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的人有回顾来时路的特权,感谢曼弗雷德·布鲁勒(Manfred Bleuler)教授的好意,我才有机会把我在精神分裂领域的经验为各位同仁做一个整理。
1901年,当我一位在木堡(Burgholzli)[1]的年轻助理心理治疗师向我当时的主管尤金·布鲁勒(Eugen Bleuler)教授[2]征询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时,他建议我实验研究精神分裂的想象瓦解。那时我们对于这类的当事人,在心理学上已经可以借助于联想实验向前迈进一大步,所以我们知道有强调内心冲动的情结之存在,它们一一显示在精神分裂上:主要是一些在精神官能症上亦可证实的相同情结。情结在联想实验中的表达方式,在许多非急性错乱的案例上,也与歇斯底里相差无几,其他的案例则相反,尤其是语言领域受到影响的案例,因此推断出精神分裂鲜明的图像来,它比精神官能症的封闭、非理性、旧词新义、言不及义,以及诽谤来得多,这些都发生于产生情结的刺激语汇。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从此出发,继续深入受到特殊干扰的结构中,这个问题在当时并没有答案,甚至我尊敬的上司兼师长也没有意见。当时(想来并非偶然)我选择了一个一来没有那么困难,二来又与精神分裂有几分相似的题目,讨论一位年轻女孩系统化的人格解离364。这个女孩自称为通灵者,在笃信鬼神的会议上,发展出真正的的梦游症,梦游时——意识不识其为何物——内容自潜意识出现,清晰地绘出人格分裂的原因。在这个精神分裂症中,也常找到怪诞的内容,它们或多或少突然淹没了意识,使得人格内在的内聚力发生裂变,当然这要以对精神分裂而言具有特色的方式来进行。当精神官能症的分离无法缺乏系统化特色的同时,精神分裂展现出来的图像是所谓混乱的偶然性,将其刻画出精神违常的感觉联系,经常令之残害到难以辨识的程度。
1907年发表的《关于早发性痴呆的心理学》(über die Psycholgoie der Dementia praecox)论文中,我试着把当时我所知道的状态都写在其中,主要是关于一个有语言错乱的典型类妄想狂的案例。虽然可以看出补偿的病理内容,不能否认其暗示性质的系统化本质,但是,作为表达基础的表象经由非系统化的偶然性,却使人难以理解。为了要让它原来的补偿意义清晰可见,常常需要一个扩大发展的联想素材。
但是,精神分裂中对于精神官能症而言奇异的特征,在系统化的地方,也就是等值的类推法上,制造出深奥、古怪或者诸如此类出乎意料的片断来。我们只能注意到,类似的表象瓦解是精神分裂的特征,精神分裂与特定的正常现象,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就是梦。在梦中我们观察到一个状似同样偶然、荒唐,以及零碎的特色,这个特色一样要求扩大发展的措施,以便易于理解。这个和精神分裂不容忽视的区别,造成了一个事实,梦是在睡眠状态中,也就是意识高度幽暗的情况下进行的,精神分裂的现象却很少或几乎完全未影响意识基本方位之确认。(顺便注意一下,要分辨精神分裂患者多数的梦与正常人的梦有什么不同非常困难。)我对于精神分裂现象与梦来进行彻底类推法,由于经验日增而印象更加深刻,(那时我每年至少分析4000个梦!)
我在1909年就结束了医院的工作,专心于心理治疗诊所的事务,但我并未与精神分裂告别,虽然我曾经为此忧心。相反,我与这个病症即使相反的期待建立起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关系,潜伏的精神疾病患者的数字比一眼就看出来的案例多得多。我推算过(当然无法做精准的统计)大约为10:1,并不比传统的精神疾病症如歇斯底里与强迫官能症少,显示出治疗中的潜在精神当事人有可能转为显性——可见应该要让这些人持续接受心理治疗。我拥有受之有愧的好运道,不必亲眼目睹自己的当事人无法克制的地步上精神违常的境地,但我仍然以临床心理治疗师的身份,经历一连串这类的病例,譬如传统的强迫官能症,其中强迫刺激逐渐变为幻听或如假包换的歇斯底里,它们揭露为不同的精神分裂形式,这个经验对于医院里的心理治疗师想必并不陌生。因为精神疗养院经常不自觉、但有计划地避免向心理治疗师咨询求援,所以对我来说,当我踏进收容了不少潜伏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诊所,是很新鲜的经验。这些案例并非都与纯粹的精神分裂倾向有关,而是真正的精神当事人,这些当事人运用意识暗中破坏了补偿。
我坚信精神分裂可以通过心理治疗与治愈的实际经验,已经有整整50年了,精神分裂的当事人的行为举止,如我所发现的,在治疗时与一位精神官能症的当事人并无不同,他有同样的情结,一样的观点与需要,但基础的确定不一样。精神官能症的当事人凭本能依赖于他的人格错乱,永远不会丧失系统化的特征,所以,统一他整个人的内在永远都不会遭受质疑,潜伏的精神分裂症当事人则要归于此可能性,他的基础在某处让步,于是发生无法抑制的瓦解,他的表象与概念可能失去与他人的协定与关系,与其他团体或环境之调和。在环境里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判断,他因而看到自己受到偶然性中克制不了的混乱的威胁。他站在不确定的基础上,而他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呈现在明显的梦中的危机四伏,经常是巨大的灾难、世界灭亡等等,要不就是他站立的基础开始摇晃,墙壁弯曲或移位,稳固的土地变成了水,狂风把他卷进空中,所有的亲属皆逝去等等。这些图像描写的是一种关系上基本的错乱,即当事人与他的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同时表示他的孤立受到威胁。
这种错乱直接的起因是激烈的内心冲动,而精神官能症当事人的内心冲动和每一种情感一样,都会导致相似但来去如风的疏远,也就是孤立。为了要呈现这个错乱使用他的想象图像,也是可能的话会显露出与精神分裂幻想的相似之处,但所唤醒的印象,又与具威胁性且令人感到不安的特征有所不同,而是戏剧化与夸张的印象。这些特征因此在治疗时可以不必重视,因为它们不会造成损害,但评估潜伏的精神当事人的孤立征兆时则完全不同!它们具威胁性征兆之意义,我们无法及早辨识出它们的危险性,它们呼唤即刻的措施,像中断治疗,悉心重建个人的相互关系,改变环境,选择另一位心理治疗师,最严格的防范进入潜意识的内容中,尤其是分析梦的内容等等。
这些当然只是一般的措施,它在独特的情况下遭受所有可能的变样。我举一个例子,在我上一篇关于密宗文章的课堂上,有一位我当时并不认识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非常深入地探讨潜意识的内容。她对这个新奇的思想愈来愈着迷与激动,而无法表达日渐扩张的问题;此外,她开始做与她不理解之天性的补偿性的梦,这些梦在快速结果中导向毁坏的图像,也就是导向上述的孤立征兆。在这个阶段里,她来找我咨询,她的愿望是我为她分析,帮她了解她不可理解的理念。从她关于地震、坍塌的房子,以及水灾的梦,我认为情形刚好相反,这位当事人根本不必求救于闯入潜意识之前,以使我们在她现有的情况中进行一场彻底的改革。我禁止她再来上我的课,并且建议她舍弃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改为接受基本的教育365。幸运的是她够理性,接受了我的建议,于是她立刻不再做征兆的梦,兴奋感也消失无踪。如同结果证明,这位女当事人大约25年以前曾经有过短暂的精神分裂迹象,这以后似乎不曾复发。
已经在接受有效治疗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当危险的征兆,尤其是具破坏性的梦,不再适时地被认出时,会发生情感上的纷乱,其导向精神疾病复发或一种急性的初期精神违常。治疗或要切断这类的发展,绝对不需要猛烈的干预,我们也可以借由普通的治疗措施,将当事人的意识带往一个与潜意识安全的距离,譬如让当事人持续描绘或画下他心理状态的图像366。如此一来,可以说明状似费解,以及无法表达的混乱总形势,将之客观化,并可如此地从与意识一定距离中去之观察、分析和解说。这个方法的效果大概是这样造成的,原本之混乱或吓人的印象被那个以一定的程度推进的图像所取代,震慑将因为那个图像而“意乱情迷”,变得平庸、亲近,当当事人的原始经历被具威胁性的内心冲动警告时,原始经历于是转嫁到草拟的图像上,并阻拦惊恐。克劳斯(Nicholas Klaus)[3]弟兄可怕的上帝幻影是解说这个过程极好的例子,他透过长时间的冥思,借助一位南德地区的神秘主义者图解的协助,变为今日挂在萨克森教区内一间教堂里的三位一体的图像。
从普通的情结演变而成的内心冲动,刻画出精神分裂的倾向,一般来说再深入侵袭的结果就是精神官能症,以心理学的立场观察,内心冲动造成的征兆的副作用是精神分裂的特点。这些副作用如同前文所强调的一样,乱七八糟而且看似混乱偶然,除此之外还很像某些梦,通过原始,也就是古老的联想图像所刻画,与神秘的主题及一致的思想取得进一步的接触367。
弗洛伊德不得不把精神官能症患者经常有的乱伦情结与神话主题放在一起比较,为此选择了很相称的名称俄狄浦斯情结。但这并非唯一的主题,以女性心理学而言,必须选择另一个相呼应的名称,像恋父情结之类,我很早就这样建议;此外的门当户对婚配的情结,还有许多的错综复杂,都可以与神话的主题做一番比较。
我们观察精神分裂时,经常要依赖古老的联想形式及图像,甚至让我第一次思考起那个并不只从已遗失的、原初的意识内容衍生而出,而是从一个近似放诸四海皆准、比较深的层面所形成的潜意识特征,譬如,鲜明地刻画出人的想象的神话主题。这个主题绝对不是被发明的,而更是以典型的形式先前存在的其自动自发或多或少举世通用,不受传统约束,出现在神话、童话、想象、梦的表述形式,以及妄想图像中。进一步研究显示,这与典型的态度、行为方式、表象风格,以及刺激有关,应该称之为人的典型本能行为。我所选择的专有名词类型,因之与生物学上众所周知的概念“行为模式”重合了。在此说的绝非遗传的表象,而是遗传的本能动力与形式,一如在每一种生物身上都观察得到的一样。
如果精神分裂上所出现的古老形式因此特别频繁的话,我认为这种现象显示,这个病在心理生物基础和精神官能症所受到的影响,涉及的程度不一。我们从经验得知,具有清楚的敬鬼神的古老梦境图像,视情况而广泛地出现在正常人的身上,在无论如何都涉及个人存在基础的情况下,譬如有生命危险的时刻、意外事故之前或之后、生重病、动手术等等,或者牵涉到心理问题之发展的,其给予个人生命一种也许充满灾难的转捩,或许处于危急的人生阶段,在这里至目前为止的心理态度的变动强迫发生,或者在直接或较大的环境里发生重大的变化之前、当时或之后。这类梦因此在古代不只知会雅典的最高法庭或罗马的元老院,更成为原始社会以迄今日夸夸其谈的题目,这说明了这些梦有一定的集体意义。
显而易见,心理的本能遭遇到无比重要的情形时,其基础会动员起来,就算意识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也一样。是的,我们可以说,这样本能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精神异常之重大或具底层性之重要性再明显也不过,所以很容易识出精神分裂中本能所决定的内容之出现。但值得我们注意的,只是这种清晰可见的情形并非以系统化的方式在意识的能量范围之内发生,像歇斯底里那样,在这里对立一个迷失在片面性中之意识的人格,补充地出现了一个系统组织的人格,并因其理性结构与这两种人格清楚地结合而有一个较佳的机会。精神分裂的补偿与此相反,几乎很规律地隐藏在集体古老的形式中,且因此置封闭于理解与同化,但标准不一。
如果精神分裂的补偿,也就是说内心冲动情结的表达,仅以古老的、或神话的表达方式为满足的话,它们的联想图像很容易就会被理解为有诗意的描述。但通常情形并非如此,与正常人做的梦一样少;反而是后者的联想一团乱、不连贯、古怪、荒唐,且十分费解或无法了解。不仅精神分裂的补偿图像古老,还因混乱的偶然性而变形扭曲。
这儿很明显地与统觉的衰变、瓦解有关,就像在极端的“思想功能减弱”,以及极度疲劳与中毒的情况下观察的一样。然而,被正常的统觉排除的联想变数经常出现在意识领域里,即众多的形式、感觉与价值的细微差别,这些足以描绘例如墨斯卡灵碱[4]的作用。众所周知,这种药品及其系列药物会减弱这借着降低意识的临界值,造成平常潜意识的知觉变数368可被知觉,因此一方面令人惊讶地充实了统觉,另一方面则在摆脱同化一般的意识方位上:这发生的原因在于变得有意识的变数之聚集协助个别的统觉行动成为充满了整体意识的展延。这符合了对于墨斯卡灵碱而言如此特性化的魅力。我们无法否认精神分裂的统觉与此有许多相似之处。
根据目前有的经验素材看来,墨斯卡灵碱,以及精神分裂的病因,造成同一种错乱。墨斯卡灵碱以其流畅且灵活的持续性的征兆,与精神分裂之统觉不连贯、粗暴、断续,以及间歇的行为有所区别。从与交感神经、新陈代谢和血液循环的错乱关系上,得出精神分裂一个心理暨生理的整体图像,它在许多方面都让人想到有毒的错乱,并使我在50年前就考虑一种特殊的新陈代谢毒素369存在之可能性。当时我因为心理学经验不足,不得不让病原学是主要或次要毒素的这个问题悬在那儿,在拥有长年的经验之后,我认为这个病症的精神原起因更可能大于毒素说。许多轻微且暂时,但很明显的精神分裂症——完全不论更为频繁的潜伏性精神疾病——纯粹的精神原是其发病的原因,行径也一样是心理上的(不论某种表象中的毒素的细微差别)通过一个纯粹心理治疗的过程,可以达到所谓的修复,我在严重的案例上也观察到同样的效果。
于是,我想起一位19岁的女孩,17岁时因紧张症与幻觉住进一间精神疗养院的例子,她的哥哥是心理治疗师,因一连串引起灾难的致病经历他大多参与了,绝望之余他失却了耐性,来找我帮忙,并且给了我“全权委任状”——包括自杀的可能性——要我设法全力帮助她。他把处于紧张症状态的当事人带到我这儿,她完全喑哑,双手冰冷发青,脸上多处瘀伤,瞳孔放大了,眼神反应微弱。我把她安置在邻近的疗养院,她每天来接受我一小时的看诊。经过几个星期的努力,借着持续反复的问题,我成功地让她每堂课结束时吐出几句话来。每当她打算说话的时刻,瞳孔总会缩小,脸上的淤伤消失了,不久手也变得暖和了,恢复了平常的肤色。最后她开始(先是无止境的封闭)说话,告诉我她精神违常的内容。她仅受过零星的教育,在一个小城市的普通环境里长大,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懂得神话和民间传说。现在,她向我叙述一个长而且详细的神话故事,描写她在月球上的生活,扮演着月球族的女救星的角色。和精神官能症与月球的典型关系一样,她的叙述中,也有她并不熟稔的很多其他神话的主题。第一次复发发生在治疗四个月之后,因为她突然明白过来,在她向一个人泄露了她的秘密之后,就再也回不了月球了。她陷入剧烈的激动情绪之中,以至于必须送进精神病院。布洛伊勒教授(我以前的上司)诊断出这是僵直症。大约两个月之后,这急性的间歇消失了,当事人可以重返疗养院接受治疗。现在的她比较与人亲近,并且开始讨论精神违常时的一些问题。她早期的无动于衷与冷漠逐渐使她在感情和感觉上裹足不前。无法避免的是,她愈来愈能领会重新过正常的生活,以及肯定人—社会的存在的问题。当她看见自己任务对立于此之不可避免性,产生了第二次复发,她再次因严重癫狂间歇被送进医院。这一次医院的诊断是:“非比寻常的癫痫神志昏迷状态”,加上一个问号。显然在这期间苏醒过来的感觉生活中抹去了精神分裂的特征。
大约治疗一年之后,尽管我仍有些绝望,但可以让这位当事人出院了。往后的30多年之中,她以书信向我报告她的健康状况,病愈后几年她结婚了,有了小孩,她确定再也没有受到病理上的侵袭。
严重案例的心理治疗,若要厘清相对狭窄之界限确实不容易,假设有些适当的治疗方法是错的。就这一点的理论前提而言,可说不具任何意义,我们根本不谈“方法”。治疗时居首的,是个人的开始、坚定的决心,以及专注,也就是治疗者的付出。我看过几个真正的治疗奇迹,照护者和门外汉凭着个人的勇气,以及耐心付出,重建与当事人之间的心理相互关系,因此获致令人惊异的疗效。当然只有少数几位心理治疗师在有限的案例中能进行这样困难的工作,虽然实际上我们也能通过心理治疗显著改善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的病情,只要“坚持自己的构成”。如果可能的话,治疗并不仅是耗费许多精力,并且造成对自己的倾向不确定的心理治疗师之心理,受到感染时,也可以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在我的经验里,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案例,可以在这类治疗中归纳为精神官能症。
治疗的结果通常稀奇古怪:于是我忆起一位60岁寡妇的案例,约30年前,她在一场精神分裂间歇之后,被送进一间精神疗养院好几个月,饱受慢性幻觉之苦。她听到分布在她全身上下,尤其是身体的开口,像堆积在乳头和肚脐四周的“声音”,这让她深以为苦。我基于一定、但不是此处所要研究的理由,“治疗”这个案例,但比较像是一种控制或照料。以治疗而言,以我看这个案例毫无希望,尤其是因为女当事人能运用的理智十分有限,她勉强可以应付家务事,但几乎不可能与她好好谈话,然而如果话题与这位当事人所描述的,差不多定居于胸骨中间的“上帝的声音”有关,谈话最为顺利。这个声音告诉她,她应该指定我做一件事,就是我应该督促她。这位当事人,在看诊时读由我挑选的两章《圣经》,并且先在家中熟记下来,以及思考,然后我应该在她下次来看诊时听她说。这个一开始让人觉得很特别的建议,在往后的时间里成为一个挺重要的治疗措施,一旦这个练习发挥了作用,不仅这位当事人的语言及表达能力,她的心理相互关系也获得显著的改善。最后的结果是,大概八年后,身体的右半部到中心点都不再受制于那个声音;声音只在左边延续着。出人意表耐心练习的结果只能归功于这个情况,当事人的注意力和兴趣即被唤醒了。(她后来因中风过世。)
当事人的智力与教育程度一般来说对治疗预测很重要,那些消失的急性间歇或早期的案例对我来说是一个征兆的说明,心理内容的说明尤其占重要地位。因古老的内容而产生的着迷特别危险,所以我认为解释对此内容一般非个人的感觉十分有益,这对于个人情结是可行的讨论。后者是原初地唤起古老反应与补偿的起因,无论何时都能引起相同的结果,我们因此要经常协助当事人,至少暂时从个人的刺激源中解除他们的兴趣,以便完成一般的方位确认,并大致了解他混乱的状态。我习惯尽量传达给聪明的当事人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他所知愈多,预测的发展也就愈佳;因为若他具备了必要的知识,能够在与重新闯入的潜意识打照面时成竹在胸,然后以这种方式同化潜意识陌生的内容,并且整合在他的意识世界。在当事人记得自己精神异常的内容之处,我习惯与他一起深入研究此内容,再尽可能多了解。
这种处理方式当然要求心理治疗师拥有精神疾病学以外的知识,因为他必须懂得神话学、原始心理学等等,今天这些都属于心理治疗师必备的知识,除了主要的医学知识,他们也要受启蒙时代的训练。(譬如我们想起中古世纪帕拉塞尔苏斯之类的心理治疗师!)人类受苦状态的心灵,是无法以来自个人情结投射的认知心所出的门外汉之无知去会遇而认识的。所以生理医学也要以解剖和生理的知识作为先决条件,因如有着一个客观的人的身体,与不只是一个主观且个人的身体,故也有着一个客观的心理连带其特殊的结构和活动,对此而言心理治疗师应该具备足够的知识。这一点在过去半世纪中已稍有改变,虽然有一些我认为草率的理论构成已经开始了,但这些理论一碰到心理治疗师会诊室里的成见,以及缺乏真实知识时,就宣告无效。在我们即使确立了这一个基础,即它譬如可以与解剖学的成果做比较之前,所有心理现象的范围内的经验还有待收集。今日我们对身体状况的了解比对心灵的结构要多得多,对于了解身体不适,以及人类自己,心灵生物学的重要性有增无减。
我从50多年的经验中,得到的精神分裂的整体图像,想试着在此简短地说一下,虽然没有清楚地指出病因学。当然,到目前为止我除了研究既往病历,以及临床上的观察之外,也分析案例,此谓辅以梦与心理素材,不仅确定了初期的状态,还可以确立治疗期间的补偿过程,但我必须声明,我没有碰过一个无法指出逻辑和前因后果关系的发展的案例。我严格控管,作为观察的素材绝大多数由比较简单且可资运用的案例,以及潜伏的精神疾病所组成,因此我并不知道例如对严重的僵直症发作时是如何处置,这种病甚至会致人于死,且当然不会在心理治疗的看诊时间出现。我必须保留这个可能,那就是有的精神分裂在精神疾病原学上仅有少数甚或根本不属考虑之列。
虽然有一般而言如假包换的精神分裂,这使得一个病症被一个纯粹心理学的历程期待,但随着精神分裂副作用而来的,我认为无法以心理学来解释。如前文所指出的,这些现象都发生在病原的情结周围内,一般言及精神官能症的范围内集结情结的内心冲动会引发之征兆,而这些征兆轻易就变成意指精神分裂的前型,尤其是具有明晰的片面性、判断模糊、意志不坚的“思想功能减弱”,与情结反应行动息息相关的封锁、言语反复不止的病态、刻板印象、语言运动的表面、头韵,以及只有元音押韵。同样,内心冲动表现得像个旧词新义的创造者。所有这些现象被集结并增强再次出现在精神分裂上,一清二楚地指出内心冲动无与伦比的猛烈。情况频繁时,内心冲动习惯上绝对不会从外表可以知觉,即所谓的戏剧化呈现,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向内在延伸,外在的观察者是看不见这个的,在此内心冲动激起潜意识深入细致的补偿现象370。这种现象在幻想和梦境中表达得特别清楚,以所属的力量强占了意识,它的诱惑力之大与病原的内心冲动强度相呼应,通常很容易说明。
在广大的正常人和精神疾病当事人之中,急性的情绪冲动会迅速平息,而慢性冲动对一般意识状态的定位和布局的影响几乎引不起注意,而精神分裂情结的效应却增加了好几倍。这种情结的表达方式定了型,其相对的自主权变成一种绝对的自主权,把意识推进到疏离及人格的摧毁,他不是制造“双重人格”,而是霸占了自我,剥夺了自我的人格——这种现象平常只在最急性、最严重的冲动状态下(故而被称为病态的冲动),以及胡言乱语状态(Delirien)下才会看到。这种状态的普通前型是梦,但与精神分裂相反,并不在清醒,而是在睡眠状态中出现。
做判断时面临一定的窘境:我们到底应该把自我人格的某种特定弱点或者某种特殊冲动强度视为肇因的时间点。我以为后者较有希望,理由如下:睡眠状态中自我意识显著的弱点,以内容而言对于心理的理解根本无关紧要,强调内心冲动的情结却在动力,以及内容方面都决定着梦的意义。我们可以把这个知识也运用到精神分裂的状态,因为就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这种疾患的整体现象学集中在病原的情结上。试着找出解释时,我们最好以此为出发点,视自我—人格之不完善为次要的,同时把它视为在广泛正常人中形成的,强调内心冲动的情结之一个具破坏性的后续现象,此情结结果透过其强度而瓦解了人格的统一。
每一种情结,精神官能症范围亦同,都有特殊的倾向,去进行所谓的正常化自己,据以并入较高心理规范的阶级制度中,或情况转剧,制造出符合自我—人格的人格分裂来。精神分裂的情况正相反,情结不仅存在古老的事物中,也藏在纷乱—偶然的事件中,置它的社会观点于不顾。情结陌生、深奥又直接,就像大多数的梦一样,睡眠状态要为梦的这个特色负起责任。精神分裂则相反,需要假设有一个特殊的损害,我们可以在这个假设之下,表象一个因过度的内心冲动而制造出来的毒素,我们必须预设它具有特殊的作用,它的影响并不在于一般有规律地干扰感觉功能或运动装置,它只影响病原情结的周围,情结的联想过程因为一个强烈的“思想功能减弱”以迄一个古老的阶级都受到压迫,一部分也在其基本的组成部分上遭到分解。
这个假定当然与找出生理疼痛所在的理念很接近,也许要很大胆才能理解。根据最近两位美国研究人员的来信指出,他们成功地透过刺激脑干唤起了类型形态的幻觉。事关一个癫痫症的案例,每次发作时的征兆都有挥之不去的幻觉,这个主题属于一长串所谓的曼荼罗[5]象征,而我早就推测人的脑干里有曼荼罗象征。心理学上这与本质意义与放诸四海皆准的类型有关,它不受所有传统的制约,自动地出现在潜意识的产品中。类型很容易被识出,无法隐瞒任何人,每个做过梦的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来,这是我假设脑干中有一个疼痛据点的原因,这个原因由心理的此事实形成,即扮演着决定方向部署者的角色,尤其属于该类型371。曼荼罗象征因此经常以补偿的组织因素形态出现在精神违常中,后者的观点主要表达在象征的数学结构里,这个结构早成为从后古典而来封闭自然哲学中的玛丽亚先知(Maria prophetissa)[6]原理(一种约三世纪时的新柏拉图哲学),因而为人所熟知,并曾成为1400年中努力思辨的对象372。
如果我们应该借着别的经验来确定这个疼痛据点的思想,那么病原情结自行毁坏的现象是因为特殊毒素而造成的,然后就可能把具有破坏性的过程视为生物学上错误的防御反应之一。
一方面要掌握脑的生理学和病理学,另一方面又要熟稔潜意识的心理学,这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到那个时候为止它们必须在不同的路上行进。关系到全人类的精神疾病学,所肩负的任务是要了解并且治疗当事人,所以应该顾及上述的两个方向,才不必为横亘于心理现象之间的这两个观点所造成的深渊而烦恼。如果以我们当代的理解无法建造出一座衔接两岸的桥,一方面是因为脑的可见性与可触及性,另一方面则是似乎没有本质的心理形态将二者结合起来,但至少我们确定它们是存在的。这份确信可以防止研究工作草率、没有耐心,顾此失彼,或者希望用那个来取代这个。大自然如果缺乏本质之附着将不存在,若无心理的反映,也不会存在。
【译注】
[1]木堡(Burgholzli),位于苏黎世的精神疗养院。
[2]尤金·布鲁勒(Eugen Bleuler,1857—1919),瑞士心理治疗师,是第一个提出“精神分裂”说法的人。
[3]克劳斯(Nicholas Klaus,1417—1487),瑞士圣徒。
[4]mescaline,一种仙人掌碱。
[5]指精神意识所可能臻至的全有性及协调均衡。
[6]玛丽亚(Maria Judaica),女哲学家,prophetissa是她的别号,有预言家、先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