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洛克悔不当初
避孕药的发明者在女性健康问题上的疏忽之处
1
约翰·洛克(John Rock)于1890年,在马萨诸塞州马尔伯勒市的圣母无原罪教堂受洗,结婚时是由波士顿的红衣主教威廉·奥康奈尔证婚。洛克育有5个子女,19个孙子女,他的书桌上方永远挂着十字架。自成年后,他几乎每天早晨7点都到马萨诸塞州布鲁克林的圣玛莉教堂做弥撒。他的朋友都说,洛克爱上了天主教会。
洛克也是避孕药的发明人之一,但他相信自己的信仰与其职业毫无冲突之处。若有人对此有异议,他也仅是重复小时候牧师告诉他的话:“永远坚守自己的良心,绝对不要让别人替你保管良心。我指的是所有其他的人。”即使是当克里夫兰的天主教蒙席[1]弗朗西斯·卡尼指责他是“道德强奸者”,以及长期担任波士顿市立医院产科主任的弗雷德里克·古德,要求当地的红衣主教理查德·库辛把洛克逐出教会时,洛克也未曾动摇信念。避孕药上市一事获得批准后不久,有个愤怒的妇女写信给他说:“你应该没脸去见上帝。”洛克回信说:“亲爱的女士,我的信仰告诉我,天主始终与我们同在。该轮到我去见上帝的时候,是不需要引介的。”
在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FDA)于1960年批准避孕药上市后那几年,洛克四处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的访谈及纪录片中露脸,也出现在《时代》杂志、《新闻周刊》(Newsweek)、《星期六晚邮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等报纸杂志中。他积极走访全美各地,还写过一本引起广泛讨论的书《时候到了:一位天主教医师对结束避孕争端的提议》(The Time Has Come: A Catholic Doctor’s Proposal to End the Battle over Birth Control),此书曾经被译成法文、德文和荷兰文。洛克身高6英尺3英寸,瘦得像竹竿,他待人彬彬有礼,会替病人开门,称呼病人时也一定冠上“太太”或“小姐”。若谈及他与避孕药的关系,更让他显得可敬。美国人口理事会(Population Council)的谢尔登·西格尔博士(Sheldon J. Segal)追述当年:“他为人非常正直,即使是不必打领带的场合,他也一定系上领结,这与他那一撮白头发正好相配。他的姿势始终如箭一般笔直,这甚至到他在世的最后一年都没有变。”
洛克是哈佛医学院产科学的大牌教授,一教就是30多年。他是试管受精和冷冻精子细胞研究的先驱,也是第一位取出完好受精卵的人;避孕药的发明则是他至高的成就。他的合作伙伴格雷戈里·平卡斯(Gregory Pincus)及张明觉负责解决生理机能的部分;他自己则负责指导完成整个临床实验。洛莱塔·麦克劳林(Loretta McLaughlin)在1982年出版过一本精彩的洛克传记,她在书中写道:“避孕药能够让妇女避免意外怀孕,这种说法是凭借他的名字和声誉才终于获得认可。”
在避孕药获批上市前不久,洛克曾经到华盛顿去,就这种药的安全性向FDA做证。FDA的检验官帕斯奎尔·德费利斯也信奉天主教,是来自乔治城大学的产科医生。据说,德费利斯曾一度提出令洛克难以置信的说法:天主教会绝对不会同意开发这种控制生育的药。洛克的一名同事多年后追忆说:“我现在依然忘不了当时的情景,洛克站在那里,脸部表情冷静,眼睛盯住德费利斯,然后以能够把灵魂冻结的声音说:‘年轻人,你别低估了教会。’”
最后洛克的教会当然是令他失望了。1986年教皇保罗六世发布“人类生命通谕”(Humanae Vitae),宣告口服避孕药和所有其他“人工”避孕法违反教义。20世纪60年代有关避孕辩论的那种激情和急切氛围,如今已成追忆,不过洛克依旧值得一提,原因很简单:他在调解教会和本身工作之间矛盾的过程中,犯下一个错误。这并非蓄意为之,而直到他去世后,凭借他难以预见的科学进展才得以真相大白。可是这个错误,影响了他对避孕药的看法:这是一种什么药物?它如何产生作用?最重要的是这代表何种意义?由于洛克是避孕药以何种面貌问世的推手之一,因此他犯下的错误,也影响到从此以后人们对避孕一事的观感。
洛克认为,避孕药是一种“自然的”节育法。他所谓自然,并非指感觉上自然,因为有许多妇女显然并不这么觉得,特别是在早期,避孕药的激素含量甚至是今天的好几倍。他说自然的意思是,避孕药发生作用的方式是自然的。女性排卵后,体内会大量分泌一种叫黄体酮的激素,此种黄体酮属于炔孕酮的一种,它使得女性只有在每个月的某一段期间才会怀孕。黄体酮让子宫为受精卵着床做好准备,并使卵巢不再排卵,以怀孕为优先。洛克曾经写道:“健康女性体内,是黄体酮在阻止排卵,并决定经前和经后的‘安全期’。”女性怀孕后,体内基于相同原因,会持续分泌黄体酮,以免再排卵而威胁到已经在进行的妊娠。换句话说,黄体酮是大自然的避孕药。那避孕药呢?避孕药就是药丸式的黄体酮。在妇女开始服用避孕药后,这些激素自然就不会于排卵后突增,也不只是在月事周期的特定时段才会分泌,而是持续以一定的剂量进入体内,让排卵暂时停止。另外药物中还要加一剂雌激素,以强化子宫内膜,而我们现在也已经知道,雌激素有保护其他组织的功能。可是对洛克而言,激素如何组合和何时出现并非问题的症结;重点在于,避孕药的成分是复制人体内自然存在的东西。洛克在这自然的本质当中,看到了重大的神学意义。
举例来说,教皇庇护十二世在1951年,赞同天主教徒利用安全期避孕,他认为这是节制生育的“自然”方法,不会像杀精剂那样杀死精子,或像子宫帽那样破坏正常生殖过程,也不会像结扎那样伤及器官。洛克对安全期避孕法再清楚不过;20世纪30年代,他在马萨诸塞州布鲁克林妇女义诊医院(Free Hospital for Women),开设了美国第一家安全期避孕诊所,教导天主教夫妇使用自然的避孕法。然而安全期避孕法之所以能使女性避免怀孕,就是限定人们只能在黄体酮分泌的那段日子期间发生性行为。那避孕药又是如何产生避孕作用的?它是利用黄体酮,把安全期拉长为一整个月。这不会伤及生殖器官,也不会影响任何自然过程。洛克写道,口服避孕药“确实可以说成是‘以药物建立的安全期’”,在道德上与安全期避孕法似乎没有两样。对洛克来说,避孕药只不过是“师法自然”。
教皇庇护十二世在1958年容许天主教徒使用避孕药,但仅限于避孕效果为“间接”的状况,也就是只为了治疗痛经或“子宫疾病”等症状而服用。这个决定更使洛克勇气倍增,他知道短期使用这种药,可以让月经周期不规则的妇女把经期调顺。既然安全期避孕法的成功有赖于规律的月经周期,而这种避孕法又为罗马教廷所允许,那么经期不准的妇女用避孕药来辅助安全期避孕,不是也应该获得准许吗?如果这个推论可以成立,又为什么不更进一步?联邦法官约翰·努南(John T. Noonan)曾写过一本书,阐述天主教会有关节育立场的历史,书名为《避孕术》(Contraception)。他在书中写道:
倘若利用安全期抑制排卵来避孕是合法的,那么不通过安全期避孕法而抑制排卵为什么就不合法?倘若用药丸加安全期可以避孕,那为什么不干脆只用药丸?这两种情况都是以抑制排卵为手段。怎么加上规律的周期就出现了道德上的争议?
以上论点看似复杂深奥,却对口服避孕药的发展极为重要。是洛克和平卡斯决定了服用避孕药应以4星期为周期:吃3周停1周(或是吃安慰剂),以便行经。但这个规律的利用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医学上的理由。育龄妇女一般的月经周期是28天左右,取决于卵巢分泌的一连串激素。起先是雌激素,再来是雌激素加黄体酮,这能让子宫内膜变厚,准备让受精卵着床。如果卵子没有受精,激素浓度陡降,导致内膜剥离,便形成了经血。女性服用避孕药后,因为药物能抑制排卵,体内就不会有卵子产生。于是卵巢的作用减缓,可使促成子宫内膜增生的雌激素和黄体酮分泌大减。
洛克和平卡斯知道,避孕药里的激素对子宫内膜的作用极其轻微,所以女性服用后,想必几个月都可能不会有月经。平卡斯在1958年公开承认:“只要服用这种化合物就能够阻止行经,那任何长度的周期应该都不成问题。”但是他和洛克认为,让月经持续每个月都会来,可以使女性安心,于是他们决定避孕药的服法为:每吃三星期,要停一星期保持行经。更重要的是,假使洛克想要证明,避孕药只是安全期避孕法的自然变体,那还是让女性保持来月经比较好。安全期避孕法需要“规律性”,所以避孕药也必须有规律性。
人们常说,没有别的药像避孕药这样,从外包装看一眼就能认出来。然而这种圆盘式包装,除了配合28天一周期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用意?按照这种包装发明者的说法,那是为了能够装进与粉饼盒一样大小的纸盒里,这样携带起来“就不会露出蛛丝马迹”。时至今日,避孕药仍然常以圆盘式包装出售,并以28天为服用周期。换句话说,避孕药依旧是罗马教会支配下的产物:因为洛克想要让这个新避孕法看起来越自然越好。但是洛克错了,他被师法自然的观念所误导。他以为合乎自然的机制,实际上一点也不自然。他带给世人的避孕药,后来也被证实了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东西。在洛克的想法中,宗教的要求与科学的原则相互混淆了,而直到现在我们才开始解开其中纠缠不清的关系。
2
1986年,年轻科学家贝弗莉·斯特拉斯曼(Bevery Strassmann)前往非洲,与马里的多根族(Dogon)一同生活。她进行研究的地点是萨赫勒的桑圭伊村庄,位于廷巴克图南方约120英里处。萨赫勒是个大草原,雨季时呈现一片翠绿,其余季节则是半干旱状态。多根族的主要农作物有小米、高粱和洋葱,族人也饲养牲畜,他们住在邦贾加拉崖壁上的泥砖屋中。他们不避孕,且许多人仍坚守着祖先留下来的习俗和宗教信仰。多根族农民在许多方面,沿袭着当地人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斯特拉斯曼想要探索多根族妇女生殖系统概况,以便了解距今一千年前的女性生物学是怎样的一番面貌。就某方面而言,斯特拉斯曼是想解开一个谜题:什么才叫“自然”?这与洛克和罗马教廷在20世纪60年代争议不休的是同一个问题。只不过她想了解的自然,并非神学上,而是演化上的自然。在人类的演化史上,诸如女性一般多久生育一次?多久来一次月经?几岁时进入青春期,几岁时进入更年期?哺乳对排卵有什么影响?这些问题过去都有人研究过,可是研究得不够彻底,以致人类学家没有把握能提供确切的答案。
斯特拉斯曼任教于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她身材苗条,一头红发,语气温婉,追述在马里的日子时,带着几分自嘲的幽默。她在桑圭伊村庄住的房子原本是羊圈,后被改建成猪舍。斯特拉斯曼原本打算顶多在桑圭伊村庄住一年半,可是由于在那边的体验实在太丰富、太令人激动,所以她待了两年半。她说:“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就是舍不得走。”
斯特拉斯曼一部分的研究,偏重在多根族隔离那些经期妇女的习俗上,她们必须待在村子附近的特别小屋里。桑圭伊村庄有两间经期屋,那是阴暗狭小、只有一个房间的泥砖屋,里面以木板为床,每间至多可容纳三人。斯特拉斯曼说:“那里可不是打打闹闹、轻松愉快的地方,只是一个晚上的住处。妇女在黄昏时来到这里,清晨即起床去打水。”斯特拉斯曼会取尿液样本,以确定待在小屋里的妇女正值经期,接着把这些相关记录做成列表。她待在马里的期间——总共736个晚上,一直记录着所有到过小屋的女性的情况。她发现多根族女性平均的初潮年龄是16岁,会生育8胎到9胎。她们从月经初潮来临到20岁时,每年平均有7次月经;其后的15年,即20岁至35岁的大部分时间不是怀孕就是哺乳(多根族女性因哺乳而不排卵的时间段平均达20个月),所以一年平均只有略多于一次的月事。再来从35岁到更年期(50岁上下),随着生育能力快速下降,每年平均有4次月事;整体来看,多根族妇女一生总共大约行经100次(凡是幼年时未夭折的族人,通常都能活到六七十岁)。比较起来,现代西方女子的一生平均行经次数,在350次到400次之间。
斯特拉斯曼在密歇根大学的办公室,设置在一个改装过的地下室,旁边是校内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她的办公桌后面是一排老旧的档案柜,她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取出一堆发黄的图表。每一页图表的左侧,写着桑圭伊村庄妇女的名字和代码,上方画着一条时间线,分为30天一格;每个妇女的月经以X作为记号。斯特拉斯曼解释说,桑圭伊村庄里有两名女性不能生育,她们由于无法怀孕,所以是经期小屋的常客。她翻阅那些图表,找出那两个人。“你看,她在两年内有29次月经,另外那个是23次。”在她们两人的名字旁边,是满满一列X记号。
斯特拉斯曼顺着那一页往下指并继续说道:“这个妇女快到更年期,她仍然有月经,但是周期有一点不规律。这边又有一个正值生育年龄的女性,两次月经,然后怀孕;我从此没有再在经期小屋看过她。另外这名女子生下孩子后,因为哺乳,有20个月不曾去过小屋。她来过两次月经之后再度怀孕,但不幸流产,接着有过几次月经,又怀孕。再来这个女子在我研究期间总共有3次月经。”斯特拉斯曼手上那些图表里没有几个X,大部分的格子是空的。她又往回翻,翻到那两个每月均有月经来潮的异常女子的记录:“如果是密歇根大学女学生的月经图,那每一排都会像这个样子。”
斯特拉斯曼并不是说,这些数字适用于所有的工业化之前的社会。不过她相信,女性一生月事的总次数,受饮食、气候或维生之道(如畜牧对照农耕)的影响不大,而其他的人类学研究也支持她的主张。斯特拉斯曼认为,更重要的因素在于哺乳或不孕的普遍程度等。但是整体来说,她认为初潮晚、怀孕次数多、密集哺乳导致长期无月经,这种模式原本几乎是普遍现象,直到一百年前“人口形态转变”,生育率由高转低,才有所改变。换言之,我们现在认为的正常,就是经常来月经,而从演化的角度来看,反而是不正常的。斯特拉斯曼说:“很可惜,现今的妇科医生认为,女性应该每个月有月经。这些人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月经生物学。”
对斯特拉斯曼和其他演化医学的专家而言,女性从一生100次月经演变为400次,具有极重大的意义。这代表女性的身体不得不承受一些变化和压力,而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她们的身体却又并未发展出应付这一切的能力。有一本写得很精彩并引起热烈讨论的著作《月事已经落伍了吗?》(Is Menstruation Obsolete?),该书作者艾尔西玛尔·库提何(Elsimar Coutinho)博士及谢尔登·S·西格尔(Sheldon S. Segal)博士,是享誉世界的两位避孕学研究专家。他们认为,近年来这种转向“不停排卵”的变化,对妇女的健康构成严重的威胁。这并不是说女性月经次数少,必定就对健康有利。有时候,特别是针对某些疾病而言,女性如果不来月经,是需要多加留意的,例如肥胖的女性如果没有月经,可能意味着得子宫癌的风险增加;女性运动员如果没有月经,则可能意味着得骨质疏松症的风险变高。不过古丁赫与西格尔指出,对大多数女性来说,不停排卵并无任何意义,只是徒然增加腹痛、情绪起伏、偏头痛、子宫内膜异位、子宫肌瘤和贫血发生的概率。他们说,其中贫血属于“世界上最严重的健康问题之一”。
最严重的是,这会大大增加罹患某些癌症的风险。毕竟在细胞分裂和复制的过程中倘若出现错误,导致防御细胞增生的机制遭到破坏,便可能诱发癌症。这便是通常随着年龄增长,患癌风险会升高的一个原因:体内细胞有更多时间犯错。可是这也表示,任何会促进细胞分裂的改变,均有可能增加患癌的风险,而排卵似乎就属于这类变化。女性在排卵时,卵子会从卵巢壁挤出;为了愈合这个破口,卵巢细胞必须进行分裂、复制。而女性每怀孕生子一次,一生中得卵巢癌的风险便降低10%。原因何在?可能是在怀孕的9个月与哺乳期间,女性约有12个月会停止排卵,使得卵巢壁减少12个回合的细胞分裂。类似的理论也可套用在子宫内膜癌上。女性在经期中,散布于子宫内的雌激素,会刺激子宫内膜增生,引起可能带来危险的细胞分裂,而月经来潮不频繁的女性,便使子宫内膜降低这方面的风险。卵巢癌和子宫内膜癌是典型的现代疾病,这有部分是起因于近百年来,女性演化为一生会有400次月经的结果。
就这一点而言,避孕药确实有一个自然效应,亦即避孕药里的黄体酮会阻止新的卵子排出,从而减少卵巢细胞分裂的次数。黄体酮也会抵消子宫内膜中激增的雌激素的作用,从而遏制子宫内膜的细胞分裂。服用避孕药10年的女性,得卵巢癌的风险可减少约70%,得子宫内膜癌的风险可减少约60%。不过这里所谓的自然,跟洛克想的不一样。他以为避孕药是人体运作过程的一种变体,不具侵犯性,所以其特性是自然的。事实上较新的研究发现,避孕药的自然之处,其实全在于它产生的激烈作用:它在现代生活中拯救了卵巢和子宫内膜。而洛克坚持认为,服用避孕药必须以28天为一周期,更证明他对此的误解有多深:避孕药真正可能发挥的作用,不在于可以维持20世纪的经期韵律,反而在于可以打断这个韵律。
如今生殖学专家越来越大力推动的一项运动,就是反对标准的28天避孕药服用周期。欧加农公司(Organon)已经推出一种新的口服避孕药,名为Mircette,把停药7天缩短为两天。得克萨斯农工大学的医学研究员帕特里夏·苏拉克已经证明,大多数女性可以连续服用避孕药6周到12周,然后才会有出血或点状出血现象。苏拉克最近更以真凭实据证明,每个月“停用”避孕药一周的代价会是什么。她和同事在《妇产科》(Obstetrics and Gynecology)学报发表的论文中,提出了大多数服用避孕药的妇女都经历过的事实:在停用的那一星期,发生骨盆疼痛、胃胀和水肿的人数多出两倍以上,出现乳房疼痛的人数多出一倍以上,出现头痛症状的人数也多出将近50%。这也等于说,有些服用避孕药的女性,仍然会出现像正常行经时的那种副作用。苏拉克的报告不长,是写给少数专业人士看的枯燥的学术论文。然而看过之后,报告令人对于洛克为了取悦天主教会而如此行事所导致的结果,不免感慨万千。过去40年来,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妇女,经医师指示服用避孕药的方式,反而加深了她们的痛苦。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假装避孕药不过是药剂版的安全期避孕法?
3
1980年至1981年,南加州大学的医药统计学家马尔科姆·派克(Malcolm Pike),到日本去待了半年,在原子弹伤亡委员会做研究。派克对于原子弹产生的辐射效应不感兴趣,然而这个委员会曾经针对广岛和长崎的幸存者,费尽苦心地搜集医疗记录,他打算仔细加以研究。他探讨的问题是:为什么日本妇女罹患乳癌的概率,仅为美国妇女的1/6?这个问题会跟10年前斯特拉斯曼所研究的一样,最终会扰乱我们对避孕药的理解。
世界卫生组织自20世纪40年代晚期,开始搜集和公布世界各地的健康比较数据,而美日之间在乳癌罹患率方面的差异,引起癌症专家极大的兴趣。这个问题显而易见的答案是:日本妇女似乎受到基因的保护,所以较不易罹患乳癌。可是这在道理上说不通,因为移居美国的日本女性,罹患乳癌的概率几乎与美国女性不相上下。于是过去的许多专家以为,这必然是起因于某种西方国家所独有的,但是目前还不清楚的化学物质或病毒。派克在南加州大学的同事——也是他固定的合作对象——布赖恩·亨德森(Brian Henderson)说,在他1970年进入这一领域时,“病毒或化学物质致癌的理论十分盛行,成为相关学术著作的主流论调”。他还记得:“乳癌被放在一个未知的大框架里,这个框架就是说乳癌与环境有关;而环境这个词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可能指饮食、吸烟行为,或农药。”
但是亨德森及派克对几个统计学上的特殊现象尤其感兴趣。其中一个现象是,女性得乳癌的风险,在她们三四十岁这段时间显著上升,到更年期即开始趋缓。假设癌症是由某种外在有毒物质造成的,那照理说,随着基因突变和出错的次数累积,每年长一岁,得病的概率就应该持续增大。然而相形之下,乳癌似乎是由与女性生育年龄相关的某种东西所引起的;还有就是曾经切除卵巢的年轻女性,得乳癌的风险却明显降低。当她们的身体不会每个月分泌雌激素和黄体酮时,发生肿瘤生长的情况就少很多。派克与亨德森相信,乳癌也像卵巢癌和子宫内膜癌一样,与细胞分裂的过程有关。毕竟女性的乳房对激素含量变化的敏感程度不亚于生殖系统。当乳房受到雌激素影响时,乳腺组织的乳腺导管末枝小叶——也是大多数乳癌发病的地方——会进行一个回合的细胞分裂。到月经周期的中段至末段,卵巢开始分泌大量黄体酮,此时细胞分裂的速率更会加倍。
因此符合直觉的推论是:女性得乳癌的风险,跟乳房在一生当中受雌激素及黄体酮影响的程度有关系。由于青春期的开始会引发女性身体各处的激素激增,而少女的乳房细胞似乎极易受到那些因“叛变”而诱发癌症的细胞的影响,所以女性初潮的年龄十分关键。(更复杂的因素是,生育子女被证实可以降低妇女得乳癌的风险,原因可能是怀孕期的后6个月,乳房细胞变得成熟,对细胞突变的抵抗力大增。)女性更年期开始的年龄会有影响,每个女性的卵巢实际分泌多少雌激素和黄体酮同样很重要,甚至更年期后的体重也有关系,因为脂肪细胞会把别的激素转换成雌激素。
派克来到广岛,为的是检验这个细胞分裂的理论。他与当地医疗档案库的研究人员合作,先是分析日本女性的初潮年龄。生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日本妇女,初潮平均在16岁半;同一时期出生的美国女性,初潮年龄是14岁。照他们的推算,单单是这个差距,已经足以说明美日女性罹患乳癌概率之差40%的原因。派克说:“他们从当地妇女那里,搜集到令人惊叹的记录。你可以精确地追踪到自20世纪这么多年来日本女性的初潮年龄变化,甚至可以看出‘二战’造成的影响。日本女孩的初潮年龄,就在那段时间因为营养不良和生活困苦而延后;到战争结束后,初潮年龄又恢复提早。这便是这些资料太可贵的原因。”
派克、亨德森和其他研究人员接着把其他风险因素也纳入研究范围内,诸如更年期开始的年龄、首次怀孕的年龄及子女数,但这些因素与乳癌罹患率的关联性,美日两国之间的差异不大,因此不具意义。可是体重则不然,日本女性在绝经后的平均体重是100磅(约45公斤),美国女性是145磅(约65公斤);这个因素能说明两国女性乳癌罹患概率差距的25%的原因。最后研究人员分析日本及中国农村妇女的血液样本后发现,或许由于她们饮食中的脂肪含量低,所以她们卵巢分泌的雌激素量,也仅有美国女性的75%。这3项因素加起来,似乎已足以解释美日之间的差异。甚至这似乎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亚洲女性移民美国后乳癌罹患率会增加:亚裔女子转为美式饮食,初潮的年龄提早,体重增加,雌激素分泌也较多。有关化学物质、毒性物质、高压电和烟雾致癌的说法被束诸高阁。派克断然说道:“有人说,我们对乳癌的认识,只能解释这个问题的一小部分,或说它仍是个谜,但那完全是一派胡言。”派克是南非人,60几岁,头发与胡子都已经花白。他与亨德森在癌症研究领域具有崇高地位,没有人会指责他宣布的研究结果尚不成熟。“我们对乳癌了如指掌,且认识乳癌的程度,正如我们了解香烟与肺癌的关联。”
派克在日本的发现,使他开始思考避孕药,因为只要剂量控制得宜,这种抑制排卵——以及每个月带来雌激素和黄体酮的药丸——显然有成为抗乳癌药的潜力。可是乳房又跟生殖器官有一点不一样,黄体酮因为能抑制排卵,所以可以防止卵巢癌的发生,又因为可以抵消雌激素的刺激效应,所以能够预防子宫内膜癌的发生。然而派克认为,对乳房细胞来说,黄体酮并非解决办法,因为黄体酮是会引起细胞分裂的激素。研究人员在研究避孕药多年以后得出一个结论:避孕药对乳癌的影响无所谓好坏,关于这一点,派克以上的主张正好可以用来解释,无论避孕药对乳癌有什么好处,均会被它引起作用的方式所抵消。
洛克曾经大肆宣扬避孕药利用的是黄体酮,那是人体本身的避孕剂。派克却看不出,让乳房受制于这么大量的黄体酮,有什么“自然”可言。在他看来,形成有效避孕作用所需的黄体酮和雌激素剂量,比维持生殖系统健康所需要的量多出许多,以致那多出来的部分,反而不必要地增加了罹患乳癌的风险。真正自然的避孕药,应当是不必用到黄体酮,仍然有办法抑制排卵。派克忆起整个20世纪80年代,他始终不曾忘记这个想法:“我们大家都在思考应该怎样改良避孕药。我们是日日夜夜苦思不已。”
4
派克提出的解决方法是,使用一种名为GnRHA的药,这种药已经存在多年。在脑下垂体试图制造性激素时,GnRHA会阻断它发出的信号;GnRHA的作用是“切断电路”。派克说:“我们对使用这种药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对于罹患前列腺癌的男性,医生有时会给他服用GnRHA,以使其体内暂停分泌丸素,让肿瘤不致恶化。有发育过早问题,即七八岁甚至更小就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医生有时候也会用GnRHA来推迟性早熟的发生。若是给育龄女性服用GnRHA,则可以让卵巢停止分泌雌激素和黄体酮。如果说常见的避孕药是让身体以为即将受孕而停止排卵,那派克提出的这种药,是借着让身体相信自己处于更年期,而产生避孕作用。
派克想要采用的方式是,把GnRHA放在盐罐大小的透明玻璃瓶里,上方有一个白色塑料喷头,使用时用鼻子来吸。药剂在进入体内后很快就会分解,早晨吸上一剂能让女性维持短暂的“更年期”。当然更年期有其风险,女性需要雌激素来保持心脏和骨骼健康,也需要黄体酮来保持子宫健康,因此派克打算再加进这两种激素,只是剂量刚好足够维持健康即可,比妇女经由避孕药吃进体内的剂量相对低很多。派克说,服用雌激素理想的方式是可以调整剂量:由女性自行尝试不同的剂量,然后找出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种。黄体酮则是在一年内服用4次,每次连续12天。当采用这种避孕方式的女性停用黄体酮时,每年就会有4次的月经。
派克和两位肿瘤科专家——一位是达西·斯派塞(Darcy Spicer),另一位是约翰·丹尼尔斯(John Daniels),三人联手成立了“平衡制药”公司(Balance Pharmaceuticals)。公司设在圣莫尼卡,地点位于高速公路旁的一排白色工业区。该片区其中一个租户是油漆店,另一家看起来像外贸公司。“平衡制药”的办公室设在一间特大号的车库内,大门又高又宽,地面则是水泥地。走进去之后是个接待区,摆着小茶几和沙发,后方挤满了办公桌、书架、档案柜和计算机。“平衡制药”正在对一小群乳癌高危人群测试避孕法,假如结果不错,公司就会申请FDA的许可。
派克在“平衡制药”所在的车库里,坐在很靠里面的一张会议桌前,做了这番解说:“两年前我遇到斯派塞,他说:‘我们何不就来试验一下?透过乳房X光摄影,我们应该可以看得出来,使用这种避孕药的女性其乳房有什么变化,就算再加一点雌激素回去以避免副作用,也没有问题。’于是我们进行研究,结果发现女性乳房有很大的改变。”派克拿出一篇他和斯派塞合著,刊登于《国家癌症学会杂志》(Journal of the 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的论文,文中提供了3名年轻女性的乳房X光片。他说:“这些是她们在研究开始前照的片子。”在黑色的乳房轮廓当中,有大块大块的白色纤维丛。派克和斯派塞认为,这些是代表有演变为乳癌风险的细胞无节制分裂的迹象。在这几张X光片旁边,是这3名女性服用GnRHA一年后所照的片子,那些纤维丛几乎完全消失。他接着说:“这意味着,我们确实阻止了乳房内部的活动。白色代表细胞增生,而我们让乳房活动慢了下来。”
派克从桌旁站起来,转向他身后的黑板架,拿起架上的草稿簿,快速在上面写下一连串的数字。“假设有一名妇女自15岁开始初潮,到50岁进入更年期,乳房受到刺激的时间总共是35年。如果把受刺激的时间减半,那她得乳癌的风险不止会减少一半,而是减至一半的4次方或5次方。”他用自己设计出来的乳癌风险统计模型进行计算,他说,“结果是1/23,她得乳癌的风险仅有原来的1/23。算出来绝对不会是零,那不可能。如果采用这种避孕法10年,风险至少减半;5年,至少减1/3。那就仿佛让乳房年轻了5岁、10岁,而且效果是永久性的。”他说,这种避孕法应该也能够防止卵巢癌的发生。
派克说这番话时,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对同事、家人、朋友和投资人都说明过。他此刻已然明白,自己的主张在别人听来,是多么怪诞而难以置信。他就坐在这里,在圣莫尼卡工业区一间寒冷、老旧的车库里诉说着,他知道如何拯救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妇女。他打算采用的方式是,每天早上从瓶子里吸进一些化学药物,使年轻女性处于更年期状态。这是个大胆的构想,他这种方式能够在让女性保持拥有健康所需的激素含量,以及其体内激素含量久而久之会有害身体之间取得平衡吗?黄体酮对乳癌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吗?目前仍然有癌症专家对此抱持怀疑态度。最关键的是,女性会怎么想?
洛克曾经用他的老派行事作风、显眼的白发以及神学诉求为避孕的理由正名;他想方设法让避孕药看起来像是干预程度最轻微,最合乎自然规律的避孕剂,可以悄悄放进女人皮包,不致引起别人注意。而派克则是打算把40年来所谓的“自然”神话摆在一边。“妇女会觉得受到操纵,她们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派克的南非口音,在说到激动处变得更重了一点,“可是现代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女性生物学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妇女纷纷走出家庭,变成律师、医生,甚至总统。她们必须了解,我们正在尝试的事情并不违反自然规律。这跟数百年前,女性初潮17岁来,一生会生育5个孩子,月经次数比现今大多数妇女少300次一样正常。现在的世界和以前不一样,妇女受教育和不必经常怀孕虽有好处,但罹患乳癌和卵巢癌的风险往往也伴随而来,我们需要面对事实。我有3个女儿,第一个外孙出生的时候,我那个女儿已经31岁。现在很多女性都是如此,她们十二三岁就开始排卵,直到30岁出头,连续20年不间断排卵后才生第一胎,那是一种全新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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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不断为他的避孕药请命,迫使教廷不得不重视起来。1963年春天,就在洛克的书出版后,梵蒂冈召开了会议,出席的有罗马教廷的高官和非营利的计划生育组织(Planned Parenthood)会长唐纳德·施特劳斯(Donald B. Straus)。后来这项高层会议又再次召开,地点在圣母大学。1964年夏天,在圣施洗约翰节前夕,教皇保罗六世宣布,将请教廷官员组成委员会,重新检视梵蒂冈对避孕的立场。这个委员会首次在罗马的圣何塞学院开会,会上大多数委员显然赞成认可避孕药。《美国天主教纪事报》(National Catholic Register)有一份未公开的委员会报告证实,洛克的辩解看来会获胜。洛克很兴奋,因《新闻周刊》还用他当封面人物,把教宗的照片放在内页。相关文章的结论是:“自16世纪哥白尼派主张太阳是宇宙的中心以来,罗马天主教廷从未遭遇过可能与新知识体系严重冲撞的情况。”
不过教皇保罗六世不为所动。他采用拖延战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却迟迟不发布最后裁决。有人说,他受到了梵蒂冈内部保守派的影响。就在这期间,神学家们开始揭露洛克论点中的漏洞。1964年,天主教期刊《美洲》(America)有一篇社论即指出,安全期避孕法“以禁欲‘防止’怀孕,亦即在受孕期不要有性行为。而避孕药是借着抑制排卵来防止怀孕,这等于废掉受孕期。再多的文字游戏,也不能把抑制性行为与抑制排卵混为一谈。”到1968年7月29日,教宗在“人类生命通谕”中打破沉默,宣布所有“人工”避孕法均违反天主教教义。
事过境迁,我们才可能看出洛克所错失的机会。假使他早知道我们到现在才了解的事,从而避免把避孕药说成是节制生育的药,而说成是预防癌症的药;避免把它说成是阻止生命而说成是拯救生命,那教会很可能会点头。教皇庇护十二世不是已经准许为了治疗而使用避孕药吗?洛克只需要像派克那样去看待避孕药:避孕作用,只是一种吸引服用者的手段,而且是为了让年轻人吃下原本他们不会吃的东西。
可惜洛克活得不够长久,没有机会认识到事情后来的演变。反而他亲身经历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那段可怕的日子,避孕药突然遭到错误的指控,说它会引发血栓、中风和心脏病。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20世纪80年代初,美国服用避孕药的妇女人数减少了一半。同时哈佛医学院也接管了洛克创办的节育诊所(Reproductive Clinic),并且把他逼退。而他从哈佛拿到的退休金,一年才不过75美元。他的银行账户里几乎没有存款,最后不得不卖掉布鲁克林的房子。1971年洛克离开波士顿,退隐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山间农舍里。他在屋后的溪流中游泳,常听美国作曲家约翰·菲利普·索萨的曲子;黄昏时分他会坐在起居室,与一大杯马丁尼鸡尾酒为伴。他最后一次接受公开访问是在1983年,从他那次的表现看得出来,过去的成就仿佛令他痛苦万分,以致他完全不愿再想起。
当被问到他觉得一生中最满意的时刻,这位避孕药的发明者不可思议地答道:“现在。”他穿着利落的白衬衫,打着领带,坐在壁炉旁读着《起源》(The Origin),那是讲述达尔文生平的小说,作者为欧文·斯通。“我常在想,天啊,自己实在好幸运。不必负责任,想要的东西也都有了。每20分钟我都能稍微沉淀一下,不会被世俗的事物所干扰。”
洛克过去曾经每天一早就去做弥撒,还在书桌上方挂着十字架。最后这次采访他的是作家莎拉·戴维森,她把椅子挪得更靠近洛克,然后问他还相不相信死后复活。
洛克断然答道:“我当然不信。”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可是理由不难猜测。教会无法摆平天主教信仰的要求与洛克医学的研究结果之间的矛盾,而教会若是无法让这两方面和解,那又怎能期望洛克办得到呢?洛克向来秉持良心,到头来良心却逼迫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这不是洛克的错,也不是教会的错。错在科学的偶然性本质,这经常使得科学进展超越人类的理解能力。倘若在我们探索自然规律的过程中,所发生的那些事件的次序可以颠倒,那洛克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都会很不一样。
洛克说:“天堂、地狱、罗马、所有天主教的东西,是一般老百姓的心灵慰藉。”他只剩下一年可活,“我跟你说,我当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有很长一段时间,当时我真的相信那所有的一切。”
[1]蒙席(Monsignor),教会给予那些有特殊贡献或颇有成就的主教神父的荣誉称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