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恒定不变,我用你来衡量我的变化。
——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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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回到城市的时间,几乎被那个代号为R的人的信所填满。这不是我的生活。我的罪恶原形也该在他人的故事中得到救赎。我恐怕该收回所有不当的比喻和关注。因生活还要持续下去,一个人总不能固步自封。在长久的失落和怀疑之后,我又开始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写作中。
最近在看关于海明威小说创作的冰山理论,让八分之一显露在外,八分之七隐藏于深处,这才能真正地展现小说本身的宏伟开阔。他说,人可以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吞子弹的硬汉,印证了他的理论。他的坚强是冰山的八分之一,而剩下的,是藏而不露的脆弱。我的写作,好像一直都仅仅在用文字对生活猛击狠打,但这结果一直以来并不让我满意。我什么也没得到,反而精神紧张,随时都有溺毙的可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自救,不知道怎样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我极想改变现在的心境,毕竟很多事情发生至此,看上去一切波澜不惊,但底部的暗流一直在搅动不止。生活表面,我所遭遇的、叙述的生活看上去并无变化,或者说这变化,不过是我从城市到农村,写作和生活的交织,回忆和现在的错位构成。
继续用手机。回到城市,就收到了O的信息。很多条,他这样描述现在的生活。
冬天快到头了。一直都没有你的任何消息,现在,任何人做出何种决定我都不再惊讶。
我最近离婚了,以为可以用固定的生活节奏控制生活,但却是徒然的。我出租了小店,今年五月去尼泊尔。一天在报刊亭的杂志上看到你写的小说,你和小说走得太近了,农村生活恐怕不适合你。
我回复:
是不合适,所以现在又回来了。整个人好像变了,似乎还看到了一点希望。
这希望很真实,就如同在春天到来时,在街上散步,看到一些孩子手提一大个麻袋,把那些白花花的柳絮塞到里面。问他们把这柳絮拣去做什么,他们告诉我,可以拣回家塞到缝制的口袋里做枕头。要拣很多很多,否则这枕头用不上两天就会瘪下去。一群小孩子争先恐后地拾拣着这散落一地的柳絮。他们时而互相打闹玩耍,时而神情严肃地做事。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没人看见我正对着他们微笑。
某一天,接到M的电话,他告诉我,他的乐队已经签约去北京,近期内会离开这里北上。他的声音很兴奋。电话匆匆就挂上了,我听见M声音后面是一个热闹的现场。所有的人都在热血澎湃地为M感到自豪。
我的心开始真正沉下来,开始真正的思考。认识的人不认识的,都这样安静地坐在我对面。以前那个会计员N,刻板地存在过,但后来离开了我的身体。良子,一个死了却时刻能浮现眼前的人,青春永远是他漂亮的衣裳。O,矛盾却沉默,为融入生活而正在妥协。M,依旧热血沸腾,早慧,敏感有所明白。王红,一个和我结过婚的女人。R,一个离奇的忏悔者。我发现,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你的阶段,每个人都是你身上阶段一种表现,或死或离开,在他们的身上,都有你曾扮演过的角色的印记。有的十分明显甚至刻骨,有的不过匆匆而过。但他们都无例外的成为了你的过去,你的表情。即使此刻,那表情已经无端凝固,但那存在,你不可否定。就像小说,每一步走来,都和当时的生活或多或少有关联。最后分不清,是生活决定了小说,还是小说带着生活漫步。而如今,这个男人,端坐在此,看着回忆已然烟雾缭绕,平静得快融化了。
是什么导致了我的蜕变?是小说还是生活?这个拥有强大思维力度的人,终归恢复到平静的状态。不需要再附加的表情,我能安然地看待自己一声不响的变化,我就像一个从黑暗走来的人,在进入一个略有光亮的屋子里时,拍打着来自深夜的尘土。那动作,持续着,能听到啪啪的声响,能从这声音的轻重缓急中,听到我的变化。每一个节拍都是不同的,每一个节拍我的手都有不同的力度。后来,我脱下身上的衣服,又像脱下衣服一样,安静地脱下了一层皮,两层,三层。每一次蜕皮,我都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越来越接近本真时,我已然按捺不住兴奋,我等待这一天并不是一日两日。我等了十几年。
我无须再徒劳地发问,因为我已经在所有别人的身上找到了答案。我找到了一个偶然的契机,用小说表达情绪。在生活中,这个青年不过是一介个体。于此,所有伟大的妄想,都无需再恪守。所有路过我生命的小说,是这一介个体的生命涂鸦。它们这样短暂,这样渺小,仅在一瞬间,当我用此刻的目光打量他们的价值时,他们已然苍老。小说永远跟在我的身后,追逐我的原形,追逐这即将告别的此刻。
我的上一刻正在死去。这一强烈的表述,与此刻的平静已经不相符合。
春天,一个散布瘟疫与希望的季节。我站在这个城市的某一条街道上,听Coil的《Tattooed Man》,一个充满瘟疫与希望的腔调,和这春天的节拍相仿。我眯着眼睛注视这个城市,它忽远忽近,忽长忽短。阳光照在男人,女人,穷人,富人,残疾人身上。他们哭了,笑了,饿了,饱了。他们离婚了,失业了,成功了,生病了,最后的最后,他们都做梦了。我开始撒开腿跑起来,一直跑,就这样不停地跑下去,一直,一直。越跑越轻盈,越跑越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