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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光谱》第一部分 上溯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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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一段广为引用的评论中说道:我们通常所觉醒的意识只不过是意识中一种特殊的类型罢了,而有关意识的一切知识都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透过这层屏障我们就能发现意识中潜藏着的完全不同的形式。我们也许经历整段人生都不会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只要有了必要的刺激,并且稍一触动,它们就会以最完美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

如果漠视这些其他形式的意识的存在,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完整而透彻地解释世间万物。而问题就在于该如何看待这些形式……至少,它们使我们无法再对真相的理解画一个仓促的句号。本书试图提供一种解释宇宙万物的框架。重要的是,这一框架综合了理解意识的各种途径,它们通常被笼统地归为“东方”和“西方”。因为这些途径包罗万象、极其复杂,所以这种综合,至少从部分角度来看,被故意“简化”了。物理学的分析也许有助于解释这一方法。

我们的环境充满了数不胜数的各种辐射,除了常见的各色可见光以外,还有X射线、伽玛射线、红外线、紫外线、无线电波以及宇宙射线。除了可见光,其他射线的存在直到大约200年前才为人所知,当时威廉姆·赫胥尔(William Herschel)通过演示“热辐射”(如今叫做红外线)的存在而开启了探索辐射的大门,他所使用的设备无非是一支带有黑色液泡的温度计,将它放置在太阳光谱的不同频带下照射。在赫胥尔的这一发现后不久,里特(Ritter)和沃拉斯顿(Wollaston)借助摄影仪器检测到了紫外线,而到了19世纪末期,X射线、伽玛射线以及无线电波的存在,也通过各类技术和设备在实验中得到了证明。

这些辐射在表面上差异明显。例如,X射线和伽玛射线的波长非常短,因此能量非常强,能够对生物组织造成致命的伤害;而另一方面,可见光的波长较长,能量也比较弱,因此几乎不会伤害活体组织。从这一点来看,它们确实毫无相似之处。再举一个例子,宇宙射线的波长还不足两厘米的百万分之一的百万分之一,然而有的无线电波的波长却超过一公里!显然,粗看之下,这些现象从根本上就相差甚远。

但奇怪的是,如今所有的这些射线都被看做典型电磁波的不同形式而已,因为所有这些表面上看来完全不同的射线都有着许多相同的属性:在真空中它们的速度都等于光速;它们都由相互垂直的电矢量和磁矢量组成;它们的量化标准都是光子等。由于这些电磁射线的不同形式,从“简化”的层面上看,其本质是如此相似,如今它们都被普遍视为单一光谱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X射线、可见光、无线电波、红外线以及紫外线都可以简单地描述为一组光谱的不同频带,就像彩虹不同色彩的频带构成了可见光谱一样。因此曾经被认为截然不同的东西,如今可能会成为某种基础现象的不同变体,而早期的科学家们,由于使用的设备不同,只不过被“插到”了光谱的不同频率或者振动水平上,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在研究同一个基本过程。

因此,电磁辐射是由不同能量波的光谱组成的,这些能量波波长不同,频率不同,能量不同,从最小也最具穿透力的宇宙射线到最密集,能量也最弱的无线电波,各有不同。现在我们同戈文达喇嘛(Lama Govinda)描述的藏传佛教的意识观作个比较。在谈到意识是由许多色度、带,或者阶层所组成的时候,戈文达宣称这些阶层“并非相互割裂的阶层……而是一种本质上相互渗透的能量形式,从最细致的‘普照一切’‘渗透一切’的光明意识,一直堕到最稠密的‘物欲化意识’,这些都作为我们的色相躯体出现在我们面前。”换句话说,意识在这里被描述成与电磁光谱非常相似的存在,而数位西方研究者的确发现把意识看做光谱是非常有成效的,他们从这样的描述中领悟到了暗示。

如果暂时将意识看做光谱,那么我们也许会猜想:那些不同领域的意识研究者,特别是那些常常被区分为“东方”或者“西方”两派的研究者,会像早期的射线研究者们插入在不同的电磁光谱带上一样,他们也被“插入”不同的意识光谱带或者振动水平上,因为他们使用的语言工具、方法论以及逻辑都是不同的。我们也许还会猜想:“东方”和“西方”的意识研究者不会意识到他们插入的不同波段或水平不过属于同一光谱,因此研究者们之间的交流也许会变得尤其困难,有时甚至充满敌意。每个研究者在描述他所在水平的现象时可能都是正确的,于是所有被插入不同水平上的其他研究者就会显得是完全错误的。要想消除这种争辩,与其让所有的研究者达成共识,还不如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所谈论的都是同一光谱中不同水平的观察结果罢了。这就像让居里夫人与赫胥尔争论辐射的本质是一样的,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辐射来自同一光谱。居里夫人只从事伽玛射线方面的工作,她认为辐射会影响感光片,是极其强力的,而且可以对生命体造成致命伤害,而威廉·赫胥尔则一直研究红外线,他会宣称辐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当然,他们都是对的,因为两个人研究的都是同一光谱中的不同波段,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争论就会停止,继而通过综合不同水平上获取的信息来了解辐射现象,而这正是今天物理学家们看待辐射的方法。

如果意识是一种光谱,由于各自都在不同的振动水平上进行研究,东西方研究者之间的交流会非常困难,而这些猜想正是如今的现实。虽然有数不胜数的特例存在,但西方科学界的总体共识是:“东方”的思想是退步的、原始的,至多也只是平淡无奇的。而东方的哲学家们则倾向于回应:西方科学的唯物主义所展现的是最粗俗的幻想、无知以及灵性匮乏。例如,弗朗茨·亚历山大(Franz Alexander),代表西方研究者中被称为精神分析的一派,宣称:“退行性精神分裂与瑜伽锻炼以及修禅极其相似。这只能说明东方文化的总体趋势是从难以克服的物质和社会现实中退身自我空间罢了。”代表东方理论的铃木大拙(P.T.Suzuki)可能会说:“对于自我的科学认识并非真正的知识……自我知识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当科学走到了死胡同时,科学家们将放下他们的实验器材,承认他们无法将研究继续下去……”

若要继续类比下去,这样的争论层出不穷,因为每个探索者都谈论着意识光谱中的不同带区,而如果意识到这一点,这种只有在参与者谈论同一阶层的情况下才能合理存在的争论的立足点就自然消失了。大部分争论将被一些类似于波尔互补性原理的观点取代。虽然表面上X射线与无线电波那么大,从意识带区不同振动水平里获得的相关信息将会整合起来,综合成一组光谱、一道彩虹。其中每一个理论、每一阶层、每一带区都只是许许多多其他带区中的一员而已,它们无法撼动其完整性或者各个阶层及其上进行的研究的价值。相反,每一带区或者阶层都是光谱中特别的组成部分,只有与其他带区在一起才能呈现出完整的意义。蓝色并不会因为出现在彩虹的其他颜色之间而变得不再美丽,而且蓝色本身也依赖于其他颜色的存在,因为如果没有其他的颜色而只有蓝色,那么我们也将无法看见它。在这样的综合中不会破坏任何理论,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相反,它们全都能得到广泛的对应支持。

在本书中,不管意识是被当成光谱,还是由数不清的带区或者振动水平所组成的,这些都只是一种比喻。实际上意识并非光谱,只不过这样比喻便于交流和研究。用科学术语来说就是,我们正在建立一种模型,它就像米歇利斯和门腾的酶动力学模型、原子核八重道,或者视紫质光异构化的视觉干扰模型一样。为了完善意识光谱的概述,我们将只会在笼统认识意识的基础阶层时采取这样的综合方式。

可能存在的意识层次是无穷无尽的,但借助精神分析、瑜伽学派、荣格学派分析法、吠檀多学派、格式塔疗法、密宗、心理综合学以及类似的学问,我们秉承简单和易于识别的原则,选中了三种主要的带区,以及四种辅助带。这三种带区(阶层)被称为:1)自我阶层(the ego level),2)存在阶层(the existential level),以及3)大心境界(the level of mind);辅助带则是超个人带(transpersonal band)、生物社会带(biosocial band)、哲学带(philosophic band)以及阴影层(shadow level)。如果我们意识到了有数不胜数的意识研究者已经在部分阶层上以不同的视角进行了研究,而我们的任务之一便是取其精华,将他们的结论融会贯通,那么这种合成的本质就会变得明朗起来了。

例如,伊伯特·贝努瓦(Hubert Benoit)博士分别将这三种主要阶层称为主体意识、客体意识以及绝对原则阶层。魏无为(Wei Wu Wei)将它们称为主观、伪客观,以及绝对客观阶层。瑜伽学派则有第六识(mano-vijnana)、第七末那识(manas)以及第八阿赖耶识(alaya)。例如威廉·詹姆斯、铃木大拙、斯坦尼斯拉夫·格罗夫(Stanislav Grof)、罗兰·费舍尔(Roland Fischer)、卡尔·荣格、葛吉夫(Gurdjieff)、商羯罗、阿萨鸠里(Assagioli)、约翰·里利(John Lily)、爱德华·卡朋特(Edward Carpenter)、比克(Bucke),这些著名的探索者们也都曾发现了这些阶层。我们尤其感兴趣的还有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有数位心理学家(即便是无心插柳)都将他们的研究限制在了某个主要的阶层上,而且他们得出的结论对于单独阐明并描述各个阶层都有着极大的重要性。这些学派中最为杰出的是精神分析、存在心理学、格式塔疗法、行为主义、理性疗法、社会心理学以及人际沟通分析这些学派。

换句话说,我们对意识光谱的研究中即将浮现的,不仅仅是东方和西方的心理学与心理疗法理论的综合,还是各种西方心理学和心理疗法主要理论的综合与整合。现在,我们先不讨论任何细节,也不“露出马脚”,只讨论西方心理学的各种不同学派,以弗洛伊德、存在心理学以及荣格学派为例,它们也都在总体上将自己定位于意识光谱的不同阶层上,因此它们也能够整合为一种真正包容并存的“光谱心理学”。实际上就我看来,西方心理学和心理疗法中存在四五种主要而又不同的学派,其主要原因就是,每一种学派都瞄准了光谱中的某一主要带区或者阶层。比如,其实四种不同的学派并不是意识的同一阶层的四种不同的理论,而是四种不同的学派各自占据了光谱中的不同阶层(比如阴影层、自我阶层、生物社会带以及存在阶层)。因此这些学派相互之间存在着互补的关系,而并非如我们通常假设的那样,存在着相互敌对或者矛盾的关系。我相信,随着研究的进展,这一点将会变得愈发明显。

我们还要严正声明,这种综合不是要解决同一阶层上的争论。举个例子吧,如果我在自我阶层上有公开发言的恐惧性焦虑(phobic anxiety),我是否应该去咨询精神分析学家或者行为科学家呢?只有经过了足够长时间和足够深入的实验,我们才能够描绘出每一种理论各自的优势。但是若问“我总感觉生活不幸福,我应该求助于精神分析学家还是大乘佛教呢?”这种综合会试着给出解答:“你完全可以两者兼得,因为这些理论所涉及的是不同的阶层,因此从本质上并不冲突。”

现在我们发现,自我阶层是由我们的角色(role)、自我画像(picture)、自我意象(self-image)所组成的带区,它们存在于我们的意识和潜意识中,是我们智慧和“心智”可分析、可辨别的本质。而第二种主要阶层,即存在阶层,则包含了我们整个机体组织、我们的肉体和心灵,因此也是由我们基础的存在感,以及塑造了这种基础存在感的文化前提所组成的。此外,存在阶层还形成了我们的自我形象的感觉指示物:当你在头脑中唤起自我意象的符号(symbol)时,这些都是你的感觉(feel)。简而言之,它替分隔单独的我-意识(I-owareness)构建出一个永无止境、永不消退的来源。第三种基础阶层,这里称之为大心境界,也被广泛地称为玄秘意识(mystical consciousness),它带给你一种感觉,即认为自己从本质上是与宇宙融为一体的。所以自我阶层包含了心智,而存在层既包含了心智,也包含了肉体,而大心境界则包含了心智、肉体以及宇宙中的一切。这种天地合一的感觉要比你一开始认为的更加普遍,因为它是一切感觉的基础。简单地说,自我阶层就是你认为自己是父亲、母亲、律师、商人、美国人,或者任何其他的特定角色或形象时的感受。而存在阶层是你在自我意象“之下”的感受;也就是说,那是整个有机组织存在的感觉,是你作为你所有经验的独立主体的内在信念。大心境界则正是你在这一瞬间,感受任何事物之前的最原始感受——天人合一感。

自我阶层和存在阶层共同组成了我们作为自存和独立个体的普遍感受,而大部分西方的理论也都扎根于这些阶层之中。另一方面,东方的理论则更关注大心境界,因此倾向于完全绕过自我中心的阶层。简单地说,西方的心理疗法关注于“修复”个体的自我,而东方禅修的目标是超越自我。

因此当我们发现自己正处于自我阶层或者存在阶层时,我们就能利用既有的方法,大部分都是“西方的”,来帮助自己创造健康的自我,整合心理投射,学会驾驭那些潜意识中的欲望和意愿,从结构上重整身体姿势,接受我们存在于世间的责任,治疗精神疾病,发挥出我们作为个体的最大潜能。但是我们应该尝试跨越个体自我的界限,找到更为圆满丰富的意识阶层,然后师从于那些精于大心境界、玄秘意识、宇宙意识的研修心性之道者,这些很大一部分是“东方的”。

东方和西方的意识理论显然且肯定可以分开来运用,因为现状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需要澄清的是,它们也可以以互补的形式来加以运用。许多只拥护东方理论的人容易将所有那些创造健康自我、维持自我本质的尝试嘲笑为世间一切苦难的根本来源,因此所谓“健康的”自我至多也只是个矛盾体而已,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一个残忍的玩笑。从他们的意识阶层来看,他们是正确的,而且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也完全赞同他们的判断。但我们不要这么急,即便是印度教也把生命看做是“绝对自性”的下及万有(involution)和上溯空性(evloution)的循环往复,并承认我们中的许多人十有八九终其一生都只是命我(jivatman),是一种面对陌生宇宙的孤立(即幻觉的)自我。而在这些情况下,西方的心理疗法则恰恰可以处理命我带来的痛苦,以提供一定程度的解脱,而且在这些情况下采用西方的心理疗法有百益而无一害。例如,一个中年商人,有两个孩子,并且事业有成,生活得还很快乐,可他还是要去看临床医师,抱怨说他承受着轻度的焦虑和压力。如果每个医师都听从东方大师的指导,向他建议说“亲爱的先生,你之所以患有这种形而上的焦虑,是由于你没有了悟到自己与神合一”,那么任何一个病人都会当即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另觅“良医”了。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人,特别是西方人,或者还没有准备好,或者不愿意,或者无法体会到神秘体验,我们也不应该迫使他们参与到这种冒险之中。其实很多类似的案例只需要简单的咨询,就可以帮助他们在自我阶层上整合心理投射,因此西方的自我心理学理论在这些阶层是完全合理的。

但是,如果这个命我想寻求解脱(即寻求对大心境界的体悟),那么西方的理论在任何一种有助于推进放松状态、减缓紧张、有助于感受神秘体验的方法面前,就只能充当初步的准备,或伴随的辅助了。对那些追求某种东方途径以达到大心境界的人来说,能使自我阶层和存在阶层正常化的西方手段可能是极其有帮助的,因为缓解自我与存在相伴的紧张似乎可以让人更容易超越自我。例如,旧金山禅宗中心(San Francisco Zen Center)的禅宗大师铃木大拙曾赞助那些有关意识感觉的研讨班;而加拿大存在研究所(Canadian Institute of Being)的肯特和尼科尔斯则利用会心团体(group encounter)和精神分析法来帮助人们感受玄秘意识。

在19世纪后半叶出现了无数谈论东方和西方意识理论各自优势的书籍和文章,但是这些作品的作者们少有例外地都偏袒某一种理论,即便这些作者中有一些人做出了惊人的贡献,但他们到最后无一例外,或是隐晦或是直截了当地将其他的理论指责为劣等理论、荒谬至极,或者平淡无奇。我之前说过,争出哪一种理论“最好”这个问题是个伪命题,因为每一种理论处理的都是不同的意识阶层。另一种方法就是,指出东方理论和西方理论(当然不仅限于理论也包括实践),追求的目标本来就是不同的,因此坚持将它们互相比较就好比坚持给赛跑运动员分别设置不同的终点线一般。

大部分西方理论指向的目标多种多样,有强化自我、整合自我、修正自我意象、建立自信、建立现实目标等。它们既不提供从人生一切苦难中完全解脱出来的方法,也不提供将紊乱症状完全歼灭的方法。与之相反,它们从某种程度上提供的是缓解自我存在的一部分的“普通神经症”的方法。

的确,从某些角度来看,东方和西方的理论的目标是一致的,因为任何光谱的带区总是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带区相重合,但是大部分东方途径的中心目标并非强化自我,而是完全而彻底地超越自我,以达到解脱(moksha)、绝对的美德(te)和开悟(satori)。这些途径能激发某一意识阶层,带来完全的自由和彻底的释放,脱离一切苦难的根源,可以平息我们最为之困惑的有关“实相”本质的问题,并且让我们不再对一个平和所在无休止地追寻下去,并为此焦虑。东方和西方理论的目标由此出现了惊人的区别,但是如果转念一想我们就不应以之为奇了:目标的不同源于阶层的不同。

在谈论了这么多东方目标的本质之后,许多西方人要么变得吹毛求疵,要么变得故作屈尊,因为他们早已将一切东方理论预先判定为“浆糊脑袋的腐朽之物,处于朦胧意识的精神错乱与精神分裂症之间的进阶形式”了。这些处于自我阶层的西方人,用极度的猜疑看待任何偏离这一阶层的理论,而没有用开放的兴趣之眼来看待它们,而且其中有许多人甚至被视为洞悉整个意识领域本质的权威人士。但毫无疑问的是,唯一合理、唯一可信、唯一科学而可靠的权威人士,是那些感受到意识所有阶层的意识探索之人,包括自我的存在和超越自我的阶层。如果我们请教他们对于大心本质、对于玄秘意识、对于自我超越的看法的话,他们的观点将会是极其普遍而一致的:超越自我并非一种心理失常或者精神疾病的幻觉,而是一种无穷无尽、更加丰富、更加自然、更加圆满的意识状态或者阶层,而这是在自我阶层上根本无法想象的。

因此,在判断大心境界和玄秘意识下神智是否健全、是否真实、是否合意时,我们有两种开放的选择:我们可以相信那些亲自体验过的人,或者也可以努力去亲身尝试一下,但是如果我们两者都做不到的话,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不要妄下定论。

除此之外,例如吠檀多或者禅宗,这样的东方理论并非理论、哲学、心理学或者宗教,相反,它们从本质上是在该领域中有着严谨科学意识的一系列实验。它们由一系列规则或者律令组成,如果修行得当,将引领人们发现大心境界。就因为不喜欢这种获取数据的手段而拒绝了解这些科学实验结果的人,他们自己就已经做出了最不科学的行为了。用库玛拉斯瓦米的话就是:如果说这样的成就是不可能的,那么这种说法也是不科学的,除非他根据约定俗成且完全清晰明了的理论做过实验……(例如,大心境界的存在,或者玄秘意识的可能)无法在课堂上演示出来,课堂上只能探讨定量而有形的事物。同时,如果否认某个实验证明的可能性推测,那么这种说法也是不科学的。从我们所探讨的话题来讲,对那些愿意跟从这一指导的人们而言,总会有一种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方式(比如一次实验)……而无论这种方法是什么,我们在当下就能够看到。这里需要记住的重点在于,当我们谈及大心境界、“绝对”或者玄秘意识时,并不是纯粹从推测的观点来阐述的。相反,我们只是陈述那些实验获得的数据,而那些自己并没有进行过此类实验,却对这些结果嗤之以鼻的科学家们只是业余人士罢了,他们是一群眼界最为狭隘、感觉最为贫乏的科学家。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被限制在某一阶层上,甚至可能从来没听说过大心境界,更别提进入这一领域的研究者所做出的贡献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所在阶层的见解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不过,一个只知道某一阶层的存在,于是就否认其他所有阶层真实性的研究者,就好比一条狗尾巴否认这条狗的存在一样。

“我的教育总体趋势,”威廉·詹姆斯说,“使我相信,我们目前的意识世界只是许多已存意识世界中的一种罢了,而且那些世界一定也含有对于我们的生命有意义的感受。虽然总的来看这些感受与这个世界中的感受是毫无关联的,但从某种角度来看两者却是连续的,能渗透出更高等的能量。当我以自己贫乏的领悟坚信这种超越的信仰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变得更加理智、更加真实了。当然,我可以将自己置入那些偏狭的科学家们的态度中,生动地想象只由感受、科学法则和对象所组成的存在世界。但是每当我这么做时,我就听到内心深处的监督者……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四个字‘胡说八道’。谎言就是谎言,即便它披着科学的外衣,而当我客观地看待人类感受的完整表现时,我就不由自主、迫不及待地要突破狭隘的‘科学’界限。”

吠檀多派不二论[1]的著名诠释者商羯罗创造了“亲证”(subration)的概念,这是一个有着相当价值的概念,能让人在这条思考之路上继续下去。道奇(Eliot Deutsch)解释说,亲证是一种心理过程,人们利用新的意识阶层的感受,对一些过去评鉴过的意识阶层重新加以评鉴,因为过去的评鉴已经失效,或者至少处在了一个不同的环境下。总的来说,任何到达大心境界的人都亲证了自我阶层和存在阶层。也就是说,他深深确信大心境界从某种程度上比其他阶层更加真实、更加基础,而且更加有意义。这种感受有着如此完整而不可抵挡的说服力,以至于这时他可能会感觉其他意识阶层(例如自我阶层和存在阶层)变得完全不真实,虚幻得如同梦境。例如,丁尼生(Tennyson)的《回忆录》中这段著名的阐释:我频繁地感觉到一种觉醒的恍惚感,仿佛回到了我曾经孤独无助的童年时代。通常,当我在内心深处重复呼唤我自己的名字两三次以后,这种感觉就油然而生了,直到突然之间,它仿佛超越了个体意识的强度范围,个体意识本身仿佛溶解而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存在之中;而且这绝非什么混乱状态,而是最清醒中最清醒、最确信中最确信、最离奇中最离奇的状态,它完全超越了文字所能表达的范围,在那里,死亡简直就是滑稽可笑的虚无之物,而个性(如果还算是个性的话)的流失仿佛永不停止,只剩下唯一而真实的生命。如果我们要探索这一阶层,那么我们别无选择,原因之前已经解释过了,只能够给出必要的、经过熟虑的陈述和感受。生物物理学家约翰·里利博士是这样说的:对任何内在实相的科学探索,我遵循着以下超越计划性的步骤(在这其中紧接着就找到了意识的新阶层):通过包容性更强、更简练的方式建立起一个涵盖了(旧的)实相和新的实相的模型。无论对于这种模型的修订过程有多么痛苦,也一定要确保它们涵盖了两种实相。但是,对那些从来没有感受过大心境界的忠实怀疑论者而言,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因为承认这一阶层中玄秘意识的存在是一回事,而听到有人宣称这一阶层本身就是真实的,或者这是“唯一真实的生命”,而我们所珍视的自我只是一场梦而已,则是另一回事了。但是商羯罗和其他禅修学者却对此确信不疑:我们通常所谓的“自己”只是个幻觉罢了。

如今,这样的说法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耸人听闻了。威廉·詹姆斯将一个人的自我定义为“他所能称呼自己的一切的总和,不只是他身心的力量,而且还包含他的衣着和住所、妻子和儿女、声望和成就、田地和骏马以及游艇和银行账号”。要是生物学家的话则会更进一步宣称,一个人的自我,即他的“真实”存在,是整个生物与环境的场域。原因很简单,因为对生物学家来说,离开了环境就谈不上任何独立的自我了。就连伟大的社会学家米德(George Mead)也评论说:“我们所假设的任何个体心智的领域或场域都必须延展到社会活动所在的范围……它组成了其延展的部分,于是这一领域就无法被其所属的个体生物的皮囊限制住。”精神分裂症双盲理论的创始人贝特森(Gregory Bateson)宣称一个人唯一真实的自我是一个由人、社会和环境所组成的完整精神机械网络,并进一步指出我们的感受就是这样的。因此仅根据这些观点,对于肉体中的孤立自我感只是一种半实相,而如果我们相信这是完全的实相,那么这样的感受就是一种幻觉了。

如果我们没有亲身体验过大心境界,但又承认其存在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就必须同样时接受关于这一阶层的实相,其中包括了自我的幻觉本质和绝对而唯一的大心实相。大心境界,或者不管你给它起什么样的名字,就是其中无所不容的一切。不过,这就给这种综合提出了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试图“从”或者“根据”大心境界,来描述在我们传统意识阶层中现实表象(即幻觉)的创造或者演化,这就好比物理学家描述一束白光透过棱镜创造出一道彩虹一样。但是这实际上并非大心境界透过(through)时间的进化,而是大心境界在时间之中的(into)幻觉的演化,因为大心境界本身是非时间的、无时间的、永恒的。换句话说,我们是从绝对当下(absolute Now-moment)的观点了解意识,因此这种综合就成为了长青哲学的心理学阐释。于是它不可避免地陷入悖论、逻辑矛盾以及令人困扰的主张的折磨之中,原因极其简单,那就是大心境界最终并非一种思想,而是一种非常私人的感受。它与我们是如此贴近,以至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强调将意识看做光谱只是纯粹的隐喻或类比——它解释了意识“像”什么,但无法说它完全“是”什么,因为它的本质隐藏在文字和符号的背后,是“一个人灵性感受的内质,在理智分析时不可能不引发逻辑上的矛盾”。

这就是对于《意识光谱》的简短介绍了。鉴于如今充斥着太多的心理疗法技术、方法、学派、哲学以及理论,所以我们的问题就是在这各不相同又频繁发生矛盾的心理学体系所组成的庞大杂合体中,找到一个秩序井然的外貌、一个内在的逻辑、一个连续性的思路,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不管是对于临床医师还是门外汉都一样。如果将意识光谱作为模型,那么这些潜藏的秩序外貌就有可能得以浮现。因为,依靠这一模型,我们就有可能不仅能整合西方心理疗法的主要学派,而且还能将“东方”和“西方”的意识理论整合起来了。

实际上,心理学体系和理论之间确实存在极大的差异,但这更多的是不同学派所在意识阶层产生的区别,而不是方法学之间的内在差异。如果光谱意识论和形而上传统理论有一些道理的话,我们立刻就能发现,每种心理疗法,即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区别从本质上都处于光谱中的不同阶层。我们也可以说,东方和西方心理疗法各自关注着意识光谱中的不同阶层,那么这些学派就不需要庸人自扰于哪种理论才是人类意识的“正确”理论,因为每一种在描述其所在的阶层时都或多或少都是正确的。因此,一个真正整合的、包容的心理学能够,也应该利用每一种心理学流派所提供的互补的见解。

由于愿意尝试研究意识的所有状态,所以我们就走向了长青哲学,因为它其实并非一种思辨的哲学,而是一种大心境界的感受。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思虑,我才采用“长青哲学”这个词来说明意识根本本质和精华中普遍而一致的见解。无论如何,根据这种长青哲学,我们就有必要将各自的自我在某个角度视为一种幻觉,而已存世界则是一场梦境。这完全不会诋毁西方的理论,因为在东方理论唤醒红尘中的自我时,西方的理论可以避免将它变成一场噩梦。让我们善加运用这二者吧。

[1] 从《奥义书》《梵天经》以及《薄伽梵歌》中提炼、有关大心境界的系统化的印度教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