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在转向之后基本上不再使用“现象学”这一名称,这并不意味着海德格尔放弃了现象学的基本精神。[22]上面所说的脱离日常理智,实际上正是现象学“悬搁”的具体实行。它相应于胡塞尔所谓的从“自然态度”到“哲学态度”的转变。
在解释早期希腊的悬搁动作上,海德格尔是异常自觉的。所谓悬搁,根本上意味着对不当的先入之见的清除;是在通向“真理”(ἀλήθεια)的无止境过程本身当中,对先在“意见”(δόξα)——这些先在意见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是人类存在的实情——的不断辨正。在解释早期希腊时,所有后世的不当观念都被放进了括号里。因此在解释巴门尼德时,海德格尔说:“我们试图撇开后出的哲学以及从后出的哲学那里产生出来的对这一思想家的解释,从而聆听箴言,就好像是源出于话语的新鲜活力那样。”[23]
海德格尔解释中的悬搁面向,最典型地表现在对巴门尼德同一残篇(残篇第3)的解释上。在收入《演讲与论文集》的《命运》(1954年)一文中(对应海德格尔全集第8卷,第12个小时课程),海德格尔总结了以往对“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这条残篇进行解释的三种角度。
第一种角度是日常思维的角度,即把思想理解为现成的东西,并且把这种现成的东西算作各种各样的存在者之一种。“因为思想作为某个存在者与其他任何存在者是同类的,故思想就表明自身为与存在相同的东西。”[24]海德格尔这里对一般理解的描述有令人费解的地方。如果思想被视为存在者之一种,这并不能推出思想等同于存在。因为存在被规定为存在者的统一性。[25]我们在此只能根据海德格尔的大意理解为:这种角度将“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理解为思想就是一种现成的存在者。显而易见,这样的理解十分贫乏。因此海德格尔说,为了表明思想是存在着的东西这一点,根本用不着哲学。而巴门尼德那里更是从没有说过思想乃是各种各样的存在者之一种。
和第一种角度相比,第二种角度是哲学的亦即近代认识论的角度。这种角度将思想理解为认识(Erkennen)、表象(Vorstellen)或知觉(Perception),将存在者理解为与表象相对而立的“对象”(Gegenstand)。更准确地说,存在者被理解为通过表象、为了表象而被建立起来的对象。换句话说,表象将显现出来的东西向着自身(sich)、自我(Ich)而进行设立(Zu-stellen)。[26]这根本上说的是存在在主体性的表象活动中被构造起来。存在在此相应地被理解为对象的对象性。“存在就等于思想,因为对象之对象性是在表象着的意识中,在‘我思某物’(ich denke etwas)中,编组、构造自身的。”[27]海德格尔认为,这特别地表现在贝克莱那著名的命题esse = percipi中,存在就是被感知,或者用海德格尔的理解,存在就是得到表象(Vorgestelltwerden)。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近代哲学的理解方式也是不对头的,甚至从某种方面讲它同巴门尼德的思想完全相反:“巴门尼德把思想交托(überantwortet)给存在。贝克莱则把存在逐入(verweist)思想当中。”[28]
第三种角度由柏拉图哲学的相论所规定。在柏拉图那里,事物的相属于非感性领域,因此只有靠非感性的νοεῖν [觉知]才能通达。在柏拉图相论的基础上,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认为,巴门尼德箴言既不是有关思想,也不是有关存在的陈述,这个箴言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是思想和存在都归属于非感性领域。
以上三种角度分别代表了日常思维、近代哲学和柏拉图哲学的立场,在海德格尔看来,它们都无法通达早期希腊世界,“以上三个角度中的每一个都把希腊人的早期思想推入后世形而上学的提问方式的支配领域中了”[29]。它们因此必须被悬搁起来。
同样,在解释阿那克西曼德箴言的时候,海德格尔也认为要清除后世的先入之见。哲学史上一般将阿那克西曼德箴言中的δίκη [正义]、τίσις [顾及]、ἀδικίας [不正义]这些词语从法律—伦理的角度进行理解。人们认为阿那克西曼德是从人世现象出发来理解自然,对自然的事物进行了一种拟人化的表象。这种解释方式是非常古老的,它一直可以溯源到这条箴言的出处即泰奥夫拉斯特(Theophrast)那里。[30]甚至尼采也是这样理解的:“阿那克西曼德已经不再是用纯粹物理学的方式处理这个世界起源的问题了。当他在既生事物的多样性中看出一堆正在赎罪的非正义性之时,他已经勇敢地抓住了最深刻的伦理问题的线团,不愧为这样做的第一个希腊人。”[31]海德格尔不能接受这种解释,他试图反对和打破近代哲学所形成的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的隔绝。他反对将早期思想家理解为“自然哲学家”,因为自然在此被理解为物理学研究对象意义上的“自然过程”。而人类的法律、伦理世界则被理解为与这种物理学自然相对的现象。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相互隔绝。用人类世界的法律—伦理语汇来描述自然世界,是一种对自然的人化或者说是将人类的经验移植入自然当中。这些观念都是近现代西方哲学的理解模式,和早期希腊格格不入:“但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容许这些前提。因为既然箴言处理的是存在者整体,那么至少如下可能性事先就不存在了,即构建一种对事物的自然认识和道德判断之间的分裂。”
然而,光有悬搁是不够的:“……只消我们放弃这样一件事,即在聆听之际(hinhörend)进入(einlassen)到在箴言中达乎语言的东西中,那么这种对我们前面专门考虑过的那些不当前设的清除(Weglassen)也仍然是不够的。”[32]这段话中的weglassen(让离开)和einlassen(让进入)构成了一个语词游戏。这两个“让”表明:一方面,悬搁是将先入之见清空的必要过程。如果我们的耳朵里早已塞满了后世各种不当的观念,我们也就无法让早期希腊思想发出它自己的音调。另一方面,悬搁不是盲目地将所有东西一概排除在外,不是僵化凝固地保持在“不做判断”中以获取心灵的宁静。倾空是为了让进入。因此悬搁与进入是互为一体的过程。
那么,如何具体进入呢?必须与早期希腊思想家展开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