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一位老和尚告诫过一名旅人:上帝的声音和魔鬼的声音几乎无法分辨。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教育家洛伦·艾斯利
我在职业生涯里最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怎样才能分辨什么人是可信的?”我的病人都曾遭受过心理创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曾被其他人深深伤害过,所以他们自然更关心此类问题。而且,我觉得这个问题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都非常紧迫,甚至对那些未曾遭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我们都在努力想办法评估别人有无良知或有多少良知。我们尤为好奇跟自己关系亲近的人有多少良知;我们在认识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新人时,通常也会花很多心思对他的良知进行怀疑、揣测,甚至是一厢情愿地幻想。
不可信的人物不会穿着特殊的衬衫,额头上也不会写着“我不可信”。而我们在做涉及他人的重要决定时,所依据的也不过是自己的猜测,这导致我们做出的都是非理性的决策,而且很容易成为我们终生的迷信,例如“不能相信年过三十的人”“千万不能相信男人”“千万不能相信女人”“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些都是最常见的例子。我们想要一条清晰的、一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规则,因为“知道要提防什么人”对我们来说如此重要,但上述这些涵盖面太广的策略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更糟糕的是,这些策略会为我们的生活带来焦虑和痛苦。
除了日久见人心这个办法之外,还真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决策规则或立竿见影的测试办法。认清这个事实极其重要,虽然这会让人感到不安。这种不确定性只是人类生存环境的一个侧面,除了个别极其幸运的人之外,我从来就没见过有谁可以完全应付这种不确定性。此外,想象存在一个有效的办法(一个人们至今无法想出的办法),就是在用有损人格、不公平的方式打击他自己。
谈到信任别人的问题时,我们都会犯错,而且有些信任错误比其他类型的错误更加严重。
我在前面说过,当有人问我关于信任的问题时,我的回复是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坏消息是毫无良知的人真的是大有人在,这些人一点儿都不能信任。那100个人当中的4个反社会人格者或许就该被这样对待。好消息是,100个人当中有96个人都会受到良知的约束,他们值得信任,因为他们做人正派、很有责任感,换句话说,他们做起事来跟你我差不了多少。我个人认为,第二个事实比第一个更为有力。令人惊讶的是,这意味着按照有利于社会的行为标准来判断,我们的人际关系大概96%都是安全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世界看起来如此危险?我们如何解释晚间新闻报道的,甚至是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可怕经历?世界到底怎么了?4%的人需要为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以及我们身上的一切人为灾难负责,这种说法能够令人信服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用来修正我们对人类社会的众多假设。因此,我得再强调一遍,良知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它持久不懈,有利于社会。除非是在精神错乱、极度愤怒、吸毒、遭到剥削或毁灭性权威人物控制的情况下,否则一个受良知约束的人是不会(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做不到”)残忍地谋杀、强暴、折磨别人,或者窃取别人一生的积蓄、玩弄感情、随意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你能做到吗?
当我们看到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时,不管是在新闻里还是在生活中,我们都不禁要问,这些人到底是谁?在极个别情况下,他们是精神错乱的人,或处于某种极端情绪的压力之下的人。有时候,他们是权益被严重剥夺的弱势群体,或是毒品滥用者,或是某个丧心病狂的领袖的追随者。但很多时候,这些人都不是上面提到的情况,更确切地说,他们是没有良知的人,他们是反社会人格者。
当然,我们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被大家默默归结为“人类本性”的令人难以想象的恶劣行径(尽管这些事情令我们正常人震惊),其实根本没有反映正常的人性,如果我们认为这就是人性,那我们就是在自取其辱,认为自己道德败坏。主流人性虽然远称不上完美,却极大地受到了人际关系中约束感的支配,而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或是在生活中遭受的真正恐怖的事情,并没有反映出典型的人性。相反,这些行径是由冷酷无情和缺乏良知这些完全不同于我们天性中的东西造成的。
我想,接受这个事实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有一定的困难。我们很难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有些人天生就没有羞耻心,其他人却有,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因于我称为人性的“阴影理论”的东西。阴影理论这个简单而又准确的概念说明,我们每个人都有从日常行为里未必看得出来的“阴暗面”。这保持了一种极端形式,即一个人能够做出或能够感受到的任何事,其他人也都能。换句话说,在一定的情况下(尽管我们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任何人都可能变成诸如死亡集中营的指挥官一样的恶魔。讽刺的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通常最愿意支持这个理论的极端形式,即在某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自己可能会变成杀人狂。去相信每个人都有阴暗面,比接受有些人一辈子都处在道德缺失的状态中,感觉上多了一些公平,少了一些责难(也让人少了些惊恐)。承认有些人确实没有良知,虽说在技术上与承认有些人很邪恶并不完全相同,但其接近程度足以令人感到不安。好人非常不愿相信有些人是邪恶的化身。
当然,尽管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集中营的魔头,但许多人(就算不是绝大多数人)都能够采取漠视态度来面对这种人的恐怖恶行,这要归功于心理否认、道德排他以及对权威的盲目服从。曾经有人问爱因斯坦,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自己居住的世界很危险,他答道:“这个世界之所以危险,并不是因为恶人的存在,而是因为人们对恶行熟视无睹、袖手旁观。”
要对付那些卑鄙无耻之徒,我们首先得把他们辨认出来才行。所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能够从25个人里分辨出一个没有良知、对我们的财产和福祉构成潜在威胁的人呢?确定一个人是否值得信赖通常需要很长时间的了解,而辨别一个人是否具有反社会人格则需要更久的时间,毕竟他们的额头上没写着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悲惨的两难困境不过是人类生存状态的一部分。但即便我们已经知道做出正确的辨识需要的是熟悉度,一个迫切的问题还是摆在我们面前,即“我如何分辨什么人可以信任?”或者更确切地说,哪些人不能信任?
我听病人诉说自己被反社会人格者侵犯,毁掉生活的故事已将近25年,而当我被问到“我如何才能辨别出哪些人不可信”时,我给出的答案往往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提问者自然会期待我能描述这些人罪恶行为的相关细节、肢体语言上的迹象或者能够让反社会人格者露出马脚的威胁性言辞。但我告诉他们这些特征都不可靠,最可靠的特征是“装可怜”。寡廉鲜耻的人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要让我们感到恐惧,相反,他们需要博得我们的同情。
我在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才第一次了解到这点,那时我得到了采访一位经过法庭认定的、被诊断为“精神病态”的罪犯的机会。这个人并没有暴力倾向,他喜欢用精心设计的投资骗局诈骗别人钱财。我非常好奇这个人以及他的犯罪动机(我当时过于年少无知,以为他这种人凤毛麟角),我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我以为他或许会说“赚钱”和“出狱”,这可是他花最多时间在干的事情。相反,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很简单。我最希望别人觉得对不起我。我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人们的同情。”
我大为吃惊,沉默了好久。我想如果他的答案是“出狱”甚至是“赚钱”的话我会更欣赏他。我也感到很疑惑,为什么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被人同情?更不用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被人同情。我无法想象。但现在,在聆听了25年受害者讲述的故事之后,我意识到有一个绝佳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反社会人格者喜欢装可怜。这个理由就像我们的鼻子一样显而易见,但不借助镜子的话又难以看见。这个理由就是,好人会放过一个可怜的谋杀犯,因此,如果反社会人格者想要继续他们的游戏,不管什么游戏,都该不断地装可怜。
好人的同情就像是一纸投降书,它比羡慕和畏惧来得更彻底。当我们心生怜悯的时候(至少在那一刻),我们是毫无防备的,就像许多能把人们凝聚成群体的正面而又基本的人性特征(如社会和专业角色、性联系、尊贤惜才的理念、对领袖的景仰),我们心生同情时情绪上的易感性,也会被那些毫无良知的人拿来利用攻击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同意,赦免一个没有罪恶感的人是不应该的,可当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的时候,我们往往便会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当我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予那些值得同情、遭遇不幸的人时,同情与怜悯才能体现出善的力量。但如果我们的这些情感总是被那些不值得同情的、经常做出反社会行为的人攫取,那说明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是个潜在的、很管用的危险提示信号,但我们却经常忽略它。一个最容易辨识的例子或许是:一个天天打老婆、有反社会人格的丈夫坐在餐桌边,双手抱头,对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婆哭诉,他没办法控制自己,自己很可怜,她一定得真心原谅他才行。这类例子多种多样、不胜枚举,有些甚至比这个暴力丈夫的例子更明目张胆,还有一些例子则几乎让人难以察觉。而对我们这些有良知的人来说,不管这样的情况有多无耻,都从情绪上为我们呈现出一个游戏拼图,拼图的背景(乞求怜悯)蒙蔽了我们对最为重要的图块(反社会行为)的认知。
回想起来,反社会人格者装可怜、博得同情的行为确实荒谬可笑而又让人不寒而栗。斯基普认为别人应该理解和同情他为何会做出折断某人手臂的事情;多琳·利特菲尔德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能够对病人的疾苦感同身受、工作超时的可怜虫;可爱甜美的芭芭拉·格雷厄姆在牢里向记者诉说,是这个社会剥夺了她好好照顾子女的机会。至于像我之前提到的纳粹集中营长官那样的人,在1945年“纽伦堡战犯法庭”开庭之前的审讯中,集中营的卫兵在证词里描述了负责焚尸场有多么可怕,气味多么难闻。在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奥弗里对几位集中营卫兵的采访中,他特别强调卫兵们都抱怨他们在执勤时连三明治都吃不下。
反社会人格者根本不在乎什么社会契约,但他们确实知道如何利用社会契约来为自己牟利。总而言之,我敢确定如果魔鬼真的存在,他也想让我们觉得他很可怜、很值得同情。
在判断什么人值得信任的时候请牢记,如果一个人一直在作恶,或者行为极度恶劣,但却总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相来博取同情,这就向你发出一个警示信号:他极有可能就是没有良知的人。虽然行为上满足这两个特征的人不见得就是杀人狂,甚至一点儿都不暴力,但你也不应该跟他们交朋友,跟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请他们帮你照看孩子或跟他们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