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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光谱》第5章 光谱的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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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定的理解之后,我们现在就该描述一下意识光谱是如何从无限且永恒的“绝对主观”(Absolute Subjectivity)、从“空虚大心”(Void Mind)、从梵天(Brahman)、从神性(Godhead)中演化产生的。

我们已经通过一种相当随意的方法讨论了二元论幻觉的产生,它似乎掩盖了“实相”(Reality)。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步步描述出主流二元论在历史上的产生,仿佛这种过程是发生在时间中的一种进化,不过我们要时刻谨记,这种进化实际上是在这一“当下”(Moment)中发生的,而非过去。为了让这样的解释具有一些连贯性,我们选择了某种特定的二元论“记号”,即认同的阶层。对意识光谱(The Spectrum of Consciousness)的进化作一次简短的概述,就能阐明这一概念。

实际上,对于一切暂时的现象而言,都具有“纯心性”(Mind-only)、“全包容”、非二元、无时间的根基,这是“没有混乱的结合”,是一种“没有二元对立,但并非没有联系”的“实相”。在这一“阶段”上,我们认同“一切万有”(All),我们与宇宙万物的基本“能量”(Energy)是一体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意识的第一阶层,“大心境界”(Level of Mind)。但是,根据二元论的思想,我们通过“玛雅”(maya)带来了幻觉的二元对立或者分割,“从一个世界中创造了两个世界”。这些分割并非真实的,而只是表面上的,但是在人类的所有行为方式中,这都仿佛就是真实的。因此在受骗上当之后,人类就紧紧地抓住了最初而原始的二元论,也就是有关主观与客观、自我与非我,或者只是机体与环境的二元论。这时,人类就从对于“一切万有”的宇宙认同转变成了对于其机体的个人认同,自此我们就产生了第二种主要的意识阶层,存在阶层,即人类对其机体产生的认同。

通过二元论,人类的分裂正如同向上盘升的螺旋线一般继续进行,以至于大部分个体甚至都不认同其拥有的机体。我们并不会说“我是一个肉体”,而会说“我有一个肉体”,而这个“有”肉体的“我”被我们称为自己、自我。此时,人类的认同从其完整的机体转变成了他的自我,于是我们产生了第三种主要的意识阶层,即自我阶层。继续在二元论的螺旋线上爬升,人类甚至会试图否认其自我的一些令人不快的方面,并试图拒绝那些他自己不想要的方面进入他的意识。于是人类的认同再一次发生了转变,这一次成为了他自我的某些方面,从而产生了第四种光谱阶层,我们将这一阶层称为阴影层。

至此,我们就得到了意识光谱的进化。打个比方,光谱的每一阶层都代表了对于“绝对主观”的表面认同,它将某一套客观对象与一切其他客观对象对立起来,而每出现一种新的光谱阶层时,这种认同就变得越发狭隘而排他。当然,光谱本身含有大量的带区和阶层,但是我们从中挑选出了几个主要的阶层,因为它们极易识别。我们现在必须转而对这些不同的意识层面做出更为详细的解释,同时对它们每一个都分别进行初步但也是极为仔细的描述。

换句话说,这将是对印度教和佛教徒口中的“玛雅”的研究,是对“添加”在“实相”上的表象词的差异研究。因此如果你能在脑中谨记“玛雅”本身的普遍本质的话,会很有帮助,即我们借“从一个世界中创造了两个世界”的“魔法”或者“艺术”,一种看似真实的创造,实则乃非真实而“伪装”的幻觉创造的二元论过程,一种“绝对”的虚伪表象,以一切现象为表现。“玛雅”是“神性”的创造性力量,将其本身的空虚或者反射化为一切事物,因此创造了一切事物,是呈现客观表象的“绝对主观”的力量。实际上,“神性”依然是“空虚”的,但是表面上是客观对象,或者只能通过客观对象来加以认识;而这种创造现象的表象的力量就是“玛雅”。

从这一角度来看,“玛雅”这个通常被翻译为“幻觉”的词本身,取自梵文词根“ma”,我们由“ma”而产生了诸如“母亲”(mother)、“物质”(matter)和“测量”(measure)这样的英文词汇,因此所谓“玛雅世界”其实就是“测量的世界”。也就是说,精神和纯符号的地图按照惯例将宇宙万物分割开来并加以测量。同样,“玛雅世界”也就是“物质的世界”,因为,正如我们所认识到的,物质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心理测量和分割的产物。因为一切测量都只是抽象的,而且,就其本身而论,是对于实相的部分忽略,所以如果将测量和物质世界误认作终极实相,那么它实际上就是幻觉的世界。关键不在于在空间、时间、客观对象、阶级、图形、边界、限制、殊相、共相、个体、一般或者任何类型、种类的分类中,将这个世界的本质与这个世界所测量的结果相混淆。原因很简单,一切测量都是思想的产物,而非实相的产物,例如,木材实际上并不是由英寸组成的,而只是按照惯例在心理上用叫做“英寸”的单位加以测量或者分割。同样,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在空间中延展、在时间中连续的独立事物所组成的,除非我们通过“玛雅”、测量的神奇幻觉来看待它。如果不理解这一花招,那么你就让自己陷入了永久的挫折之中,试图收集“英寸”,并将它们保存在盒子里。

因此,库玛拉斯瓦米根据这些观念,将“玛雅”定义为:“一种母系的措施和方法,它是呈现这个定量的,从这一角度亦是‘物质的’,是表象世界的基础,根据我们自己的成熟程度,我们或是受其启发,或是受其欺骗。”因此,测量是物质之母——“玛雅”:这个由时空中独立事物组成的表象世界诞生,而人类则是“一切事物的测量”。

现在,我们无法给出有关“玛雅”产生的推理,因为这推理本身就在“玛雅”之中,因此无法解释它。这也就是说,“神性”的“行为”没有目的或目标、努力或自主、动机或要求、原因或结果,因为这一切都意指某一未来的目标,而对“神”而言不存在未来或者过去,而只有“永恒的当下”(Eternal Now)。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描述“玛雅”的世界,这听起来带有几分诗意,这样我们就能看到我们在自己身上所玩弄的诡计,我们就能够自由地从咒语中觉醒。向着这一终点,现在我们将对“玛雅”“起点”的一些不同的解释,并不是“起点”的原因,而是“起点”的描述,做一番广泛的研究,而它也自然是与意识光谱的起点相同的。我们将从数学的解释开始,以心理分析的解释结束,然而,我们要认识到,我们相信它们从本质上指的都是同一个过程。

在《形式的规律》(Laws of Form)的开篇中,伟大的数学家布朗说道:本书的主题是,宇宙是在空间被切断或者被分离时才得以存在的。活机体的皮囊将外部与内部隔开,而平面内的圆周也是如此。通过追溯这种切断的方法,我们就能开始以看似不可思议的准确性和覆盖范围,重构位于语言学、数学、物理学以及机体科学之下的基础,并可以开始看到我们熟悉的自身体验法则是如何无情地遵循着原始的切断行为的。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正是这种创造了现象世界的原始切断行为:我们借以“切断空间”、从一个世界中创造了两个世界,并且将我们自己断然置于一个表象的世界中的初始行为。我们将这种原始的切断行为称为“初级二元论”(Primary Dualism)。从认识论上讲,它是知者与被知者之间的切断;从本体论上讲,它是“无限”与有限之间的切断;从神学上讲,它是原罪;一般而言,我们可以将它称为主观和客观之间的幻觉分割。对于这种“初级二元论”,布朗说道:这种行为本身,即便它是潜意识的,已经被记做是我们区分这个世界中各类事物的最初尝试,而在这个世界中,从一开始,我们就能够随意划出界限。在这一阶段,宇宙是无法与我们在其中的行为相区分的,而这个世界就仿佛是我们脚下不断变换的沙子。这就是在我们引入地图和符号的传统边界之前的非二元场域。然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深深地迷失在地图之中,而场域却依然深埋其下。因此布朗评论道:与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数学可以引导我们超越一般的存在,并且可以向我们展现一切事物组织在一起的结构的一部分。这并不是什么全新的说法了,但是数学的文本通常是从故事中间的某处开始的,要让读者尽己之力寻找线索。而这个故事则是从起点开始追溯的。布朗认为数学的起点可以从原始行为开始追溯,而物理学和哲学、语言学和机体学,实际上,宇宙本身,也是如此,他这样说:要有区别。用他的话来说,“我们至此抵达了一种如此原始的阶层,主动和被动,以及许多其他更为外围的对立面,早已凝结在一起了”。我们至此处于“大心境界”、纯粹的非二元对立的阶层、对立统一的阶层、无时间且无空间的“实相”的阶层。所以没有任何表面上的原因,原因本身在这里并不存在,这就出现了一种二元论——“要有区别”,紧接着就出现了“初级二元论”,用布朗的话来说就是,若干“来自空虚的分歧”,他选择了其中四个加以强调:从空虚到形式、从形式到表现、从表现到实相以及从实相到存在。在谈论这种过程时,他说道:“我们离开了形式的中央状态,继续向外,向着外围存在的影子前进……”布朗在这里所说的“继续向外,向着影子前进”就是我们常说的“通过概念化的客观化”。换句话说,布朗是在用数学的方式来描述意识光谱的产生,而他的每一种“来自空虚的分歧”都可以被看做光谱中的一个不同的带区,从“大心境界”开始,到存在阶层结束。当然,整个产生过程都依赖于“初级二元论”。然而,在这一点上有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宇宙是在空间被切断或者被分离时才得以存在的”,而这种原始的切断行为——“要有区别”,被我们称为“初级二元论”。

让我们继续这场研究,将布朗对于“初级二元论”的数学解释与大乘佛教的解释相比较,特别是与出自大乘佛教意义最为深远的《楞伽经》和《大乘起信论》这两本里所给出的解释做比较。在出自《大乘起信论》的某一著名段落中,马鸣(Asvaghosa)说道:虽然“心性”从最一开始其本质是纯粹的,但是现在却伴随着无知。当受到了无知的污损后,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污损了的“心性”(的状态或阶层)。但是,虽然受到了污损,“心性”本身是永恒而不变的。只有得到了启示之人才能理解这一点。

被称为“心性”的根本的东西一直都是超越心智的。因此,它被定义为“不变的”。当我们要认识一个“实相世界”(World of Reality)时,“心性”仿佛是可变的,且不是完美的“统一”(Unity)。突然间,心智就出现了,这就被称为无知。佛教和印度教意义上的无知(avidya)是对于“实相”的“忽视”,它与识不识字无关,与智慧还是愚蠢无关。用马哈希尊者的话来说,“不识字是无知,而受过教育则是有学问的无知。这两者都是对于真正的‘目标’(Aim)的无知”。“真正的‘目标’”就是非二元认知模式,而识不识字只是有关二元论符号的认知模式。换句话说,无知就是对于非二元和非概念认知模式的忽略,这一认知模式可以立即揭露出宇宙万物的“唯心”性。因此它就是对于“唯心”的忽略,从而真正地创造出了惯常的符号化的宇宙,宇宙由时空延展且连续的独立事物组成;而由于忽略的主要工具就是心智,所以正是心智本身最终导致了这种惯常的宇宙万物的表象存在。

“心智”这个词,正如马鸣的用法那样,并不是指我们使用的成熟的逻辑智力过程,例如我们在解答数学问题时所采用的,而是指我们借以创造界分和二元论的最基本的过程。从这一角度来看,抽象思维的高级力量遵循着这一创造界分的核心过程,遵循着最初的切断行为,而这种核心的二元论趋势就被称为“心智”。因此当马鸣说“突然之间,心智就出现了”时,他所指的就是布朗描述为“要有区别”的“初级二元论”。思想、概念化、推理、区别、二元论、测量、符号化的地图知识,这全都是 “玛雅”的不同名字,我们借助“玛雅”在表象上将“一”(One)分割成“多”(Many),并产生意识的光谱。

如果我们采纳《楞伽经》的教导,这就变得更为明显了。在整本经书中,都可以找到类似这样的段落:它就像是镜子中的倒影一般,你看见了它,但它并不是真实的;无知者将唯一的“精神”在由他们的记忆所创建的镜子中反射出来,将之看做一种二元对立……整个宇宙的存在是由于从没有起点的过去就开始积累的记忆被错误地理解而产生的。根据《楞伽经》,“整个宇宙的存在”只有唯一的“大心”在记忆中被反射后受到了误解时才会产生。这种“反射”“从一个世界中创造了两个世界”,因此驱使我们进入了空间、时间以及客观对象的概念世界中。

为了理解这种“在记忆中被反射后受到了误解”的过程,我们只需要回忆这一点:时间的起源来自于将现在的记忆错当成有关“过去”的真实知识。由于只有通过这种“被错误理解的记忆”,我们创造出这种令人信以为真的幻觉,以为认知了过去的时间,然后将这种“认知”向前投影到了期望之中,我们才会创造出未来的时间,然而,一切记忆和期望以及一切时间,全都只存在于当下。[1]通过这一方法,我们就在脑海中浮现出这种来自这一时刻的被称为“时间”的神奇幻觉。既然“时间”只是空间和客观对象的另一个名字而已(空间、时间、客观对象是一个单一的连续体),《楞伽经》就宣称整个由时空延续的独立的客观对象组成的世界,实际上是由被错误理解的心智记忆[2]产生的,它将唯一的“大心”“反射”出来,因此表面上将“大心”“分割”开了,就如同镜子从一个世界中创造了两个世界一样。

通过这种联系,《楞伽经》所宣称的我们“错误地理解了记忆”的基本原因,就是我们将主观与客观分离了。引入主观与客观的二元论的心理主体在佛教中被称为“末那”(manas,意译为“意根”),因此它这样说道:“末那”的功能从本质上是反射(“大心”),并从纯粹的(“心性的”)同一性中创造与区别出主观与客观。在后者所积累的记忆现在被分割成了一切形式和一切种类的二元对立。于是,根据《楞伽经》,由在时空中延展的事物所组成的宇宙最终是这种最初的主观与客观之间界分的产物,即将真实的世界划分成一种观察的状态和一种被观察的状态。

从这一角度来看,吠檀多教派对此是完全赞成的。在吠檀多教派中,非常清楚地将“玛雅”称为“由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区别所组成,并遵循这区别的一切感觉”。因此吠檀多教派的“初级二元论”,以及大乘佛教从总体而言的“初级二元论”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幻觉的分离。

通过探讨“初级二元论”印度教自身论和基督神学给出的描述,我们可以继续这场研究。在印度教的解释中,我们又要转向传奇的库玛拉斯瓦米了。在这永恒的起点中,只有“彼一”(tad ekam)的“终极同一”(即“在心”),而没有存在与非存在、光与暗,或者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分离与区别。“一切万有”(All)与受到第一性原理禁锢的现在相一致,这无不出现在我们所谈论的“人”、“祖先”(Progenitor)、“山”、“树”、“龙”,或者无止境的“蛇”(Serpent)之中。那么,在这永恒的起点中,就产生了“激情”(Passion):激情既是竭尽,也是分割。无止境的“蛇”,只要它还是这样不可征服的庞然大物,就是脱节的、分裂的,就如同大树被砍倒,然后切成了原木一样……就如同被扑灭的火焰冒出烟雾一样,从这“存有”(Great Being)之中散发出了“经文”(Scriptures)、“牺牲”(Sacrifice),散发出了世界和一切存在……“祖先”所散发出的孩子们仿佛睡着了的不动的石头,于是他们深思着“让我进入他们,将他们唤醒”;但是只要他还是唯一的,他就无法将其自身分割开来……对于“激情”、“分割”(Dismemberment)、“竭尽”(Exhaustion)(“放空”)以及梵天的“划分”(Dividing),库玛拉斯瓦米有云:不管我们将他称为“人”,或是“祭司职”(Sacerdotium),或是“大母神”(Magna Mater),或者是任何语法上的阳性、阴性或者中性的名字,我们的力量就是“彼”之测量,这都是一种相连的原则的会和,它没有成分,也没有二元对立。这些相连的原则……只有当我们从非二元对立的沉默阶层,下落到采用主观与客观的观点,并且认识到许多“一切万有”或者“宇宙万物”在我们物理感知器官中呈现出来的独立存在时,才会变得截然相反。而既然这种有限的全部只能从逻辑上,而非真正地与其无限的来源相分离,那么“彼一”也就可以被称为“完整的多样”(Integral Multiplicity)和“全形态之光”(Omniform Light)。这种“从非二元对立下落到……主观与客观”的过程可以虚构地被称作一种分割,因为它令人联想到将梵天在对立的世界中切割或者分割的比喻,而就是通过这种“分割”,它只不过是印度教对于“初级二元论”的描述而已,一个“独立事物”的宇宙就得到了暂时的、空间的存在。因此取之不竭的“一”有了连续不断的增长,而无限的“多”有了连续不断的统一。世界的起点和终点,以及个体存在的起点和终点亦是如此:从一个没有位置或者维度的点、一个没有日期或者持续的现在开始扩展。我们再转向基督神学,可以找到有着同样详细的阐述的比喻体系,它的目的是为了向我们有限的智力呈现一些无法形容的无限启示。许多基督教徒在将“处女生育”(Virginbirth)、“耶稣复活”(Resurrection)以及“人类堕落”(Fall)称为神话时,会显现出明显的不适。但是这种担忧是没有必要的,因为神话并不意味着一种完全与现实相孤立的神话故事体系。确切地说,正如我们所指出的那样,它是将实际上无从谈起的实相通过语言讲述出来的三种方法之一。神话是一种向着绝对进行的类推方法,并且用肯定、隐喻,且有限的语言表达出了“无限”的外衣。既然对于“实相”无法做出任何论断,那么神话就是一种强有力的类推,实际上,它是如此强有力,以至于有个著名的哲学家曾指出“神话是可以用文字表达的最为接近绝对真相的方法”。在我们所能形成的有关“神”的正向的心理概念的范围内,这种概念必然是一种神话,原因正如奥古斯丁自己所说的那样:“如果在看待‘神’时,脑中构思出了什么东西,那么这就不是‘神’了,而只是‘神’的一种影像。”你无法思考“神”,因为他就是进行思考的,而如果你尝试这样做,那么你所看到的就只有概念和客观对象,绝不会有‘神’本身。但是当我们执意试图形成一种没有形象之物的形象时,假如我们没有将神话与现实相混淆,那么神话就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工具。因此我们就能够尝试推断出神话符号的意义,并且暂时忘记这些神话事件的历史真实性,来仔细考察基督神学。最为杰出的教堂神父,从圣·克莱门特到圣·奥古斯丁再到圣·托马斯,都采用了这样的方法,而我们在这里也应该采用这一方法。起初,“神”创造了天堂和人间。而当时人间是没有形式的,是空虚的;而黑暗就位于深处的表面。而“上帝之灵”(Spirit of God)就在水的表面上移动。(《创世纪》1:1-2)而这并非对于历史事实的描述,因为“起初”的意思是永恒,是超越了时间的,而非在时间中的一个事件。因此我们就不得不更深层次地理解其意义,而为了理解得更深刻,我们只需要唤来神话的通用语言即可。在印度神话中,我们回想起在“分割”“之前”,“神”是一个“相连的原则的会和”。让我们从这里继续下去:相连的原则,例如,天堂和人间,或者太阳与月亮、男人和女人,最初都是一体。本体论讲,这种结合是一种重要的操作,它在第一的形象和第二的本质之中产生了第三。在基督神学中也同样承认这一点,因为从神学的解释来看,一切事物都是来自于阳性的“灵性”和阴性的大海的结合,[3]正如下面所说:

在一开始,“灵性”出现,大海降生,而由它们的结合而诞生的世界是“神谕”(Word)、“圣子”(God the Son)、“三位一体的第二位”(Logos)的第一物质形象,当事物被模制出来以后,它们就成了理想的模式。

现在,“三位一体的第二位”只是文字和思想罢了[4],是最初的二元论、“终极区分”(Supreme Divider)的力量,而“三位一体的第二位”确实“把光暗分开”并“将水分为上下”以及“分昼夜”;同样,在《箴言篇》中我们也能找到“当他建立高天时,我已在场;当他在深渊之上划出穹苍时”。划出穹苍就指出了测量和区分,指出了分割,“神性”借此“不可分割地将其自身分割到了”一切事物中。而这种测量正是“玛雅”,它从语源上与测量、米(meter)、矩阵(matrix)、物质以及母亲这些词是类似的,它不仅解释了来自于“圣母”(Virgin Mother)的基督诞生(Christ-birth),也解释了来自于“第一元素”(Prima Materia)和“原始物质”(Virgin Matter)的世界创造:物质、母亲、“玛雅”——由“三位一体的第二位”,即“终极区分”进行的测量与区别的产物。

在亚当(Adam)最初的微观世界中,这样的情况又一次重复,因为当亚当进入睡眠之后,他被区分成男和女,而在此之前他是雌雄同体的。这一概念完全是神话上的:在神话中,男和女……与其说意味着两性,不如说意味着二元对立,而“人类的堕落”就是人类的心性在思考和感觉时对于二元论的困境,对于在善良与邪恶、快乐与痛苦、生命和死亡之间不可解决的冲突,的附属品。亚当区分成了男和女就让“人类的堕落”成为可能,而当亚当和夏娃从知识之树上获得并形成了“人道”(Humanity)这样一种既善亦恶的知识时,它就发生了,而且毋庸置疑的是,这种知识是二元论的。“人类的堕落”是落入了二元论,因此“突然间,心智出现了,这就叫无知”在这里就可以看做是“突然间,二元论的知识出现了,这就叫‘人类的堕落’”。

现代研究“人类的堕落”的基本都是心理学家和精神病专家,虽然他们所利用的语言要复杂得多,但他们所得出的结论从一切本质上讲都是二元论产生的另一种变化罢了:根据弗洛伊德学说,孩子从母亲的乳房上体验到了原始的性欲,在使其理想化后变为永恒,“此时对象欲力(object-libido)和自我欲力(ego-libido)是无法区分的”;用哲学的话来说,主观与客观的二元论无法使孩子在母亲的乳房上所获得的极乐体验发生堕落……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原始的童年体验是理想化的,因为它不受任何二元论的影响……精神分析学认同来世论的主张,认为人类在抛弃所有二元论之前是无法撇开其病态与不满的。当我们谈论二元论在与另一方(客观)相割离后从其自身(主观)中产生时,会着重援引精神分析学的见解,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注意,在精神分析学中,“初级二元论”是在自我与其他之间出现界分时产生的,所以,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因此我们现在所意识到的自我感只是一种更为扩展的感觉,一种包容宇宙,并且表现出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不可分离的联系的感觉,在收缩后的痕迹罢了”。

在整个研究之中,我们已经探讨了“大心”进入现象世界的“最初”运动,而既然我们已经从各种各样的角度讨论过“玛雅”,那么将这一过程的本质做个总结可能会很有帮助。一个由暂时空间的粒子所组成的宇宙是通过最初的切断行为创造出来的,我们将这种行为称为“初级二元论”。然而,这种切断并不是一个历史事件,这其中没有“首因”(First Cause),而只有“永恒的起点”,一个永远发生在当下的事件,没有原因、动机或者目的(正如马鸣口中的“突然之间”的意思是“自发地”一样)[5];这种切断创造了时间和空间,因而其本身也就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这种切断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例如反省、分割、“三位一体的第二位”的文字和心智的产物、现象、投影、误解的记忆所产生的“心性”的反射、艺术、戏剧、魔法、幻觉,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全都指的是那种虽为创造性,但却是幻觉的过程,我们借以“从一个世界中测量出了两个世界”,并使“实相”在表面上“与自身相区别、进而与自身相悖”。而这种分割的过程是与我们的符号化、二元化的认知形式紧密相关的,因此“原始的行为”(Primal Act)、“最初的分割”(Original Severance)、“初级二元论”在我们此时使用这种二元论认知形式时被不断地重复,“而这就是对‘神’的原罪,所有的人类由于其独立的存在和他们的主观与客观、善良与邪恶的认知方式,而犯下了这一原罪,这是由于直接参与到‘梵天通过肉体(Soma)所理解的东西’时,皮囊(Outer Man)是被排除在外的。我们的‘知识’的形式,或更确切地说是‘无知’,每天都在将他分割开来……”

这种“初级二元论”的“两半”可以冠以许多名字:主观与客观、男性与女性、内部与外部、天堂与人间、有与无、太阳与月亮、阴与阳、火与水、自己与他我、自我欲力与对象欲力、机体与环境。从认同的观点来看,最有用的说法是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我,或者只是机体与环境,因为凭借“初级二元论”,人类现在发现自己排他地认同自己与环境所对立的机体,一并忘记了他自身已经被这幻觉的限制所束缚住了,因此,正如我们将看到的,人类要从限制之中寻求解脱:实际上,你没有任何理由悲伤与不快。你自己在你无限存在的真正本质上强加了限制,然后却因为自己是有限的产物而哭泣。于是我说,了悟你实际上是无限、纯粹的“存在”,是绝对的“自我”吧。你一直都是那“自我”,除了“自我”之外什么也不是;你的无知只是表面上的无知罢了。不仅如此,我们还把“初级二元论”想象成了真实,于是意识光谱就开始形成了。

为了能更好地理解这种“初级二元论”及其创造性的“玛雅”力量,也许一张简单的图示会有所帮助。我们用下面这片空白的空间代表“大心”或者非二元的“空虚”(Void):

这片空白的空间并不意味着“大心”是平凡的虚无,它只是表示“实相”非概念、非二元、非客观之类的本质。现在,让我们在“其上”放上一张网格,在这“空虚”之上附加概念化,就像下面这样:

在“空虚”的“空白”之上,我们找到了由网格交叉线所表现出来的几处区别。因此这网格本身就代表了“三位一体的第二位”、文字和思想、符号化的论述、附加、分割、“玛雅”、二元论、测量、概念化、地图等,一切暗指“心智”这个词的东西。因为正是通过心智,通过二元论的认知模式,我们才捏造出这些区别,并且“每天都在进行分割”。

但是请注意发生了什么。在网格之下的“统一”(严格说是“非二元对立”)再也无法直接视见。它被掩盖了,网格的区分已经将下面的统一“分割”开,而这种统一接着就变成了被忽视的、内含的、隐晦的,从而也是被压抑的。这位于其下的统一现在表现为,或者将其自身呈现为,或者将其自身投影为一个在时空间延展的、独立的客观对象所组成的世界。在图片中,这些“客观对象”是由网格的方块代表的,它们每一个都有边界或者界分,将它与其他“方块事物”隔离。换句话说,现在位于其下的统一被投影成了独立“事物”的多重性。因此,当我们忘记了二元论具有非二元对立的“根基”时,二元论就将这种非二元对立抑制住了,然后将它投影为多重性。二元论压抑投射(Dualism-Repression-Projection),这是“玛雅”的三重过程,而这正是与我们有关的过程。

那么,我们所画的网格代表了若干界分。因此,为了阐明这种二元论压抑投影的微妙过程(“玛雅”),并且强调其重要性,我们将单独拿出一个界分,并详细论证这一过程是如何进行的。让我们从画一个“东西”、一个“圆盘”开始,它本身就在这一页上划分出了一个界分,也就是,圆盘的边。

因此,二元对立就是“一分为二”,而这表面上就和上面的界分或者边界所起的作用完全一样,将一页纸分成了“两个”部分:圆盘的形状与页面的背景。因此,我多半会认为我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被称为“圆盘”的“事物”。然而,这是纯粹的幻觉,是心理上的魔术,因为在任何时候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一个独立的“圆盘事物”,我实际上所看到的,在具体事实上,是整个视野,或者形状加上背景、圆盘加上页面的完全形态(实际上,还有一些周边区域)!我的眼睛并非看到了一个“圆盘”,而是看到了一个“圆盘页面”!

换句话说,这两件“事物”,即圆盘和页面,根本就不是分离的。它们是“不同的”,但并不是分离的。它们实际上是相互联系与依赖的,它们是不二的,是非二元的。圆盘的边界当然就在那儿,但是它并没有真正地将圆盘和页面分离开来。借用布朗的话,这两者实际上是借助它们的共有边界而统一起来的。“分离的圆盘”的观念就并非一种发现的行为,而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创造的行为。我们再次引用威廉·詹姆斯的话:“我们的感觉,从其无法区分、缺乏差异或重点的、密集的连续体中,通过对某种运动的注意并忽略其他行动,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充满对立、充满剧烈的变化、充满生动的光与影的世界。”

因此,在穿过了狭窄而有选择性的注意力(其实就是心智过程),第一种认知模式之后,我们关注并抓住了“圆盘”,在心理上将它与其背景分离,并完全忽略了全然的统一,然后想象到处都存在这样的事物状态!这样一来,我们就引入了二元论,它将视野或者全然整体的非二元对立压抑住了,并将它投影成了圆盘与页面的对立。但是这种分离的、二元对立的看法,是一种纯粹的幻觉,因为你只要试着看圆盘本身,而不要看到任何种类的背景就行了!相反,再尝试想象一个没有任何形象与之对照的背景!其中一方不可避免地无法脱离另一方而存在,它们从本质上是统一的,只是在心智中被分离了。

因此,每一种二元论都伴随着一种压抑和投射。这种二元论将过程“切断”、压抑其非二元或“单一的”属性,并且将这一过程投射成两种表面上敌对的对立面,例如圆盘的形象与页面的背景。因此,“初级二元论”实际上就是“初级二元论压抑投射”。“要有区别”,接着非二元的意识(“绝对主观”)就被压抑住了,于是将它自身投射成了主观与客观或者机体与环境的对立面。二元论压抑投射的这一过程是很重要的,因为它在所有随后的意识阶层上都将自己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产生一种新的光谱带,并且增加了人类对于其“终极同一”的无知。

通过“初级二元论压抑投射”,我们“向上”移动,正如从“大心境界”来到“存在阶层”一样。在这里我们相信,并且实际感觉到机体是与环境完全不同地分离开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暂停一下,提及一条“大心境界”和“存在阶层”之间的带区,我们称之为“超个人带”。我们在这里可以找到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超感知觉、超个人见证、灵魂出窍、出窍经验、高原经验、超感听觉以及类似事件。也就是说,它们发生在光谱的某一带区上,在这一带区中,自我和他我之间的界限还没有完全具体化。无论这些现象是否真的都发生过,这对于我们而言并无大碍,但是如果它们发生过,那么它们一定发生在这些超个人带上。我们到最后将更深入地探讨这些带区,并探询所涉及的一些真正的困难,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开始探讨“存在阶层”,因为这是第一个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就认识到的阶层。

“存在阶层”是由“初级二元论压抑投射”所产生的。“心智”被切断,其非二元对立性被压抑,然后它被投射成机体与环境的对立,在这其中,人类将认同的中心置于存在于时空中的机体上(见图5-1)。人类的认同从“一切万有”转变为机体。因此,人类幻觉的“堕落”就包含了一种表面上的下落,它不仅是从非二元对立到二元对立,而且还有从“永恒”到时间、从“无限”到空间、从“绝对主观”到主观与客观的世界,以及从宇宙认同到个人认同。这使我们所有人共有且共同的演员,唯一的演员(Sole Actor),布莱克所说的永恒之人,变得过于入戏,深陷于他的心理剧中,以至于他假装自己忘记了“爱智者”(Philosophia)的忠告,“你已经忘记了你是谁”。因此,通过一种着实伟大的手法,人类的剧目在空间与时间的非凡舞台上开幕了。

图5-1

我们立刻可以注意到,这种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分离标志着空间的产生:“初级二元论”本身产生了空间。“绝对主观”是无尺寸或者无空间的,因此也就是无限的;但是随着“初级二元论”的出现,主观就在幻觉上与客观相分离了,而这种分离,这种在观者和被观者之间的“间隙”,只不过是空间本身而已。人类在排他地认同其与环境相分离的机体时,就一定会产生巨大而宏伟的空间幻觉,产生人类与他世界之间的间隙。

定会与空间的创造相关联的当然就是时间的创造。现在我们已经研究了时间是如何起源的,并且进一步认识到它是人类现行、连续、有记忆地看待世界模式的附属产物。所以现在,让我们转向时间是为何起源的,我们将认识到它只不过是人类对于死亡的规避罢了。

正是这“存在阶层”的出现,带来了臭名昭著的“生存还是死亡”的争论。因为,当人类将他的机体与他的环境切割开后: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他的原则并不是宇宙万有的原则,也就是说有些事物不依赖于他而存在着,他在受阻于万物执著(world-obstacle)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时就出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意识,有了“非我”(Not-Self)代表“自我”(Self)的危险。因为人类已经将他的机体与他的环境相分离,然后排他地将其自身认同为前者,所以有关机体的存在或者非存在的问题现在就成了至高无上的问题了。于是,只是因为机体与环境被“初级二元论”相分离了,所以就产生了存在的焦虑(angst),即存在与虚无、存在与非存在、生命与死亡对立。人类无法接受,甚至无法面对即将发生的湮灭的可能性,无法面对死亡呈现给他的全然的消失。因此,当他没有意识到实际上生命和死亡是一体时,人类就在他慌乱逃离想象中的死亡时将它们切断了。

弗洛伊德独有的规则:“一切生命的目标是死亡”,就说明了从生物阶层来看,生命和死亡并不是冲突的,某种程度上是相同的。这也就是说,它们有着某种类型的辩证统一,正如赫拉克利特对它们这样的描述:“我们之中的存活和死亡、觉醒和沉睡、年轻和年老都是相同的,倒转来看,前者就是后者,而后者反过来也就是前者。”因此,我们得出了这样的想法:从某种程度来看生命和死亡在有机的阶层上是统一的,而在人类的阶层上它们就分离成了相冲突的对立面……人类完成将动物命与死亡”的)本性中并无区别或者辩证的统一给打破了。人类将两者分开,让它们互相对立,并且用尼采的话来说,在生命中断取生命。

生命和死亡是“不二”的这一事实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极其难以领会的,而困难并不在于复杂性方面,而是简单性方面。它并不是复杂得难以理解,而是太简单了,以至于我们在开始思考它最开始的地方时就将它错过了。我们通常将生命看做是某种从出生开始、从死亡结束的东西,但是实际上,生命和死亡,或者更适当地说,出生和死亡,只不过是看待当下“时刻”(Moment)实相的两种不同看法而已。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绝对“当下”(Present)并不存在过去,而没有过去的东西就是刚刚出生的东西。出生是没有过去的状态。进一步讲,在绝对“当下”,也没有未来,而没有未来的东西就是刚刚死亡的东西。死亡就是没有未来的状态。因此,由于当下“时刻”没有过去,所以它是新生的;由于它没有未来,所以它同时也死了。由此一来,出生与死亡只是谈论同一个无时间“时刻”的两种方式罢了,它们只是被那些“无法逃离暂时的连续的观点,从而以同时性来看待一切事物的人”在幻觉上分离了而已。简而言之,出生和死亡在这无时间的“时刻”中是一体的。

但是人类,在唯一认同他的机体,并因此开始了有关存在与虚无的幻觉辩论时(因为当机体与环境融为一体时,这一辩论是不可能发生的),他无法忍受结果可能是湮灭的这一可能性,他无法接受他眼中的死亡。因此,随着“初级二元论”的出现,第二种主要的二元论压抑投射也出现了:人类将生命与死亡的统一切断,将这一统一压抑住,并且将它投影成生命与死亡之间的战争。

但是当人类将生命与死亡的统一切断并加以否认时,也同时将有关生命、死亡以及“现在”的当下“时刻”的统一切断,并否认了时刻都是一体的。因此就创造出了时间,因为在拒绝死亡时,人类也拒绝失去未来,从而就拒绝了无未来“时刻”、无时间“时刻”的实相。他再也无法在“当下”中存在了,他必须存在于时间中;他再也无法在今天快活地活着了,因为他也必须活在明天。用爱默生的话来说就是(出自《论自立》[Self-reliance]):那些在我的床下长出来的玫瑰与过去的玫瑰或者更美丽的玫瑰并不能形成参照,它们就是它们本身,它们在今天和“神”共存。对它们而言没有时间。它们只是玫瑰而已;在它们存在的每一刻,它们都是完美的……但是人类会延缓或记忆;他并不是活在当下,而是回头去悼念着过去,或者,毫不理会在他周围的丰富世界,却踮着脚尖眺望未来。除非他能够超越时间,在当下与自然真正地共存,否则就无法幸福、无法强大。但是这正是问题所在,因为超越时间,在“当下”生存就是要没有未来,而没有未来就是要接受死亡,但是人类无法做到这一点。他无法接受死亡,因此也无法活在“现在”;而无法活在“现在”,他就根本无法活着。

这种不能死亡的状况,讽刺而又不可避免,它将人类抛入了生存的现实之中。在现实中,一切普通的动物同时走向死亡;结果就是将生命也否定了(压抑)。无法接受死亡就将死亡的本性转变为了独特的人类和独特的病态形式。在人类疯狂地以生命大战死亡之时,也同样讽刺而又不可避免,它导致死亡战胜了生命。这场对抗死亡的战争所采取的形式,是让过去、未来以及现在时态占据心智,而在这一时态中就失去了生命。怀特海将这一向下称为“其本身包容着存在的完整总和,是无论向前还是向后的完整的广阔时间,也就是永恒”。

因此在逃避死亡时,人类被从“当下”中抛离,掉入了时间中,掉入了一场为了未来的赛跑之中,并尝试着逃避无时间之“时刻”中的死亡。由于“次级二元论压抑投射”(Secondary Dualism-Repression-Projection)将生命和死亡的统一切断了,所以它同时也把“永恒当下”(Eternal Moment)的统一切断了。因为生命、死亡以及永恒在这无时间的“当下”中都是一体的。换句话说,生命和死亡的分离与过去与未来的分离一样,最终是紧密的相同体,而那就是时间!于是“次级二元论”就是时间的祖先,而这就意味着时间之中的生命就是被压抑的生命,特别是受到了“次级压抑”(Secondary Repression)。用布朗的话来讲:“生命和死亡”这一统一的分裂给人类带来的结果是使人类成为了历史的动物……人类,这种不满足的动物,无意识地寻求着对其种族合适的生命,这就是历史的人类:压抑和反复强迫(repetition-compulsion)产生了历史的时间。压抑(次级压抑)将无时间的本能强迫转化为了不断向前重复着的“寻找失去的时间”(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法语)……而相反,没有受到压抑的生命……并不处于历史的时间中……只有被压抑的生命处于时间之中,而不受压抑的生命应是无时间,或者在永恒之中的。在这个“存在阶层”中,人类对于死亡的逃避同样也产生了盲目的“生命意志”(Will to Life),它实际上是一种对于失去未来的盲目恐慌,这一恐慌就是死亡。但是人类对于死亡的逃避产生了无数结果,因为它注定会影响人类随后将进行的一切行为,最初是在创造被称为“自我”的理想形象中。这种由于死亡而产生的焦虑,“焦虑是自我对于死亡的无法接受”,就是另一种二元论压抑投射的起因。在逃离死亡的焦虑中,机体生命本身被切断了,其统一性受到了压抑,并接着投射成了心灵与肉体、灵魂与身体、自我与血肉的对立。根据弗洛伊德后期的理论,事情的真相是人类自我的独特结构是由于它无法接受实相而产生的,特别是无法接受终极的有关死亡的实相……这一理论非常复杂,不过其关键点可以这样简单地表达出来:在存在与虚无、存在与非存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辩论中,也就是“次级二元论”的辩论中,无法接受死亡的人类放弃了其终有一死的机体,逃入了某种比“区区”肉体更加“坚固”且不受影响的东西,也就是心智。人类在逃离死亡时,逃离了他易变的躯体,认同了他表面上不死的思想。这种被他称为“自我”、“自身”的心智是腐败的,但却令他感到高兴。用伊伯特·贝努瓦的话来说:人类的两个部分(心身)无法自然地重新结合起来……他让自己崇拜一个没有实相的形象,那就是“自我”(Ego)。当他的抽象部分缺乏对于其动物部分适当的爱时,人类就只有其抽象部分对于理想的自我形象的代替的爱和自尊的爱。“理想的自我形象”、“自我”,在表面上为人类带来了某种易变的肉体无法提供的东西:不朽、无数个明天的清澈透明的永恒,通过纯粹的心智加以展现、不会消亡,更不会受到腐蚀和衰败的影响的心智。人类从死亡中的逃离就是从其肉体的逃离,并因此创造出了第三级(或称“第三位”)初级二元论压抑投射:机体被切断,其统一性受到压抑,然后投射成了心灵与肉体的对立(见图5-2)。

图5-2

因此,在“自我阶层”上,人类想象具有一个身体,他就像拥有一辆汽车或者一幢房子一样拥有着它。实际上,他在其机体的方面运用了财产权,从而在他自己的眼中减少了其自身的固有价值。这时,在“自我阶层”上,人类只是含糊地意识到了他现在称作“身体意识”的东西,而这种耗竭的身体意识是“存在阶层”的全部残余,转而也成了“大心境界”的全部残余了。

现在,我将尝试解释某些方式,通过这些方式排他性的自我认同以及同时发生的对于肉体的疏远强迫人类排他性地采用第一种认知模式,即完完全全的二元论的、符号化的、线性的,且暂时的认知模式。当然,这种三级二元论还存在为数众多的其他结果,全都同等重要,但是既然我们已经多次论及这第一种认知模式,因此我们至少应仔细观察它在意识光谱背景下的成熟过程。因为第一种认知模式实际上不过只是一种对于更为宽广、更为通融的意识模式的否定而已。

只要我们能够理解我所说的“机体意识”,那么我们就可以追溯这完整的过程了。我们在“自我阶层”上又笨拙地将看、摸、尝、嗅和听当成机体意识。但是在其最纯粹的形式中,这种“感官意识”是非符号的、非概念的、瞬时的意识。机体意识仅是“当下”的意识,你无法尝到过去、嗅到过去、看到过去、摸到过去,或者听到未来。换句话说,机体意识是严格无时间的,而且由于它是无时间的,所以就必然也是无空间的。正如机体意识无关过去和未来一样,它也无关内部或者外部、无关自我或者其他。因此纯粹的机体意识是完全属于“绝对主观”的非二元意识的。[6]

因此,机体意识和宇宙意识是相同的一体。于是我们就不需要做出错误的假设,以为机体意识是被限制在,或者被压缩在机体的皮囊边界之中的。相反,当你感受到象征任何意识边界的直接经验时,你一无所得,绝对地一无所得。你的意识、你的机体意识的实际领域是没有边界的,原因很简单,对于你来说,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在你的意识之外的。虽然一开始听起来会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在你的意识之内的。只有意识,它没有内部或者外部,它根本没有边界!

举一个愚蠢,但又很能说明道理的例子,你能够嗅到内部和外部之间假想的区别吗?这一区别是否真的在你的意识中出现了呢?你能够尝到自我和他我之间的边界吗?或者,品尝的过程,是否没有内部也没有外部呢?如果你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并且仔细聆听你“周围”的声音,你能否真正听到内部和外部之间的区别呢,或者仿佛从你的头脑“内部”传来的声音和来自“外部”的声音听起来是一样的吗?而如果在“内部”和“外部”之间真的有一种区别,那么你能够真的听到它吗?完全不能!确切地说,这种内部与外部之间的初级二元论仅仅是你思考的一个想法罢了,一个你用来解释,并因此扭曲了你的基本意识的想法。假想的分离或者边界实际上并不存在!正如薛定谔所说:“这个世界是一次性赋予我的,而非一个存在着,另一个去感知它。没有任何东西会被反射。原始的形象和镜中的形象是完全一样的。”关键在于机体意识是非二元的意识,它就是“心性”本身。

当初级和次级二元论出现时,机体意识就立刻被压抑了,因为在内部与外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幻觉分离使人类的“终极同一”在表面上变得有界而受限了,它从非二元的普遍之物转变成了封闭“于此”的个人之物。这就是说,人类的认同转变到与其余一切相对立的传统的机体边界之中,即便这种认同在他真正的机体意识中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虽然我们认为在“存在阶层”上,人类认同与其对立于环境的完整的机体,但这绝对不是说他就能直接接触到我们所说的“机体意识”。因为真正的机体意识,正如我们刚刚所认识到的那样,是无空间且无时间的,它和“大心境界”是相同的,它绝不会被限制在机体的皮肤边界之中。只有当初级和次级二元论出现后,人类才将他的意识想象成受限制并压缩在皮肤之中,从而他的认同也崩溃了,成为了和其自身环境等同的与其自身的机体对立的存在。而这就是我们称之为“存在阶层”的意识状态,人类仅仅认同其存在于空间(初级二元论)和时间(次级二元论)中的机体。

很明显,我们可以将这一阶段的意识称为“存在意识”,这种意识表面上被限制在完整机体的皮肤之中,这种意识以人类在时空中独立的存在为中心。因此,不幸的是,初级和次级二元论将无限制的机体意识(“绝对主观”)转变成了存在意识。简而言之,它们将宇宙意识转变成了基本的个体意识。

因此,在“存在阶层”上,人类正在逃离死亡。也就是说,他拒绝在没有未来的无时间的“现在”中生存,他需要有一种未来时刻,保证死亡不会在现在触及他。他不想只拥有无时间的当下,而要在自己的前面存在另一个当下。因此,他为这一当下做好了准备,却只是为了度过另一个当下,并且他心藏着一个秘密的愿望,希望他的一切时刻都能永远地逃入未来的时刻之中。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当下的时刻完全不是无时间的、永恒的,其本身也是不完整的。确切地说,它们仿佛到了、逃入了其他的时刻之中。因此,永恒的时刻就像一组逃离的时刻,而它其实一直都是一组持续了仅仅两三秒的时间。因此,随着次级二元论的出现,停顿的当下(nunc stans)或者永恒的“当下”就仿佛成了流淌的当下(nunc fluens),或者经过的当下。在逃离死亡时,我们需要未来,因此就度过了我们的时刻。

因此,存在意识实际上是一种含有时间和空间的意识,但这只是最生动的具体意义。它含有经过的当下,因此不会轻易地迷失在对于昨天和明天的沉思中。于是,在这一阶层上,一个人在经过的当下,抓住了他赤裸的存在,这一存在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了最微妙、最根深蒂固的符号化地图。因此,在“存在阶层”上的认知模式主要是一种全局领悟(global prehension),或者是一系列对于一个人自身在时空中的独立存在的直接掌握。他领会了他的存在(初级二元论),以及他直接的持续(次级二元论),这其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抽象覆盖或者符号化的解释。这些领会是对于流淌当下的三维掌握,具有其完全的可能性。只有最基本的二元论才能使这些领悟腐败,因此我们认为“存在阶层”只是一步而已,虽然往往是巨大的一步,但它离开了“大心境界”和机体意识的无时间性。

进一步讲,在“存在阶层”上,时间的产生是与“意志”(Will)的产生紧密相连的,这些时间大部分是以流淌的当下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在这一层上,人类希望有一个未来,保证死亡不会触及到自己。人类希望避开永恒,而这一“流淌”就是一切随之而来的趋向、愿望、倾向、紧张、渴望的原型,鉴于它们全都含有一个时间的分量,所以我们认为“存在阶层”也是人类“流淌”的家园,特别是对抗死亡而产生的生的意志。但是这种“意志”不应与意志力相混淆,后者是在“自我阶层”成长起来的。意志力是一种线性的、一致的努力,是“自我”(Ego)或者“人格面具”(Persona)在追求其他东西时,克制机体或者环境方面的力量,但是“意志”较之更为基础而根本,它是一种完整机体的三维的行为,它全然地在时间中向着某个未来的终点移动着。意志力仅仅是在三级二元论出现时那个“意志”的残留而已,而“意志”本身是一个人完整存在的行为。“意志”是一种运动的领悟。正如罗洛·梅在《爱与意志》(Love and will)中所说的那样,它是一种意向性。

但是撇开一切理论工具,现在我唯一想要强调的重点在于,这“存在阶层”的一切方面是在“初级”和“次级二元论”出现之后的“大心境界”的样子。“悲”(karuna)在表面上转化为了“渴”(trishna),而停止的当下(nunc stans)转变成了流淌的当下(nunc fluens),非二元意识转变成了领会、自发的转变成了“意志”和意向性。而随着“自我阶层”的出现,这些都各自转化成了不同的意识维度。

此时我们只需要记住,存在意识是受到了内部与外部、过去与未来(初级和次级二元论)基本分割的污染的机体意识。然而,在这“存在阶层”中最终幸存下来的就是,人类至少还能触及其完整的机体,其身心依然统一, 即便他错误地假定它是与环境相分离的。于是,在这一阶段,在这“存在阶层”上,人类并不觉得他自己是与其愚蠢的动物肉体相分离的智慧灵魂,仿佛他只不过是一个卡在了易朽的汽车中的司机,或者是一个与他任性的马匹相互独立的骑手。更确切地说,他将其自身直接认作是一个心灵与肉体的统一、一种真正不可分割的心灵与肉体的存在。为了帮助我们想起这一点,我们也将给存在意识冠以“人马意识”(centaur awareness)之名:这并不是驾驭马匹的骑手的意识,而是一个人马、一个完整的、自治的机体意识。就这点而论,在“存在阶层”上,即便人类通过初级和次级二元论的方式误解了他的感觉和肉体,但他依然是二者结合的一体。可以说,存在,或者人马意识,只是从宇宙意识、从机体意识、从“大心境界”本身向外走出了一步。即便如此,对一些人而言,这简单的一步仿佛是跨越了深渊的巨大飞跃。

但是当“三级二元论”(Tertiary Dualism)出现时,人马本身就真正地被打破了:心智与肉体分离开来,而肉体被草率地抛弃了。人类在逃离死亡时,放弃了他那终有一死的血肉,在恐惧中套入了静态符号的世界中。人类不再以其完整的身心机体而存在,而被替换为认同一种唯心的或者纯心灵的完整的身心存在的表象。简而言之,他认同他的自我。[7]在人马之间深深地插入了一枚楔子,而人类成为了与其马匹和身体相分离的骑手和控制者,成为了一个没有血肉,因此也没有生命的心灵,它摇摇欲坠地栖息在看似难以驾驭且充满激情的肉体之上。而这枚楔子,在心灵与肉体之间的分隔,恰恰就是三级二元论,而随着它的出现,人类发现自己已立足于“自我阶层”上了。

人马意识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只是从“大心境界”,从非二元的机体意识中走出了一步。所以,当人类将“人马”切断并压抑住时,他也把一切和机体意识,以及任何可能的非二元意识之间的残存联系给切断了。在打破他的“人马”,抛弃他的身体时,他甚至还阻碍了非二元意识的机会。不那么严格地说,我们可以认为在“存在阶层”上,虽然人类误解了机体意识,但依然与它有所联系,但在“自我阶层”上,他连这种联系都失去了。确切地说,他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任何与机体意识的无时间性之间的联系。实际上,他甚至也与经过的当下脱离了联系,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孤立于时间之中,因此他将记忆的概念和符号插到了他自己和“实相”之间,从而急切地退避到了暂时、线性、有作用的以及纯二元论的认知模式中。人类被迫放弃了非二元或者机体的意识,甚至放弃了领会,而选择了一种苍白的替代品:智力、幻想、想象、符号化的地图知识,因此第一种认知模式最终并完全地具体化了。身体自我转变成灵魂的具体方法就是幻想……幻想是一种并不存在于彼处之物而辩证地否认存在于彼处之物的幻觉,它给实相赋予了一种隐藏的意义,并且给所有的经验提供了符号化的品质。动物象征(animal symbolicum)(卡西尔[Cassirer]对人类的定义)是动物的升华(animal sublimans),它一心要将真实的满足替换成本能的符号化满足……同样,动物象征主义就是失去了其世界和生命的动物,却在它的符号体系中保存了一张已经失落了的实相地图……贝努瓦进一步解释道: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想象所扮演的双重角色……它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保护着自我主义的、想要收复失地的抽象部分的幻觉(自我),也扮演着破坏者的角色,对抗着动物机器(机体意识),在对于死亡的恐惧中将它抛弃。它保护着幻觉的“自我”,却将真实的机器粉碎了。在“将真实的机器粉碎”时,人类的非二元意识、第二种认知模式,也最终被粉碎了,因为,正如我们之前一直在谈论的那样,机体意识和非二元的认知模式是相同的一体。在“自我阶层”上,一切机体意识的残余都表现为一种严重耗竭的身体意识。在这一阶层上,人类并不知道,也无法知道,这一身体意识不过只是深埋其下的无价黎明知识露出的一点粗糙的尖角罢了。人类逃避死亡、逃避其肉体,于是也逃避了唯一能够揭示实相的认知模式。人类的第一种认知模式——符号化的,在初级二元论中是不易察觉的“心智”(从马鸣的观点来看),但现在成熟了,并且完全发挥出了其作用。因此自我在整个一生的计划中所需的装备已经完成了,通过符号化将过去投射到当下,从而避开“当下时刻”。人类的认同从其完整的身心机体转变成了对于自身的心理意象、自我,而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自我完全是基于过去的,因此也是完全死亡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人类为了逃避幻觉的死亡而将自己杀死了。

有关心与肉体的三级二元论压抑投射(Tertiary Dualism-Repression-Projection)的完成标志着“自我阶层”的产生。我们将在这里暂时离开有关光谱演化的探讨,之后再回头继续讨论“自我阶层”。我们现在的关注点是“存在阶层”。在这一阶层上,人类或多或少地依然还与其完整机体、其身心统一、人马本身存在着联系。重复一遍,他并不能完完全全地与纯粹的机体意识联系,因为这一意识已经被初级和次级二元论的初步推理所污染了。因此,自我与他我(机体与环境)之间、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对立是在这一阶层中出现的初级二元论。

你可以退入一个安静的地方,不受外界干扰,并且将你所形成的有关于你自己的想法和概念全部驱赶走,从而“找到”“存在阶层”。暂时忘记你是男是女、聪明还是愚蠢、快乐还是忧伤,只注意你的感觉,并不是思想,而是“感觉”,它坚持在这些想法“之下”或者“背后”,也就是你以某种方式在这一时刻存在着并活着的核心感觉。那就是“存在阶层”,而这种对于存在的简单感觉既不是心理的也不是物理的,因为在这一阶层中,心灵与肉体之间的三级二元论并不活跃,那种感觉是简单的、纯洁的、中性的存在。

然而,当处在“存在阶层”时,如果你静静地环顾四周,寻找二元论,那么你最容易看到的就是自我与他我相对立的二元论。也就是,你根源上的认同和存在感(你的“自我”)似乎是与你周围的宇宙万物(“他我”)相分离的。这就是机体与环境之间的初级二元论,当然,它也是“存在阶层”所特有的。[8]突然之间,你开始理解,你的存在实际上是与宇宙万物的存在相一致的,接着自我与他我之间的二元论就会消失,你就暂时“向下”转变到了“大心境界”。但是你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从本质上已与其他存在相分离,这肯定表明“初级二元论”已经出现了,因此你就来到了“存在阶层”。

这种自我与他我之间的二元论是最为有意思的,因为有无数的因素为它定形、上色、模制、塑造,有的是生物的,大部分是社会学的。它就在这里,在可以被称为“存在阶层”的“上界”的地方,在这里,机体的文化前提已经被吞并了,这些前提渲染了所有随之而来的机体和环境之间的交易。这个社会学因素的“池”,这个文化思想的池,这个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口中的社会面具,在很大程度上不仅决定了机体要如何感知环境,而且还决定了它如何对环境展开行动。简而言之,它规定了机体总体行为的宽泛导向。

在这一阶层中,每个个体都随身携带着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它代表了社会的“内在化”。它具有超乎寻常的复杂本质,几乎不为人所知,它含有一个由语言和语法、个体家庭的内向投射结构、文化信念和神话、规则和元规则所组成的矩阵。通过非常一般的方式,它可以被看做是所有机体所累积的基本社会学信息的完整总和。用莱恩(R.D.Laing)的话来说:一个人的身体具有独一无二的重要性,因为它是来自一切场域“内向投射”的范围;而这些内向投射反过来在任何一个场域都提供了一个可投射的“池”……由于这个“内向投射的池”,这“内在化的社会”从社会中被投射,或者转移到了生物机体上,所以我们就将它称为“生物社会带”(Biosocial Band)。它代表了“存在阶层”的上界,这时,人类开始向上移动,操纵他的人马意识,以此将它转变成在社会上有意义且可接受的形式,从而离开了他的人马意识。

“生物社会带”的大部分是无意识的。确切地说,它对我们而言太近了,以至于看不清,所以只有当我们开始研究其他的文化时,我们才能够意识到我们潜意识中当做是实相的东西,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社会的惯例而已,或者,用卡斯特那达的话来说,实相是一种共识。这在语言的现象中最为明显,这可能是在“生物社会带”所形成的各种各样的关系系统之中最基本的一种了。在这点上,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刻地意识到,语言和语法在潜意识中塑造了我们的经验。他说过:我们全都持有一种有关谈话的幻觉,在这种幻觉中,谈话是相当自由自在的、自然产生的,且只是“表达出”我们希望用它来表达的东西。这种幻觉的表象起因于这样的事实:表面上自由的谈话活动中存在着强制性的现象,这种现象是如此特立独行,以至于说话者和倾听者仿佛在自然法则的控制下被无意识地限制住了。这种语言的现象是一种背景现象,谈话者并没有意识到它,或者最多也只是非常微弱地意识到它……一个人的思想形式被坚定不移的模式法则所控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法则的存在。这些模式是其自身语言未被察觉的错综复杂的系统化。语言对于我们来说如同水对于鱼,它在我们的经验中是如此恒常的一种背景现象,以至于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它。确实,我们通常能意识到语言的部分功能,例如,我们能够有意识地操纵或者选择符号,来向其他人传达我们的意思,而且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至少含糊地意识到,我们组织语句时所遵循的语法规则。但是语言具有一个我们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的遍及一切的功能:它创造了区别。也就是说,语言以及其产物——抽象思维,是人类二元论的主要来源。我们再一次用沃尔夫的话来进行说明:自然的分割是语法的一个方面……我们在进行活动时,将这些活动的范围和流量分隔开,并加以组织,这主要是因为,分隔的是我们的母语,我们便同意这样做,这并不是因为自然本身就真的是以这种显而易见的方式分割开来的……我们沿着本土语言所划下的线条将自然解剖开来。我们在那里无法找到从表象世界中分离出来的分类和种类,因为它们正凝视着每一个观察者;相反,这个世界是通过千变万化的印象变化而得以呈现的,这些印象必须由我们的心智加以组织,而这就意味着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心理中的语言系统所组织的。之所以将自然切割开来,组织成概念,然后将其归于意义,主要是因为我们都赞成用这种方法来组织它。在整个语言社会中都有着这样的共识,并且通过语言的模式编纂成典。因此,在语言过程中,我们将实相切割开来,无意识地引入了二元论,之后就天真地想象它一直都存在着。在英语中,大部分单词划分为两大类……第一类被称为名词,比如房子、人类;第二类为动词,比如打、跑。一类中的许多单词都可以被用做另一类,比如一顿打、一次跑,或者(给船)配置人员,但是,在基本层面上,两类之间的区分是绝对的。因此,语言给了我们一种对自然的两极(二元论的)区分,但是自然本身并不会因此而被极化。因为用于表达自然的最基本工具本身就是二元论的,所以我们很快就会相信,自然本身就是这样的结构。但是这样一来,如果一个人所拥有的唯一工具是一把榔头,那么他就会倾向于将一切都看做是钉子。这其中的根本问题在于,宇宙万物的形式并不一定是我们语言和逻辑的形式,而当我们强迫前者遵从后者时,就无意识地对自然施加了一种微妙但又致命的冒犯行为。举个例子:我们一直在给自然加上虚构的行动实体,这只是因为动词面前必须有名词。我们说“它闪烁了”或者“一道光闪烁了”,就必须设定一个行动者,“它”或者“一道光”,来进行我们所说的行动:“闪烁了”。但是闪烁和光是相同的一体!……但是我们将这些不同的方式归于部分经验半虚构的分离。英语词汇,比如天空、小山、沼泽,说服我们将自然无穷无尽的多样性的某个难以捉摸的方面看做是一个不同的“事物”……因此,英语和类似的语言让我们将宇宙万物看做是对应于词语的颇为不同的对象和事件的集合体。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让怀特做出了这样的评论:“这一步骤是如此矛盾,以至于只有对它有着太久的熟悉才会掩盖住其荒谬。”但是我们已经解释过,语言和心智是如何让虚构的实体、事物以及对象充满这个世界的,那么我们在这里就不需要对此详细阐述了。关键在于,“生物社会带”作为像语言和逻辑这样的社会学制度的仓库,在基本上、本质上首先是差异的矩阵,是按照惯例描绘、解剖,并且区分“宇宙万物天衣无缝的外衣”的形式和模式的矩阵。

因此,即便“生物社会带”对于所有的二元论并没有直接的责任,然而它毫无疑问强化了所有的二元论,还使那些我们平常观察时所透过的幻觉变得不朽了。其基本例子就是,在我们的语言中,主观和动词之间的分裂强化了机体和环境之间的初级二元论,因为不存在任何一种可以接受的方法,在不将行为归于或是机体,或是环境的情况下,描述出机体和环境领域中单一的交易,因此就出现了令人信以为真的幻觉,以为这两者实际上是相分离的。语言——“生物社会带”中最基本的成分,是二元论原型的增强剂,因为它的运作方式是将自然的“千变万化的变化”区分开来,加以分类,将其非二元或者天衣无缝的本质压抑住,并且将它投射成表面上不连续的独立对象。因此,作为一个差异的矩阵,“生物社会带”就像我们在实相之上覆盖的一层巨大遮蔽。当然,它的用处是不容辩驳的,但是,如果我们将遮蔽与实相本身相混淆了,那么这一层遮蔽就成了盲点,而我们就迷失在我们自己的阴影的黑暗之中了。

“生物社会带”的三种其他功能。首先,它形成了作为一个独立且独特的存在的核心感觉的一部分,因为它赋予了机体一种基本但又无意识趋向环境的倾向,继而形成并加强了自我和他我之间的二元论。其次,它是抽象思维的水库,为高层次想法提供了符号、语法以及逻辑。正是通过在差异矩阵上的反射,我们才得到了“差异的差异”,也就是心智。实际上,贝特森已经将思想定义为“一种产生界分的区别”了。再次,正如“生物社会带”提供了“思想的食粮”一样,它也同样提供了“自我的食粮”。这就是说,它是形成许多自我特征的水库。正如米德所论证的那样,人类只有通过他人(所谓的“广义他我”)的态度来看待他自己,从而成为一个他自己的社会客体,这样,他才能得到自我意识。“生物社会带”作为内在化的社会,是形成自我、角色、价值、状态、内容等的水库。

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探讨在“自我阶层”上意识光谱的产生过程了。初级二元论已经出现了,压抑了“大心境界”,并将它投射成了机体与环境的对立,当人类认同他与环境相对立的机体时,就产生了“存在阶层”。这就引发了生命与死亡对立的“次级二元论”,它又转而产生了心灵与肉体对立的“三级二元论”,而这又标志着“自我阶层”的出现(见图5-2)。

因此,我们将会在后续章节中更加详细地深入阐述,我们差不多可以将“存在阶层”定义为一个整体,我们认同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的整个身心机体。我们可以将自我定义为完整(但是生物社会的)身心机体的、准确的心理和符号的表达。从较为宽松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认为,自我是在人马被生物社会化,且在“三级二元论”出现其上时所“残余”下来的部分。简而言之,自我是一个相当准确(根据惯例)、相当可接受,且相当“健康”的自我形象。

在这一层中,自己、自我的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就是它从本质上比其他任何阶层都更像一种被编辑过的记忆。因此:传统的“自己”或者“个人”主要是由历史所组成的,而历史则是由经过选择的记忆所组成的,它以出生时刻为起点。根据惯例,我并不只是现在的我。我也是过去的我,而我被传统编辑过的过去变得仿佛比此时此刻的我更加接近真实的“我”。因为现在的我表面上非常短暂、不可捉摸,但是过去的我则是固定而最终的。它是预测将来我的坚实基础,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相比实际之物,我更深深地认同已经不再存在的东西!这种情况很容易验证,你只要问自己“我是谁”,然后你就会发现,你的回答中主要都是过去所做的事情。很少会有人回答道:“我现在是阅读这句话的过程。”记住过去是一回事,但是真正认同它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就好比一个飞翔着的小鸟,追随着一道穿过天空的想象的路径,它就这样认同了其路径,从而发生了混淆。鸟都没有这么傻。下面这个美国精神治疗医师带来的禅宗小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我起身,到处走,转动着我的脚,移动着我疼痛的踝关节。放轻松以后,我又回到了座位上。

老师看着我刚才走过的地方。

“你能看到脚印吗?”老师问。

“不能。”

他点了点头。“过去和现在都不在那里。在你生命的过去和未来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他突然“啊!”了一声。但是,我们已经认同我们的轨迹、我们的路径、我们幻觉的过去了。尝试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总是偷偷地回头瞥一眼昨日的幻影,用麦克鲁汉的话来说就像只用后视镜驾驶汽车一样。它所产生的严重的焦虑会引导我们和史蒂芬[9]一同喊出“历史是一个噩梦,我想要从中清醒过来”。

幻觉,过去的幻觉不能提供满足感,而且,在尝试减轻这种挫败感时,自我就朝向了未来,它想象着那里有某种终极的幸福等待着它,前方这道时间彩虹的末端上,有着非常棒的东西。然而,这种解决方法是虚假的,因为实际上,一切幸福都只能存在于未来之中。也就是说,自我只有得到了幸福明天的承诺,才能在今天得到幸福,而对于自我而言,最好的消息就是它有着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不是它有着“光明的当下”。因此,如果自我相信前方存在快乐未来的话,那么它就可以在当下忍受不可思议的痛苦,但是那未来将永远无法到来,因为它并不存在于现在,而当它到来时,根据定义,自我只有在得到了另一个光明未来的承诺以后才能满足!这就如同谚语中所说的,把胡萝卜吊在棒上,在一头驴子面前晃动,这可怜的畜生就会一直往前跑,但永远得不到胡萝卜的奖赏。

不仅如此,我,作为自我,将太多时间耗费在了奔向未来幸福的道路上了,很快我就会将幸福认作向前奔跑的基本过程了。我将幸福和对于幸福的追求相混淆了。接着,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追逐和奔跑,甚至都无法停下来,于是,即便未来的好东西真的出现了,我也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只能与之擦肩而过。我从来都没有完全地活在当下,所以我也从来都无法完全地让自己满足。如果我无法在当下感到满足,那么当未来成为当下时,我也无法感到满足。我就永远这样沮丧下去,而我表面上的唯一选择就是跑得更快,于是我被抛入了这般严重的循环之中,助长着我长期的沮丧。但是这样一来,你就无法停止前进,你只会产生怀疑,认为前进只是一种癌症罢了。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有这样的警言:目的性意味着我们更为关注自己的行为在遥远未来的结果,而较少关注行为本身的品质,或者行为对环境所造成的直接影响。“有目的”的人总是试图将其行为的意图放入时间中向前推进,让行为成为一种虚假而迷惑的永恒。他并不爱他的猫,但却爱他的猫的猫仔;事实上,他爱的也不是猫仔,而只是猫仔的猫仔,依此类推,直到猫的存在终结为止。对他而言,果酱并不是果酱,除非它是明天的果酱,绝不是今天的果酱。因此,当他将果酱沿着时间向前推进时,他就努力地保卫着,让他熬制果酱的行为成为永恒。这一切的关键在于,存在于当下“时刻”的愉悦是自我永远无法完整品尝的,因为当下“时刻”的愉悦无所谓未来,而无所谓未来的东西就是死亡。从这一角度来看,愉悦就是布莱克所说的“永恒快乐”、无时间的快乐、无所谓未来的快乐,且因此是必须接受死亡的快乐。然而,自我无法接受死亡,所以它就无法找到幸福。歌德这样说过:

只要你还不明白

要如何死去,然后再次复活,

你就只是一个悲伤的旅行者

在这黑暗的地球上。

因此,在“自我阶层”上,人类试图通过活在并不存在的过去、寻求永不到来的未来,从而规避无时间“当下”的死亡。这种尝试的基本工具当然就是人类的符号化地图知识。我们几乎已经没有再次说明的必要,只有当我们将这种认知模式的结果与场域本身相混淆时,它才是“否定的”且“幻觉的”。如果我正在跨国旅行,那么,只要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使用路线图完全是合理的且有着积极帮助的。问题在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早已偏离了路线,走入了沟渠中,但是我们却还没仔细地查看路线图,所以没能注意到。同样,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落入了符号化地图知识的同一个沟渠之中,我们如此固执地期待着实相的思想,以至于再也无法得到实相本身最细微的直接认知了。然而,即便我们再也无法通过这样的表达来认知实相,我们在具象主义思想中却迈出了相当大的步伐,特别是在科学和医学中尤其明显。符号化的地图知识,虽然有一些显著的例外,但对于农业、药理学、医学和纯科学都做出了有益的贡献。而那些显著的例外,比如经济危机,大部分是由于我们无法非常清晰地看见实际场域所致的,所以我们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几乎就将它摧毁了。关键在于,在“自我阶层”上,符号化的、线性的、二元论的、客观的以及概念的认知模式占据了主导地位,不管它是否得到了正确的应用。

符号化地图知识也是信息传输过程中的一个主要成分,这一过程通常被称为“交流”,而我们现在必须转向这一过程,来解释最后的初级二元论的起源,也是意识光谱最后的主要阶层的起源。虽然交流是非常复杂的现象,特别是从信息论、控制论以及类似的理论中看来,但是我们并不需要研究所有的微妙之处。但我们应该指出一个重要但通常被忽略的事实:交流可以作用于若干平面。例如,约翰对玛丽说“你这个卑鄙小人”,接着他又补充道:“啊,我其实只是开玩笑。”约翰向玛丽发送了两条信息,而这些信息是在不同平面上的,因为第二条信息是关于第一条信息的:第二条信息告诉玛丽第一条信息并不是认真的。像第二条这样的信息的信息被称为“元信息”(meta-messages),它们作用于一个不同的平面,即一个“元平面”(meta-plane)。即便我们从来不曾这样看,但大部分人对于这一现象非常熟悉。例如,大家都在谈肢体语言,而许多肢体语言实际上就是“肢体的元语言”,也就是说,它是有关我们言语信息的信息。因此,我们回到刚才的例子中,如果约翰对玛丽说“你这个卑鄙小人”同时却很放松地笑着,那么他的语调和他的身体姿势就会成为一种元信息,告诉玛丽,他是在跟她开玩笑。相反如果他很紧张、涨红了脸,大声叫道“你这个卑鄙小人”,那么玛丽就很清楚地知道,她有麻烦了。在这两个例子中,言语信息是相同的(即“你这个卑鄙小人”),但是元信息彻底地改变了它的意思。在许多情况下,我们要想理解任何信息,就必须先给它确定一种合适的元信息,然后才能准确识别出它的上下文含义。

通常,个体可以毫无困难地、无意识地、自发地、毫不费力地、准确地做到这一点。但是,个体偶尔会在元交流过程中产生某种“混乱”,他会在处理那些元信息时遇到困难,而这些信息通常能帮助他理解其他信息。因此他可能无法弄清楚这个世界是敌是友;可能无法对自己真实感受到的信息确定标签(或者元信息);或者,可能无法给其他人对他的行为确定正确的上下文含义。他甚至在识别一些信息的来源时都会遇到困难,它们是来自于他自身还是外部世界呢?换句话说,他在元交流习惯上出现了问题,而这时我们就能看到“四级二元论压抑投射”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