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J.A.哈德菲尔德医生):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上次讲演的主席已经把荣格教授介绍给你们了,而且是用最富赞扬的言辞把他介绍给你们的,但我想,所有出席了讲演的人都绝不会认为那样的赞颂有什么过分的地方。昨晚,荣格教授谈到了人类的心理功能诸如情感、思维、直觉和感觉,我有这样一种印象,与荣格教授告诉我们的相反,似乎所有这些功能在他心里都被区分得一清二楚。我还有一种预感,即在他心里,这些功能都以幽默感为轴心而相互联接起来。任何概念所具有的真理性都不会使我如此折服,除非这些概念的提出者能够将其视为幽默的主题,而这,正是荣格教授昨晚所做的事。一个人对他所研究的课题过于严肃,常常泄露出他对他正竭力张扬的真理的焦灼与无把握。
荣格教授:
女士们,先生们,昨天我们研讨了意识的诸功能。今天我想把心理构造这个问题讲完。如果不包括无意识过程,对人类心灵的探讨就将是不完全的。让我简略地重复一下昨晚所作的思考。
我们不可能直接把握无意识过程,因为这些过程是探测不到的。无意识过程不是直接被领悟到的;它们只是在其产物中显现出来,根据这些产品的特殊性质,我们设想在它们背后一定还隐匿着某种东西,前者正是从后者中产生出来的。我们把这个黑暗隐蔽的领域称为无意识心理。意识的外在内容首先是通过感官从周围环境得到的。其次,意识的内容也来自别的源泉,如来自记忆和判断过程。而这些属于内在领域。意识内容的第三个源泉就是心灵的黑暗部分即无意识。我们是通过特定的内在功能接近无意识这个领域的,这些功能并不处于意志的控制之下。它们是媒介物,无意识内容经由它们而达于意识的表面。
无意识过程是直接观察不到的,但是我们可把那些跨入意识门槛的无意识的产品分为两类。一类包括那些显然来源于个人的、可被认识的材料;这是些个人获得的东西,或者是那些构成整体人格的本能过程的产物。此外,还包括被遗忘、被压抑的内容以及创造性内容。这些内容并无特异之处。在另外的人那里,这类东西可能是有意识的。一些人能够意识到另一些人所意识不到的东西。我把这类内容称为下意识(subconscious)或个人无意识(the personal unconscious),因为就我们所能判断的,这类内容完全由个人因素即由那些构造整体人格的因素所组成的。
此外,还有另一类内容,它的起源无从知道,或者无论如何不能把它的来源归结为个人获得物。这些内容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它们的神话特征。这些内容似乎并不只属于任何单个心灵或单个人物的模式,而毋宁属于一般人类的模式。在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些内容时,我对它们是否属于遗传很疑惑,而我想,或许用种族遗传可以解释它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去美国研究纯种黑人的梦,使我感到满意的是,这些梦的意象与所谓血缘或种族遗传无关,也不是个体通过自身经验获得的。这些意象属于一般人类,它们具有一种集体的性质。
我借用圣·奥古斯丁225的话把这种集体模型称为“原型”(archetype)。原型意味着模式(印迹),这是一类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包含神话主题的远古特征。神话主题以纯粹形式出现在童话故事、神话、传奇以及民间传说之中。一些著名的神话主题是:英雄形象、救世主、龙(常与英雄相关并为英雄征服的对象)、鲸或吞噬英雄的怪兽。226英雄和龙的主题的某些变调是进入地下、深入洞穴即“下洞仪式”。你一定记得《奥德赛》中的乌利西斯到地狱去请教预言者提瑞西阿斯的情节。这个下洞主题在古代彼彼皆是,并且实际上是全世界共有的现象。它所表现的,是有意识的心灵沉潜到无意识深层这一内向心理机制。非个人的心理内容、神话特征,或者换言之原型,正是来自这些深层无意识,因此,我把它们叫做非个人的无意识或集体无意识。
我很清楚,对集体无意识这个特殊的问题我只能作最粗略的描述。但是,我将要用例子来说明集体无意识的象征以及我是如何把它从个人无意识中区分出来的。当我去美国研究黑人的无意识时,我心里怀抱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些集体模式是种族遗传呢,还是如哈伯特与孟斯这两个法国人227(他们的研究独立于我)所称呼的,只是一种“想象的先验范畴”呢?一个黑人向我讲述过这样的梦:梦中出现了一个像十字形那样被钉在车轮上的男子的形象。228这里我就不讲述整个梦了,因为它无关宏旨,这个梦当然包含有个人的性质,但也有对非个人观念的暗示,让我只把这方面的一个主题挑选出来。这个黑人生于南方,完全没有受过教育,并且不很聪明。考虑到黑人的众所周知的宗教倾向,他很可能梦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十字架有可能是一种个人获得的东西。然而最不可能的是这个无知的黑人竟梦见人被钉在车轮上,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图像。当然,我无法向你们证明,这个黑人以前从未有机会见过一张描绘车轮的画或听人讲过这类东西并因而梦见它;但如果他没有这种观念的任何模式,那就只能是一种原型意象(archetypal image),因为被钉在车轮上受难是一种神话主题。这车轮就是古代的太阳轮(sun-wheel),受难则是为了赎罪而奉献给太阳神的牺牲,正如从前人们为了换取土地的肥沃而把人畜当祭献一样。太阳轮是一种极其古老的观念,也许是最古老的宗教观念。正如罗得西亚雕塑所证明的那样,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中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真正的车轮只是在青铜时代才出现的;在旧石器时代它还未被发明出来。罗得西亚的太阳轮似与极端自然主义的动物绘画(如带有尖嘴鸟的著名犀牛画)同时代。因此,罗得西亚太阳轮是最原始的视觉形象,很可能就是一种原型太阳意象(archetypal sun-image)229。但这种意象并非自然的东西,因为它总是分为四部分或者八部分(图3)。这种图形——被划分的圆——是一种你可以在整个人类历史与现代人的梦中找到的象征。我们或许可以假定,真正的车轮正是根据这个视像发明出来的。我们的很多发明创造都始于神话预知与原始意象。例如炼丹术就是近代化学之母。我们的有意识的科学心智发端于无意识心灵。
图3 太阳轮
黑人梦中那个钉在车轮上的男人,是希腊伊克西翁神话主题的再现。伊克西翁由于得罪了人和诸神而被宙斯绑在一个转动着的车轮上。我以这个梦中的神话主题为例,只是为了向你们说明集体无意识这个概念。当然,单个的例子还不是最终证明。但人们却不好断言这个黑人曾学习过希腊神话,他不可能见过希腊神话人物的任何表现。再说,伊克西翁的形象也十分罕见。
我能给出详尽而充分的结论性证据,向你们证明无意识中这些神话原型的存在。但为了出示我的材料,恐怕需要两周的时间。我得先向你们解释梦的含义和分类,然后给出历史上所有的类似情况并充分解释其重要性,因为这些意象和观念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是公立学校和大学所不讲的,甚至连专家学者也鲜有知道。我多年研究这个问题并自己搜集材料,即便受过高等教育的听众,我也不指望他们熟知这类深奥难懂的东西。在论及梦的具体分析方法时,我将不得不深入到某些神话材料之中去,你们会看到,这一发现无意识产物的工作究竟是如何进行的。不过目前我只满足于这样的说法:在无意识这一层次中存在着神话模型,正是这些模型产生出那些不能归结为个人的心理内容,这些内容甚至可能与做梦者的个人心理相抵触。比如,你如果观察到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做了一个他不该做的梦(因为该梦包含着最不可思议的内容),你一定会惊讶不已。儿童的梦就常常包含着这种令人震惊的东西,因为这些象征意味深长,你会问: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做这种梦呢?
其实这很好解释。我们的心灵有其历史,正如我们的身体有其历史。比如,你可能对人有阑尾感到奇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阑尾吗?这是他生而有之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不知道他们有胸腺,然而他们确实有。他们不知道他们的骨骼的某些部分是由鱼类进化而成的,然而事实正是这样。我们的无意识心灵,像我们的身体一样,是一间堆放过去的遗迹和记忆的仓库。研究无意识集体心灵的构造,可能会作出你在比较解剖学中也会作出的相同发现,我们无需认为这里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但是因为我谈论集体无意识,人们便指责我宣扬蒙昧主义。其实,集体无意识一点也不神秘,它只是科学研究的一个新领域。而承认集体无意识过程的存在,也只不过是普通常识罢了。因为,一个孩子虽然不是生下来就有意识,但他的心灵也并不是一块“白板”。小孩生来都有大脑,英国孩子大脑的工作方式不同于澳大利亚的黑孩子,而是以一种现代英国人的方式工作的。大脑生来就有确定的结构,其工作方式虽是现代的,但却有着自己的历史。大脑是在数百万年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它代表了这个历史的成果。很自然,正如身体一样,它也携带着这个历史的痕迹,如果你能摸索到心灵的基本构造,你自然就会窥见远古心灵的痕迹。
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这样,人们就会把它当做奇迹来谈论,而我可不是传播奇迹的人。我只是按经验行事。如果我把这些经验告诉你们,你们也会得出关于这些远古主题的相同结论。我碰巧深入到神话之中,也许比你们多读了一些书。我本来并不是一个神话学研究者。有一天(那时我还在诊所)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来看我,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视像。他要我对这视像加以分析,由于自己的迟钝,我不能够理解它。我想:“这人疯了,而我是正常的,我不应受他的影响。”但我的确感到困扰。我问自己:这视像意味着什么?我不满足于仅仅把它当做一种错乱,后来我读到一本书,作者是德国学者迪特里希230,此君曾发表过某些古埃及论魔法的文章。我以极大的兴趣研读这本书,在书的第7页上,我一字不变地读到了我那病人的视像。这使我感到震惊。我问道:“这病人到底是怎样获得这个视像的?”他的视像不只是一个图像,而是由一组图像组成的,并且一丝不差地重复着。这里我不打算细谈这个视像,因为那会使我们离题太远。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例子,作为一个事实,我已将它公之于众。231
这种令人惊异的类似促使我继续研究。你们也许还未接触过博学的迪特里希的著作,但假如你们读过他的书并观察过类似病例,你们也肯定会发现集体无意识这个观念。
我们探寻无意识心灵所能达到的最深层次是这样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中,人不再有个体的区分,个人的心灵在这里扩展开来并融入人类的心灵——不是融入有意识心灵而是融入无意识心灵,在这里,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正如眼睛、耳朵、心脏等器官除了细微的个人差异外都具有其解剖学上的一致性一样,心灵也同样有其基本的共性。在这个集体的层次上,我们不再是些独特的个人,而就是一个人。你如果研究原始人的心理,你就能够明白这一点。原始人心智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缺少差别,这种主客一体的现象被列维—布吕尔称为“神秘分享”(participation mystique)。232原始智力表现了心灵的基本结构,即那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层次、那种所有人都相同的潜在水平面。因为心灵的基本构造人皆相同,所以如果我们的经验发生于那个层次,我们是不能够加以区分的。我们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是针对你的还是针对我的。在这个潜在的集体的平面上,存在着不能加以分离切割的整体性。一旦你把分享理解为我们与一切人、物在根本上的同一,那你就会在理论上得出很多特殊的结论。你不应该比这些结论走得更远,因为这会带来危险。但某些结论是你应该探索的,因为它们能够对发生在人身上的很多特殊现象作出解释。
图4 精神结构示意图
我想小结一下。我带了一张图表(图4)。这图表看起来很复杂,但其实很简单。假设我们的精神像一个被照亮的球体,透光的表面就是你主要适应的功能。如果你是一个长于思维的人,那么你的表层就是一个思维者的表层。你将用你的思维与事物打交道,你表现给人家看的也将是你的思维。如果你属于其他类型,你的表层就将是另外的功能。233
在这个图表中,感觉是外缘功能,人靠它从外部世界获取信息。第二圈是思维,人获得他的感官告诉他的东西,他将给事物以名称。其后他将对事物产生情感,他对事物的观察会伴有一种情调。末了他会对事物的来龙去脉以及可能的作为取得某种意识。这,就是直觉,人靠它得以预见将来。这四种功能构成了外部系统。
接下来的领域表示与上述功能相关的有意识的自我情结(ego-complex)。在这个内部系统里,你首先看到的是记忆,它仍是一个可为意志支配的功能;它受自我情结的控制。然后是诸功能所具有的主观因素。它们不受意志的严格指导,但仍能为意志所压抑、排斥与强化。这些因素不再具有像记忆那样的可控性,尽管记忆有点狡黠。再后是情绪和侵犯,只有强力才能控制它们。你可以压抑它们,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你为了不致失去自制力而攥紧拳头,因为情绪和侵犯是比你的自我情结更为强大的东西。
一个粗略的图表是不可能如实地把这个心理系统表示出来的。它毋宁只是一把价值尺度,显示的是随着你接近整个结构的黑暗的最底层——无意识时,表现于意志中的自我情结的能量或强度是如何逐渐减弱的。我们首先有个人的潜意识心灵。个人无意识是精神的这样一部分,这部分包含着那正好也能成为意识的所有内容。你们知道很多东西都被称为无意识,但这只是一个相对的说法。在这个特殊的领域中,并不存在对每个人都必然是无意识的东西。有一些人,他们能够意识到人所能够意识到的差不多所有的东西。当然,我们的文明有着超常数量的无意识,但假如你到其他种族如印度或中国去,你就会发现,这些民族对于事物的意识需要西方心理学家成年累月地去发掘。还有,处于自然状态中的单纯民族常有一种对事物的非常意识,那是都市里的人所意识不到或者只有在精神分析专家的影响下方能梦见的。我在中学读书时就曾注意到这点。我曾住在乡下,与农夫、牲畜为伍,我对很多东西有着充分的意识,而别的孩子却没有。我有接触很多东西的机会,而且我对事物一视同仁,不持偏见。在你分析精神病患者或正常人的梦、症状或幻象时,你就开始渗入无意识心灵并能移去人为地设置在无意识心灵上的门槛。个人无意识的确是一种非常相对的东西,其范围能够被限制,能够变得很窄很窄以至趋近于零。一个人能够将其意识发展到他能说“人的一切我都不陌生”234的程度,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最后,我们达到根本不可能被意识到的核心层次——原型心灵的领域。这个领域所包含的内容是以意象(images)的形式出现的,只有将这些意象与历史上的类似情况作比较,才有可能懂得它们。如果你不把某些材料认作历史性的,如果你不占有这些类似的东西,你就不能把这些内容归并到意识中去,这些内容就仍是些被投射出的东西。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不从属于任何专断性意图,不受意志的控制。它们在你身上似乎并不存在,但实际上却起着作用——你在你的邻居而不是自己身上看到它们。当集体无意识受激发而变得活跃时,我们对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某些东西便有所意识。例如,我们发现邪恶的阿比西尼亚人在进攻意大利。你一定知道阿那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所写的这个著名故事。两个农夫总是相互殴斗,有人想知道他们殴斗的原因,便问其中的一个:“你为什么要仇恨你的邻居并和他争斗?”这人回答说:“他是住在河对岸的!”这正像德、法两国的情形。你知道,我们瑞士人在大战期间曾有很好的机会阅读各种报道,研究那使莱茵河两岸像两尊巨炮互相对射的特殊机制,问题很清楚,人们在其邻居身上窥到了从自己身上窥不到的东西。
通常,当集体无意识在更大的社会团体内积聚起来时,结果便是大众的疯狂,这是一种可能导向革命、战争或类似事物的精神瘟疫。这样一些运动极富感染力——差不多是压倒一切的,因为当集体无意识被激活时,你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你不仅处在这样的运动之中——你就是运动本身。如果你住在德国或在那里作过短暂逗留,你要想使自己不受影响也办不到。运动攫住了你。你是人,不管你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只有靠限制你的意识、靠尽可能地把自己变为空虚和无灵魂的东西,你才能够保护自己。但这样你就丢掉了你的灵魂,因为仅仅是一丁点意识,漂浮在生命的洋面上而不能渗入其间。但如果你保持自己的存在,你就会注意到那种攫住你的集体的氛围。你不可能在非洲或任何这样的国家生活而不受这些国家的浸染。如果你与黄种人生活在一起,你就会变得和黄种人差不多。你不可能不是这样,因为你与黑人、中国人或与你同在一起生活的任何人在某些方面都是相同的,都是人。在集体无意识方面,你与其他种族的人是一样的,你们有相同的原型,正如你和他都有眼睛、心脏、肝脏等一样。这与他的黑色皮肤无关。有一定重要性的是,他心灵所具有的历史层次可能不如你的丰富。心灵的不同层次是与种族形成的历史相对应的。
如果你像我所做的那样去研究一下种族问题,你就能发现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比如,如果你分析北美人,你就会作出这些发现。由于生活在未开发的土地上,美国人身上有红印第安人的影子。红种人(即便他从未见过一个白人)和黑人(尽管可被驱逐而只有白人才能乘坐电车)已渗入美洲人的精神和气质,你将认识到美洲人属于一个半有色民族。235这些东西完全是无意识的,只有非常开明、理智的人才能理解它们。如果你要告诉法国人和德国人他们何以要如此强烈地相互反对,那也是很困难的。
不久前,我在巴黎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我受到一些颇有教养的人的邀请,同他们进行了愉快的谈话。他们询问我对民族差异性的看法,我想我可能要引起麻烦了,于是我说:“你们看重的是拉丁式的明澈,拉丁精神的明澈,那是由于你们的思维低下之故。拉丁思想家要比德国思想家低一等。”他们听到这话竖起了耳朵,我接着说:“但是你们的情感却是不可超越的,它占有突出的位置。”他们说:“何以见得?”我回答说:“到你能听到唱歌和能见到舞台表演的咖啡馆或杂耍班去,你将注意到一种很特别的现象。这些表演中有许多荒诞无稽与玩世不恭的东西,但某些令人感动的场面会突然出现。母亲失去了孩子,这是一种失去的爱,或者是某些极富爱国热情的东西,而你们一定会流泪。对你们来说,盐和糖必须兼而有之。然而仅仅为了糖,德国人就能在那里站上一个通宵。法国人必须在糖中加一点盐。你遇见一个人并说道:‘认识你不胜荣幸!’你绝不是觉得认识他无比荣幸,你真正的感想是:见你的鬼去吧。但是你不会于心不安,他也不会。然而绝不要对德国人说‘认识你很荣幸’,因为他会把你的话当真。德国人卖给你一双吊袜带,不仅期待着你的付款(这很自然),而且也巴望你会为了这双袜带而喜欢他。”
德国民族的特点便是情感功能的低下,这种功能一点也不卓越。你如果把这一点告诉德国人,他会生气的。我也会对这话感到不高兴。德国人很喜欢他称之为“舒适”(Gemütlichkeit)的气氛。一间弥漫着香烟的烟雾、里面人人相亲相爱的房间——这就是“舒适”气氛,这种气氛不能受到破坏。这种气氛必须绝对明澈,除一个调子外不能再有别的。这就是德国式的明晰的感情,这正是一种低级的东西。另一方面,对法国人说一些似非而是的东西会重重地得罪他们,因为那不清晰。一位英国哲学家说过:“高级的心灵绝不是完全清晰的。”这是真的,同样,高级的情感也绝不是完全清晰的。只有在一种光明正大的情感略有令人置疑之处时,你们才会欣赏那种情感。而一种不含有些许冲突的思想是不会令人信服的。
从现在起,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接近人的这个黑暗领域?正如我已告诉你们的那样,有三种分析的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这就是语词的联想方法、梦的解析方法和主动想象方法。我先谈语词的联想测试法(word-association tests)。236对你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种方法显得过时了,但既然人们还在运用它,我就不得不有所涉及。目前我是在罪案中而不是在病员中运用这种方法的。
备一张写有一百个单词的表——我在重复众所周知的东西。你告诉受试人,要他在听到和理解了刺激单词后尽可能快地对进入他心中的第一个单词作出反应。当你确信受试人懂得你的意思后,就开始做实验。你用一个秒表记下每次反应所用的时间。在你念完一百个单词后,你就做其他的实验。你把那些刺激单词再念一遍,让受试人重复他先前的回答。由于记忆在一些地方的失灵,他第二次作出的回答不准确或者错误。这些错误意义重大。
这个实验最初并未考虑到它目前的运用,而是被专门用来研究心理联想的。这当然完全是一种空想。靠如此原始的手段,人们对什么也无法进行研究。但是,当实验失败时,当受试者出错时,你却能学到别的一些东西。你问一个连孩子都能回答的简易单词,而一个智力很高的人却不能回答。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个单词击中了我称之为情结的东西,这情结是一种经常隐匿的、以特定的情调或痛苦的情调为特征的心理内容的团集物。这个单词有如一枚炮弹,能穿透厚厚的人格伪装层而打进暗层之中。237例如,当你说“购买”、“钱”这类单词时,那些具有“金钱情结”(money complex)的人就会被击中。
我们有大约十二个或多一点干扰范畴,我将略加提示,好使你们对它们的实践价值有所了解。反应时间的延长在实践上最为重要。靠计算受试者反应时间的平均数,你可以判断某一反应的时间是否过长。另外一些主要的干扰是:不遵照指示,反应多于一个词;在重现单词时有误;用表情、笑、手脚或身体动作、咳嗽、口吃以及诸如此类的行为作出反应;只用“是”或“不”作答的不充分的反应;不对刺激单词的真正意思作出反应;对相同单词的习惯性运用;使用外语——这在英国还无大的危险,尽管这对于我们是非常令人生厌的事;当记忆在重复实验中失灵时所发生的缺陷;完全缺乏反应。
所有这些反应都不受意志的控制。不管你遵不遵守实验的规则,你都暴露了自己,因为有人知道你为什么不愿这样做。如果你试之以罪犯,罪犯可能抗拒,而这是决定性的,因为有人知道他何以要抗拒。如果他让步了,那就无异于处死自己。在苏黎世时,每当有棘手的犯案,法院就把我找去;我是他们求助的最后一根稻草。
联想测试的结果可用一个图表(图5)来加以说明。柱子的高度表示受试人的实际反应时间。打圆点的水平线表示平均反应时间。亮柱是没有干扰迹象的反应。暗柱表示反应有干扰,在反应7、8、9、10中,你看到的是连续的一串干扰:在反应上的是一个很关键的刺激单词,而受试者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其后的三个反应时间由于一心想对那个刺激单词作出某种反应而延长了。受试者对于他具有某种情结这个事实完全没有意识到。反应13所显示的是一个孤立的干扰,而在反应16-20中,又出现了连续的一串干扰。其中最强的干扰是反应18和19。在这个特定的例子中,我们要通过无意识情绪的致敏作用与所谓的对敏感的强化作用(intensification of sensitiveness)打交道:当一个关键的刺激单词引起不可遏止的情绪反应时,当下一个关键的单词正好出现在这复发性的情绪反应范围内时,那么,假如在前的反应是一连串无关痛痒的联想,这时的反应便容易产生比人们期待的更为强烈的效果。这就叫做复发性情绪的敏感效应(the sensitizing effect of a perseverating emotion)。
图5 联想测试
作为刺激的词
在处理犯罪案件时,我们可以利用敏感效应,可以这样来安排关键的单词:将其安置到按推测可能出现复发性情绪的地方。为了增强关键刺激单词的效果,这是可以做到的。找一个嫌疑犯当受试者,给出的关键单词应是那些与罪行有直接关联的词语。
图5中的受试者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正派人,他是我的正常的受试人之一。在我有可能从病理性的材料中得出结论之前,我当然不得不拿一大批正常人做实验。如果你想知道干扰这个男人的究竟是些什么,你只要读一读那些引起干扰并将干扰一个个串联起来的语词就明白了。这样你会得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将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开始的单词是刀,它引起四个干扰反应。接下的干扰是矛(或枪),其后是打,再后是尖锐的,最后是瓶。这只是连续五十个刺激单词中的少许几个,但足够我用来对受试者把事情和盘托出。我说:“我不知道你曾有过如此不愉快的经历。”他盯着我说:“我不懂你在谈些什么。”我说:“你明白,你曾喝醉过酒,有过一桩以刀伤人的不愉快的纠葛。”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随后他供出了整个事情。他出身于一户受人尊敬的家庭,这家庭单纯而且很正派。他曾出过国,有一天因喝醉酒与人发生争吵,便拔刀刺伤对方,结果蹲了一年班房。这是一件他不想提起的重大秘密,因为这会给他的生活罩上阴影。他家乡或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此事,而我是碰巧发现这一秘密的唯一的人。我在苏黎世的研究班上也做过这些实验。那些想说真话的人当然是受欢迎的。然而,我总是要他们提供他们认识而我却不认识的某个人的材料,我向他们说明怎样去破解这个人的故事。这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人们有时会作出卓越的发现。
我再举一个例子。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年轻医生时,一位研究犯罪学的老教授问起这个实验,他表示不相信。我说:“不相信吗?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亲自试试。”他把我邀到他的家,我们开始了实验。我才念完十个单词,他就不耐烦了,他说:“你能用这十个词做些什么?什么也做不出!”我告诉他,靠十来个单词是不要想有什么结果的,他应该听完一百个单词,这样我们才能发现某些东西。他说:“你能用这些词做些什么?”我说:“只能做一点,但我能告诉你某些事情。近来你为钱的事发愁,你的钱快告罄了。你担心死于心脏病。你一定在法国念过书,你在那里有过一段恋情,它常常袭上你的心头,当一个人怀有死亡的念头时,旧时的甜蜜回忆就会萦绕心间。”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实,连小孩子都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他由心脏(heart)想到了病痛(pain)——担心会死于心脏病。他由死亡(death)联想到死(to die)——一种自然的反应。他由钱(money)联想到太少(too little)——一种很常见的反应。随后的联想更令我吃惊。对付款(to pay)这个词,他在拖延了很长的时间后说了一个法文单词“播种者”(la Semeuse),尽管我与他的谈话一直用的是德语。“播种者”是法国钱币上有名的人物形象。那么这个老人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个法文词呢?当听到接吻(kiss)一词时,他的反应时间较长,眼睛亮了一下并说了美(beautiful)这个单词,于是我就有了整个故事的梗概。如果不是与一种特殊的情感相联系,他是绝不会使用法文的,所以我们必须探究他的动机何在。是不是他在法郎上有所损失?但那些日子却未听说有通货膨胀与货币贬值的传闻。线索不可能在这方面。我拿不准这事有关金钱还是有关爱情,但当他听到接吻并作出说美字的反应后,我就明白了那原来是爱情。他不是那种上了岁数才去法国的人,他一定在巴黎做学生,念法律,很可能就住在索邦区。余下的工作是把整个故事联缀起来,而这是比较容易的事。
图6 联想测试
但偶尔你会碰上一桩真正的悲剧。图6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妇女的测试情况。她住在诊所里,被诊断为压抑性精神分裂症。医生对她的预后238很不妙。我把她置于我的护理之下,对她持一种特殊的情感态度。我感到我完全不同意那个可悲的预测,因为精神分裂症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认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相对意义上的疯人,只是这位妇女更特别一些罢了,我不能把对于她的诊断当做定论接受下来。在当时那些日子里,人们对此还鲜有了解。当然,我查看了她的病历,但并未发现病因。于是我让她接受联想测试,最后我获得了很特别的发现。第一次干扰是由单词天使(angel)引起的,而单词固执(obstinate)则完全没有引起反应。随后引起干扰的词有邪恶(evil)、富裕(rich),钱(money)、亲爱的(dear)、结婚(to marry)。这女人的丈夫是一位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她显然生活得蛮不错。我曾询问过她的丈夫,他所能告诉我的——与其妻一样——是:压抑状态大约是在她最大的孩子(一个四岁大的女孩)死了两个月之后出现的。此外便一无所获。联想测试使我碰到很多令人大惑不解的反应,我不能把它们联缀起来。你会常常陷入这类情形,尤其是在你不经常作那类诊断的时候。你得先向测试者问一些不相关的语词。如果你就最强烈的干扰直接提问,你将得到错误的回答,所以你最好用较少伤害性的语词来开始你的提问,这样就可望得到诚实的回答。我问:“那么天使呢?这个词对于你有某种意义吧?”她回答说:“当然,那意味着我失去的孩子。”说完便号啕大哭。当这场风暴平息后,我又问:“固执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她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我说:“这个词引起了大的干扰,这意味着它与某事有联系。”我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事。于是我便问邪恶这个词,但我从她嘴里什么也没有得到。这里有一种极为否定的表情,表示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我继而问到蓝色(blue),她说:“那是我那失去的孩子的眼睛。”我说:“你对那眼睛有特殊印象吗?”她说:“当然,这孩子刚生下来时,那眼睛是多么蓝啊!”这时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我问:“你为什么变得不安起来?”她回答说:“她的眼睛和我丈夫的并不一样。”事情终于清楚了,原来这个孩子的眼睛与她从前一个情人的相像。我问:“那男人有什么使你烦恼的?”我终于从她心里探出了秘密。
在她生长的小镇上,有一位很有钱的青年人。而她的家庭虽富有但并不显要。这个青年的家庭是贵族,很有钱,他本人是小镇上的中心人物,姑娘们都梦想嫁给他。她是一个标致的姑娘,自度或许有此运气。后来她发现并无联姻的可能,她家里的人对她说:“你为什么老想他呢?他是一个有钱人,他并不想你,某某先生倒是一位不错的人,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她于是嫁给了这位先生。结婚后的五年当中,她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从家乡来的一位故友到访。当她的丈夫走出房间后,这位朋友对她说:“你已经给那位先生(指镇上那位青年)造成痛苦了。”她说:“什么?我使他痛苦?”这位朋友回答说:“你难道不知道他爱着你?不知道你嫁给别人后他的失望么?”朋友的这番话使她激动万分,但她还是压抑住了。两星期后,她给两岁大的儿子和四岁大的女儿洗澡。镇上的水——不是在瑞士——并非无可怀疑,事实上这水染上了伤寒病毒。她注意到小女孩在吮吸一块海绵,但她并没有加以制止。而当小男孩闹着要水喝时,她给了他可能受到感染的水。结果小女孩得伤寒死了,小男孩被救活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或者她内心里的魔鬼所想要的东西——否认她的婚姻以便嫁给别的男人。结果她犯了谋害罪。她不知道自己犯了罪。她只是把事实告诉了我而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应该对孩子的死负责,因为她明知道水受到病毒的感染、有危险。我面对着这样的选择:是把她犯罪的真相告诉她呢,还是应当保持缄默?(当然,这只是一个告诉她的问题,并不存在以犯罪诉讼相威胁。)我想,如果把真相告诉她,她的病情可能恶化,但不管怎么说她的预后本来就不妙,相反,如果她认识到她所做过的事,也许还有好转的机会。因此我下决心坦率地把这话告诉她:“是你杀害了自己的孩子。”开始她勃然大怒,后来正视了现实。三个星期后,我们允许她出院,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暗中查访她十五年,她的病从未复发过。那种压抑在心理上是适合她的:她是一个谋杀犯,在别的情况下,她本应受到死刑惩罚。她被送进了疯人院而不是监狱。通过让她的良心承担起巨大的重负,我实际上把她从另一种惩罚——疯狂中救了出来。因为,假如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他就能带着这罪孽生活下去。而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它,他就得为不可避免的种种后果而备受痛苦折磨。
讨论
提问:
我要问的问题与昨晚有关。在讲演快结束的时候,荣格教授谈到较高功能与较低功能并说思维型的人会以古老的方式运用他的情感功能。我想知道的是:是否反之亦然?一个情感型的人,当他力图思维时,是否也以远古方式进行?换言之,思维和直觉是否总是被认为是高于情感与感觉的功能?我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从别的讲演中听到这样的说法:感觉是意识功能中最低级的一种,思维则是较高的一种。日常生活中的情形正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中,思维似乎是高质量的东西。当教授的(不是荣格教授)在研究中思考,他看重的是自己并把自己认作最高的类型,高于只会说如下这种话的乡下人:“我有时一边坐着一边想事,有时只坐着。”(Sometimes I sits and thinks and sometimes I just sits.)239
荣格教授:
但愿我没有给你造成我对这些功能中的某一种有偏好的印象。在某一既定个人身上的主导功能总是最突出的,而任何功能都可以是居主导地位的。我们绝对没有用以判明这种或那种功能本身高下的尺度。我们唯一能够说的是,在个体身上,主导功能最能适应环境,而那种最受较高功能排斥的功能只是由于被忽视才成为较低功能的。某些现代人认为直觉是最高的功能。爱挑剔的人更喜欢直觉,认为直觉才是上等功能!感觉型的人总是认为其他人低劣,因为他们不如他生活得实在。只有他是实实在在的人而别人都是异想天开的、不真实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他的突出功能是世界上最高的东西。在这个方面,我们都容易犯下大错。为了认识诸功能在我们意识中的实际秩序,需要严格的心理学批评。很多人相信世界上的难题是靠思维解决的。但离开了所有这四种功能,任何真理都建立不起来。当你思考世界时,你只对这个世界做了四分之一的事,而其余的四分之三却可能反对你。
埃里克·B.施特劳斯医生:
荣格教授说,语词的联想测试是一种手段,人们可以凭借它对个人无意识的内容加以探寻。在他的例证中,病人所暴露的东西无疑是意识中的东西而不是无意识中的东西。的确,如果一个人想探寻到无意识的内容,他就得进一步使病人在异常反应中自由地联想。当荣格教授很聪睿地设想那个不幸事件的故事时,我正想到由“刀”这个单词所引起的联想。这无疑是在病人的有意识心灵中进行的,相反,如果“刀”引起的是无意识联想,我们就能够(如果我们有弗洛伊德的思想)假定它与一种无意识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相联系。我并不是说一定会如此,但我不理解,荣格教授说联想测试是一种手段,它通向病人的无意识,他这样说指的是什么。在今晚他所给出的例子中,联想测试这种手段无疑是通向意识或弗洛伊德所说的“前意识”(preconscious)的。
荣格教授:
如果你能仔细听我所讲的就好了。我说过,无意识的东西是非常相对的。如果我对某事没有意识,那我只是相对地缺乏意识而已,我可能知道它的其他方面。个人无意识的内容在某些方面完全是可以意识到的,但在一个特定方面或在一个特定时刻,你却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如何才能确定一个东西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你只需询问别人。我们并无确定某种东西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其他标准。你问:“你知道你是否有某种犹豫吗?”回答说:“不,我不犹豫。我知道,我有与别人相同的反应时间。”“你对那使你烦恼的某事有意识吗?”“不,我没有意识。”“你不记得你对‘刀’这个单词所作的回答吗?”“一点也不记得。”这种对事实的无知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当被问到我是否知道某人时,我可能说不知道,因为我记不起他了,我意识不到我认识他。但当人们提醒说我在两年前见过他,他就是做过某事的某某先生时,我就会回答说:“我当然知道他。”我知道他但又不知道他。个人无意识的全部内容都是相对意义上的无意识,甚至阉割情结与乱伦情结也是如此。在某些方面它们可被完全了解,尽管在别的方面它们是无意识的。我们对某事进行意识时,是有相对性的,这种相对性在癔症240中尤为明显。你可以经常发现,那些似乎是无意识的东西仅仅对医生才是如此,而对护士和亲属来说则可能不是无意识。
在柏林一家有名的诊所里,我见过一起有趣的案例:脊髓复合肿瘤。因为这是一位很有名的精神病学专家作出的诊断,我惊诧得几乎战栗了。但我要看看病历,那是一个很标准的病历。我询问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结果了解到那是在一个晚上,那时这个妇人的独生子结婚离开了她。这女人是个寡妇,她显然很爱自己的儿子,我说:“这不是什么肿瘤,而是一种可以立即加以验证的普通的癔症。”我的这番话使教授大为吃惊,也许他认为我知识浅薄或者不圆滑或者强以为知,我只得告退出来。但有人在街上追上我,原来是护士。她说:“我得谢谢你,因为你说那是癔症。我一直这么认为。”
埃里克·格拉姆·霍医生:
我可以回到施特劳斯医生的问题上来吗?昨晚,荣格教授责备我只使用了某些术语,而我认为,这些术语有必要得到透彻的理解。我想知道,是否您总是要求把“神秘的”或者“第四维”这些词语运用到联想实验?我相信,在每一次它们被提到时,都要耽搁较长一段时间并惹您生气。我建议还是回到第四维的概念上去,因为它是一种对我们的理解有帮助的极为必需的联系。施特劳斯医生使用了“无意识”一词,但我从荣格教授那里了解到并没有这种东西,有的只是相对的无意识,而这种无意识又有赖于意识的相对程度。根据弗洛伊德派的看法,确有某处、某物、某个实体被称为无意识,而在荣格教授看来,就我对他的理解,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荣格教授在联系的流动媒介中游移,而弗洛伊德则处在无联系的实体的静止媒介中。说得清楚些,弗洛伊德是三维的(three-dimensional),而荣格在其整个心理学中都是四维的(four-dimensional)。我倒要因此批评(如果可以的话)荣格的整个图式体系,因为他给你的是一个四维体系的三维表现、某种具有动态功能东西的静态表现,除非对这个体系加以解释,否则你会把它与弗洛伊德的概念、术语混淆起来,你会搞不懂它。我坚持认为必须对这些术语加以澄清。
荣格教授:
但愿格拉姆·霍医生更谨慎一些就好了。你是对的,但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正如我解释过的那样,我力图从最温和的设想开始。正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你谈到四维,谈到“神秘的”一词,你告诉我,我们所有的人对这样的刺激单词都会有一个较长的反应时间。你说得完全正确,每个人都可能受骗,因为我们在自己的领域里只是些初学者。我同意你的看法,即:要使心理学成为一种有生命的东西而不致融入静止的实体,那是非常困难的。当你把时间因素引入三维体系时,你自然就会使用第四维的概念来作表述。而当你谈到动力和过程的时候,你是需要时间因素的,而这样一来,你就在和世界的所有成见作对,因为你已经使用了“四维的”一词。这是一个不应提到的、有忌讳的词。它有其历史,对这样的词我们应特别小心。你愈是深入地研究心理状态,在使用术语上你就得愈加小心,因为术语是在历史中形成并带有偏见的。你愈是渗入心理学的基本问题,你就愈加面临那些带有偏见的哲学概念、宗教观念、道德观念。因此,我们在把握某些东西时须特别小心。
霍医生:
听众会喜欢你的这种挑逗性的。我打算问一个鲁莽的问题。我与您都不把自我看做一条直线。我们乐意把自我的疆域看做自身的四维存在,四维之一就是三维的轮廓。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愿意回答如下问题即在四维中作为活动“行星”的自我的领域是什么?我提出的答案是:是那包括您的集体种族无意识在内的宇宙本身。
荣格教授:
如果你能重复一下你的问题,我将非常感谢。
霍医生:
这个具有四维的“自我”的领域有多大?我不得不说:它和宇宙一样大。
荣格教授:
这的确是一个哲学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大量的认识理论。世界就是我们自己的映像。只有幼稚的人才把世界想象成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世界的形象是“自我”世界的一种投射,正如后者是对世界的一种摄取一样。然而,只有哲学家的特殊心灵才能超越世界的普通图像,这个图像中的事物是静止的、孤立的。如果你超越了这个图像,你就会在普通人的心中引起一场地震,整个宇宙会动摇震颤,最神圣的信念和希望也会被动摇,我看不出一个人有什么理由要去把事情搞乱。这无论对病人还是对医生都没有好处,但对哲学家来说也许是好的。
伊恩·沙蒂医生:
我想回到施特劳斯医生的问题上去。我能理解施特劳斯医生的意思,并且我以为我也能理解荣格教授的意思。就我所见,荣格教授的不足之处是他不能与施特劳斯医生之间建立起联系。施特劳斯医生想知道的是,词的联想如何能显示弗洛伊德所谓的无意识即显示那种实际上从心灵中抽取出的材料。就我对荣格教授的理解,他所指的正是弗洛伊德用“本我”(Id)一词所指的东西。我认为,我们应该很好地对我们使用的概念加以界定进而对之进行比较,而不是每个人都从自己那一派的观点出发运用它们。
荣格教授:
我必须再说一遍,我的方法不是去发现理论,而是去发现事实,并且我告诉你们我运用这些方法所发现的事实。我不能够发现阉割情结、被压抑的乱伦倾向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发现的只是心理事实而不是理论。恐怕你把理论与实践过于混淆了,这些联想实验并没有揭示出阉割情结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对此,你也许会感到失望,而阉割情结是一种理论。你用联想方法所发现的,是我们此前所不知道而受试者在这特定的范围或条件下也不知道的确切的事实。我不敢说受试者在其他条件下也不知道这些事实。当你忙于工作的时候,你知道有关的很多东西,这是你呆在家里所不知道的,而在家里,你却知道很多你在工作时所不知道的很多东西。事物在此处被知道而在彼处却不被知道,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无意识。我必须再说一遍,我们不可能以经验为根据渗入到无意识之中并从而发现比如阉割情结这类弗洛伊德式的理论。阉割情结是一种神话观念,但它不是作为神话观念而被发现的。我们在实际上所发现的是按特定方式分类的确定事实,我们根据神话的或历史的相似物来命名它们。你不可能发现一种神话主题,你只能发现个人的主题,而这绝不会以理论的形式出现,它只是人类生活的一种活生生的事实。你可以从事实中抽绎出一种理论,比如弗洛伊德理论或者阿德勒理论或者其他任何一种理论。对于这个世界的事实,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结果就是:有多少思考事实的头脑,就有多少种理论。
沙蒂医生:
我不同意!我感兴趣的不是这种或那种理论,不是已被发现或未被发现的事实,而是一种凭借它每个人能够知道他人正在想什么的交流手段,为达此目的,我坚持认为必须界定我们的概念。我们必须知道他人在使用比如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这类概念时所指的是什么。至于“无意识”这个词,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它因此而具有了某种社会的或描述的价值,但荣格却拒绝在弗洛伊德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他只是在一种弗洛伊德称之为“本我”的东西的意义上使用“无意识”这一概念的。
荣格教授:
“无意识”这个词并不是弗洛伊德的发明。在德国哲学中,康德、莱布尼兹和别的哲学家早就在使用这个词了,但都给这个词作出了自己的界定。我完全知道,关于无意识这个概念可说是众说纷纭,我竭尽绵薄之力去力图做的,只是说出我对这个概念所怀抱的想法。我并不是要贬抑莱布尼兹、康德、冯·哈特曼或包括弗洛伊德和阿德勒在内的任何伟大思想家的长处。我只是在解释在使用无意识一词时我的所指,而我假定你们所有人都了解弗洛伊德在使用这个词时的所指。我认为,我的任务不是要以我的解释方式来使那些信服弗洛伊德理论并接受其观点的人对自己的信念发生动摇。我并没有要摧毁你们的信念或观点的想法,我只是展示我自己的观点,如果有人认为我的观点也同样有道理,那正是我所期待的。一个人对无意识的一般理解如何,我并不在乎,要不然我就需要对莱布尼兹、康德与冯·哈特曼所理解的无意识概念作长篇大论了。
沙蒂医生:
施特劳斯医生所问的是你的无意识概念与弗洛伊德的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可能将二者置入精确的关系之中?
荣格教授:
格拉姆·霍医生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弗洛伊德把精神过程看做静态的,而我却用动态和联系来描述这个过程。在我看来,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并没有确定不变的无意识这种东西,无意识只是在某种条件下才不呈现于意识的。何以事物在某一场合被知晓而在另一场合不被知晓,对此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所做的唯一例外是神话模式,正如我用事实证明的那样,它是一种深刻的无意识。
施特劳斯医生:
用联想测试作罪行侦缉与用它来发现无意识过失,这无疑是有区别的。罪犯意识得到他的罪行并且意识得到他害怕罪行被发现。而精神病人则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意识不到。相同的方法能否运用于这两种很不相同的情形?
主席:
那位妇女对她的罪行并没有意识,尽管她任随孩子吮吸那块海绵。
荣格教授:
我将用实践来说明其间的区别。图7是联想测试过程中的呼吸示意图。你看到的共有四组,每组由七次呼吸组成,这是在给出刺激单词后记录下来的。图表显示的是在给出平淡与尖锐两类刺激单词后受试者们的呼吸示意图。
“A”是在听到平常的刺激单词后所作的呼吸。听到单词后的第一次呼吸受到影响,而以后的呼吸则比较正常。
在“B”中,给出的是一个尖锐的刺激单词,呼吸量受到明显影响,有时还不到正常呼吸量的一半。
“C”表示的是与情结有关的刺激单词所引起的呼吸行为,这情结是受试人意识得到的。第一次呼吸差不多是正常的,只是后来你才发现呼吸受到某种限制。
“D”同样表示的是与情结有关的刺激单词所引起的呼吸行为,但受试者对此情结却没有意识。在这种情形中,第一次呼吸特别怪,而以后各次也明显低于正常呼吸。
这些图表非常清楚地说明了对情结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反应差别。例如在“C”中,受试者对情结有所意识。刺激单词打中了受试者的情结,于是出现了深呼吸。但当刺激单词打中的是无意识情结时,呼吸量则受到限制,如“D”中的I所示。这时由于胸部出现痉挛,呼吸非常非常微弱。用这种方法,就能取得表明有意识反应与无意识反应在心理学上不同的经验证据。
威尔弗雷德·R.拜恩医生:
图7 联想测试:呼吸
您在身体与心灵的远古形式之间作了一种类比。这纯粹是一种类比呢,还是两者之间确有比较密切的联系?昨晚你说了一些话,表明你认为思维与大脑是有联系的,而最近在《英国医学杂志》上刊载了一个案例,那是你对一个生理失常者241的梦所作的分析。假如对这个病例的报道是正确的,那它将给我们以极其重要的启发,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在身体与心灵这两种远古残余的形式之间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
荣格教授:
你又在挑起心身平行论这一有争议的问题了,对于这个问题,我一无所知,因为它超出了人的认识限度。正如昨天我所力图解释的那样,这两种东西——生理事实和心理事实——是以一种特有的方式一同出现的。它们一起发生,我以为只是对于我们的思维它们才是两个不同的东西,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把它们看做两个方面,是因为我们的思维根本无力同时思考它们。由于这两个方面存在着统一的可能性,我们必须有待于发现那些更多地表现出生理性一面的梦,正如有待于发现另一些更多地表现出心理事实的梦一样。你提到的那个梦显然是一种机体失调的表现。这些“机体表现”在古代文献中是众所周知的东西。在古代和中世纪,医生们常常用梦来作诊断。我并未对你提到的那位病人作体检。我仅仅听了他的经历和他的梦,然后说出我对这个梦的看法。这方面的病例我还遇到过,比如一位年轻姑娘身上发生的进行性肌肉萎缩(progressive muscular atrophy)。我询问她做的梦,她说她曾做过两个色彩绚丽的梦。一位懂得一点心理学的同僚认为这姑娘患的可能是一种癔症。她的病确有癔症所具有的一些征兆,而是否为进行性肌肉萎缩也仍有疑问,但根据她的梦,我断定她患的是机能性疾病,而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这是一种机体障碍,她的梦确与机体状况相关联。242根据我对心身相统一的看法,事情本该如此,如果不是这样,那反而不可思议了。
拜恩医生:
可否在后面讲梦的时候再谈这个问题?
荣格教授:
恐怕我不能详述,这太特殊了。这的确是一桩特殊的经验,而描述这一经验是非常困难的。我不可能简略地描述我用以判断这一类梦的标准。你也许记得,你提到的那个梦中有一条很小的柱牙象。如果我解释柱牙象在机体方面真正意味着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梦看做是一种机体征兆,可能会引起争议,你会指责我在宣扬可怕的蒙昧主义。这些东西确实是暧昧不明的。我不得不按基本心灵说话,这种心灵是按原型模式来思维的。在我谈到原型模式时,知道这些东西的人会懂得我的意思,但如果你不懂,你就会想:“这家伙一定疯了,因为他竟然谈柱牙象以及它与蛇、马的区别。”为了你们能够理解我所说的,也许我得先用两年的时间给你们开象征学(symbology)的课。
这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在人们对这些东西的一般了解与我多年对它们的研究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鸿沟。假如我必须在医学界听众面前谈及此点,我还得谈到法国人雅内(Janet)的“思维水平”,所以,我倒不如去说中国话。比如,我得说,“思维水平”在某一情况下降到了“意念中心即印度瑜伽的卡克拉”的水准即降到了肚脐处。我们欧洲人并不是地球上唯一的居民。我们欧洲只是亚洲的一个半岛,亚洲大陆有着古老的文明,那里的居民按照内省心理学的原则训练他们的心灵已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可我们的心理学呢,甚至不是昨天而只是从今天早上才开始的。亚洲的那些居民具有一种神奇的洞察力。为了理解无意识的某些事实,我不得不研究研究东方。我不得不追溯一下东方的象征主义。我打算写一本小书并只讨论一个象征主题,243你们会发现那是一本使人毛发竖立的书。我要研究中国和印度,而且还不得不对甚至连专家们也一无所知的梵语文献和中世纪拉丁手稿进行研究,为此必须到大英博物馆查阅有关文献。只有具备了这方面的知识后,你才有可能作出诊断说,这个梦的起因是机体方面的而那个梦却不是。在人们获得这些知识之前,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巫师。他们说那是催眠术巫师的花招。他们在中世纪就这样说过。他们说:“你怎么能看出木星带有卫星?”如果你说你是用望远镜看到的,那么望远镜对中世纪的听众来说是个什么玩意呢?
我无意对此夸口。当我的同事问及我是如何作出这样的诊断或结论时,我总感到无言以答。我回答说:“如果你允许我解释的话,我先不得不解释为了理解梦你们应该知道些什么东西。在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还在苏黎世做教授的时候,我本人就有过这类经验。在他研究相对论的那段时间,我时常见到他。他常来我家,我经常问到相对论。数学不是我的所长,你们可以想象这可怜的人在向我解释相对论时所遇到的困难。他不知道该怎样向我解释才好。当看到他的困窘时,我恨不得钻入地下,我感到自己太渺小。后来有一天他问我心理学方面的问题,于是我也有了雪耻的机会。
专门知识是一种最大的不利。它使你在一条路上走得太远,以致你再也不能作解释。你们必须允许我对你们讲那些最基本的东西,但如果你们接受这些东西,你们就会懂得何以我会得出如此这般的结论。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我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当我论及梦这一问题时,我只好把自己豁出去并冒你们视我为愚人的危险,因为我不可能把所有那些历史证据置于你们面前。我只有一点一点地援引中国和印度的文献,援引中世纪文本以及所有那些你们不知道的东西。你们又怎样去知道那些东西呢?我与其他领域的专家一道工作,他们帮助了我。在这些专家中,有我已故的朋友、汉学家威尔海姆(Wilhelm)教授,我曾与他一道工作过。他翻译过道教的一部著作,要我加以评论,我从心理学的角度对之作了评论。244对于一位汉学家来说,我所说的很新奇,然而他所告诉的东西在我们看来也同样是新奇的。中国哲学家根本不是傻瓜。我们认为古人是傻子,但他们像我们一样聪明。古代人是极富智慧的人民,心理学可以向古代文明尤其是印度和中国学到很多东西。英国人类学学会的一位前主席曾问我:“你能理解何以像中国人这样高智力的民族没有科学吗?”我答道:“他们有科学,但你不理解它。这种科学不是建立在因果性原则之上的。因果性原则并不是唯一的原则,它只是一种相对的东西。”
人们会说,认为因果性只是相对的,这是何等愚蠢!但是请看现代物理学。东方人的思维与他们对事实的评价是建立在另一种原则之上的。对于这种原则,我们甚至还没有相应的称谓。东方人当然有表示它的词,可我们并不懂得这个词。东方的这个词就是“道”。我的朋友麦克杜格尔(William McDougall)245有一名中国留学生,他曾问这个学生:“‘道’,这个字的确切意思是什么?”这种提问真是典型的西方思维方式!这位中国学生向他解释了“道”的含义,他回答说:“我还不懂。”这位学生于是走到阳台并问道:“从这里你看到什么?”“我看到街道和房屋,还看到过路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还有呢?”“还有一座山。”“还有呢?”“还有吹拂的风。”这学生挥动手臂说:“那就是‘道’。”
你终于明白:“道”可以是任何东西。我用另外一个词去指称它,但仍嫌这个词不够味。我把“道”叫做“共时性”(synch-ronicity)。当东方人察看由很多事实组成的集合体时,他们是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接受的,而西方人的思维却将其分解为很多实体与微小的部分。比如看到此刻聚集的人群,你会问:“他们从何处来?他们何以要聚拢来?”东方人的心灵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它问的是:“这些人聚到一块意味着什么?”西方人的心灵是不会提这个问题的。西方人感兴趣的是人们来这儿干什么以及人们在此正在做什么。这不是东方人的心灵所要提的问题,它只对人们在一起这个事实感兴趣。
事情就是这样,你站在岸边,海浪把一顶破帽、一个旧箱、一只鞋、一条死鱼冲上了海岸。你会说:“偶然!荒唐!”而中国人的心灵却会问:“这些东西凑到一块意味着什么?”中国人的心灵探究的是在一起和在恰当的时刻一起出现,它有一种西方所不知道的实验方法,这方法在东方哲学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这是一种预测可能性的方法,至今还被日本政府用来窥测政治形势。比如在第一次大战期间就运用过这种方法。这种方法最早成形于公元前1143年。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