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需走得太远,只需走到大约公元前的第一个千年,如果你们一定要一个精确的时间,这便是那个千年的第七个世纪。
在那个世纪,希腊书面语的标准形式被称作“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boustrophedon)。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即“公牛方式”,它指一种与耕地相似的书写方式:当耕地的犁铧行至一块土地的一端,便会掉头往回,当时的书写方式与此相同,一行字从左到右写到头,便会掉头从右往左写,如此一直持续下去。当时希腊的大部分文字均用这个我所说的“公牛方式”写成,人们无法确知的只是:“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这个术语是否与这一现象同时出现,抑或是后世的生造,甚或是事先的预见?因为定义通常即表明存在着与之竞争的概念。
“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至少有两个竞争者,即希伯来方式和苏美尔方式。希伯来方式过去和现在都是自右往左写。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则与我们如今的书写方式大体一致,即自左往右写。这并非某种文明在为其书面语言寻求表达方式,但这个术语的存在却显示出一种清晰的特质,这一特质意味深长。
我猜想,自右往左的希伯来写法(经由腓尼基人传至希腊人)可追溯至石雕工艺,亦即雕刻匠人的工作过程:左手握着凿子,右手拿着锤头。换句话说,这一书面语言并非完全产生于书写,因为古代的书写者若是自右往左写字,他的衣袖或肘部一定会弄脏他刚刚写下的字。苏美尔写法(直接传至希腊人)则将其叙述文字和记实文字更多地托付给黏土而非石头,书写者可以轻松地把楔形物刺入柔软的表面,一如他用笔(或其他任何替代物)在纸莎草纸或羊皮纸上书写。在此种情况下,写字的那只手就是右手。
像梭子一样来回运动的古希腊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则暗示,其书写者在书写过程中不会遭遇任何物体上的障碍。换句话说,催生这种书写过程的似乎不是书写材料的特质。这种写法十分随意地来回转换,看上去近乎装饰花纹,会让人想起古希腊陶器上那些极具绘画感和装饰性的奔放铭文。很有可能,古希腊的书面语言就产生于陶器,因为象形文字通常出现在表意文字之前。我们还应记住,古希腊语与希伯来语或苏美尔语不同,它是一种群岛文明的语言,搬运石头可不是各岛屿间最好的交流方式。
最后,由于陶器运用图画,那么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书面语言——事实上是铭文——也运用图画。它的流畅和不被界线切断的本领就由此而来。“好吧,”一行快写到陶板边缘的句子会说,“我只要转个弯,就能在可供使用的表面继续我的谈话。”因为,无论文字还是图画,更不用说那些装饰,很有可能都是由那同一只手完成的。
换句话说,古希腊书写法当时所使用的材料及其相对脆弱的特性暗示,这一书写过程或许简便易行,应用频率很高。就这一意义而言,古希腊的书面语言无论是否左右交替起首,都要比希伯来或苏美尔书写方式更像是书写法[18],也很有可能比后两种书写法演化得更快。至少,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相对较短的历史以及它在考古发掘中的难得一见便证明了这一进化过程的速度。作为这一进化过程的一个部分,诗歌在古希腊语中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就归功于这种难得一见的考古奇观,因为我们很难不在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中辨认出诗行的先兆,至少就视觉而言是这样的。
二一
因为,英语中的“诗”(verse)来自拉丁语的“versus”,其含义即“转折”。即掉转方向,从一件事情转向另一件事情,左转,右转,大转弯;或从主题转向反题,变形,比较,悖论,隐喻,尤其是成功的隐喻;最后是韵脚:两个事物发音相同却含义相悖。
这一切均来自拉丁语的“versus”。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整首诗以及这则关于俄耳甫斯的神话就是一个很长的诗句,因为它诉诸的正是转折。或者,由于它写的是俄耳甫斯在自阴间回来路上的转身,我们可否说这就是回头路里的回头路呢?可否说神的禁忌也像你们的交通规则一样合理呢?
或许。尽管我们能肯定的事情只有一件,即俄耳甫斯的感官分裂以及那个比喻首先应归功于这个表达媒介本身,亦即诗句,其次应归功于为这一媒介所决定的诗人的想象力。这个比喻的运动本身也非常出色地传达出了这一媒介自身的前行方式,这也许是有史以来一条狗对“公牛方式”的最佳模仿。
二二
有时他恍惚觉得它一路向后
延伸,直到另外那二人的脚步前,
他们应该正跟着他一路向上。
随后再一次,他身后一无所有,
只有他脚步的回音和斗篷的风声。
但他告诉自己他们还跟在身后,
他说出声来,又听见这声音逐渐隐去。
他们还跟在身后,只是这两人,
他们的脚步轻得吓人。如果他敢
回头一看(如果回头一看
不会毁灭这有待完成的壮举,
该有多好!),他定能看见他们,
两人脚步轻盈,默默跟在他身后……
如果说我们能从里尔克对俄耳甫斯的描写中找到任何情感投入的话(而我们这位诗人从写下标题开始就竭尽所能地回避对其主人公表现出任何感情),那么在这些诗行中我们也许能察觉出一丝端倪来。这并不让人感到惊奇,因为这些诗行围绕的是极端的自我认知,每一位诗人由于其所从事事业之本质,对于它都不会陌生,而且注定无法与之分道扬镳,无论诗人多么努力地试图挣脱。
这一节心理描写极其精确的诗并不需要任何具体的解释,除了作者在括号里探讨的那个小问题。但就整体而言,这些诗行的确体现出了叙述者对那位始祖诗人之态度的轻微转变,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很勉强的同情,尽管里尔克在尽其所能地控制情感,其中包括前面提及的那个括号里的问题。
我们或许应该说是“括号自身的问题”?因为这个打了括号的问题,是在我们的文明史中一位诗人面对此类素材做出的最大胆的尝试。
被里尔克先生作为某种次要的或更次要的问题在此置入括号的,却是这则神话的主要条件,不对,是这则神话的前提,也不对,是这则神话自身。因为,俄耳甫斯下到地狱试图带回妻子并最终失败,这整个故事的主题正是奥林匹亚山诸神的禁忌以及禁忌的被触犯。世界诗歌的一半写的都是这一禁忌!好吧,即便只是十分之一,从维吉尔到歌德,也有大量的诗作诉诸这一禁忌!而里尔克却将它漫不经心地打发了。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一位将一切都看作心理冲突的现代诗人吗?还是因为在他之前所有这些崇高华丽的诗句均已写尽,而他又想另辟蹊径,比如说显得面无表情?他真的把俄耳甫斯当成了一个疲惫不堪、不知所措的人物,在步出阴间的路上面临着又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而这项协定的主要条款则被他埋藏在了意识的角落里?或者,这一切也与韵脚的惯性和左右交替起首书写法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