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男人身着蓝色长袍”,这一句提供给你们的信息很少,只有一个外形,或许还有身高。“蓝色”(blue)似乎也无任何特殊含义,只是为了让这个形象在无色的背景中显得更醒目一些。
“在沉默的焦躁中直视前方”(gazing in dumb impatience straight before him),这一句的内涵稍多一些,字里行间没有任何美化的意味。尽管俄耳甫斯自然心急火燎地想走出去,可作者对心理细节的选取仍然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从理论上讲,这里应该还有另外一些选项:比如说,俄耳甫斯重新找到他心爱妻子后的欢喜。不过,通过选择一个表面上的负面性格特征,作者达到了两个目的。首先,他使自己与俄耳甫斯拉开了距离。其次,“焦躁”(impatience)一词强调了这一事实,即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运动着的形象:在神的王国中表现出人的动作。这是必然的,因为在我们的视觉习惯中,我们之于古人一如他们的神祇之于我们。同样无可避免的是俄耳甫斯的使命之失败,因为人在神的王国中的运动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无望的,因为人类为另一座时钟所左右。自永恒的角度看[14],任何人类运动都似乎是十分暴躁和焦虑的。细想一下,尽管里尔克远离古希腊罗马的时代,但他对这则神话的改写本身就是永恒汪洋的一滴水发挥作用的产物。
但是,就像一棵树会在每一个春天抽出新叶,一则神话也能在每一个世纪、每一种文化中找到其代言人。因此,里尔克的这首诗与其说是对一则神话的改编,不如说是这则神话抽出的新枝。人和神的时间概念迥然不同,这则神话的核心就在于此;尽管如此,这首诗仍为一位凡人所讲述的关于另一位凡人的故事。与里尔克不同,神或许会以更为严厉的目光看待俄耳甫斯,因为对神而言,俄耳甫斯只是一个闯入者。如果说有一座时钟为他计时,它的滴答也只是为了确定他被逐的时间,而神祇们对于俄耳甫斯的运动所给出的评语也无疑都将具有幸灾乐祸[15]的色彩。
“沉默的焦躁”(dumb impatience),这完全是人类的性格特征,其中含有某种特殊意味,如个人的回忆、后见之明,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还有迟到的抱憾。此种意味弥漫全诗,使里尔克的这则神话改写具有某种回忆录色彩。不过,神话在人类心中只有记忆这唯一的立足点,对于一则以失却为主题的神话而言情形尤其如此。如果一个人具有性质相近的体验,这样一则神话便很难再被遗忘。一谈到失却,你就像见到了故人,就算它发生在古代又何妨。因此,让我们跳过障碍,将神话等同于记忆。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让我们的精神生活等同于植物王国;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对神话持续作用于我们的力量以及它在每一种文化中显而易见的不断再现作出某些解释。
因为,记忆的能量(时常会遮蔽我们的现实本身)之源泉就是事业未竟的感觉,被迫中断的感觉。应该指出,在历史概念的背后也同样隐藏着这种感觉。记忆实际上就是那项未竟的事业之改头换面的继续,这事业或是你爱人的生活,或是某个国家的事务。一方面,我们在童年时便熟知神话,另一方面,神话属于古代,于是神话便构成了我们个人历史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面对我们的过去,我们通常既批判又怀旧,因为那些爱人或那些神祇已不对我们发号施令。由此而来的便是神话对于我们的支配力量,便是神话作用于我们私人记忆的模糊效果,至少,便是自指的措辞和意象对我们手边这首诗的入侵。“沉默的焦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因为自指的措辞一准是不加美化的。
至此为止,这就是一首神话主题的诗作之开头,里尔克在此选择遵守古希腊时期的规则,强调了神话人物的单维性。就整体而言,神话的表达方式可归结为“人即他的使命”这样一个原则(是运动员就要奔跑,是神就要具有骇人的力量,是武士就要战斗,如此等等),因此,每个人均由他的行为所决定。这并非因为古人无意间都成了萨特的追随者,而是由于他们每个人在当时所获得的描绘均为侧面像。一只古瓮,或是一幅浅浮雕,它们都不适合用来表现复杂性。
因此,如果说作者在这里把俄耳甫斯写成了一个目标专一的人,这倒与古希腊艺术中的人物表现方式相当吻合,因为在这条“唯一的道路”(single pathway)上我们看到的是他的侧面。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这归根结底并无差异,尽管人们总是试图赋予诗人更多的东西),里尔克反正去除了各种微妙的细节。这就是为什么,早已习惯了各种五花八门、十分立体的人物形象的我们会觉得对俄耳甫斯的第一段人物刻画没有产生任何美化的效果。