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觉得,我们必须借助某种戒律来征服或控制我们内在的兽性、那个丑陋的东西。
问: 所有的宗教都强调某种自律来牵制人类内在的兽性本能。通过自律,圣人和神秘主义者宣称他们达到了神性。可你却似乎暗示那些戒律是认识上帝的障碍。我被弄糊涂了。在这件事情上,到底谁是对的?
克: 这件事情,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要自己来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是听从某个圣人、某个来自印度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人的说法,人们总是觉得越有异国情调越好。
你被夹在这两种人之间:一个说要戒律,另一个说不要戒律。一般的情况是,你会选择更方便、更让你满意的那一方来相信:你喜欢那个人,喜欢他的长相、他的气质、他的偏好,诸如此类。把那一切都放到一边,我们来直接查看这个问题,自己来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这个问题涉及很多事情,我们要处理得非常仔细,好好试验一番。
我们大多数人想要一个权威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我们在行动中寻找方向,因为我们的本能就是待在安全的范围内,不再受苦。据说有人已领悟了幸福、极乐或不管称之为什么的东西,我们希望他会告诉我们怎么达到那个境界。那就是我们想要的:我们想要一些幸福,想要一些内在的宁静、快乐;在这个疯狂、迷乱的世界,我们想要别人来告诉我们怎么办。那实际上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本能,根据那个本能,我们规范自己的行为。上帝,那个最高的存在,无法命名,无法用语言测度的存在——通过戒律,通过遵从某个行为模式,它会出现吗?想要达到一个特定的目标、特定的终点,我们认为通过练习、戒律、压抑或释放、升华或替代,就能找到我们孜孜以求的东西。
戒律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在规范自己的话,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戒律和智慧可以共存吗?大多数人觉得,我们必须借助某种戒律来征服或控制我们内在的兽性、那个丑陋的东西。那兽性、那丑陋的东西可以借助戒律得到控制吗?我们所指的戒律是什么意思?一系列许下回报的行动,一系列的行动,如果我们努力追求,就会带给我们想要的结果——也许是正面的,也许是负面的;一种行为模式,如果勤奋练习,孜孜以求地、非常非常热切地练习的话,就会在最后带给我们想要的结果。那也许是痛苦的,但我愿意经受痛苦来达到那个结果。自我,那个好斗的、自私的、虚伪的、焦虑的、恐惧的自我——你们清楚所有的情况——那个自我,就是我们内心的兽性之源,我们想要转化、征服、摧毁它。要怎么做到?是通过戒律,还是通过明智地了解自我的过去,了解自我是什么、它是怎样形成的,等等?我们是依靠强制还是依靠智慧来摧毁人类内心的兽性?智慧跟戒律有关吗?我们暂时忘掉圣人之流讲过的话,自己来探究这件事情,就仿佛第一次观察这个问题;那么一来,也许我们最后能得到一些有创意的东西,而不只是引用一下别人说过的话,那些都是空洞没用的。
先前说,我们内心存在冲突,黑与白的对立,贪婪与不贪婪的对立,如此等等。我贪婪,这造成了痛苦;为了摆脱贪婪,我必须规范自己。也就是说,我必须抵制所有带给我痛苦的冲突,在这个情况中我称之为贪婪。然后我就说那是反社会的、不道德的、不圣洁的,如此等等——提出各种社会、宗教的理由来抵制它。通过强制,我们摧毁了贪婪,或者舍弃了贪婪吗?首先,我们来查看一下压抑、强制、抛弃、抵制涉及的过程。当你抵制贪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在抵制贪婪?那是首要的问题,不是吗?你为什么抵制贪婪,那个说“我必须摆脱贪婪”的实体是谁?那个说“我必须摆脱”的实体也是贪婪的,不是吗?到目前为止,贪婪给了他好处,但现在却变得令人痛苦了;因此他说“我必须摆脱它”。那个摆脱的动机仍然是一个贪婪的过程,因为他想要成为不是他的那种人。现在不贪婪变得有利可图了,所以我就追求不贪婪;但是那个动机,那个意图,仍然是变成某种人,变得不贪婪——显然,那仍然是贪婪;那还是对“我”的一种反向强调。
我们发现贪婪令人痛苦,有各种显而易见的理由。只要我们乐于贪婪,只要贪婪带给我们好处,就不存在问题。社会用各种方式鼓励我们贪婪;宗教也同样用各种方式鼓励我们。只要有利可图,只要不让人痛苦,我们就追求它;但一旦它变得令人痛苦,我们就想要抵制它。那种抵制就是我们称为反对贪婪的戒律。但我们通过抵制、通过升华、通过压抑摆脱贪婪了吗?想要摆脱贪婪的“我”所采取的任何行动,仍然是贪婪。因此,我针对贪婪所采取的任何行动、任何反应,显然都不是解决的办法。
首先,要了解任何事物,特别是我不知道的事物、我的头脑无法测度的事物——即这个提问者所说的上帝,头脑必须安静,必须不受打扰。要了解任何事物、任何错综复杂的问题——关于生活或关系,实际上,任何问题——头脑必须有某种安静的深度。用任何强制的手段,会出现那种安静的深度吗?表层的头脑也许会强迫自身,让自己安静下来;但显然那样的安静是一种腐败的、僵死的安静。它不具有适应性、弹性和敏感度。所以,抵制并不是办法。
那么,看到那一点需要智慧,不是吗?看到强制会令头脑迟钝,就已经是智慧的开端,不是吗?——看到戒律不过是怀着恐惧遵从某个行为模式。那就是规范自我所蕴含的意思:我们害怕得不到我们想要的。当你规范头脑、规范自己的生活时,会发生什么?它变得很僵硬,不是吗?没有弹性,失去敏捷,不可调适。大家都知道那些规范自己的人——如果有那样的人存在的话。结果显然都是衰败。内在的冲突只是被隐藏、被掩盖了而已,但它仍然存在,在暗中燃烧。
因此我们看到,戒律,即抵制,只是形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显然不是智慧的产物——习惯永远不是,练习也永远不是。用你的手指整天练习钢琴,用手制作东西,这些也许会让你变得非常聪明;但指导双手需要智慧。我们现在就探究智慧的问题。
你看到某个你认为活得幸福、已经领悟的人,并且他做某些特定的事情;你,想要那样的幸福,就模仿他。这种模仿就被称为戒律,不是吗?为了得到别人有的东西,我们进而模仿;你认为他活得幸福,我们为了那份幸福而模仿。可以通过戒律找到幸福吗?通过练习某个规矩,练习某种戒律、某个行为规范,你自由了吗?显然,要有所发现,必须先有自由,不是吗?要想有所发现,你的内心必须自由,显然如此。用某种你称为规范的方式来塑造头脑,让你自由了吗?显然没有。你只是一个重复的机器,根据某个结论、某种行为模式进行抵制。自由无法通过戒律达成。有智慧,才能生自由。任何形式的强制都违背了自由,违背了内在和外在的自由,一旦你看到这一点,那智慧就被唤醒了,或者说你就拥有了那智慧。
首先需要的,显然是自由,这不是一条规则;只有美德才能带来这样的自由。贪婪是迷惑,愤怒是迷惑,刻薄是迷惑——当你看到了这一点,显然就从中解脱了;你并不抵制它们,而是看到只有在自由中,你才能有所发现,任何形式的强制都不是自由,因此都不会有发现。美德所做的,就是给你自由。不道德的人,就是迷惑的人,心中迷惑不已,怎么能有所发现?怎么能?因此美德不是戒律的最终产物,然而美德就是自由,自由无法通过任何不道德即本质不真实的行为来达成。我们的困难在于,我们大多数人读过太多东西,大多数人表面上遵从名目繁多的清规戒律——每天早上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摆好某个姿势端坐,努力用某种方式集中头脑——你们知道,练习,练习,训练,因为你被告知,如果你把那些事情做上几年,将最终找到上帝。也许我的话很冷酷,但那就是我们思考的基础。显然,上帝不会那么轻易降临。上帝不是用来交易的物品:我这样做,你就给我那个。
大多数人深受外在影响的制约,被各种宗教教条、信仰所制约,被我们内在达成和获取的需求所制约,因此要抛开戒律的因素来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尤其困难。首先,我们必须非常清楚地看到戒律的含义,看到它怎样窄化了头脑、限制了头脑,怎样通过欲望、通过影响等强迫头脑按某种方式行动。一个受制约的头脑,不管多么道德,都绝不能自由,因此无法了解真相。上帝、真相或不管什么——叫什么无关紧要——只有存在自由时,才能出现,如果存在出于恐惧的强制,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不会有自由。如果你寻求一个结果,就不会有自由,因为你被那个结果束缚了。也许你从过去中解脱了,可是未来又绑住了你,那并不是自由。只有在自由中,我们才能有所发现:新的观点、新的感受、新的理解。任何基于强制的戒律,不管是政治的还是宗教的戒律,都否定了自由;因此,戒律就是抱着目标遵从某一行为,是一种束缚,头脑永远自由不了。它只能墨守成规地运作,就像一张唱片。
因此,通过练习,通过习惯,通过培养一种行为模式,头脑只是达到了它想要的结果。因此它不是自由的,因此它无法领悟那个不可测度的境界。要了解那整个过程,了解为什么你不断地约束自己以迎合公众的意见,迎合某些圣人的意见;遵从意见这整件事,不管是遵从圣人的意见还是邻居的意见,都是一样的——练习、臣服、否定、主张、压抑、升华,这种种微妙之道,这一切都意味着遵从某个模式;去觉察这整个遵从的行为:这就已是自由的开端,此中就有美德。美德显然不是培养某个观念,比如不贪婪,如果作为一个目标去追求就不再是美德,不是吗?也就是说,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贪婪,你还是个有德之人吗?我们规范自己的时候,就在做这样的事。
规范、遵从、练习,只是强化了要有所成就的自我意识。头脑练习不贪婪,因而无法从它不贪婪的意识中解脱;因此,它并不是真正的不贪婪。它只是穿上了一件名为“不贪婪”的斗篷。我们可以看到这整个过程:达到目的的动机、欲望,遵从一个模式,想要在追求模式中获得安全——这一切只是从已知转向已知——始终处于头脑自我封闭的局限中。看到这一切,觉察到这一切,就是智慧的开端。智慧既非道德,也非不道德,它无法被局限于道德不道德的框架中。智慧带来自由,那既不是放肆,也不是混乱。没有智慧,就不可能有道德;道德带来自由,在自由中真相就出现了。如果你彻底看到了整个过程,在它的全貌中,你就会发现冲突不存在了。因为我们身陷冲突,因为我们想要逃开冲突,我们才诉诸各种规范、节制和调整。当我们看到冲突的整个过程,就不会有戒律的问题,因为那时候我们就一刻接一刻地了解了冲突的方式。那需要很高的警觉,时刻观察自己;它奇特的地方在于,虽然你可能无法一直留意观察,但只要有意图,内在就会进行记录——敏感,内在的敏感一直在拍照,所以你一安静下来,内在就会把图片投射出来。
因此,那不是戒律的问题。敏感永远无法靠强迫来形成。你可能强迫孩子做事情,把他按在墙角,他也许会安静下来;但他的内在可能正在翻滚,他望向窗外,想办法逃脱。那就是我们依然在做的事。所以,戒律的问题,谁对谁错的问题,只能靠你自己来解决。
同样,你看,我们害怕犯错,因为我们想要成功。在持戒的欲望深处就是恐惧,但未知无法被戒律之网所捕获。相反,未知必须享有自由,而不是你头脑的模式。头脑必须安静的原因就在这里。如果头脑意识到自己是安静的,它就不再安静了。如果头脑意识到自己是不贪婪的,摆脱了贪婪,它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不贪婪的新绳子上了,然而那并不是安静。在关于控制者和被控制之物的问题中,我们还必须了解这种情况,原因就在这里。它们并不是两个分开的现象,而是一个统一体:控制者和被控制之物是同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