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于精神思想贫乏、无能的时期;它的标记就是人们尊崇各种各样拙劣的东西,并且人们自创的、形容这一时代的重复词——“当代今天”(jetztzeit)——可谓相当贴切,其自命不凡就好像这一时代就是“特别”的、“杰出”的时代,为了这一时代的到来,在这之前的一切时代都只是搭桥铺路而已。在这样的时期,甚至泛神论者也不害羞地说出生命就是——用他们的话来说——“目的本身”。假如我们的这一生存就是这一世界的最终目的,那这就将是最愚不可及的目的,不管定下这一目的的是我们抑或另有其人。
生命首先就呈现为一个任务,也就是说,维持这一生命的任务,亦即法语的“de gagner sa vie”(10)。谋生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经过艰辛努力争取回来的却成了负担。这样,接下来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如何处理、安排这一生活以抵御无聊,而无聊就像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猛兽,伺机而动,随时扑向每一衣食无忧之人。因此,第一个任务就是争取得到某样东西,第二个任务则是在争取得到某样东西以后,又不能让我们感觉到这样东西,因为我们对其有所感觉的话,它也就成了一种负担。
如果我们试图统观整个的人类世界,那我们就会看到处处都是永无休止的争斗。人们为了生存不惜耗尽全副的身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投入殊死的搏斗,防备着各式各样随时发生的、威胁着我们的天灾人祸。而对付出所有这一切努力所换回的报酬——亦即生存本身——审视一番,我们就会发现这生存里面有着某些没有苦痛的间歇时间,但这些时间随即马上受到无聊的袭击,并且很快就被新一轮的苦痛所终结。
在需求和匮乏的背面就是无聊——甚至比较聪明的动物也遭受它的折磨。这是因为生活并没有“真正的内容”,生活只是被需求和幻象所“活动”起来,而一旦这些需求和幻象没有了,生存的荒凉和空虚就暴露无遗了。
人的生存肯定就是某种的错误——只需简单留意下面这一事实就足以认清这一道理:人就是需求的凝固物;要满足这些需求是困难的,而这些满足带给他的除了没有苦痛的状态以外,别无其他,而处于这一没有苦痛的状态之中,他也就落入了无聊的魔掌。这一事实直截了当地证明了:生存就其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因为无聊恰恰就是感觉到了这一生存的空洞、乏味。也就是说,我们的本质和存在就在于渴求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真有肯定的价值和真实的内容,那是无法产生无聊的。仅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让我们充实和满足。但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感到高兴,除非我们正在争取达到某一目标——因为距离遥远和遭遇障碍的缘故,这一目标显得会带给我们满足,但目标一旦达到,幻象也就会随之消失——或者,除非我们正在从事纯粹的智力活动,也就是说,在进行这些活动时,我们从生活中抽身,现在是从外面回头审视这一生活,就像坐在包厢里的旁观者。甚至感官的快乐本身也只在于持续的渴求,而一旦目标达到,快乐也就消失了。一旦不是处于上述两种情形,而是返回存在本身,对生存的空洞和虚无的感觉就会袭上心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无聊。甚至我们内在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对特别、怪异事情的追求和喜好也显示出我们巴不得看到事物发展那单调、无聊的自然秩序能够中断。甚至上流社会的奢侈、热闹的喜庆和富丽堂皇的排场也不是别的,其实正是为跨越这一本质上贫瘠、可怜的生存而作出的徒劳无功的努力。这是因为那些贵重宝石、珍珠、羽饰、天鹅绒,还有如此之多的蜡烛、上蹿下跳的舞者、戴上又摘下的面具——所有这些到底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人此时此刻感到完全幸福,真的感到完全幸福的话,那他可能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