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只顾跟着火柴走,也没注意到了什么地方,等电梯门一打开震耳的音乐突然响起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我已经进来了。
我放眼这么一望,和北京差不多嘛。
火柴拉着我直接冲向一小角落,借着灯光我看到一帮男女,偶尔还听到一声“滚你丫的”。我当时没响应过来,这是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啊,昏菜了吧我。后来火柴告诉我,这一帮子人都是北京城中的祸害,到上海来出差,知道火柴挣俩钱也不容易,那句文化词儿怎么说来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于是纷纷跑火柴这儿献爱心来了,表达表达友谊。
我刚坐下来,对面一男的就对我嬉皮笑脸的,一脸肥肉闪闪发光,我估计丫正发情。果然,他把脸凑过来说,这位姐姐长得真好看。我当时血压就上去了,激动啊我,您说您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管我叫姐姐,我长得哪儿那么蹉跎啊。他叫着不恶心我听着都恶心,说句实话,我宁愿他叫我妈。火柴一巴掌推在丫油亮亮的大脑门上,说,滚你丫的,人家林岚可是一知识分子,一作家,谁他妈跟你狗扯羊皮的啊,操﹗
火柴刚说完,对面一女的就站起来了,打扮得挺漂亮的,比火柴看上去稍微大点儿,那女的一把拉住我的手,那个激动啊,跟慰问灾民似的,吧唧丢过来一句话︰“哎呀,您就是那位作家啊,您看看,您看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作家呢﹗国中净在国文书上看鲁迅那老头了。”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这女的说话跟火柴一个德行。火柴指着那女的对我说,这就是我那来上海创业的姐们儿,柳如絮。我笑脸如花地伸手迎接,心里想︰多好一名字啊,就这么被蹧蹋了。握完手她立马把服务生叫过来,摸出一叠粉红色的钞票,我也没看清楚多少,“啪”的一声摔他脸上,“去弄两瓶最好的酒过来。”本来来之前我听火柴讲柳如絮的“创业史”,觉得她离乡背井又无依无靠的,日子肯定过得很忧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热血沸腾的话想安慰她来着,一看她这老佛爷的架势,我歇了吧我。
酒拿上来了,刚才对面那被火柴推了一巴掌的男的贼心不死,又递过来一杯酒。我从下飞机开始就一口水没喝过,于是接过来一饮而尽。我估计那男的本来想灌我来着,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一看我拿酒那架势他立刻没屁了。亏他没见着闻婧,我是把红酒当可乐喝,闻婧是把白酒当红酒喝,明显比我高两个段数。而眼前这男的,绝对是把红酒当白酒喝的,轻轻舔一口还他妈龇牙咧嘴的跟喝烧刀子一样,我真想揍丫﹗
放下酒杯火柴叫我去蹦会儿,我一想跟这儿坐着看着那男的也添堵,于是就跟着火柴去了。
中国人口真是多啊,我和火柴挤了半天挤进了舞池,刚站稳我一回头就看见一张抹布一样布满皱纹的脸。多蹉跎啊,吓死我了。这大妈的年纪我目测着最少也四张多吧。怪不得别人说“古老的北京,年轻的上海”啊,真年轻啊。
我刚惊魂甫定,台上的DJ就开始喊口号了,舞池里的人全疯了,双手齐用,紧跟指挥。那DJ说得多好啊,说得真好啊,我怀疑丫是一先锋诗人。
提到先锋诗人,我就想起我在大一学期末的那档子事儿。那时我在学校是班联会宣传部部长,其实这也和我爸面子大有关系。而顾小北是学校的班联会副主席,所以我和他跟校长副校长一起坐在嘉宾席上看节目。坐在顾小北旁边的是班联会主席,但学校领导都宠着顾小北,不怎么买那主席的账。这主要也是因为顾小北的父母都是纵横商场的豪杰,每次学校拉赞助都是顾小北出马,而且都是一万两万地拉回来。如果换作那主席,别说一两万了,就是一两千也得把他给拉歇菜了。而且顾小北拉赞助特别狠,拉完康师傅就马上拉统一,拉完麦当劳马上就拉肯德基。那天我左边是顾小北,右边是一特蹉跎的副校长,有个节目就是一先锋诗人朗诵诗歌。瞧丫穿得特朴素,结果一张嘴就甩出一句︰女娲啊,您的隐形眼镜儿,碎了吗?一脸严肃的疑问表情跟大尾巴野狼似的。我旁边的副校长一口茶就喷出来了,那个激动啊,一张嘴一双手直哆嗦,结果一副粉红色的假牙扑通掉茶碗儿里了。我当时一恶心,于是也跟那儿直哆嗦。
挤着挤着我和火柴挤到俩巨海的音箱旁边,感觉跟地震似的。火柴指指上头,我心领神会地就跳到音箱上去了。我和火柴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头顶和舞动的爪子。一束追光打过来笼罩了我和火柴,我望过去,那个灯光师正冲着我们笑呢。火柴立刻扭动腰肢回报他的这束追光。我和火柴奋力地跳着,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里不是有句话吗︰灯光下的人生是最完美的人生。我和闻婧还有火柴都是从国小二年级就学跳舞的,先芭蕾后民族,都是腿长、脚背直、膝盖小的主儿,凭我们的基本功,全身上下除了头盖骨,哪块骨头不能动啊。台下那群只会摇头一脸春心荡漾的妞儿们,和我们哪是一个段数的啊。灯光师又打了三束追光过来,我回头看火柴,她特兴奋,跟那儿跳飞天呢。以前我和闻婧凭这个飞天舞在北京还拿了不少奖呢﹗
跳着跳着我感觉一团东西向我倒来,像个人,我用手一推,结果推在一团肥肉上。我定睛一看,一特壮实的大爷赤着膀子上来了,我心里就在琢磨︰就他那公顿位,怎么弄上来的啊?我估计母猪上房都比这容易。丫跳得也特勃发,而且跳得特另类,下半身纹丝不动,上半身直哆嗦。胸口两团肥肉甩来甩去的。用句特流氓的话来说,丫胸博比我和火柴的都大。
正跳着呢,牛仔裤里的手机震了,我摸出来一看,差点从音箱上翻下去,陈伯伯的手机号码闪烁在我手机屏幕上,我估计要让他知道我在这种混混场所,我在上海的日子就不宁静了。
我把手机拿给火柴看,火柴当机立断把我朝洗手间拖,她说那儿的隔音效果特别好,上次她在那儿打电话给别人说是在图书馆看书别人都信了。
结果冲到门口女洗手间的门被关得死死的,火柴一看男厕里没人,就抓着我冲进去了,我哆哆嗦嗦地把电话接起来,然后听到陈伯伯的声音,他问我在干吗呢,这么久才接电话,我说洗澡呢。陈伯伯告诉我明天去一家公司面试,他给安排的,到时候过去报上他的名字就一切OK了,然后告诉了我那家公司的地址和面试时间,我听了很兴奋,因为那是家著名的跨国广告公司,多少人前赴后继地往里冲啊。
挂掉电话我冲火柴特贼地笑,我说银子﹗然后挥挥自己的手机。
正好我和火柴要出门的时候,一个男的突然进来了,他看见我和火柴脸上表情跟吞了只苍蝇似的。火柴说,别惊讶,小兄弟,我儿子进来太久了,我来看看他。说完拉着我出去了。我不知道那个男的什么表情,反正我听了真想骂火柴。到这儿来玩的人谁可以年轻到当你儿子啊?
早晨的阳光总是美好的,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想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享受着美好的阳光,展示着我美好的岁月,看着无数人满世界奔走,我会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充实。
这是我在上海的天空下醒来的第一个早晨,本来我昨天把手机闹钟设定到了早上七点,因为我今天有个面试,睡昏过去了我就可以在上海永久地沉睡了。不过我早早就醒过来了,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看才六点,我都有点佩服自己了,昨天晚上玩到那么晚今天居然还是起得来。
我这人有个坏习惯,晚上睡觉不关手机,而且喜欢把手机放在枕头下面。以前顾小北就老教育我说有辐射,你不想得脑癌就晚上把手机给我关了放到床之外的地方去。记得有次顾小北还是说这个事情,我就骗他说我关了关了,然后照样开着机把手机丢到枕头下面就睡了。结果半夜被个电话惊醒,接起来就听见顾小北在那边跟狮子一样冲我咆哮︰叫你关机关机﹗听见没﹗本来挺迷糊的我被他一吓吓得特精神,于是就睡不着了,起来跑到网上去打《传奇》。
我记得《传奇》刚风行那会儿我和顾小北经常手拉着手在里面游山玩水,也不动刀动枪的,就在里面讲甘言蜜语。顾小北怕《传奇》上男的勾引我,硬是给我弄了个男的帐号,用他的话来说,传奇里都是些大老爷们儿,人妖都抢手,何况你是一真女的。这话多新鲜呀,我还真是一女的。于是就出现了我和顾小北两个男武士跟那儿讲情话,旁边的人狂叫受不了两个破玻璃这种场面。做武士也是顾小北的意思,他说做别的烦,就做武士,会砍人就行。我总是在心里鄙视他,粗人﹗其实我背地里还有个帐号,是个道士。每次我都是看见有队人马要攻城了,我就屁颠屁颠地去加入,然后站在背后摇旗吶喊,也不上去打,时不时地丢张小符上去做做面子,顺便不时地冲回老大身边说没药了问他要钱。然后要到了就去存起来。我真是奸啊。不过上次我也栽过一回,我看见好象城被攻下了,就兴高采烈地往里冲,结果浩浩荡荡出来一大群敌人的队伍。我吓得直哆嗦,就狂喊︰别杀我,我是奸细,卧底的﹗结果证明他们的眼睛比较雪亮,还是把我杀了。我躺在地上还不服气,还在叫,妈的奸细都杀,没人性。跟顾小北打的时候什么他都让我,但是掉了宝物他绝对不让我,抢得比谁都快,其实他拿到之后卖了钱也是给我用,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不直接让我拣。有次刚把宝物打出来,掉在地上,结果我也死了,我就死在宝物上,我躺在那儿特悠闲,也不退出游戏,心里想我不信我躺在这儿你还能拣起来。顾小北站在我旁边,穷叫你倒是退呀退呀﹗我心里冷笑我说我就是不退,反正我死了,有种你就鞭尸。我正得意呢,电话响了,顾小北,他在电话里冲我吼,林岚你给我退了﹗我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出他一张脸皱起来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我和顾小北在一起的好笑的事情多了去了,只是现下回忆起来会让人觉得伤感。望着窗外的阳光我突然想到北京这个时候一定很漂亮,树木绿绿的,护城河的水也绿绿的,满天的鸟叫满地的小京叭跟着老头老太太的脚边跑,我突然想起我家的小京叭蝴蝶,顺便想了想也许顾小北和姚姗姗正在《传奇》里游山玩水呢。
阳光太刺眼了,不然为什么我的眼中会有泪水呢?
我坐在床上就这么在阳光下花了接近十分钟追忆我的似水年华,我发现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顾小北,笑的,哭的,抱我的,哄我的,那个在大冬天早上骑车帮我买早饭的,那个躲在厕所里哭泣的顾小北。我这么多年的青春全部都是从他身上流淌过去的,一切的时光经过他的洗涤之后都带上了他的味道,我可以逃避照片逃避情书逃避礼物,可是这种味道一直围绕在我的身边,挥也挥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