对同情进行分析。尼采认为,从心理上看,同情首先是一种弱者的心理。一个坚强的人,自己受过痛苦,并且能够忍受痛苦。他在人前隐匿自己的眼泪,怀着对自己的不满悄悄擦干。这样的人知道痛苦的价值,往往希望别人也不要看轻痛苦,出于对别人的尊重而不轻易流露同情。相反,弱者缺乏承受痛苦的能力,神经脆弱,对恐怖有着活跃的想象力,因而最容易发生同情。541其次,同情与尊重是两种相反的感情,在同情中蕴含着对他人的不尊重。譬如说,我们对某人非常尊敬,羡慕,甚至崇拜,后来突然发现他有痛苦,并且需要我们的同情,这时我们就会欣然同情他,同时也削弱了我们对他的尊敬。同情一个人,意味着把他看成一个弱者,谁会去尊敬一个弱者呢?在同情的背后,还往往隐藏着一种不真诚。所谓同情,就是对别人的痛苦也感觉痛苦。可是在尼采看来,人们的痛苦是很难相通的,无论你怎样去体会别人的痛苦,只要不是身临其境,还是体会不了。最好的办法是尊重他连同他的痛苦,不要用你的同情使他的痛苦平凡化。那些爱表同情的人,内心深处是在寻求一种作为施恩者的满足。最明显的证据是,倘若他们的同情遭到拒绝,他们就会感到失望,甚至觉得受了侮辱,由同情一变而为愤怒。542更有些人所谓的同情,不过是拿别人的痛苦当消遣。尼采讽刺地写道:“他在不幸中,于是‘同情者’来到,向他描绘他的不幸,——末了他们满足而又兴奋地离去了:他们享受了不幸者的惊骇一如享受了自己的惊骇,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543我们不要说尼采太刻薄,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热心地议论着,啧啧地叹息着,这样的人还少吗?其中有谁对别人的痛苦真正感觉到了切肤之痛呢?一般小市民热衷于“同情”他人痛苦,与他们热衷于嫉妒他人幸福,实在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尼采在“同情的基督徒”标题下写道:“对邻人痛苦的基督徒式同情之另一面,就是对邻人一切快乐、一切快乐的愿望和能力的深深疑忌。”544小市民们喊叫起来了:这个尼采,真缺德……
我们听见尼采辩护道:“我之所以谴责同情者,是因为他们很容易失去羞耻、敬畏和对距离的敏感,因为同情转瞬间就散发出庸众的气息,形同无礼的举止”。545“他们陶醉于自己的同情,他们太缺乏羞耻”。546在尼采看来,人与人之间是应当保持一定距离的,这是每个人的“自我”的必要的生存空间。一个缺乏“自我”的人,往往不懂得尊重别人的“自我”需要生存空间。你刚好要独自体验和思索一下你的痛苦,你的门敲响了,那班同情者络绎不断地到来,把你连同你的痛苦淹没在同情的吵闹声之中。
尼采并非反对向痛苦者伸出帮助之手。问题是,第一,最大的帮助是唤起痛苦者的自尊自强之心;第二,帮助必须真诚,而真诚的标准仍是不伤害痛苦者的自尊自强之心。你不要让人感到你是一个施恩者,而你也确实不以施恩者自居。“我喜欢像朋友对朋友那样赠送。不过,陌生人和穷人可以自己从我的树上摘取果实,这样会较少羞愧。然而对乞丐应当完全拒绝!”因为他们完全没有了自尊。547
尼采的着眼点是自尊。他要人耻于接受。他甚至要人与其接受,不如偷窃;与其偷窃,不如抢劫。他当然不是真的鼓励人去偷窃和抢劫,这个厌恶平和折衷的人常常用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一个人自己要有自尊之心,也要注意不伤害别人的自尊之心。从效果来看,同情伤害了痛苦者的自尊。如果他是强者,你把他当弱者来同情,是一种伤害。如果他是弱者,你的同情只会使他愈发自觉乏弱无力,不求自强,也是一种伤害。
与同情平行,基督教还提倡宽恕。尼采认为,这也是对自尊的伤害。如果你的朋友对你无礼,你应当说:“我原谅你对我所做的,可是怎么能原谅你对你自己所做的!”548真正不可宽恕的是缺乏自尊。
同情不知道尊敬伟大的不幸,伟大的丑陋,伟大的失败。549“同情的手甚至会毁灭性地插入一种伟大的命运,一种创伤背后的孤独,一种对于伟大罪恶的特权。”550同情会减弱被同情者的力量,束缚他的头脑和有力的臂膀。551当同情成为普遍道德规范之时,就会造成人类的衰弱。尼采还认为,为了人类的利益,个人的牺牲与痛苦原是不可避免的。事事都顾忌到是否会加人以痛苦,这是一种“狭隘的小市民道德”。他问道:“我们可以像对待我们自己一样对待我们最亲近的人吗?如果我们对自己不那么狭隘和小市民气,顾忌直接的后果和痛苦,为什么对他们非得这样呢?假如我们有牺牲自己的精神,什么能禁止我们使最亲近的人一同做出牺牲呢?”552在尼采看来,同情与创造是不能相容的,他把同情视为创造者的最大危险。553创造者的爱是伟大的爱,爱人类的未来,爱子孙后代,爱最遥远的人,这样的爱超越于同情之上,战胜了近视的同情心。554
由此我们接触到了奴隶道德与主人道德的又一重要区别,这就是在对未来的关系上,“奴隶”乐天安命,满足现状,“主人”却积极进取,勇于创造。奴隶道德是“灵魂的鸦片”,其作用在于使人心安理得,安然入睡。除了无梦的安眠,“奴隶”不知生命还有更高的意义。555他们安心地坐在泥塘里,嘲笑一切热情的行动。他们如群居的绵羊,柔顺而驯服。他们卑谦地怀抱着渺小的幸福,像苍蝇一样在向阳的玻璃窗上嗡嗡。556他们是精神世界的老农,垦掘着旧思想,看不见新理想。557尼采把基督徒与希腊人作一对比:希腊人对人嫉妒,对己自嘲,永是不满足;基督徒却对人友善,对己自满,永是满足。558尼采还特别引中国为欧洲的前鉴,说“中国是几百年来巨大不满足和变化能力已经死灭了的国家之例子”。559相反,主人道德鼓励人进取和创造。“我从心底里厌恶那种道德,它说:‘不要做这个!放弃吧!自我克制吧!’——相反,我赞赏那种道德,它催促我做些事情,再做些事情,从早到晚做,夜里做梦也在做,除了把事情做好,好到唯我能够的程度,别的什么也不想!”560
奴隶道德拘于小善小恶,渺小得令人发笑。然而,冷笑之下,又不免生出凄凉之感。这种渺小的道德一旦占据优势,渺小也能扼杀了伟大。“在习俗伦理的统治下,任何种类的原创性都造成了良心不安。”561创造被视为恶,特立独行者被视为危险人物,太多的积极力量牺牲掉了,最优秀者被烧烤了去祭古代的偶像。那些创造的灵魂,不拘于当时的习俗和道德,以自己的热情引燃被催眠的热情,以疯狂为新思想开导先路。可是他们往往被斥为罪人恶人,直到世人渐渐发现受益于他们的创造了,对他们的称谓才又渐渐和缓。“历史所记述的几乎全是这班后来被改称为好人的坏人!”562所以尼采说,所谓的善人是人类的最大危险,他们是法利赛人,他们钉死了创造者,钉死了人类的未来。563人是一个试验,禁止试验就是使人丧失种种可能性,重新沦为定型的动物。尼采呼吁,人生上社会上的试验多多益善,应该鼓励,不要再牺牲勇于试验的创造力量了。564
在对人生的态度上,奴隶道德的最大特点是虚伪。怯懦者必然虚伪,因为他没有面对真实的勇气。尼采指出:“善人的生存条件是谎言,换言之,即无论如何不愿正视现实,而现实原非时时都鼓舞善意的发生的,更不会时时被近视的好心肠的手所把握。”565一个人出于怯懦而从俗,采取一种把他人的意见当作自己的意见的虚伪态度,最后就习惯于虚伪,虚伪演变成了他的本性。566尤其是以否定生命为宗旨的基督教伦理,它所要求的是超出能力的事情,本身即是虚伪。“在超出能力意欲的人身上有一种恶劣的虚伪”567,这种人是“不自觉和不由自主的戏子”568。
善人的虚伪之状不可胜数。他们露出慈悲的面容,做出施予的模样。他们的一切德行都指望丰厚的报酬。他们倘若大权在握,还要假冒服役者。如此等等。
尼采愤慨地说:“你们总是给我的仁慈送来最孱弱的乞丐;你们总是用不可救药的无耻强求我的同情。你们如此伤了我的道德的信心。而如果我仍献出我的最神圣之物做牺牲,你们的‘虔诚’立刻搭上自己油腻的祭品:于是,在你们油腻的蒸汽里,我的最神圣之物窒息了。”569
真诚是难的。“无论在苏格拉底的还是基督教的道德中,未尝曾有过真诚,这是尚未成熟的最年轻的德行。”570“在我看来,今天没有比真诚更宝贵、更稀少的了。”571可是,没有真诚,还有什么道德可言呢?不真诚的道德是一个自相矛盾。一个人要做到真诚,必须对人生有真实的体验,以自己的全部热情感受过人生的悲欢离合。“你们在自己心中体验过历史,体验过颤栗、地震、长远的悲痛和闪电般的极乐吗?你们曾经同大小傻子们一起犯傻吗?你们确实承受过好人们的梦想和痛苦吗?还有最坏的人的痛苦和幸福吗?如果是,请跟我谈道德吧,否则就不用了!”572道德并非从外面加于人生的戒条,而是人生智慧的结晶。
怎样才算真诚?仅举二例。其一:“在我们的私下交谈中,如果我们不像在公开场合一样爱惜别人的名誉,我们便不是正直的人。”573其二:“假如我必须同情,我不愿让人知道;假如我是在同情,我愿站在远处。我愿蒙面逃离,在被人认出以前!”574
尼采如此看重真诚,乃至反对任何违心行为。有一些人,明明有正确的见解,却在行动上妥协,迁就占上风的错误意见。例如,无神论者也送孩子受洗礼,反对民族仇恨者也赴战场为祖国效劳。他们自以为保持了精神上的自由,至于行动上从众则并不重要。尼采指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你以一个有正确见解者的身份,用你的行动把非理的事情合理化了。其影响之坏,远远超过一般群众的随俗沉浮。575
在刻画了“奴隶”(说“善人”也一样,“善人”不过是“奴隶”的领头羊)的怯懦、谦卑、驯良、虚伪性格的同时,尼采不忘他擅长的心理学,对道德家的心理作了剖析。尼采常常谈到“善人心理学”、“教士心理学”。《道德的谱系》一书包括的三篇论文,第一篇讨论“基督教心理学”,指出基督教生于怨恨心理;第二篇讨论“良心心理学”,认为良心乃残忍的本能之向内发展;第三篇指出出世理想生于生命意志之衰弱,因空无愿望而愿望空无。论及道德家,尼采指出他们都有一副“大仇恨者的面孔”576,自傲于道德,欲使一般人看到他们的道德便生起对自己的侮辱。577他们用道德抬高自己,只是为了卑辱别人。当他们说“我是正义”时,那声音好像是:“我受了报复!”他们的所谓正义就是要使世界布满他们复仇的暴风雨。578真的,一切时代的道德家们都是满口仁义,心中却最缺乏爱,有的只是怨恨。无论何处,只要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出现,那里的人们就要遭罪了。难怪尼采说:“当我因一个人受苦时,我并非苦于他的罪恶和愚蠢,毋宁是苦于他的完美。”579这班善人,也许你真的说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缺点,尽管除了他的道德以外,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像样的优点。一个真实的人,一种独特的个性,相反必有突出的优点和缺点,袒露在人们面前,并不加道德的虚饰,而这也就是他的道德。
通过对奴隶道德的批判,我们可以看到,尼采的道德理想是要造就一种健全、坚强、独立、进取、真诚的人的类型。用他的话来说,他是为了达到“一种尽其可能的最高力度和人的类型的壮丽”。580在他看来,能否造就这样的“主人”类型的人,这样的人能否处于支配地位,是决定着人类未来的命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