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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何为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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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1]

[205]迄今为止,“人”这一种类的每次提升,都是贵族社会的杰作——这种情况将一直延续下去:这个社会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巨大的等级差异和价值差异,并认为奴隶制在某种意义上是必要的。阶层差异根深蒂固,统治阶层不断地远观和俯视其臣民和工具,同样不断地练习服从与命令、压制与回避,一种保持距离的激情由此而生;若是没有这种保持距离的激情[2],那么另外一种更为神秘的激情就可能无从谈起,也就是不会渴望灵魂本身范围内的距离不断扩大,不会形成越来越高级、稀有、遥远、辽阔而博大的状态,简言之,“人”这一种类就不会获得提升,“人的自我克服”[3]——这句道德套话在此用在超道德意义上——就难以为继。当然:对于一个贵族社会(即“人”这一种类得以提升的前提)产生的历史,人们不可躭于仁慈博爱的幻想:现实是严酷的。让我们直言不讳地说出,迄今为止世界上任何一种高等文化都是如何开始的吧!自然本性尚存的人,无论说是多么可怕都不为过的野蛮人,[206]拥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和权力欲的掠食者,他们扑向较为软弱的、较为文明的、较为温和的,也许以经商或畜牧为生的种族,或者扑向江河日下的古老文化——在那里,精神与腐朽的焰火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高贵的阶层在开始时总是野蛮的阶层:他们的优势首先并不在于体格,而是在于心灵,——他们是更完整的人(这在每个阶段上也有“更完整的野兽”的含义——)。

258[4]

腐败表明各种本能受到了内部无政府状态的威胁,表明被称作“生命”(Leben)[5]的情感基石开始动摇。根据其赖以自我体现的生活图景的不同,腐败可以是截然不同的现象。比如大革命初期的法国贵族,他们怀着一种高雅的厌恶心情抛弃了自己的特权,把自己葬送在一种汪洋恣肆的道德感中,这就是一种腐败——其实只不过是那个长达数个世纪的腐败过程的终场,在这过程中,法国贵族一步步地将统治特权拱手相让,沦为王权的功能(最后甚至沦为王权的点缀和华饰)。然而,良好和健康的贵族阶层的本质特征却是,它并不将自己视为功能(既不是王权的也不是国家的功能),而是将自己视为其意义所在和最高理据——因此它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无数人的牺牲,由于它的缘故,必须将这无数人贬为残缺不全者,降为奴隶和工具。它的基本信念必定是,社会不能因为社会本身的缘故而存在,[207]而只能作为一种基础和支架而存在,百里挑一的精英凭借这样的基础和支架青云直上,承担更高级的任务,实现更高等的存在:与爪哇岛上向阳的——人称“斗士藤”[6]——的攀缘植物颇为类似,它经常伸出手臂久久地缠绕着橡树,最终凌驾于橡树之上,但也依托于橡树之上,在无际的阳光中尽情舒展其顶冠,炫耀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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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之间放弃伤害、暴力和剥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在某种程度上可成为个体间交往的公德良俗,如果条件(这里的条件是指个体在力量和价值方面具有事实上的相似性,都有在同一机体内的归属感)能够满足的话。但是,人们一旦想把这一原则推而广之,甚至作为社会的基本原则,那么它很快立刻露出真相:否定生命的意志,解体原则和衰败原则。在此必须彻底地思索一下原因,并抵制一切多愁善感的软弱:就其本质而言,生命本身就是占有、伤害、征服异类和弱者,是压制、磨砺、强迫自身的各种形式,是侵吞,至少是、以最温和的措辞来表达也是剥削,——但人们为什么总要使用这些字眼,尽管它们自古以来就带有恶意诬蔑的烙印?即便在那个机体中,就像之前假设的那样,个体之间平等相待——所有健康的贵族阶层均是如此——,但如果它是一个生机勃勃而不是濒临死亡的机体的话,那它本身也必须尽全力去反对其他机体,去做那些自身机体内的个体放弃了的事情:它[208]必须成为权力意志的化身,必须具备成长壮大、扩展吞并、占据上风的意志,——不是出于某种道德或不道德的想法,而是因为他生活着,因为生命就是权力意志[7]。这比任何其他说教更容易在欧洲人的共同意识中激起反感;如今人们甚至到处披着科学的外衣,侈谈未来的社会状况,说到了那时“剥削特征”就不复存在了:——这在我耳中仿佛是,人们许诺要发明一种生命,它不具备任何有机体的功能。“剥削”不属于一个腐朽的或不完美的、原始的社会,而是属于有活力者的本质,是有机体的基本功能,它是真正的权力意志即生命意志的结果。——假定,这在理论上说是一种创新,——那么,在现实中却是全部历史的根本事实:我们对自己至少要有这点诚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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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那些良莠不齐的道德之间,它们曾经或依然主宰着这个世界,我发现有些特征会定期携手相伴,卷土重来。最终我发现了两种基本类型,彼此间的本质区别呼之欲出:世界上存在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在此我必须补充说明,在所有较为高级的、混合度较大的文化中,也会出现调和这两种道德的尝试,在更多情况下则是两者扭成一团,互不信任,是的,有时两者并列,处于冷战僵持状态——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在同一个灵魂内部。道德的价值区分或者出于统治阶层,这些人[209]对自己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差别甚为满意,——或者出于被统治者,出于奴隶和各种等级的仰人鼻息者。在第一种情况下,即在由统治者来界定“好”这个概念的情况下,优雅高傲的心灵状态被视为卓尔不群的特征和确立等级的标准。高贵者将自己同其他人划清界限,后者身上体现出与这种优雅高傲正好相反的状态:他鄙视这些人。人们立刻发现,在第一种道德中,“好”与“坏”这对反义词实际上等同于“高贵”和“可鄙”:——“善”与“恶”则另有渊源。被鄙视的是懦夫,是胆小鬼和吝啬鬼,是鼠目寸光的势利眼,同样还有那些眼神不自在的多疑者、自我贬低者、像狗一样任人宰割者,须臾拍马者,尤其是那些说谎者:——所有贵族的基本信条是:平民大众都在说谎。“我们这些诚实的人”——古希腊贵族自诩道。很显然,无论在何处,道德价值标签总是先贴在人身上,后来才引申开去,贴在行为上的;因此,道德历史学家以“为什么同情的行为受赞扬”的问题为出发点,是一种大谬不然的做法。高贵的人认为自己就是价值准绳,他无需别人认可,他可以断言“什么对我有害,就是有害的”,他认为自己是荣誉的授予方,是创造价值的人。他对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一切都表示尊崇:这样的一种道德无异于自我美化。赫然眼前的,是丰足感、充实感,是喷薄而出的权力感,是高度紧张的幸福感,是有意给予和分享的财富感:——高贵的人也会帮助不幸的人,但不是或几乎不是出于[210]同情,而更多地是出于一种冲动,权力过剩而导致的冲动。高贵的人尊重自己,认为自己是强者,拥有自控力,懂得适时说话和沉默,乐于对自己严酷无情,并向一切严酷无情的人与事致敬。“奥丁在我胸膛里放了一颗无情的心”,这取自一个古老的斯堪的纳维亚传说[8]:是骄傲的维京人言之有理、发自肺腑的诗句。这种人为自己不会同情而感到骄傲:因而传说中的英雄以警告的口吻补充道:“谁要是年轻时候就没有无情的心,那么他将永远不会无情。”[9]有如此想法的高贵者和勇猛者,在最大程度上远离了这样一种道德:对他人的同情、帮助或无私行为[10],这才是有德之人的徽章。对自我的信任,对自身的骄傲,对“无私”的彻底仇视和讽刺,这些确实属于高贵的道德;对同情心、“热心肠”表现出几分鄙视,保持谨慎态度,这些同样无疑地属于高贵的道德。——强者懂得尊重,这是他们的艺术,他们创造发明的王国。对古代和传统的无上敬畏——所有法律都建立在这种双重的敬畏之上——,对先辈有利、对后人不利的信仰和偏见,乃是典型的强者道德;与之相反,抱有“现代理念”的人几乎本能地相信“进步”和“未来”,对古代越来越不尊重,如此一来,这些“理念”不怎么高贵的出身就充分暴露了。对时下的品味来说,统治者的道德最让人感到陌生和难堪之处就是恪守原则:人只对同等的人承担义务。而对地位较低者,对所有外来者,可以任意或“随心”对待,总之,可以在“善恶的彼岸”对待他们——[211]在这方面,同情和类似同情的东西或许不无用武之地。长久报恩和长久报仇的能力与义务——两者都是仅仅适用于同等的人——,报偿行为的巧妙,友谊定义的微妙,某种树敌的必要性(仿佛作为嫉妒、好斗、狂妄这些情感的泄洪渠,——其实是为了成为好的朋友):所有这些是高尚道德的典型标志,如上所述,这些不是“现代理念”的道德,因此如今很难体悟,也很难挖掘和揭示。——第二种道德即奴隶道德的情况就不同了。假定被强暴的、被压迫的、受苦难的、不自由的、无自知之明的、疲倦不堪的人也来谈论道德,那么他们的道德价值观的共同点会是什么呢?很有可能会悲观地对人类整体境遇表示怀疑,也许会对人类及其境遇表示谴责。奴隶的眼神充满了对强者道德的厌恶:他怀疑,他不信任,他具备一种完美的怀疑精神,对所有在强者道德中受到尊重的“善”表示怀疑,——他想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即便在强者道德中的幸福也不是真正的幸福。另一方面,那些意在减轻受苦者生活负担的品质获得突出地位,被置于聚光灯之下:在此受到尊重的是同情、援手、热心,忍耐、勤奋、谦恭、友谊——,因为要顶住生存的压力,这些是最有用的品质,也几乎是唯一的手段。奴隶道德本质上说是功用道德。正是在此,诞生了那两个天下闻名的对头“善”与“恶”——被感知为恶的是权力和危险,是不容蔑视的某种恐怖、精巧、强大。根据奴隶道德,是“恶”人引发了畏惧;而在主人[212]道德看来,引发了或试图引发畏惧的恰恰是“善”人,而“坏”人则受到了鄙视。这种对立会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奴隶道德的因果关系,这一道德的“善”人身上也沾上了一丝轻蔑——它可能是轻微和好意的——,因为按照奴隶思维方式,好人一定是不危险的人:他心肠好,易上当,也许有点儿傻,是个“老好人”[11]。凡是奴隶道德占据上风的地方,语言中都会出现一种倾向,即“好”与“傻”的词义相互靠拢。——最后一个本质区别:对自由的追求,幸福的本能,自由情感的细腻,这些必然属于奴隶的道德和道德观,正如巧妙和狂热的敬畏和奉献是一种贵族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的常见症状一样。——由此人们立刻可以明白,为什么爱作为一种激情——它是我们欧洲的特产——必定出身高贵:众所周知,它的发明权属于普罗旺斯的骑士诗人[12],属于那些光彩夺目、富于创造精神、拥有“快乐知识”[13]的人,欧洲的许多事情甚至欧洲本身都应当归功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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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荣是高贵的人也许最难理解的东西之一。另一种人认为能以双手拥抱虚荣,而高贵的人却死不承认虚荣的存在。他的问题在于,没法想象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力图唤起别人对自己的好评,尽管他们本身没有对自己的好评——也“不配”获得好评——,但却也跟着相信别人对自己的这种好评。这对于高贵的人来说一方面是[213]如此没品味,如此不自重,另一方面又是如此巴洛克似地缺乏理性,以至于他乐于把虚荣看成是一个特例,在人们议论虚荣时大都持怀疑态度。比如他会说:“我可能误解了自己的价值,但另一方面却要求,我的价值恰如我所设定的那样得到人们的认可,——但这不是虚荣(而是自负,在更多的情况下是被称作“谦卑”或及“谦虚”的东西)。或者他还会说:“我可能有足够理由为别人的好评感到高兴,这也许是因为我尊重和热爱他们,为他们的高兴而高兴,也许还因为他们的好评证实和强化了我对自己的好评,也许因为别人的好评,即使在某些情况下我不敢苟同,对我也是有益处或会有益处的,——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虚荣。”高贵的人必须强迫自己,首先是借助历史强迫自己想象一下,从远古以来,在所有寄人篱下的社会阶层中,卑微的人始终只是其被视为是:——完全不习惯自己设定价值,除了主人赋予自己的价值之外,不会自己赋予自己任何别的价值(创造价值是真正的主人权利)。或许可以认为这是一种骇人的返祖现象的后果,即普通人即使现在仍在等待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然后本能地屈从这些评价:但绝对不只是“好”评,而是也包括恶评和偏见(以虔诚的女人从忏悔神甫以及虔诚的基督徒从教会那里学到的自我评价和自我贬低为例,其中绝大部分就是这样的恶评和偏见)。确实,如今随着事物的民主秩序的缓慢崛起(及其起因,即主奴混血[14]),原本[214]高贵而稀有的欲求,即自设价值、“自评良好”的欲求,愈发受到鼓舞,并蔓延开去;然而,这种欲求在任何时刻都有一种更古老、更宽广、更彻底的内在倾向在起反作用,——在“虚荣”现象中,这种古老的倾向会使新近的倾向俯首称臣。虚荣者对别人说他的任何好话都感到高兴(全不考虑这些话有用与否,同样也不鉴真伪),正如他听到每句关于自己的坏话都痛苦不堪一样:因为他受制于两者[15],他感到自己受制于两者,这是他身上爆发出的一种最古老的屈从本能。——这是虚荣者血液里的“奴隶”,奴隶身上残余的一点狡猾——比如在现在女人身上,“奴隶”气味不知几何!——,这个奴隶想引诱别人说自己好话,而也是这个奴隶,在别人说出好话之后立刻跪倒在地,好像这些好话不是他呼唤出来似的。——重申一遍:虚荣是一种返祖现象。

262

一个物种产生了,一种类型在与基本相同的不利条件作长期斗争的过程中变得坚定和强大起来了。与此相反,从栽培者的经验可以得知,营养过剩、获得更多保护与照料的物种,很快会以最剧烈的方式产生畸变,充斥着离奇和怪异(包括那些怪异的恶习)。姑且将一个贵族共同体,比如古希腊城邦[16]或者威尼斯,视为一种旨在栽培的——自愿的或非自愿的——活动:人们群居于此,依赖自身,力图使自己的种类占得优势,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他们必须占得优势,否则就会面临可怕的[215]灭种危险。在此没有那种促进变种的青睐有加,悉心呵护;他们必须保有自己的种类,恰恰只有借助其强硬、统一和简单的形式,才能在与邻居、与揭竿而起或威胁要揭竿而起的受压迫者的不断斗争中占据优势,得以存活。各种各种的经历教育了他们,他们明白了:尽管处于诸神和众人的包围之中,自己仍能幸存并总能取胜,这主要应该归功于哪些品质。他们把这些品质称为美德,唯独这些品质他们才加以培育,使之成长。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们态度非常强硬,是的,他们要的就是这种强硬;贵族道德都是不宽容的,在教育后生、管束女人、婚姻习俗、老幼关系、刑法(刑法仅仅注意蜕变者)等方面无不如此:——他们把不宽容也归入美德之中,归在“公正”的名义之下。一类特征虽少却异常突出的人,一种严厉、好战、沉默精明、内向封闭的人(作为这样的人,他们对群体生活的神奇魔力与微妙之处也有无比细腻的感觉),将以这种方式超越世代更替而岿然不动;诚如上述,与永远相同的不利条件不断斗争,是一个种类变得稳定和坚强的原因。最终还是出现了一种幸福的局面,剑拔弩张的气氛消退了;在邻居中也许不再有敌人,而对付生活甚至享受生活的资本也十分阔绰。转瞬间,老式栽培的缰绳断裂了,老式栽培的压力消失了:这种栽培变得不再必要,不再是生存的先决条件,——如果它想继续存在,那只能以一种奢侈的形式,作为一种过时的趣味。那个变种,无论是嬗变(成为更高、更美、更稀有的品种)还是变得堕落和怪异,突然间以盛装华服闪亮登场,[216]个体敢于单独存在,敢于突出自身了。在历史的这些转折点上,并列存在、而且经常交织在一起的是一种壮观、多彩、原始森林一般蓬勃生长的态势,一种你追我赶、万木争荣的热带速度,一种走向毁灭与自我毁灭的骇人景象——这是因为各种自我中心主义爆炸一般迅速膨胀,相互间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拼命争夺“太阳和光亮”,不再懂得什么是基于迄今道德的界限、分寸和顾忌。正是这种道德本身集聚了无穷力量,形成了千钧一发之势:——现在这种道德已经“过时”,正在“过时”。危险可怕的临界点已经到达,更宏大、更丰富、更广博的生活超越了古老的道德;“个体”必须要有自己的立法,要有自我保存、自我提升以及自我解脱的独门艺术和策略。只有新的目的、新的手段,不再有共同的口径,误解和蔑视结成了联盟,堕落、腐化以及最高欲求狰狞地缠绕在一起,种族的天才从各种善恶交织的丰饶角中漫溢出来,春与秋不祥地同步出现,全是新魅力和新面纱,为年轻、尚有活力、尚不疲倦的腐败所特有的魅力和面纱。危险再度来临,道德之母再度来临,她是个巨大的危险,这次转向了个体,转向了邻人和朋友,潜入街巷,潜入自己的孩子体内,潜入自己的心中,潜入最私密的愿望和意志:在这样的时代出现的道德哲人,他们此刻会宣讲些什么呢?[17]他们这些目光敏锐的看客和闲立街头的旁观者发现:这个过程转瞬即逝,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在腐烂或造成腐烂,没有东西能延续到后天,除了一种人,那些无可救药的[217]平庸者。只有这些平庸者有望继续存在,继续繁衍,——他们是面向未来的人,是独有的幸存者;“像他们那样!变得平庸吧!”成了现在唯一还有意义、尚有听众的道德。——但要为此布道,要宣讲这种平庸的道德可不容易![18]——这种道德绝不能承认自己是什么,想要什么!它不得不谈论节制、尊严、义务和博爱,——也将不得不竭力掩盖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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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等级有一种天生的本能,这本身就是等级高的标志,比其他一切更能说明问题;对敬畏方面的细微差别有一种乐趣,从这点可以猜出此人高贵的出身和习性。一个灵魂的高贵、美好、神圣会受到危险的检验,即在这样的时候:某种东西从旁经过,这东西上流一等,却尚无权威的震慑力能使它避免强行触摸和笨拙举动,这东西未露头角,未被发现,带着试探,也许有意遮掩和伪装起来了,宛如一块活的试金石在走自己的路。那些以探究灵魂为己任并为此不断努力的人,恰恰会以若干形式运用这种艺术来确定一个灵魂最后的价值,也即它天生所属的不可逆转的等级:它会检验这个灵魂敬畏的本能。差异促成仇恨[19]。当神圣的器皿,密匣里的稀世珍宝,写有大命运符码的书赫然眼前时,某些本性的卑劣就会像污水一样突然间喷溅出来;但另一方面也可能会不自觉地陷入沉默,目光开始迟疑,全部手势戛然而止,这表明一个[218]灵魂感觉到最值得尊敬的东西近在咫尺。欧洲总体上至今保持着对圣经的敬畏,赖以做到这点的方式也许是习俗栽培和习俗改良的最佳作品,欧洲要把它归功于基督教:要保护有如此深度和终极意义的经书,必须要有一种外来的权威专制,从而赢得数千年的持续时间段,否则就无法穷尽这些经书的道理。倘若终于在大众那里(在各种各样缺心眼和直肠子的人那里)培植起了这样一种情感,即不能什么都碰,在某些神圣体验之前必须脱掉鞋子和收起脏手,那么这已经是出色的成就了,这几乎是大众在人性化过程中获得的最大提升了。相反,所谓学者和“现代理念”信徒身上最让人恶心的,莫过于他们的寡廉鲜耻,他们随便和放肆地抬眼动手,抚摸、舔舐、触碰一切;有可能,在今天的民众中,在下层大众中,尤其是在农民中,还是能找到相对高贵的品味和敬畏的礼节,胜过那些断文识字会读报的半吊子精英和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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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心灵上无法抹去他的先辈最爱做和最常做的事情:无论他们是勤俭节约的人,在书桌或钱箱旁终日辛劳,其欲望有限,如同市民,其美德也是如此;或者他们习惯于从早到晚发号施令,酷爱粗俗的消遣,也许还喜欢更粗俗的义务和责任;或者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与出身和财产相关的古老特权,完全为[219]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神”——而生活,他们有一颗顽强而敏感的良心,任何调和妥协都会使之泛起红晕。一个人身上不可能没有继承父母和祖先的性格及偏好,即使乍一看并非如此。这是种族的问题。假定对父母有所了解,那就能推导出其子女的情况:某种违禁的不节制,某种小肚鸡肠的嫉妒,某种笨拙的强词夺理——这三者组合起来,在任何时代都是群氓典型——,这一品质必定会传给孩子,就像败坏的血那样;即使借助最好的教育和教养,充其量也只能掩盖这种遗传事实。——今天的教育和教养,其目的不就是造成这样的假象吗!在我们这个极为大众化的,可谓群氓的时代里,“教育”和“教养”在本质上必定是一种欺骗的艺术,——使出身,使肉体和灵魂中遗传下来的群氓基因得以蒙混过关。一个教育者,在今天首先要宣传真诚,要向培养对象不停地呼吁“你们要为人真诚!你们要保持天性!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便是这么个规矩正直的蠢驴,过了一段时间也会学着操起贺拉斯的叉子驱逐天性:结果如何呢?“群氓”总是驱而不散,去而复归。[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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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惹恼无辜听众的危险,我要说:自我中心主义属于高贵灵魂的本质;我指的是那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即其他本质必须自然而然地服从于“我们这样”的本质,而且必须为后者做出牺牲。高贵的灵魂全盘接受了其自我中心主义这一事实,他没有打上问号,也没有感觉到其中的生硬、强迫和[220]专横,而是认为这是一种基于万物原始律令的东西:——要找一个名称的话,他会说“这是公正本身”。在某些情况下,他先是犹豫不决,继而承认世上有人和自己权利平等;一旦他弄清了这个等级问题,他在与这些同样的、具有同样权利的人相处时,就会同样胸有成竹地表达羞愧和温柔的敬畏,犹如他与自己打交道时那样,——根据一种凡是星辰全都谙熟的与生俱来的天体机制。这种与同类——每颗星星都是这么一位自我中心主义者——交往时的微妙和克己,是其自我中心主义的又一种表现:高贵的灵魂在同类身上、在他赋予同类的权利中尊重自己,他毫不怀疑,荣誉与权利的交换作为所有交往的本质同样也属于万物的自然状态。高贵的灵魂既给予也索取,两者均是出自其灵魂深处那狂热而敏感的报答本能。“恩典”这个概念在等级相同的人之间[21]没有任何意义和香味;也许存在这样一种高招妙术,坦然接受来自上方的馈赠,似乎在渴饮滴落的雨露;然而对这种艺术和姿态,高贵的灵魂却并不擅长:他的自我中心主义在这儿妨碍了他:他根本不愿意向“上”仰望——而是要么平视,缓慢地扫视前方,要么往下俯瞰:——他知道自己位于高处。——

266

“只有不去寻找自我,才能获得真诚的尊重。”——歌德致拉特·史洛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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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有句俗话,母亲甚至会[221]教给自己的孩子:小——心,“把你的心变小!”这是后来各种文明的基本趋势:我毫不怀疑,古希腊人首先会发现如今我们欧洲人在使自己变小,——仅此一点,我们就让他们“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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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什么是共同性呢?——词语是概念的音标;概念却是或多或少明确的图标,用来表达经常反复出现的和同时出现的感受,即感受组,感受的集合。要彼此理解,只是使用同样的词语是不够的;还必须使用同样的词语来表达同一种内在经历,归根结底必须拥有共同的体验。因此,同一民族的人比起不同民族的人更容易互相理解,即便后者用的是同一种语言;或者更确切地说,人们在相似的条件(气候、土地、危险、欲求和工作)下长期共同生活后,就产生了某种“自我理解”的东西,也即一个民族。在所有灵魂中都有同等数量的经常反复出现的经历,相比那些较少出现的占了上风:基于这些经历,人们迅速地并越来越迅速地相互理解——语言的历史是一种缩写的进程史——;通过这种迅速的理解,人们紧密地并越来越紧密地相互联系。危险越大,迅速而顺利地就紧急事务达成一致的需求也就越大;在危急关头彼此无误会,这是交往中不可或缺的。在任何一种友谊和爱情中,人们都会进行这一试验:一旦发现,[222]两人中有一人在说同样的话时与另一人感觉不同,意见有异,预感、愿望和恐惧都不一致,那么任何友谊和爱情都难以持续了。(对“永久的误会”的恐惧:这是一位经常阻止异性依自己情意草率结合的好心守护神,——不是某种叔本华式的“类的守护神”[23]——!)在一个灵魂中,哪组感受最快觉醒,抢先发言,发号施令,这决定了各组感受在整个价值体系中的排序,并最终确定了其愿望的清单。一个人的价值观流露出其灵魂的构造以及对自身的生活条件和真正需求的看法。[24]现在假定,需求历来只是拉近了能以相似符号表达相似需求和相似经历的那些人之间的距离,那么从总体上看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需求问题上的易沟通性,归根结底即对仅是平常和共同的经历的体验,在迄今为止掌控人类的一切力量中,必定是最强大的[25]。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较为相似、较为普通的人始终处于优势,而百里挑一者,相对高贵、罕见和深奥者,则往往形单影只,在孤立状态中命运多舛,难以繁衍生息。务必唤醒巨大的反抗力,与这种自然的趋同进程[26],与这种使人人变得相似、普通、平庸、随波逐流——变得具备共同性[27]!——的进程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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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心理学家——天生的、无可避免的心理学家和灵魂破译者——越是关注那些相对杰出的例证和人物,他因同情而窒息的危险也就越大:[223]他必须比其他任何人更加坚强和欢快。因为高等人及其异常的灵魂走向堕落和毁灭乃是规律,而始终目睹这样一条规律是可怕的事情。心理学家发现这种毁灭,发现高等人完全“无可救药”的内在状态,发现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为时已晚!”,起先只是偶尔一次,后来几乎周而复始,贯穿历史始终——发现了这一切的心理学家经历了多重折磨,也许有朝一日会导致他愤而反抗自己的命运,去尝试自我毁灭——自我“堕落”。几乎从每个心理学家身上都可以观察到与安分守己的普通人交往的偏好和兴致,而这些偏好和兴致透露出,他一直需要治疗,需要一种逃避和忘却,需要摆脱他的见识和敏锐、他的“手艺”使他良心不安的东西。对于记忆的恐惧是他所独有的。他面对别人的论断往往陷入沉默:他面无表情地倾听着那些敬仰、赞赏、爱慕、美化之辞,尽管他已目睹真相,——或者他对某种浅薄的观点深表赞同,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沉默。也许,他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处境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大众、学者和狂热吹捧者恰恰是在他学会大轻蔑与大悲悯的地方,学会了大敬仰,——敬仰“伟人”和奇人,正是由于他们的缘故,人们才祝福和尊重祖国、地球、人类尊严乃至自己,教导青年人以他们为榜样,以他们为榜样教导青年人……而谁又知道,迄今为止的重大事件是否在重蹈覆辙:大众拜倒在一个神的面前,——而这个“神”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祭祀品!成功向来是最大的撒谎者——[224]而“作品”本身即是一种成功;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征服者和发现者披上了自己的创作这件外衣,变得无从相认;是“作品”,是艺术家、哲人的作品捏造了其创造者或者据说是其创造者的人;受到尊崇的“伟人”只是后来杜撰的蹩脚玩意儿而已;历史价值的世界中充斥着造假币的行径。比如这些伟大的诗人,拜伦、缪塞[28]、爱伦·坡[29]、莱奥帕尔迪[30]、克莱斯特[31]、果戈理[32](我不敢提更伟大的名字,但我指的就是他们),——一他们实际上是、或许必定就是:转瞬即逝的人物,亢奋,感性、幼稚,轻率而唐突地怀疑和相信;其灵魂通常有某种裂口需要掩盖起来;往往通过自己的作品,为内心的玷污进行报复;往往一飞冲天,追求忘却,摆脱过于忠实的记忆;往往误入泥潭并几近痴迷其中,直至与沼泽地四周的鬼火一般无二,却自诩是天上的星辰——然后大众就会称他们为理想主义者——;往往和挥之不去的厌恶情绪作斗争,和去而复返的怀疑幽灵作斗争,这种怀疑让他们变得冷漠,逼他们渴望荣耀,从那些沉醉的阿谀奉承者手心里舔食“自我信仰”:——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乃至高等人对于参透他们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啊!一点儿不难理解,他们恰恰是从女人——这些苦难世界的先见者,可惜也怀着自不量力的助人救世之心——那里容易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极富献身精神的同情心爆发,大众、尤其顶礼膜拜的大众不理解此类爆发,却好奇地抛出无数自鸣得意的诠释来。这种同情时常会错估自己的力量;女人想要相信,爱无所不能,——这是她们真正的迷信。啊,心灵的破译者知道,即使是最了不起、最深沉的爱也是多么可怜、无助、非分、错位,与其说是在拯救,毋宁说是在毁灭啊!——[225]有可能,隐藏在耶稣生平的神圣寓言和伪装外衣之下的,是一种最痛苦的有关爱的知识的殉道:最无辜和最渴求的心灵的殉道,这颗心从未因任何人性的爱而满足,这颗心除了爱与被爱别无它求,这颗心坚定地、疯狂地、以可怕的爆发反击着不给它爱的东西;这是一个在爱河中不得满足、永不满足的可怜人的故事,他必须要发明一间地狱,把那些不想爱他者全送进去,——他了解了人性之爱,最终必须发明一位上帝,作为全部爱的化身,全部爱的能力的化身,——他对人性之爱充满怜悯,因为人性之爱是那么可怜,那么无知![33]谁有了这样的感受,谁对爱有了如此的了解,——谁就会去寻求死亡。——可为什么要在这类痛苦的事情[34]上纠缠不休?假如不是非得这样的话。

270

每个深受痛苦的人——人能受苦的程度几乎决定了人的等级高低——,在精神上都颇为高傲,不无憎恶;他浸润于、笼罩在一种可怕的确定性之中,他明白自己由于受苦能比最聪明、最睿智的人知道得更多,对许多令人生畏的偏远领域[35]都有所涉猎,“如数家珍”,而“你们对此一无所知!”——这种受苦者精神上静默的傲气,这种在知识上出类拔萃者的自豪,这种“得真传”、几乎被献祭的人身上透出的自豪把一切伪装视为必须,以便保护自己,避开那些执意要表示同情的手,避开所有未经历同样痛苦的人。深沉的苦难使人高贵,区分你我。最精致的伪装之一[226]就是伊壁鸠鲁主义,以及某种会拿出来炫耀的大胆品味,它面对苦难态度轻率,对一切悲伤深沉的东西都加以抵制。有一种“欢乐的人”利用欢乐,因为他们因欢乐而被人误解:——而他们想要被人误解。有一种“科学的人”利用科学,因为科学提供欢乐的表象,因为由科学性得出人是肤浅的结论:——而他们想要诱导一种错误的结论。有一些狂放不羁的人想要掩饰和否认他们崩溃、傲慢、无可救药的心灵[36](哈姆雷特的玩世不恭——加里亚尼[37]的例子);有时愚蠢本身就是一种罩在不祥的、过于确切的知识之上的面具。——由此可知,“对面具”表示敬畏,避免在错误的地方利用心理学和好奇心,这属于更高贵的人性。

271

两个人分道扬镳,是因为洁净意识和洁净程度各不相同。一味顺从、互相得益,这又有什么用?双方都有善良的愿望,这又有什么用?到末了还是无济于事——他们“闻到对方的味儿就受不了!”最高的洁净本能将带有这种本能的人置于一种最奇特和最危险的孤立状态之中,成为一个圣人:因为这就是神圣性——上述本能的最高精神境界。无论怎样在沐浴的幸福中感受到无以名状的充实,洋溢的激情和渴望促使灵魂不断地从黑夜走向黎明,摆脱沮丧和哀伤的“阴霾”,驶向光明灿烂、深邃雅致的境界——:这样一种倾向是褒奖——这是一种高贵的倾向——,同时也是区分人与人的屏障。——圣人的同情是对人性、太人性的污秽[38]的怜悯。[227]而在某些等级和高度上,即便圣人也觉得同情乃是一种亵渎,一种污秽……

272

高贵的标志是,永远不想把我们的义务降格成为所有人的义务;不愿把自己的责任转交他人或与他人分担;把自己的特权和特权的行使纳入自己的义务。

273

一个追求伟大者,在自己前进的路上遇见任何人,都会将其视作手段,或视作累赘和障碍——或视作暂时的休憩之地。只有在达到顶峰、统领一切时,他才会对别人表现出自己特有的高尚的善良。他急不可耐,自知在成功前总会被嘲笑为一出喜剧——因为即使战争也是一场喜剧,如同任何手段一样掩盖着目的——,这会破坏他的任何交往:这种人了解孤独,知道孤独带有何等剧毒。

274

等待者的问题。——要靠些许运气,还要有多种难以预料的因素,一个高等人方能在适当时机唤起胸中沉睡的解决难题的方案,并付诸行动——也许可以说,开始“爆发”。这种情况通常不会发生,世界上各个角落里坐着多少等待者,他们不太清楚自己要等多久,更不知道他们等也白等。间或会响起唤醒他们的号角,会出现“准许”他们行动的偶然机会,但也为时已晚——[228]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和采取行动的力量已在无声的静坐中耗尽了;正如某些人“一跃而起”惊恐地发现的那样,自己的肢体已然麻木,自己的精神已然迟钝!“太晚了”——他自言自语道,丧失了自信,觉得自己从此百无一用了。——在天才的国度里,在最广义上理解的“无手拉斐尔”[39]也许不是例外,而是常态?——天才也许并非如此罕见,但罕见的是那五百只手,天才需要五百只手来对,对“适当时机”——施暴,来抓住偶然机会!

275[40]

想要对一个人的高尚之处视而不见,就会对这个人的卑贱之处和浅薄之处明察秋毫——这样自己也就暴露无遗了。

276

经历各种伤害和损失时,低贱粗俗的灵魂要比高贵的灵魂日子好过:后者的危险必定更加严重,尽管他们的生活条件多种多样,他们遭遇不幸和走向毁灭的几率大得惊人。壁虎断肢之后可以再长出来:人却不能如此失而复得。

277[41]

——糟糕透了!又是老掉牙的那一套!盖完自家的房子之后,发现不经意间学到的一点东西,其实是——[229]在动工之前就必须知道的。一句永久的哀叹“太晚了!”——大凡木已成舟者,总免不了这样的抑郁!

278[42]

——漫游者啊,你是谁?我看到你走着自己的路,没有嘲讽,没有爱,带着深不可测的双眸;湿润而忧伤,犹如垂直的铅锤,不知疲倦地从深处冒上来,迎接阳光——它在那下面找什么呢?——不知叹息的胸脯,隐藏着厌恶的双唇,还有那只缓慢摸索的手:你是谁? 你在干什么?在此休息吧:这地方对任何人都热情款待,——休息吧!不管你是谁:现在什么会让你开心?什么能使你得以休息?但说不妨:只要我有,都会给你!——“得以休息?得以休息?啊,你这好奇的家伙,你在说什么呀!不过请给我吧——”给你什么?给你什么?说出来啊!——“再给我一副面具吧!第二副面具!”

279[43]

深陷于悲伤的人,会在高兴的时候暴露自己:他们把握幸福的方式,就如同出于妒忌要掐住幸福,使其窒息,——是啊,幸福会从他们手中溜走,他们对此太清楚不过了!

280

“坏了!坏了!怎么?他不——回来了?”——是的!但你们对此抱怨,就说明对他太不了解。他会回来的,就像每个想要大步跃进的人那样。——

281

[230]“人们会相信我吗?——但我要求别人相信我:我一直以来总是不满地想着自我和关于自我的事,只有在极少情况下,只有在迫不得已时,而且始终没有“言归正传”的兴趣,才准备离开“自我”,始终不相信结果,因为忍不住要对认识自我的可能性表示怀疑。这种怀疑导致我觉得甚至理论家们提出的“直接认识”概念也体现出一种“修饰悖论”[44]:——这一全部事实,几乎是我对自己最有把握的认识。我内心必定有种反感,不愿相信自己身上任何确定无疑的东西。——或许这里隐藏着一个难解开的谜团?很有可能;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无需我的牙齿去对付。——或许这就暴露了我所属的物种?——但这暴露不是对我而言的,就像我极为期待的那样。——”

282

“你遇到什么了?”——“我不知道”,他犹豫地说道;“也许是些哈耳庇埃[45]从我餐桌上方飞过。”——如今时而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温和、有节制、谦恭内敛的人突然间暴跳如雷,摔盘子、掀桌子,大喊大叫,肆意谩骂,激起了众怒——到头来靠边站去,自感羞愧,懊恼不已,——上哪儿去?为了什么? 为了到边上去挨饿?为了在回忆中窒息而死?——谁要是怀着一个高尚而挑剔的灵魂的各种欲求,却很少发现饭菜已然上桌,静候自己享用,谁就面临着在任何时代都是巨大的危险:今天这种危险尤其非同寻常。置身于这个喧嚣的群氓时代,他又不愿意和众人从同一个碗里吃饭,这样就很容易饿死,渴死,或者——如果他最后还是“动手去吃”了——会突然感到反胃,恶心死了。——我们或许大都有过[231]坐在不适合、不属于我们的饭桌上吃饭的经历;正是我们中最有头脑的人在饮食方面最难伺候,他们知道那种危险的消化不良,即对自己的饭菜和邻座突然了解、从而失望之后的餐后反胃[46]。

283[47]

这是一种既精致又高贵的自我克制:如果人们真的想要赞美的话,也只是赞美彼此不一致的地方;——不然的话就是在自我表扬,而自我表扬意味着品味低下,——当然,这种自我克制为持续地被误解提供了不错的理由和动机。为了使自己获得这种真正高尚的品位和道德,人们大可不必和精神迟钝者生活在一起,而是只要与这样的人为伍:他们的误会和错误也颇为精致,引人捧腹开怀,——否则,人们必定为之付出惨痛代价!——“他夸了我:也就是说他认为我是对的”——这种蠢驴般的推论,毁掉了我们这些隐居者一半的生活,因为它把蠢驴带进了我们的邻里友人中间。

284[48]

带着一种傲气凛然的平和心态生活;总是在彼岸——。情感或收或放,爱憎或显或隐,随心所欲;屈尊数小时,与情感为伍;置身其上,犹如骑马,常常也像骑驴:——人必须要懂得利用情感的愚蠢和情感的烈火。保留自己的三百副面具皮囊,还要保留有那副墨镜:因为有时候我们不允许别人直视我们的双眸,更不用说窥探我们内在的“动机”。选择调皮、欢乐的恶习——“礼貌”——作为社交伙伴。[232]坚持做自己四种美德的主人[49]:勇气、洞见、同情、孤独。因为孤独在我们这儿是一种美德,它高雅地拥戴纯洁,追求纯洁,[50]这也就显露出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在社交中”——是多么不纯净而又无可避免。任何团体都会在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使人变得“庸常”。

285

最伟大的事件和思想——不过最伟大的思想就是最伟大的[51]事件——,最晚被人理解:那些与之同时代者未能亲身体验这些事件,——而是与这些事件插肩而过。这一切犹如发生在星辰的王国。最遥远的星辰射出的光芒,最晚被人察觉;在此之前,人就矢口否认它们的存在。“一种精神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被人理解?”——这也是一种尺度,人们以此确立必不可少的等级和规格,无论对精神还是星辰都是必不可少的。——

286

“在这里前景无限,精神昂扬”[52]——但也有一种相反的人,他们身处高处,同样一览无余——然而目光向下。

287

——什么是高贵?今天“高贵”一词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群氓统治[53]已然发端,抬眼望去乌云密布,天幕上的一切都无法穿透、重如铅块,从哪里显露出,从哪儿辨认出高贵的[233]人呢?——行动不能证明他的本质——行动总是多解的,总是高深莫测的——;那些“作品”同样不能。在今天的艺术家和学者中,有足够多的人通过作品透露出自己内心深处对高贵的渴望:但正是这种对高贵的需求完全不同于高贵的灵魂自身的需求,它简直是最有力地说明了和最危险地标志着高贵的缺席。在此起决定性作用并确立等级秩序的,不是作品,而是信仰,捡起一句宗教的老话并在全新和更深的意义上理解:是高贵的灵魂对自身的一种基本把握,是一种无处可寻、无处可得、或许也无从丢失的东西。——高贵的灵魂对自身的敬畏。——

288

有一些人无可避免地富于精神,无论他们如何扭转身和躲闪,如何用手遮住那双会泄密的眼睛(好像手不会泄密一样!——):最终总会暴露出来:他们拥有一种刻意隐藏的东西,也即精神。为了至少能骗多久就骗多久,成功地装傻——这在日常生活中总是像把雨伞那样受青睐——,最佳方法之一就是热情,再加上属于热情的东西,比如美德。因为正如加里亚尼所说的那样,他也必定知道这一点——:美德即热情[54]。

289[55]

从隐居者的文字中,总能听出一丝[234]荒野上的回响,听出孤独在喃喃细语,在羞怯地四下张望;即便他最强硬的话语,他的呐喊,也还传递出一种新的、更危险的沉默和隐瞒。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自己的灵魂亲密拌嘴,促膝交谈;谁在自己的洞穴里——可以是个谜宫,也可以是个金矿——,成了洞熊、蛟龙、掘宝人或守财奴;谁的概念本身就会最终带上一种特有的明暗参半的色彩,透着一种深沉和霉烂的味道,既不可言传又勉为其难,使过路人不禁背脊冰凉。隐居者不相信会有哲人——假定哲人一开始总是隐居者——在其著作中表达自己真正的、最终的观点:难道写书的目的不正是为了掩饰心灵深处的东西么?——是的,他会怀疑,哲人到底能否拥有“最终的和真正的”见解,在哲人那里是否是以及是否一定是山外有山、洞后有洞——在表面之上的一个更博大、更陌生、更丰富的世界,在任何原因、任何“根据”之下的深渊。任何哲学都是表面哲学——隐居者如此判断:“他在此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环顾四周,这有些随意;他在此不再深挖下去,铁锹搁在一边[56],这有些随意;——不过,这一切也有些可疑。”任何哲学中都掩盖着一种哲学;每一种观点都是藏身之处,每一句话都是一副面具。

290

任何有深度的思想者,都是害怕被理解甚于害怕被误解。被误解,受苦的是他的虚荣心;被理解,患难的却是他的同情心——同情心[235]总是在说:“哎,为什么你们想和我一样日子难过呢?”

291

人是一种欺骗、虚伪、难以捉摸的复杂动物,人让别的动物望而生畏,与其说这是因为蛮力,不如说是因为计谋和智慧。人发明了良心,为的是把自己的灵魂当做简单的东西来享受;全部道德是一种肆无忌惮的长期造假,唯有如此,注视灵魂时才有享受的感觉。从这一观点来看,可能与人们一般认为的不同,有更多的东西属于“艺术”范畴。

292

哲人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断地经历、目睹、耳闻、猜疑、期待、梦见非同寻常的东西;他被自己的思想击中,似乎这是从外、从上、从下而来,似乎被他特有的那种事件和闪电击中一样;也许他自身是一场暴风雨,孕育着新的闪电;是一个不祥者,在他周围总是雷声轰隆,霹雳骇人。哲人,哎,这家伙总是逃离自我,总是畏惧自我——但是又过于好奇,所以一再“回归自我”。

293

一个说“我喜欢这个,要占为己有,要保护它不受任何人侵犯”的男人,一个能经营事业、实施决定、坚持思想、守住女人、惩罚并打倒冒失鬼的男人,一个血气方刚、手持利剑、老弱病残[236]乃至飞禽走兽都来投奔并生来就归他的男人,总而言之,一个生来就是主宰者的男人,——如果这样一个男人有同情心,那么这种同情是有价值的。但那些自己在受苦的人的同情有什么用呢!或者那些宣扬同情的人!今天在欧洲,到处都有一种对痛苦的病态敏感和过激情绪,一种令人反感的毫无节制的唠叨抱怨,一种想借助宗教和哲学垃圾涂脂抹粉攀高枝的阴柔之气,——有一种不折不扣的苦难崇拜。在这些幻想家的圈子里被称为“同情”的东西毫无阳刚之气,我觉得这点总是最先跃入眼帘。——人们必须有力地、彻底地杜绝这种最新款式的低级趣味,最后我也希望人们能把“快乐的知识”这道灵验的护身符挂在胸前和脖子上——用德国人能明白的话来说就是:“快乐的科学”。[57]

294[58]

奥林匹克的恶习[59]。——有位哲人,是纯正的英国人,他试图在众多思考的头脑面前对笑进行恶意诽谤——“笑是人性的顽疾,是每个思考的头脑应竭力克服的顽疾”(霍布斯)[60]——,尽管如此,我却要斗胆为哲人们排个序,依据是他们笑的等级——一直排到那些能金子般开怀大笑的人。假如众神也搞哲学的话,有些推论已促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么我毫不怀疑,他们也懂得用一种超越凡人的全新方式去大笑——以所有正经事儿为代价!众神好开玩笑,看来他们甚至在做神圣的事情时也无法止住笑口。

295

[237]心灵的天才,就如那位大隐者拥有的那样,那位善于诱惑的上帝,那位天生的良心猎手,他的声音会深入每个心灵的地狱,每句话里都有诱惑的思虑,每一瞥中都有诱惑的留痕,最绝的是,他懂得如何显像——显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对追随者的额外压力,迫使他们步步向其靠拢,越来越心悦诚服、不打折扣地紧随其后:——心灵的天才,它教导所有大声喧哗和自鸣得意的人安静下来,侧耳细听,它磨平了粗糙的心灵,使其体验一种新的需求,——静静地躺下,如同一面明镜,反射出深邃的天空——;心灵的天才,它教导双手笨拙、惊慌失措的人在取物时要从容不迫,姿态优雅;它发掘深藏不露、已然被人遗忘的宝物,宣布厚厚的、污浊的冰层下是善良的滴泉和精神的甘露,它是一支探矿杖,能让长期埋没在无数烂泥黄沙里的每一粒金子脱离土牢,重见天日;心灵的天才,它抚摸过的每个人都会变得充实富有,没有蒙恩,没有受惊,没有像获得外人财物时的那种幸福感和压抑感,而是自身变得更加充实了,比起以前来焕然一新了,在春风的吹拂和倾听下绽开了,也许变得不那么自信,变得柔软、脆弱、破碎了,但却充满了暂且无名的希望,充满了新的意志和涌流,充满了不满和逆流——但是,朋友们,我在做什么呢?我在对你们谈论谁呢?难道我忘乎所以了,竟然没在你们面前提及他的名字?若非你们自己已经猜到了,谁是这个值得怀疑的、却要受到如此赞扬的精神和神灵。就如一个从小浪迹天涯、流落异乡的人所经历的那样,我也邂逅了几位不无危险的奇人,[238]但主要是我刚才谈到的那位,他不是别人,正是狄俄尼索斯[61],那位模棱两可、长于诱惑的神。正如你们所知,我曾以最隐蔽的方式,带着最深沉的敬畏,将我的处女作[62]献给了他——(我觉得我是最后一个向他供奉祭品的人:因为我还没有发现有谁理解了我当时的举动)。在之后一段时间里,我对关于此神的哲学又有了许多、太多的了解[63],就如俗话所说的口口相传,——我,作为狄俄尼索斯神的关门弟子,也许总算可以给你们,朋友们,如果允许我这样做的话,介绍一下这种哲学了?我压低嗓音,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这涉及到一些隐秘的、全新的、陌生的、神奇的、惊人的的东西。狄俄尼索斯是个哲人,众神也搞哲学,这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不能说不棘手,可能恰恰会在哲人中间引起怀疑,——在你们当中,朋友们,也许反对这件新鲜事的人会少一些,除非它来得太晚了,错过了适当时机:因为我听说,如今你们不怎么愿意相信上帝和众神。也许我不得不在直言方面走得更远,让一贯苛刻的你们听来觉得有点儿逆耳?当然上述提及的那位神在此类谈话中走得更远,远得多,总是赶在我前面,遥遥领先……是的,若蒙准许,我本想按照人类的习俗给他起几个动听、喜庆、歌功颂德的别名,好好地赞美他作为研究者和发现者的勇气,赞美他大无畏的正直和真诚以及对智慧的热爱。但是面对此类令人敬畏的虚衔和美名,这样的一位神肯定会不知所措。他会说:“这些还是留给你和你的同类,留给其他有此需求的人吧!至于我——我没有理由要这样遮羞!”[239]——人们会猜想:这类神和哲人也许不知羞耻?——他曾这样说:“有时候我喜欢人”,开始影射在场的阿里阿德涅[64]:“——人对我来说是个可爱、勇敢、会创造发明的动物,堪称举世无双,在任何迷宫中都能如鱼得水。我对他不错: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使他继续进步,使他变得比现在更强大、更凶恶、更深沉。”——“更强大、更凶恶、更深沉?”我吃惊地问道。“对”,他再次重申,“更强大、更凶恶、更深沉;也更美丽”——说到这里,这位诱惑之神露出海尔赛妮般[65]的微笑,似乎他刚才是说了句动听的恭维话。由此我们立即看出:这个神不仅不知羞耻——;我们还有充分理由认为,在某些方面,众神都应该向我们求教。我们人类更——有人性……

296[66]

啊,你们究竟是什么,你们这些由我描述、状写的思想!不久之前,你们还是那么色彩斑斓、青春勃发、心怀恶意,长满了刺,到处隐藏着香料,让我直打喷嚏,放声大笑——可是,现在呢?你们已经变得了无新意,你们中有些恐怕已成了真理:它们看上去那么长生不老,那么正直,正直得让人心碎,那么无聊!而从前不是这样吗?我们写下或画下些什么呢,我们这些握毛笔、说中文的满清官吏[67],凡是让人写下的,我们都会使其不朽。单靠我们自己,又能画下些什么来呢?唉,始终只有即将凋零、开始发臭的东西!唉,始终只有大势已去的暴风雨和明日黄花的感伤!唉,始终只有精疲力竭、飞错方向[240]而落入人手——我们之手的鸟儿!我们只能使那些活不久、飞不动、疲惫不堪的东西不朽!只有你们的下午,你们这些我写下和画出的思想,只有为你们,我才有色彩,也许有很多色彩,丰富多彩的柔色,五十种黄、棕、绿、红:——但是,没人能猜出你们在清晨时的模样,从我的寂寞中突然擦出的火花和出现的奇观[68];你们,我亲爱的、又老又——坏的思想![69]


[1] [KSA版注]参见第12卷,1[7.10];2[13]Dm 中这节被删除的后续部分:这类野蛮者的“人性化”——一部分是并非有意的过程,在大致确定权力关系后自然而然地产生——,本质上是一种弱化和温和化的过程,恰恰以他们的胜利和财富基于的那些欲望为代价。他们这样夺取了“较为人性的”美德,甚至还带着极大狂热,出于其“掠夺嗜好”,在最具精神性的领域成为古老的文化、艺术、宗教的征服者,而在被压迫者和被奴役者一边,一种反向的过程也在逐渐进行着。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变得更温和,更有人性,因而在肉体上也变得更加富足,在他们身上也就在多大程度上会发展出野蛮者来,就是那些变的强大了的人,带着野性欲求的半人半兽:——野蛮者有朝一日会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可以反抗自己身上的那个人性化了的、也就是软弱化了的主子了。这种游戏周而复始:一种高等文化又再度开始了。我想说:每次在统治的、高尚的等级和文化的压力下,都会由下而上形成一种缓慢的反压力,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未曾相互约定的整体密谋,它有利于所有被统治者、被榨取者、境遇不佳者、平庸者、不太成器者,使他们得以存活和上升;它是一种奴隶的不满情绪和奴隶的揭竿而起,旷日持久,开始时隐而不发,然后变得越来越有自我意识;它是一种反对任何主子的本能,到最后甚至反对“主子”这个概念;它是一场生死之战,反对任何源自上等统治者怀腹和意识的道德,这些统治者需要某种形式和某种称谓的奴隶制度作为自己的基础和条件。这一切总是延续到一个时间点,即此类奴隶种族变得足够强大——足够“野蛮”!——能自己当主子;这时马上就有相反的原则和道德产生了。因为“当主子”和“当奴隶”都有其本能:“天性”在两者中都有,——而“道德”也是一份天性。——

[2] [Pütz版注]保持距离的激情:在《道德的谱系》(1887)中,这一概念获得了对尼采的贵族统治思想而言的核心意义。保持距离的激情对立于尼采否定的追求平等的伦理。保持距离的激情是高贵者、强势者的一种冲动:提升自己地位,与卑贱者划清界限,从丰富多彩的生命中确定生命的价值。因此尼采要以忍受痛苦的能力替代基督教的同情,以忍受痛苦能力的大小来衡量人的高贵程度(参见《道德的谱系》,第一部分2节)。

[3] [Pütz版注]人的自我克服:这一表述指向尼采关于超人的“学说”,他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中颠倒神学思维模式时提出了这一学说。人是创造性的力量,本质上可以创造出超越自身的东西,是“桥梁,不是目的”,是“一种往上过渡和一种往下没落”(《前言》,4节)。迄今为止他从超越尘世的希望出发,确定“往上过渡”和“往下没落”的意义以及“牺牲品”存在的意义;而现在扎拉图斯特拉则教导说,人的克服乃是超人的独创。但如果我们重又认为超人“在人之上”、“在人彼岸”的话,那么反神学的突击方向也可能倒转过来。超人之“超”不能按照拉丁文supra的意义(“在上”),而应按照拉丁文trans-的意义(“过去”)来理解。要借助神学“自我克服”的思维模式来克服神学,最终就还必须针对克服模式本身。对此尼采运用了一些运动隐喻,其中有跳舞隐喻:在对立事物之间和之上跳舞。一切意义设定,一切有可能在思维习惯中凝固起来的意义设定,都会被卷入这种舞蹈而颠簸起来,不可能永远对立,也不可能永远克服对立。

[4] [KSA版注]Vs(W I 3) :占统治地位的等级的腐败不同于效劳的、臣服的阶层的腐败。比如,过分温和和意志弱化就是前一种腐败。后一种腐败是独立性增加,比如在欧根·杜林那里。法国大革命的享有特权者就是一个腐败的例子。

[5] [Pütz版注]生命:尼采笔下的“生命”一词,与其说是概念、理念或者对象,毋宁说是策略,使硬化的事物松开的策略。最可能被理解为概念隐喻的“生命”具有典型特征,这些特征虽然如同主导动机贯穿尼采著作始终,但是由于其多种多样的互相联系,所以难以确定。“生命”既有“权力意志”(“生命”是自我克服和提升,但也是制服它者)的特征,也有“永恒轮回”(自我重复中的肯定,比如可参见《快乐的科学》341节;另参见《前言》“生命”和“权力意志”)的特征。

[6] [译注]原文为Sipo Metador,实为亚马逊森林中的一种可怕的藤本植物。

[7] [Pütz版注]生命就是权力意志:参见《前言》,“生命”和“权力意志”及以下。

[8] [Pütz版注]奥丁……传说:尼采在此引用产生于13世纪后期古老传说《哈尔夫和他的英雄们》中的武士战歌:eg hefi hiartta /hartt j briosti /sizt mer j äskú /Odin framdi.(Hálfs Saga ok Hálfsrekka,herausgegeben von Hubert Seelow,Reykjavik 1981)

[9] [Pütz版注]谁要是……无情:补充的这一句无从核实(参见上注)。

[10] [Pütz版注]无私行为:désintéressement(法语)。

[11] [Pütz版注]老好人:un bonhomme(法语)。

[12] [Pütz版注]普罗旺斯的骑士诗人:12和13世纪法国南部的行吟诗人,其诗歌构成了中世纪世俗音乐的重要分支。他们吟唱自己创作的歌词和曲调,以乐器伴奏。诗歌由阿拉伯和中古拉丁文诗歌发展而来,其核心是爱情崇拜,以某种特有风格对一位遥不可及的宫廷贵妇表示崇拜,歌颂她们的诗歌饰以大量的自然意象。这种宫廷情歌作为贵族社交艺术有其固定的基本模式,但在此范围内,性爱升华的主题也在不断地变化更新。最早的行吟诗人是阿基坦公爵(Wilhelm IV.,Herzog von Aquitanien,1071-1127),其他重要的行吟诗人有旺塔杜尔(Bernart de Ventadour,约1125-1200)、维达尔(Peire Vidal,约1175-约1210)和卡迪纳尔(Peire Cardenal,约1174-约1272)。

[13] [Pütz版注]快乐知识:gai saber(古普罗旺斯语)。尼采暗指“快乐的科学”(la gaya scienza,古普罗旺斯语gaia sciensa的意大利语写法)。这种科学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它以对所有生活力量、包括残酷的生活力量的绝对肯定为前提。1882年,尼采的《快乐的科学》出版。

[14] [KSA版注]此后删去了:——历史上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Dm

[15] [KSA版注]想引诱别人说自己好话,然后引诱自己也去对此深信不疑:——如此行事真是高雅。 Vs(N V II 2)

[16] [Pütz版注]城邦:Polis(希腊文),古希腊最普遍的国体,兴盛于前6-4世纪,尤其在雅典。城邦以城市为中心,包括周边地区,后来又加上了殖民地,是政治和文化共同体。城邦理念主要由柏拉图(参见序言注释“柏拉图主义”)及其弟子亚里士多德(参见第五章188节注释“亚里士多德的前提”)的国家学说提出,其影响一直绵延至近代。

[17] [KSA版注]此后删去了:——这是时机,对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式 Dm

[18] [KSA版注]此后删去了:(无论叔本华会说什么,他在这类事情上并不在行)Dm

[19] [Pütz版注]差异促成仇恨:Différence engendre haine(法语)。

[20] [Pütz版注]贺拉斯的叉子……驱逐天性……去而复归:furca ... naturam expellere ... usque recurret(拉丁文)。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前68-前8),古罗马著名作家,《诗艺》、《歌集》为其首要之作。“‘群氓’总是驱而不散,去而复归”一语影射贺拉斯《书札》I 10,24:naturam expellas furca,tamen usque recurret[尽管你用干草叉驱逐天性,但天性总是去而复归]。[KSA版注]原为:这却是现代教育的公式 Dm

[21] [Pütz版注]在等级相同的人之间:inter pares(拉丁文),常见于primus inter pares[等级相同者中的佼佼者]之中。

[22] [Pütz版注]‘只有不去……’——歌德致拉特·史洛瑟:出处不详。

[23] [Pütz版注]叔本华式的“类的守护神”: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性爱形而上学》一章中描述了所有导致性交的求爱形式,这是物种生产尽可能纯种的个体的一种策略。人类所有的性爱之争,两个年轻人的性交的偶然性、考虑因素、不可预见性不是别的,正是“类的守护神的沉思,涉及他们所生的个体以及个体的特点组合”(《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II,4.,44)。

[24] [KSA版注]此后删去了:作为生命的条件和基础的危难,每次 Dm

[25] [KSA版注]原为:有一种遴选和培育的力量 Dm

[26] [Pütz版注]趋同进程:progressus in simile(拉丁文)。

[27] [译注]德语中gemein一词有“普通的”、“共同的”、“卑贱的”等义。

[28] [Pütz版注]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法国浪漫派作家,其作品包括诗歌、叙事诗和戏剧。

[29] [Pütz版注]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作家,美国浪漫派最重要的代表。爱伦·坡的幻想和神秘倾向主要在其中篇小说和侦探小说中表现出来。后者是注重逻辑演绎的现代侦探小说的典范。

[30] [Pütz版注]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1798-1837),意大利浪漫派诗人。

[31] [Pütz版注]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他的小说(比如在《O侯爵夫人》、《智利地震》、《圣多明各的婚约》、《弃婴》)和剧本(《彭特西丽亚》、《安菲特里翁》、《海尔布隆德的小卡特琳娜》、《弗里德里希·封·霍姆堡亲王》)表现出对人类认识可能性的怀疑,塑造的形象在无法确定、令人恐惧和矛盾的极端情景中陷入了导致身份丧失的冲突。也许正由于这种多元性,解构主义的阐释时常援引卡夫卡和克莱斯特,视之为“后现代”作家。

[32] [Pütz版注]果戈理:Nikolaj Wassiljewitsch Gogol(1809-1852),来自乌克兰的俄罗斯作家,主要因其短篇小说(《狂人日记》1835、《鼻子》1836、《外套》1840)、喜剧(《钦差大臣》1842)和未完成长篇小说《死魂灵》而闻名。果戈理充满幽默地对现实的描述提升到幻想怪异的地步,从而揭露了实在和表象之间的矛盾,对社会弊端和人类恶行提出了控诉。[KSA版注]He 中的相关叙述:我不敢提那些更伟大的名字,但我指的就是他们

[33] [KSA版注]全部爱的化身,他也懂得爱那个大地上无人爱的人 Dm

[34] [KSA版注]原为:可能性Dm 尼采在He中鉴于 《尼采反瓦格纳》(心理学家发言)(第6卷,434,24-25;435,11-12) 作了改动

[35] [KSA版注]此前删去了:的、苦难的因而是生活的领域 Dm

[36] [KSA版注]He 中的相关叙述:(哈姆雷特的玩世不恭——加里亚尼的例子);参见《尼采反瓦格纳》)(心理学家发言),第6卷,436,8)

[37] [Pütz版注]加里亚尼:参见第二章26节注释“加里尼亚神父”。

[38] [Pütz版注]人性、太人性的污秽:暗指尼采的早期著作《人性的,太人性的》。该书第1卷出版于1878年,1880年,《漫游者和他的影子》作为《人性的,太人性的》的第2卷出版。这部著作以“一本献给自由精神的书”为副标题,批判了启蒙主义传统,同时又使它极端化了。《人性的,太人性的》旨在撼动西方的全部形而上学,揭示其生命意志的升华功能。通过从生理学角度将所有理想简约化的方法,尼采构建(重构)了形而上学的生命利益,尤其是道德哲学的生命利益,认为这些生命利益乃是愿望。从这点上看,形而上学是“人性的”,甚至是“太人性的”。

[39] [Pütz版注]无手拉斐尔:拉斐尔原名 Rafaello Santi(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和建筑师,1504年起在佛罗伦萨生活和工作,1508年起在罗马生活和工作,1515年起在罗马拥有一个庞大工场,是圣彼得大教堂的首位建筑师,负责保护希腊罗马文物古迹。尤其是他的画作成为了古典艺术楷模:《雅典学院》(1501-11)、《西斯廷圣母》(1514)、《教皇利奥十世与二主教像》(约1518)。“无手拉斐尔”的说法直接来自莱辛(参见第二章28节注释“莱辛”)的剧作《艾米莉雅·迦洛蒂》,该剧第1幕第4场有一段关于绘画的谈话,画家孔蒂向赫托勒公爵发问:“公爵,难道您认为,假如拉斐尔出生时不幸没有双手,他就不是最伟大的画坛天才了?”

[40] [KSA版注]参见《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II,论高尚者;第10卷1[92];3[1]4;12[1]120

[41] [KSA版注]Vs(M III4):盖完房子之后,一般都学到了一点东西,而这东西是在动工之前就该知道的。

[42] [KSA版注]Vs(N VII 2) 初稿:没有嘲讽,没有爱,但作为诱惑者和心理专家走着自己的路,带着沉默的问题,向所有值得疑问者发问,带着缓慢的视线,注目于被赞赏的一切,带着垂直的铅锤,它不知疲倦地从所有深处重新冒上来,迎接阳光□□□漫游者啊,你是谁?我看到你走着自己的路,没有嘲讽,没有爱,尝试着诱惑。你深不可测地注视,你一言不发地提问:□□□我不知道。或许奥狄浦斯。或许斯芬克斯。让我走吧。

[43] [KSA版注]Vs(N VII 2):以拥抱抓住幸福,掐死它,勒死它,使其窒息:这类经历的忧郁——不然幸福就会飞走,就会溜之大吉?

[44] [Pütz版注]修饰悖论:contradictio in adjecto,参见第一章16节注释“修饰悖论”。

[45] [Pütz版注]哈耳庇埃:Harpyien(希腊文),古希腊神话中的恶魔,丑陋的鸟身女妖。在阿耳戈英雄传说中,她们抢走年迈的先知菲纽斯的部分食物,并将剩下的部分弄脏。

[46] [Pütz版注]餐后反胃:dyspepsia(希腊文)。

[47] [KSA版注]Vs(N VII 2) :一种不错的理由和动机,以便被人误解:我习惯了只在我的看法与人不一致的时候进行赞美。不然的话——我觉得——就是在自我表扬:某种东西,多么公平啊,只能在□□□

[48] [KSA版注]Vs(N VII 2) :带着一种傲气凛然的平和心态生活;情感随心所欲,在正确的时间,有用的面具皮囊,还有墨镜,以免别人看到我们的眼睛

[49] [Pütz版注]自己四种美德的主人:列出美德目录的传统始于古典时期:柏拉图(参见序言注释“柏拉图主义”)就在其《王制》中列出了四项主要的美德:公正、智慧、适度、勇敢;其他美德均由于此。按照《哥林多前书》13章13节,基督教的主要美德是信心、盼望、爱。尼采自己的美德目录由勇气、洞见、同情、孤独组成,更多地是依据古典传统,但也以独特方式有所变动。

[50] [KSA版注]原为:是一种高雅的贞洁 Dm

[51] [KSA版注]原为:不过思想就是 Dm

[52] [Pütz版注]在这里前景无限,精神昂扬:尼采在此引用歌德《浮士德》(第2部,第5幕,第6场“山峡、森林、岩石、荒凉之地”,11989行起)中崇拜玛利亚的博士说的话,当时升天童子正在迎接浮士德的不死灵魂。

[53] [Pütz版注]——什么是高贵?……群氓统治”:尼采将会在《道德的谱系》中从高贵者、思想高尚者和强者创造价值和设立尺度的立场推导道德标准的来源。生命的富足和强大表现在对地位等级的本能上,导致上下、高低和贵贱之分。

[54] [Pütz版注]美德即热情:vertu est enthousiasme(法语)。这句话原来是 En effet la vertu est un enthousiasme[美德确实是热情],出自加里亚尼1777年4月26日致德毕内夫人(Madame d'Épinay)的信,见L'Abbé Ferdinand Galiani:Correspondance avec Madame d'Épinay(und anderen). Nouvelle Édition,herausgegeben von Lucien Perey et Gaston Maugras,Paris 1881,卷 2,信函号 CLXXIII,页 504.

[55] [KSA版注]Vs(N VII 2) :人们怎么可以相信,曾有一位哲人在其著作表达过自己真正的观点?我们写书的目的不正是为了掩饰心灵深处的东西么?

[56] [KSA版注]原为:我在此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我在此不再深挖下去,铁锹搁在一边 Dm

[57] [Pütz版注]“快乐的知识”……“快乐的科学”:暗指尼采1882年出版的《快乐的科学》(另参见本章260节注释“快乐知识”)。

[58] [KSA版注]Rs(W I 8) 初稿:有那么多笑的方式:这一切都奉献给了那些金子般开怀大笑的人

[59] [Pütz版注]奥林匹克的恶习:暗指希腊众神响彻云霄的“奥林匹克的笑声”。荷马(参见第七章224节注释“荷马”)曾提及“极乐众神令人难以忘怀的笑声”(《伊利亚特》I,599 和《奥德赛》VIII,326)

[60] [Pütz版注]笑是……应竭力克服的顽疾(霍布斯):出处不详。

[61] [Pütz版注]狄俄尼索斯:参见第一章7节注释“Dionysiokolakes……谄媚者”。对尼采来说,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共同组成了一种复杂的象征,代表艺术以及存在的整体性,体现了他1872年《悲剧出于音乐精神的诞生》这部早期著作的核心思想。

[62] [Pütz版注]处女作:比如1872年《悲剧的诞生》。尼采在该书中认为,阿波罗精神和狄俄尼索斯精神除了是艺术原则之外,也是自然原则。

[63] [KSA版注]了解[——而且就如俗话所说的口口相传——:]或许我会有这么一天,极其安宁,充满海尔赛妮的幸福,[我][听到的]我知道的一切都必定从嘴里满溢出来——[总之],朋友们,我会给你们讲狄〈俄尼索斯〉的哲〈学〉Rs(W I 5)

[64] [Pütz版注]阿里阿德涅: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和帕西法厄的女儿,她用“阿里阿德涅的线”把忒修斯从米诺陶洛斯的迷宫里救了出来。忒修斯说自己要娶她作为感谢,却在返回雅典的途中将她遗弃在那克索斯岛。狄俄尼索斯救出了伤心的阿里阿德涅,并娶她为妻。一种说法是,狄俄尼索斯在忒修斯继续扬帆远航之前带走了阿里阿德涅,而根据另一种说法,阿蒂米斯将她杀死在岛上,因为狄俄尼索斯控告她犯下了罪孽。这些神话传说成了尼采诗集《狄俄尼索斯颂歌》中《阿里阿德涅的控诉》的素材。阿里阿德涅这一形象在尼采著作中常被提及,但意义不明,学界对此众说纷纭。有些学者推测,阿里阿德涅是尼采极为崇拜的柯西玛·瓦格纳(Cosima Wagner,1837-1930)的假名。尼采在1889年曾在给她的信中写道:“阿里阿德涅,我爱你。”

[65] [Pütz版注]海尔赛妮般:参见第七章224节注释“海尔塞尼般自足”。

[66] [KSA版注]Rs(W I 8,209) 中的标题:中国智慧。一点[坏]思想(W I 8,210) 前言与自白 Vs(N VII 2):我知之甚多、知之甚早的东西,完全是大势已去的暴风雨,变得枯萎和发臭的情感:——思想(——蝴蝶,壁虎),我猛扎它,因为它不太扎我,不太折磨我了;想要成为“真理”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它不死,同时又无聊得要死□□□还是奇特和色彩斑斓的东西,开始变得了无新意□□□在死者的大地上,小小的花圈、石块、丘陵,纯粹死寂的让人回忆起曾经活着的

[67] [Pütz版注]我们这些握毛笔、说中文的满清官吏:尼采“中国”成见(参见第六章210节注释“柯尼斯堡的那个伟大的中国人”)的另一种变体。“握毛笔……满清官吏”系指所谓平庸无奇的、囿于陈规的芸芸众生。

[68] [KSA版注]原为:那时我第一次构想和体验了你们 Rs(W I 8)

[69] [KSA版注]你们,我创造和体验的思想Rs(W I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