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叔本华思想随笔 » 叔本华思想随笔全文在线阅读

《叔本华思想随笔》12

关灯直达底部

在另一方面,没有什么比智力周期性的停止工作,更能清楚地显示了智力从属的、依赖性的和有条件的本质。在熟睡时,所有的认知和形成表象的活动都完全停止;但我们真正存在的内核,那属于形而上的部分——它是机体功能的必然条件,是机体功能的原动力——却永远不会停下来,假如生命仍未停止的话;并且作为形而上的,因而是非物质之物,它是不需要休息的。因此,那些把灵魂,亦即一个原初和本质上认知着的生物,视为形而上的内核的哲学家,迫不得已地断言:这一灵魂永远不知疲倦地认识着和表象着,因而就算是在熟睡中仍然继续着这些工作;只不过当我们醒过来以后没有这些事情的记忆罢了。不过,一旦我们领会了康德的学说,把这所谓的灵魂一说推到一边去,那这一看法的谬误之处是不难看出来的。因为睡眠和睡醒以后以清楚无误的方式向任何不带偏见的人表明:认知是一个从属的、以机体为条件的功能,与机体的其他功能一般无异。惟独心脏才是不知疲倦的,因为心脏的跳动和血液循环并不直接以神经为条件,它们恰恰是意欲的原初的表达。其他所有的由神经节——神经节与脑部只是有着间接的和疏远的联系——控制的生理功能在睡眠中也继续着工作,虽然身体的分泌已经减慢了下来。甚至心脏的跳动也随着大脑系统稍微放缓了,因为心跳有赖于呼吸,而呼吸又以大脑系统为条件。或许胃部是在睡眠中至为活跃的,这可归于它与此刻正在休息的大脑所特有的交叉感应的原因;这种交叉感应诱发互相的干扰。只有脑部和连带着的认知,才在熟睡中完全停顿了下来,因为脑部只不过是一个外事部门而已,这和神经节系统是身体的内务部门是一样的。脑部连带其认知功能,只是由意欲为了解外在的目标而设置的哨兵而已。这哨兵从头上的瞭望台透过感官的窗户向外张望,留意危险来自何方,哪里又可以取得利益。意欲根据这哨兵提供的观察报告做出决定。这个哨兵就像所有的勤勉工作者一样,是处于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状态。所以,在完成放哨、侦察任务以后,它也就像所有换岗哨兵一样,很高兴能下岗休息。这一下岗就是睡眠,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们才觉得睡眠是那样香甜和舒服,我们也不得不顺应它的要求。而从睡梦中被叫醒是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因为哨兵被突如其来地召回去值班了。这时候,在有益的心房收缩以后,我们一般都会感觉到艰难的心的舒张、劳累再度出现,智力与意欲再度分离。而所谓的灵魂,那原初和本来的认知之物,被唤醒以后,本来应该感觉如鱼归水才对。在睡眠时,只有植物生命仍在继续活动;这时,惟独意欲根据自己原初的和基本的本性,在不受到来自外界的打扰的情况下运作;因为没有大脑活动和认识努力的缘故它们的力量这时不会受到削弱。认知是最繁重的机体功能,但它对于机体组织来说纯粹只是手段而已,不是目的。所以,在睡眠时,意欲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维持和在需要时修复机体组织中去。身体的治疗、保养,身体得益的关键时刻都是睡眠的时候,因为“大自然的治疗能力”只有在免除认知活动的负担以后,才能自由地发挥。因此,尚待成形的胎儿持续不间断地睡眠,而新生儿也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沉睡。在这一意义上,伯尔达哈(24)(《生理学》卷三)把睡眠称作原初的状态是非常正确的。

至于脑髓本身,我想通过这一假设把睡眠的必要性更仔细地解释清楚——这一假设似乎首先是由诺伊曼(25)的《人类疾病》一书提出来的。这一假设就是:在我们清醒的时候,我们的脑髓无法吸取营养,也就是说,从血液中恢复、更新其物质;因为吸取营养的功能是低级的和物质性的,它会扰乱或者取消认知和思维这一至为卓越的和机体的功能。由此可以解释清楚:睡眠不仅仅是纯粹否定的状态,只是脑髓停止活动。其实,它也显示出了一种肯定的特性。这一点可以从这一事实清楚看出:睡眠和清醒之间并不仅仅存在程度上的差别,两者的分野是明确的——一旦睡着了,我们的梦中图像是与在这之前清醒时候的思想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证明例子就是:当我们做噩梦的时候,不管我们怎样试图喊叫,或者在梦中打退敌人的进攻、或者想从睡梦中醒来,我们都是徒劳无功的,就好像连接脑髓和运动神经,或者连接大脑髓和小脑髓(作为运动的调节器)的链节被消除了一样;这是因为脑髓正处于孤独、分离的状态,睡眠紧紧地把我们控制在它的手心里。最后,睡眠的肯定特性也通过这一事实反映出来:我们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体力才可以进入睡眠;太过疲倦、衰弱的体质都会妨碍我们获得睡眠。对此的解释就是:只有在吸收营养的程序开始以后——就好比说,脑髓开始吸收营养了——睡眠才可以开始;另外,在睡眠时流入脑部的血液增多,这可以用营养吸收的程序作解释。同样,睡觉时不自觉地把手臂合置于头上,是因为这种姿势有助于这一程序。这也是为什么只要小孩的脑髓仍在发育、成长,那他们就需要大量的睡眠。但到了老年期,当脑子跟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受到了某种程度的萎缩以后,睡眠就减少许多了。最后,这也是过度的睡眠会引起感觉意识某种呆滞的原因,因为这时候脑髓会出现暂时的膨胀、肥大,而习惯性的过量睡眠会使脑髓持久肥大,这样就形成了头脑迟钝、痴愚。“甚至过量的睡眠也成了一种负担。”(《奥德赛》15,394)因此,对睡眠的需求是直接与脑生命的强度,因而与意识的清晰度直接成正比。只有很微弱、呆滞脑生活的动物,例如鱼和爬虫之类,睡眠就少得多和轻微得多。在此我提醒读者的注意:所谓的冬眠几乎只是名称而已,因为冬眠的动物不仅仅只是脑子停止活动,整个机体组织也停止了活动,所以,这是某种的假死。具相当智力的动物睡得沉也睡得长。甚至在人类当中,脑髓越发达——这是根据其数量和质量而言——脑髓活动越活跃,那所需要的睡眠则越多。蒙田(26)说他自己一直是一个睡得很沉的人,他自己的相当一部分生命都花在睡眠里面。并且到了老年以后,他仍然每天连续睡上八到九个小时(《随笔集》第三部,第十三章)。笛卡尔据说也睡得很多(《笛卡尔的一生》,巴叶著,1693,第288页)。康德允许自己每天睡上七个小时,这些时间只能勉强凑合,以致康德吩咐仆人在规定的时间里,务必强行地把他拉起床,不管他的意愿也不听他的请求。(《伊曼努埃尔·康德》,雅哈曼著,第162页)。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如果一个人越清醒,换句话说,这个人的意识越清晰,那他就越有睡眠的需要;因此,他也就睡得越沉和越长。因此,经常的思考和累人的头脑工作会增加对睡眠的需求。持续的力气活同样会让我们产生睡意——对此的解释是:在进行体力劳作时,大脑通过脊髓和运动神经,持续不断地给肌肉以刺激,从而作用于肌肉的兴奋和收缩能力;这样,大脑能量就消耗掉了。所以,我们臂膀和大、小腿感觉到的疲乏,一如在这些部位所感受到的痛楚,其真正位置是在脑髓,因为脑髓是与运动神经相连,一如它与感官神经相连。那些并不由脑髓驱使的肌肉,例如心脏肌肉,因此就不会感到疲劳。同样的原因解释了为何在从事巨大肌肉力量劳作的过程中或者在这之后,我们的思维不够锐利。我们在夏天比在冬天更缺少精神力,部分的原因就在于夏天获得的睡眠较少;因为我们睡得越沉,那之后我们就越清醒。但我们可不要把这一道理错误理解为应该过分延长睡眠时间,因为如果这样做,那这种睡眠在时间长度上所获得的也就在强度亦即睡眠的深度上失去了;这也就成了浪费时间而已。歌德在《浮士德》第二部分对早晨的轻睡的描述,“睡眠只是个空壳,把它扔掉吧”,就包含了这方面的意思。所以,总的来说,睡眠这一现象首先和主要地证实了:意识、感觉、认知和思维并不是我们身上原初的东西,而是带条件的、从属的部分。这些是造化的奢侈、挥霍,更确切地说,是造化最大的奢侈和挥霍;因此,这种挥霍越达到更高一级,大自然就越难不间歇地维持这种挥霍。它是大脑神经系统的产品、精华,而大脑神经系统本身就像是寄生物,依靠整个机体的供养。这一道理也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三篇里所论述的有关,即认知越是摆脱了意欲活动的控制,那它就变得越纯粹和完美;纯粹、客观的审美认识就由此产生。这正好跟一样提取物是同样的道理:提取物越是与被提取之物相分离,那这种提取物就过滤得越纯粹、越不含沉积物。

————————————————————

注释

(1) 值得注意的是,奥古斯丁对此已经有所认识。在《上帝之城》的第十四篇里,他谈起在前一篇被他分为四类的情绪:渴望、恐惧、高兴、悲哀,他说:“在所有这些情绪里面,都可以发现意欲的存在;事实上,这些情绪不过就是意欲受到刺激所致:因为渴望和高兴难道不就是意欲同意我们想要的东西,恐惧和悲哀难道不就是意欲不同意我们所不想要的东西吗?”

(2) 萨维尔·比夏(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译者注

(3) 让·比尔·弗洛伦(1794—1867):法国生理学家。——译者注

(4) 参阅本书《论天才》和《论美》两篇。——译者注

(5) 某些伊斯兰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译者注

(6) 亦即“控制自己”。——译者注

(7) 斯多葛派的一个名词。——译者注

(8) 让·比尔·加班尼斯(1757—1808):法国医学家和哲学家。——译者注

(9) 西班牙语,“镇定自若”的意思。——译者注

(10) 威廉·伊夫兰(1759—1814):德国演员、戏剧作家。见《论美》中的注释。

(11) 同时兼有“怒不可遏”和“被解除了装备”的意思。——译者注

(12) 见本随笔集里的《论天才》、《论美》两篇。——译者注

(13) 在这里“技艺”(kunst)一词也有“艺术”的含义。——译者注

(14) 在此,“愿意”与“意欲”为同一词,下同。——译者注

(15) 爱尔维修(1715—1771):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译者注

(16) 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译者注

(17) 约翰逊博士(1709—1784):英国诗人、散文家和辞典编纂者。——译者注

(18) 亚历山大·蒲伯(1688—1744):英国诗人。——译者注

(19) 弗朗西斯科·古齐亚迪尼(1483—1540):意大利历史学家,独创了新的政治历史记载法。——译者注

(20) 吉尔瓦尼·罗思尼(1776—1855):意大利历史作家、文学家。——译者注

(21) 施瓦本人居住在德国南部,人们戏谑施瓦本人到40岁才懂事。——译者注

(22) 塞尼加(约前4—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政治家。——译者注

(23) 《泰晤士报》,1845年10月18日。

(24) 卡尔·弗·伯尔达哈(1776—1847):德国生理学家。——译者注

(25) 卡尔·诺伊曼(1774—1850):德国医学家,主要著作为1829年出版的《人类疾病》。——译者注

(26) 米歇尔·蒙田(1533—1592):法国道德哲学家、随笔作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